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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加京很友善地接待我,对我加以种种友好的责备。但是阿霞好像故意似地,一看见我就无缘无故地大笑起来,而且跟往常一样又跑开了。加京显得有点窘,在她的背后低声地说她发疯了,请求我原谅她。我得承认,阿霞叫我非常生气。我本来已经有点不痛快,而现在又听到这种不自然的笑声,看到这些装腔作势的动作。无论如何,我得做出什么都没有注意到的样子,跟加京聊起这次短期旅行的一些细节。加京也告诉我在我离开的那些时间里他做了些什么。但是我们的谈话显得非常勉强。阿霞走进屋里来,但又跑出去了。末了我说我有些急迫的工作要做,必须回家去。加京起先挽留我,后来他注意地望了我一下,便提议送我回家。阿霞突然从前厅里跑过来,向我伸出她的手,我轻轻地握一下她的手指,毫不明显地跟她行了礼。加京和我渡过莱茵河,走过我所喜欢的大梣树底下有着圣母小雕像的地方,我们坐在长凳上欣赏这一片景色。就在那儿,我们开始了一番很有意思的谈话。

        我们起先交谈了几句话,后来望着莱茵河发亮的河水,不做声了。

        “告诉我,”加京突然带着他平日那种微笑说起来,“您对阿霞的意见怎样?您是不是觉得她有些古怪?”

        “是的,”我说,并不是没有一点惊讶的样子,我的确没有料到他会谈起她来。

        “您要把她了解清楚以后才可以批评她,”他说道。“她有一颗非常善良的心,和一个难于驾驭的头脑。要跟她处得好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如果您知道她的身世,您就不会责备她了……”

        “她的身世?”我打断他的话,“她不是您的……”

        加京向我看了一眼。

        “您想她不是我的妹妹吗?……不对!”他接着又说下去,并没有注意到我的狼狈;“她实在是我的妹妹,她是我父亲的女儿。听我说罢。我信任您,我要把整个故事都告诉您。

        “我父亲是一个非常善良、聪明、受过很好教育的人——但是并不幸福。命运对待他并不比对待别的任何人坏;可是他连它的第一次的打击都忍受不了。他年轻时候由于爱情结了婚。他的妻子,我的母亲死得很早——她死的时候,我还只有六个月。我父亲带着我到乡下去,整整有十二年,他没有到任何地方去过。他亲自教育我,如果不是他的哥哥,我的亲伯父到乡下来看我们,他就永远不会跟我分开。这位伯父长年住在彼得堡,他在那里担任一个非常显要的职务。他劝我父亲把我交托给他,因为父亲无论如何不愿意离开乡下,我伯父跟他反复说:一个像我这样年龄的男孩子与世隔离、完全孤独地生活下去,是一件很不好的事,而且跟着我父亲那样的一个非常忧郁、沉默的教师,我一定会落在别的跟我年龄相仿的男孩们的后面,甚至我的性情也可能变坏。父亲一直不肯听从我伯父的劝告,可是最后他终于让了步。我跟父亲分别的时候,我哭起来了,我爱他,虽然我从来没有看见他脸上有一丝微笑……但是我一到彼得堡,我立刻就忘记了我那阴暗的、没有欢乐的家了。我进了陆军士官学校,后来编进一个近卫军联队里面。每年我回到乡下过几个星期,我看见我的父亲一年比一年更忧郁,更深沉,而且多思善虑到了懦怯的地步。他每天去教堂,几乎连怎样说话都忘记了。有一次我回家的时候(那时我大概已经过了二十岁),我在我家里第一次看到一个瘦瘦的、黑眼睛的十岁光景的小女孩——阿霞。我父亲说她是他领来抚养的一个孤儿,——他是这样说的。我并没有对她特别注意。她怕羞,机警,沉默,好像一只小野兽一样,只要我走进我父亲喜欢的那个房间(一间阴暗的大房间,我母亲就死在那里面,在那个房间里即使在白天也得点蜡烛),她就会立刻躲到他的伏尔泰式的扶手椅后面,或者书橱的背后去。以后三四年,我因为公务上的关系没有回到乡下去。每个月我从我父亲那里收到一封短信。他很少提到阿霞,即使提到,也只是匆匆的一笔。他虽然已经过了五十岁,可是看起来他还是像一个年轻人。所以你可以想象出来我那时的惊惶:有一天我突然地、毫无思想准备地接到我们总管写来的一封信,报告我父亲病危的消息,而且说如果我想送我父亲的终,就得马上回家去。我火速地赶到家里。我父亲还活着,可是差不多只剩下最后的一口气了。他见了我非常喜欢,用他的瘦弱的手臂拥抱我,他的又像是探问、又像是恳求的眼光久久地凝视着我的眼睛。在我确实答应了满足他的最后的愿望之后,他吩咐他的老用人去叫阿霞进来。老用人带着她进来了,她浑身打颤,几乎站都站不住了。

        “‘这儿,’父亲很费力地对我说:‘我留给你我的女儿,——你的妹妹。你可以向雅科夫问个明白,’他指着那个老用人,又添了一句。

        “阿霞痛哭起来,伏倒在床上……半小时以后我父亲去世了。

        “我打听到的就是这些:阿霞是我父亲跟我母亲从前的女用人塔季扬娜生的女儿。我还很清楚地记得塔季扬娜,我记得她那高高的、优美的身材,她那美丽的、庄重的面容,她那黑黑的大眼睛。大家都以为她是一个骄傲的、不可亲近的姑娘。我从雅科夫的充满了尊敬的、含蓄的话中了解到,我父亲跟她的关系是在母亲去世以后不多几年里开始的。那时候塔季扬娜已经不住在主人的宅子里了,她跟她的结过婚的姐姐,我们的看家畜的女用人一块儿住在一个小乡村里。我父亲非常爱她。我离开家以后,他甚至要跟她结婚,但是不管他一切的恳求,她还是不愿意做他的妻子。

        “雅科夫站在门口,双手抄在身后,接着说下去:亡故的塔季扬娜·瓦西里耶夫娜是一个谨慎的女人,绝不愿意做任何对你父亲不利的事。‘对于您,我是一个什么样的妻子呢?我又是一个什么样的太太呢?’她当着我的面就是这样说的,少爷。

        “塔季扬娜甚至不肯搬回到我们家里来住,她带着阿霞一直住在她的姐姐家里。我还记得,在我小的时候,只有逢节日在教堂里看得见塔季扬娜。她头上包着一块黑头帕,肩上披了一条黄色披巾,在人群中她总站在靠窗户的地方。她的端庄的侧影清晰地在明亮的玻璃窗上现出来。她带着温顺而严肃的神情祈祷,按照古老的仪式深深地躬着身子。我伯父带走我的时候,阿霞只有两岁。她母亲去世的时候,她不过九岁的光景。

        “塔季扬娜死后,父亲马上把阿霞领回家来。以前他也表示过要领她回家的意思,可是塔季扬娜连这个要求也拒绝了。您不难想象阿霞给带到主人宅子里来的时候的心情。就是现在,她还不能忘记她第一次穿上绸衣服,她的手第一次让仆人吻着的那个时候。她母亲活着的时候,对她管教很严,而在我父亲的宅子里她却享受完全的自由。我父亲是她的教师,除他之外,她从来没有看见过别人。他并不纵容她,这就是说,他并不溺爱她,可是他热情地爱着她,从不拒绝她的任何要求:在他的心灵里,他感觉到自己对不起她。阿霞不久就了解到,她是家里最重要的人,她明白主人就是她的父亲;但是不久她也了解到她的私生女的地位。自尊心在她的心里过分地发展,怀疑也一样地生长起来了。坏习惯生了根,纯朴消失了。有一次她向我承认,她要使都忘记她的出身,她因为她的母亲感到羞惭,同时她也因为她自己会有这种念头而感到羞惭,于是她骄傲自己有这样的一位母亲了。你看,她不论在过去,现在,都知道这么多在她那种年龄所不应该知道的事……难道这是她的错吗?青春的活力在她的内心里骚动,她的血在沸腾,而近旁又没有人可以指导她。她在任何方面都是绝对的自主!要忍受她也不是容易的事!她要跟别的贵族小姐们一样。她热心地钻到书本里去。但这些有什么用处呢?她的生命不正常地开始,继续不正常地发展下去。但是她的心并不曾变坏,她的智慧也未受到损伤。

        “这样,我一个二十岁的年轻人,突然间就要负责照管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了。在我父亲去世后的最初几天,她只要听到我讲话的声音就要打颤,我的抚爱反而使她难过。她还是慢慢地逐渐跟我熟起来的。说真话,后来她相信我真把她当作妹妹看待,而且像爱一个妹妹似地爱着她的时候,她便非常热情地爱着我:她的任何感情都毫无隐瞒地向我倾吐了。

        “我带着她到彼得堡去。虽然跟她分别很使我痛苦——我却不能把她带在我的身边;我就把她送进一所最好的学校。阿霞也知道我们必须分开,可是她却害起病来,而且病得几乎死去。后来她也能够忍受了,在寄宿学校里住了四年,可是跟我的期望完全相反,她差不多还是跟从前一个模样。校长为她常常跑来向我诉苦。她说道,‘责罚她是不可能的;可是她连好话也不肯听。’阿霞特别聪敏,功课非常好,比任何别的女孩子都好。但是她从来不肯服从纪律,性子固执,傲慢……我不能过分责备她,处在她那种境地,她如果不是讨好别人,就是跟人合不来。在她所有的同学里,她单单跟一个同学,跟一个贫穷、难看、受人虐待的女孩子要好。那些跟她一块儿念书的,大多数都是生长在上流家庭的年轻小姐们,她们不喜欢她,她们嘲笑她,她们尽可能地欺负她。阿霞也丝毫不肯让她们。有一次,在上宗教课的时候,教师讲到罪恶,阿霞就高声地说,‘谄媚和懦弱是最坏的罪恶。’一句话说完,她还是走她本来的路。只有她的举止稍微改变了一点,可是就在这方面我觉得她也没有多大的进步。

        “后来,她到了十七岁,她不能够再待在寄宿学校里面了。我的处境很困难。我突然想到了一个好主意:辞职,带着阿霞到外国去旅行一两年。我刚想起这个主意,立刻就做——所以我们就在这儿,在莱茵河岸上了。在这儿我想从事绘画,而她呢……还是玩她的花样,举动还是跟从前一样的古怪。现在我希望您不要太严格地批评她了。虽然她装作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实际上她重视每个人的意见,特别是您的意见。”

        加京又露出他那安静的微笑了,而我却热烈地、紧紧地握着他的手。

        “事情就是这样的,”加京又说下去,“但是我拿她毫无办法。她真像火药一样,虽然到今天还没有一个人中她的意,可是倘使有一天她爱上了谁,这才叫麻烦呢!有时候我真不知道对她怎样才好!前几天她忽发奇想——她忽然跟我说,我待她比从前冷淡了,她说她只爱我,而且除我以外绝不会爱任何别的人……后来她就那样伤心地哭起来……”

        “原来是这样……”我刚刚说,就咬住舌头不讲下去了。

        “那么,请告诉我,”我问加京道(我们彼此已经很信任了),“难道她从来没有遇到一个叫她中意的人吗?在彼得堡她一定见过不少的年轻人。”

        “那班人她全不喜欢。不,阿霞需要一个英雄,一个不寻常的人物——不然便是一个画上有的那种山谷里的牧羊人。可是我跟您聊得太久了,我耽误您了,”他接着又添了一句,站起身来。

        “一点也没有,”我说道,“我们还是到你们那儿去罢,我不想回家了。”

        “那么您的工作呢?”

        我没有做声,加京高兴地笑了,于是我们就回到Л城去。远远地我望到熟悉的葡萄园和山顶上的白色小宅子的时候,我感到一种甜意——是的,一种甜意,——蜜偷偷地流进我的心里来了。加京的故事使我的心头轻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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