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主要的景观就是大海:蓝色的海水略带灰色,海平线朦朦胧胧;紧贴着海平线,一连串碎云组成一条纵列,仿佛沿着一条笔直的车辙在悄悄滑移,一切都很相似,一切都隐隐约约。随后映入眼帘的是弯弯的海滨浴场和许多有着彩色条纹、岗亭似的棚屋,成群成簇的,尤其集中在凸式码头的附近;凸式码头伸向大海深处,两侧系着许多出租划艇。如果从格雷维茨最好的“海景酒店”向外眺望,你就能不时看见,棚屋群中一个小屋突然向前倾斜,慢慢朝一处新的地点爬去,就像一只红白两色的圣甲虫。海滨陆地上有一条石头铺成的海滨步道,道路两旁种植着两排刺槐树;大雨过后,刺槐黑色的树干上蜗牛苏醒了,从它们圆圆的壳里伸出一对对敏感的黄色小触角,使弗朗兹同样敏感的肉体直起鸡皮疙瘩。再往内陆走,就可以看见一排规模较小的临街宾馆、膳宿公寓和礼品商店。德雷尔一家套房的阳台上挂着宾馆的店名招牌。弗朗兹的房间景观比较沉闷,面对着小镇的一条街,与海滨步道平行。远处是一片二等宾馆,随后是另一条平行的小胡同,其周边簇拥着三等膳宿饭店。离海滨越远,价格越便宜,仿佛大海是舞台,宾馆是一排排座位。这些宾馆的名字都想方设法体现大海的存在。有些宾馆明确自豪地把大海写入它们的名称,另一些宾馆喜欢用比喻和象征。不时,人们会见到充满女人味的名称,比如“阿佛洛狄忒”,没有一家膳宿店能够像这个店名那样真正名符其实。有一处别墅要么是出于讥讽要么由于地形上的谬误,把自己称作“赫尔维西亚”。随着离海滨越来越远,宾馆名称也越来越富有诗意。随后,与大海相关的名称戛然而止,变成了“中央酒店”、“邮政酒店”,当然不可避免会有“大陆酒店”。几乎没有人租用凸式码头附近可怜兮兮的划艇,这不足为奇。德雷尔,一个蹩脚的海员,无法想像他或者任何其他游人会愿意划船出海,到那片荒凉的海域上去,因为海滨有许多其他的事情可以做。比如呢?可以晒日光浴;可是,太阳光对他黄褐色的皮肤有点太残酷了。在咖啡馆里坐坐吧,不太惬意,而且也会使人感到过于疲乏。有一家“蓝色露台”咖啡馆,他认为那里的烘烤糕点非常棒。那天,当他们在那里吃冰镇巧克力的时候,玛莎至少在就餐人群中发现了三个外国人。其中一个,从他阅读的报纸判断,是个丹麦人。另外两人较难辨认:姑娘试图引起咖啡店宠物猫的注意,但猫不理睬她,那是一只黑色小猫,正蹲坐在一把椅子上舔着一只后爪,它僵硬地举起后爪,很像一块肩胛;她的同伴是一个皮肤晒得黝黑的家伙,他抽着烟,嘴角上扬。两人在说什么语言?波兰语?爱沙尼亚语?他俩附近靠墙放着某种网袋:一只淡蓝色的网纱袋,网袋系在一个固定在一根轻金属杆上的圆环里。
“捕虾人,”玛莎说,“今晚我想吃虾。”(她舔了舔门牙。)
“不,”弗朗兹说,“那不是渔民的捕鱼网。那是捕蚊网。”
“捕蝴蝶的。”德雷尔伸出食指说。
“谁想捕捉蝴蝶?”玛莎说。
“啊,那一定是很有意思的消遣活动,”德雷尔说,“实际上,我想,热衷于某件事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
“快吃完你的巧克力。”玛莎说。
“好的,”德雷尔说,“我觉得很有意思,你会在非常普通的人们身上发现一些秘密。这使我想起:皮夫克——对,对,粉红肤色的胖皮夫克——收集甲虫,是个非常出名的甲虫专家。”
“我们走吧,”玛莎说,“那些高傲的外国人正盯着你呢!”
“我们去痛痛快快散步吧!”德雷尔建议。
“我们为什么不租条船呢?”玛莎反建议说。
“我不去。”德雷尔说。
“算啦,我们去其他地方吧。”玛莎说。
经过猫占着的那把椅子时,她倾斜椅子,说了声“嘘!”猫神奇地伸出了四条腿,从座椅上滑下,消失了。
德雷尔独自闲逛去了,把他的妻子和外甥留在了另一个露台上。这是他第二或第三次浏览当地的橱窗。古玩礼品。风景明信片。他们最经常嘲笑的对象是人们的肥胖,以及肥胖的对立面,就像汉堡的马其欣夫妇那样一胖一瘦。穿着紧身泳衣,屁股大得吓人,结果被一只红蟹(在被煮的时候死而复活)咬了一口,但是那个穿紧身泳衣的女士满脸笑容,认为那是爱慕者之手。水面上那个红色的穹顶是一个仰着浮在海面上的胖男人的肚子。还有“日落亲吻”,留在沙滩之上的一对巨大的臀形压痕最有象征意义。皮包骨头、两腿像绕线杆的丈夫们穿着短裤,身边陪伴着乳房像南瓜似的妻子。德雷尔被许多照片打动了,这些照片可以追溯到上个世纪:同样的海滩,同样的大海,但是女人们穿着宽肩短上衣,男人们戴着草帽。想一想吧,那些穿衣太讲究的小孩现在都是实业家、政府官员、阵亡战士、雕刻大师、雕刻大师的遗孀。
海风吹得凉篷碰撞,发出噼啪声响。一个个粉红色的小麦斯林纱袋里装满了海贝壳——或者是水果硬糖?男女厕所形象的晴雨表,根据不同的天气显示不同的性别,一时间让他感到惊讶,引起了他的注意。一家男士用品的平价店贴出广告,正在进行清仓大甩卖。当地的海景画家们描绘了暴风雨中颠簸的轮船、浪花飞溅的岩石,还有深蓝的海水映出一轮黄色的月亮。不知何种缘故,德雷尔突然感到非常悲伤。
一位巡回摄影师在海滨游泳人们临时筑起的一个个防御沙堆围墙间迂回穿行,急急忙忙朝着乌有之地走去,为的是通过匆忙走路来证明他的商品多么热销;他带着他的相机四处溜达,懒洋洋的人群对他毫不在意,而他却迎风高声呐喊:“艺术家来啦!上帝器重的艺术家!der gottbege艺术家来啦!”
在一家出售东方物品——丝绸、花瓶、偶像(在海滨,谁需要这些东西?)的商店门口——站着一个皮肤未被晒黑的小个子普通男子,他黑色的眼睛随着那些散步的人们移动,与此同时,白白等待顾客的来临。他长得像谁?对,像可怜的老萨拉生病的丈夫。
不久,他又在咖啡馆里与我们两位可笑的阴谋诡计家聚在一起。服务员给玛莎送错了糕点,她气得火冒三丈,她向那个劳累过度的服务员(他还仅仅是个孩子)高声叫喊了很长一段时间,与此同时,那块糕点(一块相当精美、渗着奶油的巧克力泡芙)躺在盘子里,孤独,卑贱,多余。
近一周的时间过去了,德雷尔已经好几次感到柔情的惆怅。的确,他以前也有过这种感觉(“一个自负者的伤感,”埃丽卡曾经这样描述这种感觉,然后她补充说,“你能伤害别人或者羞辱他们,能够打动你的不是瞎子而是瞎子的狗”);但是,最近,这种惆怅变得不那么柔情,或者说这种柔情变得更加温情脉脉了。也许是太阳软化了他,也许他越来越老了,也许正在失去某种东西,以某种模糊的方式开始像那个摄影记者,没人需要他的服务,孩子们都在嘲笑他的高喊声。
那天晚上上床之后,他没法入睡——这种情况很少发生。前一天,阳光看似温和,结果却晒伤了他的后背,因此,他渴望天气能够阴凉一段时间。他们玩扑水游戏:站在水里,让水淹没到臀部,玛莎、弗朗兹、其他两个男青年,其中一人是位舞蹈教师,另一人是个大学生,莱比锡一位皮货商的儿子。那个舞蹈教师掷球将弗朗兹的蓝色眼镜碰落到水中,眼镜近乎沉没了。之后,弗朗兹和玛莎向深海游去。德雷尔在沙滩上站着观望,他责怪自己游泳技术不行。他从一个挺好说话的十岁陌生孩子那里借来一架望远镜,好长一段时间,他透过单筒望远镜的圆孔妒忌地看着两颗黑脑袋在蓝色安全圆形的世界里并排上下颠簸。他想,后背一痊愈,就开始在宾馆的泳池里学习游泳。哎哟,真疼!没法找到一个后背不疼的姿势。还是睡觉舒服!他闭上眼睛躺下。他看见游人们一直在挖沙,筑造圆形城壕,以便使他们的沙滩小屋更加舒适;他看见弗朗兹一条肌肉绷紧汗毛浓密的腿,他也在附近挖沙;随后,他躺在阳光下,想阅读带来的诗集,书页被阳光照得亮光闪闪,根本无法阅读。啊呀,真是疼呀!玛莎曾担保灼伤的后背明天就会痊愈,绝对不会再痛了。对,当然啰,皮肤会越长越结实的。不管皮肤是好是坏,明天我一定要赢。愚蠢的打赌!女人估算距离能够精确到厘米,裙子上面,袖子里面,但却不能精确估算海水的里程,或者沙滩的英里,或者虚掩房门垂直缝隙里透进的强光。他转动身子面朝墙壁,为的是能够让自己睡着(他没有意识到自己有多困倦,尽管此时垂直的强光照射到他的肩膀之间),他开始在脑海中回忆他们散步去罗克角的情形。玛莎喜欢赌博和划船。她坚持认为划船去罗克角比男人步行去那里速度快——即便那个男人后背火烧火燎,左侧右侧朝天趴着四种睡姿都疼痛的男人也一样。他换成原的睡姿,面朝她的房门,开始朝西走去,但这次独自一人——她在另一个卧室里,还没有关掉她的电灯。如果你朝西走,太阳光线照着你的眼睛,你就会发现左边低矮的灌木丛与右边大海之间的狭长沙滩会渐渐变窄,直至讨厌的乱石堆挡住了你前进的道路。我想我应该回头走了……天哪……
如果不沿着海湾凹进去的边缘走,而是像我现在那样走一条少许靠近陆地的中轴小路,那么就可以,我想,二十分钟或者不到二十分钟走到罗克角,我们就来重新安置一下我们的左臂吧……睡觉时没有手臂该有多舒服……这里就是那条路,从宾馆荒凉的背面一直通向西面。我穿过一个小村庄,继续穿过一个山毛榉树丛,大约走了两公里。多么安静,多么柔软……他停下来,在树林里的一张床上休息,突然他猛地一惊,他又看见那道火烧火燎的垂直光线。
他继续打赌步行。啊,他得加快步伐。是不是他的计步器慢了?是不是那片阿司匹林终于起作用了?他走出树林,进入杜鹃花丛,不一会儿,小路拐向右侧,在一个叫作罗克角的山鼻子处再次连接海岸线。在这里,你可以停下来,等待玛莎正在拼命划的滑稽可笑的小船,并且欣赏美丽的风景。他喜欢这里的风景。他听见自己发出河马一般的鼾声,并且又恢复了知觉。罗克角是一处荒凉的小海角,不过如果他赢了这场赌博,她就会睡到他的床上,睡在他的右侧。……他翻身朝向右侧,于是不再听见自己的鼾声。这好多了。阿司匹林由sperare,speculum,spiegel构成。此时,他能够看见海滩的大弯,它与刚才他走啊走、走啊走、走啊走的小路并行。那边,那种闪烁的微光,在一个山头小岛的那边,往东三英里,那个杂技演员飞翔的方向,就是格雷维茨海滨我们的那一片区域,有一簇簇方糖似的宾馆。那艘黑色的小船上坐着身着黑色晚礼服的玛莎,她的耳环闪烁着炫目的光辉。当然,小船得从那个黑色小岛的外缘绕行,其实,从几何图形上来说,这段海路是比较近的,这段弓弦,这根海湾的刺,即便如此,即便是一个疲惫的步行者……
当丈夫终于鼾声持续均匀的时候,玛莎从床上起来,关好房门,回到她不舒服的床上——床太软,离敞开的窗户太远:远处响起一阵持续不断的轻轻的噪声,好像黑色的花园是一个正在放洗澡水的浴盆。天哪,那不是澎湃的海涛声,而是下雨声。没关系,下不下雨都没关系。让他带顶伞吧。
她熄了灯,不过根本无法入睡。她与弗朗兹一起踏进了那艘致命的小船,他摇船把她送到那个海角。为了等待丈夫睡着,在这整个过程之中,她一直保持着清醒。淅淅沥沥的雨声与她耳朵里的嗡嗡声混杂在一起。两个小时过去了——这段旅程比任何人所预料的还要漫长得多。她从床边柜上拿起手表,看着手表上闪闪荧光所指示的时间沉思起来。太阳还在西伯利亚呢!
七点半,弗朗兹动了起来。玛莎叫他七点半准时起床。时间不早不晚刚好七点半。百科全书记载,一位毒倒整个堂区教徒的面包师傅对正在给他剃去脖子上毛发的理发师说,他一生中从来没有睡得这么香。弗朗兹足足睡了九个小时。到目前为止,他自己对这次谋杀的贡献是精确估算从陆路和海路到罗克角的距离。受害者必须在小船抵达前几分钟到达海角。他会非常疲惫,用船把他渡运回去,他会非常感激。
弗朗兹打开窗户,窗户朝南,看不到任何海景,但是从窗口至少可以看见下一楼层的一个小阳台,在那个阳台上,连续三个下午的午休时间,他看见一个酒吧女招待仰面躺在一块浴巾上,伸展四肢晒太阳。阳台地面黑乎乎的很潮湿。如果太阳出来,中午以前地面也许会干,她就可以午休做日光浴了。“到今天傍晚,一切都将结束。”他呆呆地想。他没法想象那天晚上或者第二天的事情,因为人是无法想象来世的。
他咬紧牙齿,船上冰凉潮湿的游泳裤。他浴衣的口袋里全是沙子。他走出房间,轻轻关上房门,沿着白色长廊出发了。他网球鞋的足尖部也有沙子,穿上去有一种硌脚的感觉。他的舅舅和舅妈已经坐在阳台上喝咖啡了。天空是灰色的,没有太阳;大海也是灰蒙蒙的,海风凄凉。玛莎舅妈给弗朗兹倒了一些咖啡。她也在泳装外面穿了一件浴衣,深蓝色绒毛上设计了绿色的图案。在把杯子递给弗朗兹的时候,她用一只不拿咖啡壶的空手挽住宽宽的袖子。
德雷尔身穿色彩鲜艳的上衣和法兰绒裤子,他正在阅读这个旅游胜地的客人名单,不时大声读出一个滑稽的名字。原来他打算戴一根精美的淡柠檬色中国领带,价值五十马克,但是玛莎说看样子要下雨了,会糟蹋了这根领带的。于是,他就换了另一根,一根淡紫色的旧领带。在这类小事方面,玛莎常常是对的。德雷尔喝了两杯咖啡,吃了一个小圆面包,面包周边滴上了可口透明的蜜糖。玛莎喝了三杯咖啡,但没有吃任何点心。弗朗兹喝了半杯咖啡,也没有吃任何干点。一阵海风拂过阳台。
“Ser的克利斯特教授,”德雷尔说,“对不起说错了。Sok的利斯特。”
“如果你用完早餐了,那我们就走吧。”玛莎说。
“布拉夫达克·维诺莫利,”德雷尔得意洋洋地大声念道。
“我们走吧。”玛莎边说边将浴衣收紧了些,试图不让牙齿打颤,“赶在再次下雨之前。”
“时间太早吧,我亲爱的,”他拉长了调子说,同时偷偷瞟了一眼那盘点心,“为什么家里没人把黄油弄成这种波浪形状的?”
“我们走吧。”玛莎站起身来再次催促。弗朗兹也站了起来。德雷尔看了看他的金手表。
“反正我能赢你,”他欢快地说,“你们两个先走吧。我让你们先走十五分钟。我甚至可以再多让你们一些时间。”
“好啊。”玛莎说。
“我们来看看谁能赢得比赛。”德雷尔说。
“我们等着瞧。”玛莎说。
“要么你们的桨赢,要么我的腿肚子赢。”德雷尔说。
“闪开,我走不出去了!”她边厉声嚷嚷边用膝盖推开德雷尔,同时仍然摸索着将浴袍裹紧身子。
德雷尔挪动了他的椅子,玛莎穿了过去。
“我的背好多了,”他说,“可是,弗朗兹有点晕船。”
弗朗兹眼睛没有看他,只是摇摇头。他平时的近视眼镜外面戴了一副太阳眼镜,身上穿了一件鲜红的浴袍,看上去像布拉夫达克·维诺莫利。
“别淹死了,布拉夫达克。”德雷尔说完开始吃起第二个小圆面包。
玻璃门关上了。德雷尔嚼着面包,舔着手指上沾染的蜜糖,心里不赞成到那个灰蒙蒙的浩瀚大海上去。从阳台上可以看到一点海滩,还有彩色条纹棚屋,这些棚屋东一个西一个乱七八糟地散落着,还有点歪歪斜斜。他并不羡慕那些吃苦耐劳的游泳者。租船处还要再往西一点,靠近凸形码头,从阳台上没法看见。一个衣服穿得像戏剧中船长的老头负责出租划艇。没有太阳,一切都那么冷飕飕、湿漉漉,没有一点意思。没关系。走起路来会使人感到轻松活泼、心旷神怡。就像昔日,很久以前的昔日,玛莎同意与他玩一会儿,在最后一刻没有拒绝,因为天气很坏,是那种他暗中担心的坏天气。
他再次看了看手表。昨天和前天,就是这个时候,他的办公室打来电话。今天更有可能,萨拉会再次来电。晚些时候,他会给她回电。不值得等候。
他用力擦了擦嘴唇,掸掉大腿上的面包屑,起身朝浴室走去。他一直讨厌冷水淋浴,不过现在他感觉很好。他在镜子前面停顿了一下,用银质小刷子左右刷了刷他的英式八字须。传来一声敲门声。
办公室设法逮住了他。德雷尔拍了拍口袋,急急忙忙走到电话跟前。通话很简洁。他犹豫了——要不要带雨伞呢——他决定不带,从宾馆后门出去。
他们昨天遇见的两个年轻人正侧身坐在一条长凳上下棋。两人都跷着二郎腿。穿白衣的家伙把一只手插在左腿膝盖和右腿腿肚子之间,右腿少许悬荡着。穿黑衣的家伙在胸前抱着双臂。他俩跟德雷尔打招呼时,目光都离开了棋盘。他停留了一会儿,欢快地提醒白衣青年,黑衣青年的马准备用之字形进攻叫吃白衣青年的王和后。玛莎喜欢赌博,但认为这两个青年不体面,曾叫他别告诉任何人他们打算在罗克角短暂相聚,所以他一点消息也没透露,独自继续上路。“老白痴。”黑衣青年小声咕哝了一下,棋盘上他的局势已经非常危险。
德雷尔沿着一条普通的林荫道行走,接着是一条小路,随后穿过一个小村庄。在村庄里,他看见开往斯维斯托克的公共汽车正驶离邮电局,他看了看手表。公共汽车要去赶开往柏林的特快列车。他向右转,又遇见了海岸线,他看了一眼大海,远处模模糊糊能看见一艘小船的黑点。他认为自己辨认出两件鲜艳的浴衣,但还吃不准,于是就加快脚步,几乎一路小跑,进入了山毛榉树林。
弗朗兹默默地划船,一会儿冷冰冰地低着头,一会儿在一阵绝望之中将小船划得船头朝天。玛莎掌握着舵轮。租船以前,她下海泡了一会儿,她认为这样会使自己暖和起来。这是个错误。原先太阳似乎要露面,但后来还是没有钻出云层。现在,冰冷的泳装紧贴着她的胸膛、屁股和两胁。不过,她太激动太高兴了,根本不在意这些小事情。令人高兴的听话的迷雾遮住了渐渐远去的海滩。小船开始绕过岩石小岛,那里海鸥是唯一的目击者。桨架嘎吱嘎吱发出沉重的声响。
“你不想问什么了吗,你记住一切了吗,亲爱的?”
弗朗兹往后划桨,身体向前倾斜,他点点头。他一边用力推拨富有弹性的海水,一边再次仰望空旷的天空。
“……听我发令,一定要听我发令——记住啦?”
又一次冷冰冰地点头。
“我们快点绕过小岛——好吗?你留在船头——”
桨架嘎吱吱地响着,一只好奇的海鸥在他们头顶上盘旋,一个浪头将小船举起,去仔细看看那只海鸥。弗朗兹弯腰作为回答。他不想瞅一眼发疯的舅母,而是盯着小船潮湿的船底,船底搁着第二对划桨,或者用眼睛盯着幸福的海鸥。然而,他的整个身体都能感觉到玛莎,甚至不用眼睛也能看见她的橡胶帽子、她宽颌可怕的脸、她剃了汗毛的胫、她沉重的加冕皇袍。他十分清楚谋害的所有步骤,玛莎会如何高喊口令,两个划船手将如何同时站起来交换位置……小船会摇晃起来……两人不容易交换位置……小心……再走一步……靠近一点……下手!
“……记住——只要重重推一下,用你全身的力量。”玛莎说。弗朗兹又慢慢地弯腰向前倾身。
“你必须把他推得飞出去,翻倒入海,脸朝前方,然后你就拼命地划船。”
这时,一股潮湿的寒风吹透了她的身躯,然而,兴奋的情绪依旧。她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凹形的海岸,凝视着岸边树林的边缘,凝视着一片淡紫色的欧石南,寻找那个地方,靠近一块尖尖的岩石,他们将在那里靠岸。她看见了。她拉紧船舵左边的绳子。
弗朗兹使劲地往后划桨,嘴里发出一声呻吟。他听见玛莎嘶哑的笑声、清嗓子的咳嗽声,咳嗽,又哈哈大笑。一个大浪卷起了小船。他暂时停止划船。尽管天气寒冷,但是汗珠从他的鬓角处渗出。玛莎站起来,一个浪头过来,她倒在了船里,浑身哆嗦,岁数不饶人哪,她灰色的脸像橡胶一样闪着光亮。
她正在注视突然出现在那块荒凉凸地上的一个小小的黑影。
“快点划,”她一边说一边浑身发抖,同时又拉了拉冰凉的贴在身上的泳装,那泳装好像是一条裹尸布,她正在死去,“哎呀,天哪,他已经在等待!”
弗朗兹放下桨,慢慢摘去两副眼镜,用他的浴袍慢慢擦了擦两副眼镜的镜片。
“我叫你快点划嘛!”她高声喊道,“你不需要这些愚蠢的眼镜。弗朗兹,你听见吗?”
弗朗兹把太阳眼镜放进浴衣的口袋,将另一副近视眼镜举向天空,他透过眼镜看了看云层;随后慢慢重新戴好眼镜,拿起划桨。
那个黑影变得越发清晰,它的脸看上去像一个玉米。玛莎前后挪动身躯,也许在模仿弗朗兹的划船动作,也许试图以此加快船的行进速度。
此时,蓝色的夹克衫和灰色的裤子已经清晰可辨。德雷尔叉开双腿稳稳地站着,他的双臂叉着腰。
“这是个关键时刻,”玛莎说,她已经在低声说话,“如果他现在不上船,那么他将永远不会上船。尽量显得高兴点!”
她旋动手中船舵的绳子末端。海岸越来越靠近。
德雷尔站着注视着他们,满脸堆笑。他手心里放着一块扁平的金表。他比他们早到八分钟。小船名叫“林迪”。好听!
“欢迎你们!”他边说边把手表放进口袋。
“你一定一路奔跑!”玛莎一边气喘吁吁地说,一边环顾四周。
“没那种事。我是慢慢走的。甚至一路上老停下来休息。”
玛莎继续环顾四周。沙滩、岩石,再往前看,欧石南丛生的山坡和树林。没有一个人影,甚至狗都从来没来过这里。
“上船吧。”她说。
海浪轻轻地拍打着小船,小船从来没有像这样轻轻地摇晃。弗朗兹没精打采地故意忙着摆弄第二对划桨。
德雷尔说:“噢,我要原路返回。在树林里走路非常惬意,我已经跟松鼠交上朋友了!我们在‘汽笛咖啡馆’会面!”
“上船!”玛莎厉声重复,“你可以划划船。你越来越胖了!你看,弗朗兹多累啊!我一个人划不动啊!”
“真的,我亲爱的,我根本不想划船。我讨厌划船。我的后背又在剧烈疼痛。”
“好吧,”她说,“这是打赌的一部分,如果你不立刻上船,我就不玩了,打赌结束了!”
玛莎用手掌拍打舵绳。德雷尔的眼睛朝上翻转,他叹了口气,开始笨拙地、小心翼翼地登上小船,尽量不让海水弄湿双脚。“莫名其妙,很不公平。”他说,一下子重重地跌倒在中间的座位上。
第二对桨已经上了桨架。德雷尔脱去上装。小船出发了。
此时,玛莎内心感到一阵极度的愉快和平静。计划灵验了,梦想成真了!空无人烟的海滩,不见人影的大海,蒙蒙大雾。为了安全起见,他们应该再向外海划一段距离,离开海岸北侧。她的胸口和头脑里感到一阵奇怪的、凉凉的但并非不愉快的空虚,仿佛那海风直接穿透了她的身躯,洗净了她的内脏,祛除了所有的垃圾。透过那冰凉的颤动,她听到德雷尔无忧无虑的声音。
“弗朗兹,你老是干扰我划桨——你不应该这样划船!我猜想,你一辈子从来没划过船吧?当然啰,我能理解,你的心思不在这里……瞧,又来了!你一定要注意一点我划桨的动作。一起划,步调一致!她没有忘记你。但愿你给她留下了你的地址。一,二。我敢肯定,今天会有你的信,说她怀上孩子了!节奏!节奏!”
弗朗兹望着德雷尔结实粗壮的脖子,粉色头皮上一缕缕稀疏黄色的头发,紧紧裹着他后背的白衬衫一会儿紧紧裹着他的后背,一会儿被海风吹得鼓鼓的,像一只气球。不过,他看清了一切,像做了一场梦似的。
“啊,孩子们,在森林中真是太舒服了!”德雷尔说,“那些山毛榉,那种昏暗,那些缠绕植物。保持划桨步调一致!”
玛莎眯缝着眼睛,饶有兴趣地看着这张脸,最后一次看这张脸。她的身边放着他的上衣,里面放着金表、银胡刷和鼓鼓的钱包。她非常得意,这些东西不会丧失。一笔额外的收入。不知怎的,她没有想到,在那种时刻,夹克衫连同它口袋里的东西也必须一起扔到海里去。这个相当复杂的问题只有在主要问题解决之后才出现。此时,她的思维运转得很慢,几乎没有活力。对来之不易幸福的期待使她走火入魔。
“我得承认,我以为这样乘船会使我的后背生疼,可是我错了。亲爱的,你说过的,今天我的背会痊愈的,果然,现在好多了!记住,我打赌我赢了。我划船要比身后那个捣蛋鬼强上一百倍。我的衬衫不断摩擦后背发痒的地方,感觉很好。我想我要解下领带。”
此刻,他们已经离开海岸足够远了。天开始下起蒙蒙细雨。一些白色的观众已经回到它们位于黑色小岛上的座位。领带与外衣一起飘了起来。小浪在小船四周撞得粉身碎骨,形成白色的泡沫。
“事实上,这是我的最后一天。”德雷尔用力地划船。
这种悲剧般的告白并没能打动弗朗兹,世界上已经没有什么事情可以使他感到震惊。然而,玛莎好奇地看了丈夫一眼。是预感?
“明天一早,我得回城去,”他解释说,“我刚才接到一个电话。”
雨越下越大。玛莎看了看四周,随后看着弗朗兹。他们可以动手了。
“听着,德雷尔,”她轻轻地说,“我想划一会儿。你去替代弗朗兹,弗朗兹掌舵。”
“不。等一等,我亲爱的,”德雷尔说,他试着与弗朗兹步调一致划船——使他的桨与海面平行,反手划时像燕子一样,“我才刚刚热身呢。弗朗兹和我已经节奏协调一致了。他划船的姿势正在改进。对不起,亲爱的——海水溅到你了!”
“我很冷,”玛莎说,“请你起来,让我来划吧!”
“我再划五分钟。”德雷尔边说边试图使桨叶与海面平行,可是又没成功。
玛莎耸了耸肩。力量的感觉是神奇的,她愿意延长那种感觉。
“再划八下,”她笑着说,“我们结婚的年数。我来数。”
“得了,别扫兴!一会儿我们就让你划。毕竟,明天我要离开这里了。”
他很伤心,对于他为什么必须离开,她不感兴趣。她一定认为这只是例行公务旅行,某种普通业务。
“一次意外的惊喜。”他漫不经心地说。
她挪动着嘴唇,注意力非常集中。
“明天,”他说,“我将一下子赚进十万美元。”
玛莎已经数完八下。她抬起了头。
“我正在出售一项特别的专利。我们正在做的就是这种生意。”
弗朗兹突然放下桨,开始擦他的眼镜。由于某种原因,他认为德雷尔是在对他说话;他擦去汗水和雨水,点点头,清了清喉咙。实际上,他已经处于一种状态之中,在这种状态中,人类的话语除非代表一种命令,否则毫无意义。
“你们不觉得我很聪明吗?”德雷尔说着也停止了划船,“只能猜一下——想一想吧!”
“我想这大概也是你的一个笑话吧。”玛莎皱起眉头说。
“我用名誉担保,”他伤心地说,“我是一项神奇发明的唯一拥有者。我将把它卖给里特先生,你们认识他的。”
“什么专利——某种裤腿褶线熨斗?”
他摇摇头。
“与体育,与网球有关的某样东西?”
“这可是绝密的,”他说,“你们不相信我可就是笨蛋啦!”
玛莎转过身去,咬了咬她冷得皲裂的下嘴唇,长时间凝视着漆黑的地平线。地平线上一条狭窄光亮的天空映衬着灰色的雨云。
“你敢肯定是十万美元吗?那么肯定吗?”
并不那么肯定,可是他点点头,又摇动船桨,同时听见他身后的划船人也开始划桨。
“你不能再向我透露一点情况吗?”她问,她的眼睛依然看着别处,“你敢肯定这事不会拖延?你会在几天之内得到这笔钱?”
“为什么不呢,是的,我希望如此。我会再回到这里来的,我们再一起划船。弗朗兹将教我游泳。”
“这不可能,你骗我。”她高声嚷道。
德雷尔开始哈哈大笑,不理解她为什么不相信他。
“我会带着一大袋金子回来,”他说,“就像中世纪的商人从巴格达坐着毛驴回来。我相当肯定,明天我能搞定那笔交易。”
雨一会儿间歇一会儿倾盆,似乎在演练。德雷尔注意到他们已经离海岸线很远了,并开始划右桨调转船头。弗朗兹机械地用左桨划水。玛莎坐着陷入了沉思,一会儿用舌头舔舔一颗大牙的填充物,一会儿用舌头舔舔嘴唇。不一会儿,德雷尔主动让她来划船。她默默地摇摇头。
此时,雨一刻不停地倾泻下来。透过衬衣粗糙的丝绸,德雷尔感到雨水有一种镇痛安抚的凉爽。他感到精神倍增、非常激动,这真是太有趣了,他越划越好。迷雾中渐渐显露出海岸,隐约可以看见彩旗和彩纹棚屋;长长的凸式码头开始慢慢地小心翼翼地瞄准他们小船这个移动的目标。
“这么说,你星期六回来?不晚于星期六?”玛莎问。
透过德雷尔湿透的衬衣,弗朗兹可以看见他身上一块块肉的颜色,一会儿看见这边,一会儿看见那边,粉红色的,像地图一样丑陋难看,究竟是哪个国家贴到了皮肤,那完全取决于划船的动作。
“星期六或星期天。”德雷尔兴致十足地说,一个激浪打来,他抓到了一只螃蟹。
雨猛烈地下着,湿透的浴袍紧紧裹住了玛莎的身体,弄得她肋骨生疼。她还在乎神经痛、支气管炎、心律不齐吗?她完全沉浸在那个问题之中——她这样做对还是不对?对,她是对的。对,太阳还会出来的。他们还会再出海划船,因为他发现了这种新的乐趣。她的目光不时越过丈夫去看弗朗兹。他一定感到疑惑不解,非常失望,可怜的宝贝!他累了。他张开了可怜的嘴。我的宝贝!没关系,我们会很快回来的,你休息,我给你端来白兰地。我们把房门锁好。
“林迪”完好无损地归还了。我们的三个度假人在倾盆大雨里低着头,穿过湿透黑色的沙滩,走上溜滑的阶梯,来到空无一人的海滨步道。当他们终于到达宾馆套房时,玛莎惊讶地发现她的房门开着,心里非常不快。两个她最讨厌的女佣,一个是小偷,另一个是妓女,正在忙碌,非常忙碌地整理她的房间。她已经告诉过她们一定要在十点整整理房间,可现在几乎十二点了。但是,一种奇怪的漠然沉重地压在她的心头。她什么也没说便走进德雷尔的卧室等候。她在那里脱掉了沉重的浴衣,深深坐进了扶手椅。她感到太累,不想脱去泳装,不想去浴室里取一块毛巾。她丈夫在浴室里,她透过敞开的盥洗室门看见了他:赤裸裸的,肤色红润,充满活力,身体好几处赘肉横生。他正在用力擦干自己,每次碰到有红斑的肩膀,他都要大骂“该死的”。一位女服务员敲门说夫人的房间准备好了,玛莎不得不打起精神,准备长途跋涉回隔壁房间去。
她洗澡穿衣——不时无精打采停下歇歇。昨晚——还是前晚?——在海滨散步时,弗朗兹借给她的一件圆翻领红毛衣看上去有点太男子气,但这是她能找到的最暖和的衣服。然而,它几乎裹不住一阵阵折磨她身体的寒战,与此同时,她的头脑却享受着如此的平静、如此的欣快。当然,她做了正确选择,彩排进行得很完美,一切都在掌控之中。
“一切都在掌控之中,”德雷尔隔着门说,“我希望你跟我一样饿。十分钟后我们在烧烤店吃午饭。我会在阅览室等你。”
她想要一杯清咖啡,再来点白兰地。丈夫走后,她穿过走廊,敲响了弗朗兹的房门。门没锁,房间里没人。他的浴衣乱七八糟地扔在地上,地板上还有其他邋遢东西,可是她没有力气帮他打理。她在休息厅的一个角落里找到了他。一个精瘦、打扮成金发女郎的酒吧女招待正在烦他,跟他聊天。
与此同时,雨还没停。圆柱形紫色气压表上的指针获得了神圣的意义。海滨步道的人们接近它,就像接近水晶球一样。走廊里气压表的竞争对手,一只传统的晴雨表拒绝人们用祷告或指节敲击的方式去抚慰它。有人把一只红色的小桶忘在了海滩上,雨水已经溢出水桶的边缘。摄影家闷闷不乐,餐馆老板笑逐颜开。这会儿,你在一家餐馆里可以看见所有熟悉的面孔,待一会儿,你在另一家饭店里又看见这些相同的面孔。临近傍晚,雨小了,随后停了。德雷尔在撞球进袋时屏住呼吸。消息传开了,说气压指针上升了一毫米。“明天天气晴朗!”一位预言家说,表情丰富地用他的拳头猛击手掌。晚间现红霞,水手的喜悦。尽管空气凉爽,许多人在公共阳台上进晚餐。傍晚的邮件到了:这是一件大事。海滨步道上,许多人晚餐后在湿雾笼罩的灯光下开始拖着脚散步。kursaal有舞会。
下午,玛莎盖着一条被子和两条毯子躺下睡觉,但是,寒战依旧。晚餐她只吃了一块酱瓜和两个淡颜色的煮樱桃。这时,在舞蹈沙龙里,周围是冰冷的噪声,她有一种人地生疏的感觉。她薄如轻纱连衣裙上的黑色花瓣似乎不合时宜,似乎它们随时都会凋谢一般;丝绸袜子紧贴着她的腿肚子,赤裸大腿上那根吊袜带的接触简直像地狱一般。大量抛撒的五彩纸屑有不少粘在了她赤裸的后背上,与此同时,她的四肢和脊椎好像不属于自己似的。一种疼痛是另一种音乐,比肋间神经更痛,或者如一位大心脏病学家告诉她的那样,这种奇怪的疼痛源于一种“心脏阴影”,与管弦乐队一起痛苦地折磨她。舞蹈的节奏并没有像往常那样使她平静或使她高兴,反而沿着她皮肤的表面勾画出一条有尖角的线,她高烧的曲线。她的头一动,一种密集的疼痛就会像保龄球一样从一侧太阳穴滚到另一侧太阳穴。她坐在大厅里位置最佳的一张桌子边,右侧邻座是舞蹈教练,一个著名的年轻人,整个夏天,他在各个旅游胜地飞来飞去,简直像一只天鹅绒蝴蝶;她的左侧邻座是施瓦茨,一个黑眼睛的学生,莱比锡一个百万富翁的儿子。桌子底下的拖鞋显然是她踢掉的。她听见玛莎·德雷尔提问,提供答案,对雷鸣般舞厅的恐怖进行评论。香槟酒嘶嘶作响的小泡沫有点刺激不太听使唤的舌头,也没能温暖她的血液或者缓解她的口渴。她用一只无形的手拽住玛莎的左手腕,触摸她的脉搏。然而,手腕上似乎感觉不到脉搏,脉搏似乎在她的耳朵背后或者在脖子上,或者在乐队微笑的乐器里,或者在坐在她对面的弗朗兹和德雷尔那里。四周,跳舞人们手中的气球正在膨胀,亮闪闪的蓝红绿色气球在长长的牵线上上下快速摆动,每只气球都映出整个舞厅、枝形吊灯、桌子和她本人。狐步舞男女间的紧紧相拥并没有引发她体内的激情。她注意到玛莎也在跳舞,手里高举着一个绿色的世界。她的舞伴阴茎完全勃起,顶住她的大腿,气喘吁吁地引用某本下流书中的一些句子以表白他的爱慕。酒杯里香槟酒的气泡渐渐地往上冒,气球又开始上下快速摆动,玛莎的大部分大腿又一次处在魏斯的胯下,当他的脸颊贴着她的脸颊时,他的嘴里发出了呻吟,他的手指在她裸露的后背上摸索。
她又一次坐到桌边,红的、蓝的、绿的斑点在弗朗兹的眼镜前飘忽。德雷尔正在粗野地狂笑,他倾身向后,用手掌拍击桌子。她在桌子的底下伸出一只脚,用力压了一压。弗朗兹吃了一惊,站起身来,向她鞠躬。她将一只手搭在他亲爱的瘦削的肩膀上。在小说头几章的节奏里,在如同狂舞托钵僧般旋转狂舞的人们中间,在翩翩起舞的奴隶姑娘的图画底下,他们是多么幸福!在神魂颠倒的一瞬间,音乐穿透了她私密的迷雾,将她完全笼罩。一切又都完好如初,因为这就是他,弗朗兹,他羞怯的双手,他的呼吸,他颈背处柔软的茸毛,在她的手指甲下,那些她教会他的珍贵可爱的动作。
“搂紧一点,搂紧一点,”她细声说,“让我感觉温暖些。”
“我累了,”他低声回答,“我累死了。请你别再做那些动作,求你了!”
乐队最后高昂地吹响了小号,随后戛然而止。弗朗兹跟着她回到桌边。她周围的人们都在鼓掌。舞蹈教练带着一个亮丽的黄皮肤姑娘悄悄从她身边经过。胡桃般棕色的维诺莫利先生,他眼白里的虹膜含情脉脉,正在向她欠身鞠躬,引诱她。她看见玛莎·德雷尔紧紧依偎着他,开始跳起了探戈舞。
舅舅和外甥依然独自坐着。德雷尔正在用一个手指打着节拍,眼睛注视着跳舞的人们,带着一种惊叹的神色,倾听着歌女响亮的歌声,等待他妻子的绿色耳环反复在他面前晃过。太严肃,太沉闷,她使劲地叫喊,随着音乐的节拍舞动:“《蒙得维的亚》,‘我的狮子’舞厅不适合演唱《蒙得维的亚》。”她被其他跳舞的人们推搡着前进;她无休止地重复着选择那首震耳欲聋的歌曲。一个身着无尾礼服的胖男人、她的舞伴,对着她尖声建议,让她选择某首其他歌曲,因为没人喜欢正在演唱的歌曲。德雷尔在昨天和前天已经听过这首《蒙得维的亚》,他内心又一次充满异样的忧愁,他为那个可怜的矮胖姑娘感到尴尬,她的嗓子唱到某个音节时就哑了,但是她勇敢地笑了笑,继续歌唱。弗朗兹坐在他的身边,并肩坐着,似乎也在观看人们跳舞。他有点喝醉了,因为早晨拼命划船,他感到肌肉酸疼。他觉得好像让自己的前额掉落到桌子之上,落在一个塞满烟蒂的烟灰缸和一只空瓶之间,而且将永远保持这种姿势。一只爬虫,一条灵活的龙正在煞费苦心、骇人听闻地折磨他,将他的内脏掏出来——而且这种折磨永无休止。一个人,他毕竟是个人,是不应该继续忍受这种压迫的。
这时,弗朗兹就像手术台上一位麻醉不充分的病人那样恢复了知觉,醒来时,知道自己的胸腔被打开了;如果不在醉生梦死的舞厅里,那么他就会可怕地嚎叫。他环顾四周,玩弄系在一个酒瓶上的气球牵绳。他在一面洛可可式镜子里看见了德雷尔和蔼的后脑勺的映像,他的头正随着音乐声有节奏地晃动。
弗朗兹朝其他地方看去;他的目光在跳舞人们的腿部中间停住了,他绝望地盯住一条蓝色的裙子。那个身着蓝裙的外国姑娘与一位身着老式礼服的英俊男子跳舞。弗朗兹注意这一对舞伴已经很长时间了;他们似乎不断在他的面前闪过,就像不断闪现的梦中形象或者深奥难测的主导主题——一会儿在海滩,一会儿在餐馆,一会儿在海滨步道。有时,那人拿着一个捕蝴蝶的网。那姑娘的嘴唇抹得非常精美,灰蓝色的眼睛温情脉脉;她的未婚夫或丈夫身材修长,虽然秃顶,但秃得典雅。除了那姑娘,他对人世间的一切都不屑一顾。他正自豪地看着她;弗朗兹有点嫉妒这对非同寻常的恋人,他是那样嫉妒,以至于感到内心压抑,我们遗憾地说,甚至变得更加苦涩。音乐停了,跳舞的人们纷纷从他跟前走过,他们大声地说话,他们说着一种完全听不懂的语言。
“你舅母跳起舞来像个女神。”那个学生一边在他身边坐下一边说。
“我非常累,”弗朗兹答非所问地说,“今天我划船划了很长时间。划船是一项非常健康的运动。”
与此同时,德雷尔眨着眼睛奉承地说:“我也希望有可能请你跳个舞。我保证不会踩你的脚!”
“带我离开这里,”玛莎说,“我感觉身体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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