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村座挤满了观众。戏台上正上演着第十一段攻陷高家正门的那一场戏。
中村座宽十三间二尺(约二十二公尺),双层楼的座位若满坐,少说也有上千人。此时每个人的眼睛都紧盯着由花道入场、在戏台中央敲响山鹿流阵太鼓的大星由良之助,但阿初却没有那个心思好好观赏。
文吉等人分头自戏台正面的席位开始寻找右京之介的身影,同时也请辰三派人帮忙。他们几个人在看得入迷的观众缝隙中穿梭,阿初可以从头部的移动清楚看见他们。
然而,却不见他们要找的右京之介。
六藏立刻赶到人在戏台前的大野屋夫妇身旁,并说服他们——瞧,他们起身了。六藏带头,试图领他们先逃到戏院外。看到他们起身离席,阿初的视线便从原本的座位上移开。有哥哥在,那边就没事了。
沉沉地吸一口气再吐出来,阿初试着让心情平静下来。这时候,正是现在这种非常时刻才应该使出那内心之眼不是吗!
快让我看到吧!快让我在这人海钻动之中看到内藤安之介那张执迷不悟的脸。
戏台上浪士们正冲破高家大门蜂涌而入,掌声响起,后方传来喝采声。阿初置身其中,却只顾着睁大她的内心之眼。在哪里?在哪里?在哪里?
拼命寻找的阿初心底却涌出一股无可扼抑的悲伤,完全打乱了她的心。
内藤安之介的死灵一旦附身于他人,彻底利用完之后离开的刹那便顺手杀死身体的主人。吉次是如此,助五郎也如此。
要是同样的事情发生在右京之介身上,阿初就再也看不到他那从容自得的笑容了。阿初眼里,只看得见附在右京之介身上的内藤安之介。赶走安之介后,虽然能恢复右京之介原本的面貌,那张脸却不会再有气息,不会再有坦然的笑,不再推眼镜,不会喊阿初姑娘了。
“不,这次我绝对、绝对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阿初眨着眼赶走眼角泛起的泪水,在中村座的热气中抬起头来。
就在此刻,她所要寻找的人的声音,正好从背后叫道:“阿初姑娘。”
六藏领着大野夫妇来到通道,正准备离开客席。观众的心思都放在演出最后大结局的戏台上,几乎没有人多注意他们一眼。但再怎么说,席上都挤得水泄不通,想顺利离开出乎意料地费事。
“老爷,究竟是怎么回事?”大野屋的理惠像个迷路的孩子一脸不安地拉着丈夫的袖子追问。
“回头再说。总之,先照这位大人的话做。”大野屋德兵卫向妻子理惠耳语,牢牢将她拉近身边。六藏率先急行。
与此同时,背后的客席发出哇的欢声,原来是躲在煤炭屋的师直——即吉良上野——被众浪士揪出来了。此刻,戏正演到最后、最精采的一幕。
就在这时,不知从何处出现了一道硕大的人影,闪身挡在他们面前。
六藏抬眼看那人影的面孔:“您……”
右京之介就在阿初后方。阿初看到的,仍是右京之介的脸。他没变。
“你怎么会在这里?”他将少了眼镜的脸靠过来立刻问道。阿初一颗悬着的心霎时放了下来,骤然间完全说不出说来。
“右京之介大人才是,怎么会来这里?”
岂料他表情紧绷,神色慌张地扫视四周,一面说道:“我是跟着家父来的。”
“跟着古泽大人?”
“是的。离开岗哨之后,我到处漫步,试着让头脑冷静下来。然后便想到,既然我对家父说了那种话,我就应该离开古泽家。但是,我不能就此消声匿迹。我想,我至少应该先回家一趟,将一切安顿好再做个了解。”
决定这么安排后的右京之介走向八丁堀,快到家时,却瞥见武左卫门正往外走。“家父的模样极不寻常。我想,也许家父也和我一样,做了什么决定。于是,我悄悄跟在后面,只见家父到了大野屋,然后又来到这里。”
阿初颈项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附身于古泽武左卫门的内藤安之介向大野屋问出理惠的所在旋即赶来。
“但是,一进戏院,混在人群中,我便完全跟丢了。而且阿初姑娘竟然在这里……”
耳里半听着大惑不解的右介说话,一边动脑时,楼上客席后方、从阿初的所在位置无法直接看到的地方,一个女人的尖叫声清清楚楚地传进阿初耳里。
古泽武左卫门一挡在六藏与大野屋夫妇面前便缓缓拔刀,动作慢得足以凝视,慢得足以看清刀身上的刻纹,恰似蛇在飞身扑向猎物之前,以缓慢却流畅的动作解开盘踞的蛇身一般。
一看到出鞘的白刃,大野屋的理惠即刻放声尖叫。那声撕力竭的叫声响彻了高耸天花板的每一个角落。
被挡住去路的六藏当下敏捷地往后跳,推开大野屋夫妇。“快逃!往那边逃!”
女人的凄厉尖叫,仿佛戏演到一半幕猝然落下一般,戏台上的演员停止了所有动作,观众的吵杂声亦骤然中断。
阿初与右京之介站在面对戏台后方的客席中央当场僵立,四周的观众仍坐着,只是每张脸上都失去了表情,每个人都在侧耳倾听。刚才那是什么?尖叫声?欢呼声?是恶作剧还是真的?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就在此时,一声“快逃!”的叫声跃过一张又一张的脸,传进一只又一只的耳朵里。刹那间的空白明显地染上了异色。那异色从中村座的一端如大火黑烟般滚动至另一端。
“是哥哥!”
六藏护着大野屋夫妇横冲直撞地逃,紧追在他之后的是心智尽失的古泽武左卫门。他手上只见刀光四射,无论看在谁眼里,都很清楚这不是演戏的道具。观众顿时领略到现场正在发生什么事,所有人轰然騒动,纷纷站起身来。
六藏使开捕棍抵挡武左卫门,大野屋夫妇不断往戏台的方向奔逃。身穿打火装束的众演员,有的逃跑,有的在当场呆立。一道坚毅的声音自混乱中响起并指挥众人,声音断断续续传进阿初耳里。那大概就是四世团藏吧。
右京之介与阿初可说是连滚带爬地从客席上跑下来,穿过大声叫嚷、四处乱窜的观众,竭力地朝戏台前进。
噩梦直接演绎成一出戏,如实在眼前上演——阿初如此感觉。众演员为避难已逃离了戏台,只见古泽武左卫门自劣等席上跃上戏台闪过勇敢挡住他去路的六藏,刀尖直指理惠与德兵卫,一寸寸缩短双方的距离。
“理惠……”内藤安之介妄执的声音相隔百年再次复活了。大野屋德兵卫让妻子躲在背后,着了魔似地盯着古泽武左卫门直看。
“为什么——公役大人为何要如此?”
德兵卫看不见内藤安之介,他眼里所见的,只是一名仪表堂堂的与力猝然拔刀企图伤害他们夫妇。阿初跳上台。
“内藤安之介!”一听阿初直呼其名,武左卫门的脸顺时转了过来。
“你不是这里的人。你的理惠夫人已经不在这里了。快回到你原来的地方去!”
可惜武左卫门的刀尖不为所动,大野屋夫妇亦不敢恣意移身。眼前是一名历经千锤百链的剑术高手,不要说阿初和大野屋夫妇,就连六藏也无法与之抗衡。
“父亲大人!”右京之介变了调的声音喊道。“父亲大人!请清醒过来!父亲大人怎么会被那妄执的鬼魂附身!”
然而,武左卫门没有醒。阿初眼里淸淸楚楚地看见内藤安之介疯狂的面孔,他一心只想将理惠据为己有,只想再次亲手结束她的生命。
“右京之介大人。”六藏挺身往前护住众人,阿初一面往的捕棍之后躲,一面对着右京之介说:
“您先前说,您以为会被令尊所杀当时的恐惧至今仍牢记在心。”
右京之介抬头看阿初,苍白的脸上唯有眼睛是发亮的。“是的。”
阿初的视线仍盯着武左卫门——安之介——的脸不放,继续说道:“当时,面对死亡的恐惧、深怕失去挚爱的人、深怕亲手杀害挚爱的人的那种恐惧,打从心底颜抖的,不止右京之介大人一人。令尊也因那份恐惧而惊骇万分,至今难以忘怀。因此在岗哨里与右京之介大人对话时,令尊想起过去那段往事,才会让死灵趁虚而入,因为他的心没有死,因为他没有割舍他的心啊!”
阿初扬声道:“令尊的心比任何人都更伤痛、更担心受怕。是不是?古泽大人!”
“父亲大人!”右京之介喊道。“是这样吗?父亲大人!”
古泽武左卫门毫无破绽的架势掠过一丝不安,眼珠稍微动了。
“请醒醒啊!父亲大人!”
然而,不安到此为止。霎时间,附在武左卫门身上的内藤安之介大声咆哮,仿佛要抹杀右京之介触及武左卫门心房的叫声。那令人心为之破碎、魂魄为之断裂的叫声,使所有人当场冻结。
武左卫门的脚往地上一踢,白刃闪动,眼里只看着大野屋理惠一人。他迅捷的动作快如挟带邪风,就连六藏也被震慑住了。
脑子还来不及想,还来不及叫自己动,阿初已经从旁飞身而起,她张开双臂,挡在理惠面前。武左卫门的刀破空而至。那声音,那风,那刀尖迫胸而至。阿初闭上眼睛。
“阿初!”六藏叫道。下一瞬间,阿初眼底火星四溅,听到铿锵一响。
她并没有感觉到刀刺在身上的冲击。她全身感觉到的是——身体前方突然形成一堵墙将刀弹了回去,好似化身为一名铠甲护身的武者,又好似有盾牌牢牢将她守护。
一睁眼,武左卫门一手按住握刀的手,当场双膝跪地。阿初看见他身上的内藤安之介,睁得斗大的双眼满是血丝,太阳穴爆起青筋,大口喘气,第一次略显惧意般缩起右肩。
“发生了什么事?”伸手按住本应惨遭刀吻的胸口时,阿初脑海中升起了一点亮光,她不由得张开嘴,一股直觉、一股临阵的颤栗,窜过阿初的身体。
是锁子甲,是我郑重收在胸前的通片锁子甲,是它保护了我,是它抵挡了内藤安之介的刀。
阿初不假思索,伸手入怀出锁子甲。沉甸甸的锁子甲无比可靠地覆满阿初的双手。
集中意念,用力将锁子甲一握,阿初注视武左卫门,狠狠盯着内藤安之介,他正试图站起转向这里来。阿初举起双手,使出所有力气,将手中的锁子甲对准内藤安之介的脸狠命扔出去。
“父亲大人!”右京之介大喊!六藏也喊了些什么。
锁子甲不偏不倚正中武左卫门的额头,犹如有生命的物体有意识地包住他的头。武左卫门顿时发出宛如热水淋头的痛苦叫声,挣扎着想撕下额上的物体。刀子在半空中挥舞,双脚踉踉跄跄地狂踢猛蹬。
或许是想动也动不了,六藏喉咙深处发出呻吟般的叫声。右京之介与大野屋夫妇看到这副情景后,想叫也叫不出来,连逃也不敢逃,仿佛着了魔似地径直看着这一切。
阿初眼中的情景则有如幻象机关。在痛苦挣扎的内藤安之介的面孔之后,露出了古泽武左卫门那张发青变形、惊愕过度而方寸大乱的真正面孔。安之介,武左卫门,安之介,武左卫门。表与里,光与影。实际存在的形体与不存在的死灵,在同一具躯体内重叠又分离——
内藤安之介声嘶力竭地剥下武左卫门脸上那片锁子甲,但在那一瞬间,他像瞎了眼似地站也站不稳。阿初所见的安之介的身影也变淡了,手臂脱力,刀垂了下来。
六藏没有错过这一刻,他弹也似笔直朝武左卫门扑过去。
大野屋夫妇赶紧逃离。阿初与右京之介护着他们,只见与武左卫门缠在一起的六藏,自戏台的一端滚向另一端。
内藤安之介的力量再度占上风,他的身影恢复了。像甩开孩子般甩开了六藏,安之介发狂的双眼四处转动寻找理惠。
阿初明明害怕得双膝无力颤抖,勉强才能站住,但这时她却感到背后吹起一阵不可思议的风。温暖地,从背后保护着她、包围着她,给她勇气。
蓦地她张开双手低头看,袖子和手腕直到指尖都淡淡地发光。而在田村府听奇石鸣动时也曾听到的,那一大群人的脚步声、刀剑相交声、锁子甲摩撞声,又鲜明地传进耳里。
“是复仇义举……”内藤安之介是不合理时代的权力犠牲者,一如那群赤穗浪士,一如吉良府的人们。
赤穗浪士明知不合理,仍流血牺牲,获赐切腹,留下了抵抗的形迹,遗憾的是,内藤安之介却无法走到那一步,从犠牲者沦为落败者。
正因如此才会有这份妄执。霎时有如顿悟一般,阿初明白了。
赤穗浪士对当权势力做出鲜明反抗,吉良家的人们服从命运、选择忍耐而消逝,内藤安之介的魂魄对双方皆怀有难以抹灭的憎恨,与他对理惠的感情同样强烈。他之所以会败在其中一名浪士之手,不得不离开人世,也是由于命运讽刺地安排他与立场相同、立身之道却南辕北辙的人相遇。
田村府的石块鸣响以报的,或许便是这件事。过去所犯的大错,深受命运作弄的悲剧,正透过一名男子的死灵复活。石块示警:快阻止这一切!
“让我来阻止这一切!”阿初在内心喊道,“所以,请将力量借给我!”
内藤安之介轻而易举地用开六藏与右京之介,向逃往阿初背后的理惠步步逼近。阿初一度后退,环视四周寻找武器。此时,戏台侧有人跑过来,将某样沉重的物体交在阿初手中。
是一把枪,是演戏用的道具。
“接着。”这个人说道。在慌乱之中,以制止安之介为内心唯一支柱的阿初,内心之眼并未看清这个人的形貌。但是,她看到了黑色绵衣袖口,听到了沉重的锁链互击的金属声。
“用这个吧。”
听到这个声音时,阿初再度感到体内溢着那不可思议的风,她看到自己双手发光。
“请断絶那份妄执之念。”阿初双手持枪,用力一点头,转身面向内藤安之介。只见他毫无惧色,一心为寻找理惠而挺进。
“内藤大人,领死吧!”
阿初闭上眼睛,使尽所有力气一枪刺出。在感到枪尖扎实触感的同时,一阵犹如来自地底的呻吟声响彻中村座,令人不禁想伸手掩耳。
“阿初!”顿时,四周明亮有如白画,刹那间黑暗再度降临,好比一千个月亮同时大放光明,又同时玉碎。一明一暗,只在转瞬之间。
古泽武左卫门呈大字倒在戏台上。右京之介双膝跪地,六藏以手支撑住身体。
内藤安之介消失了。阿初浑身虚脱,方才充斥全身的那阵不可思议的风与光,已经消逝无踪。
眼见就要无力瘫倒,阿初不由得以手上的枪支地以为支撑,但这柄枪却在承受阿初的重量之后,啪的应声折断了,阿初碰地一屁股跌坐在戏台上。
这时,不知从何处传来物体破裂的声响——啪嘁啪嘁……啪嘁啪嘁……
是火。还没结束。安之介的死期总是伴随着火。
“哥哥,右京之介大人,我们快逃!”
戏台旁浅黄色的布幕已开始透出火舌,浓烟四窜,仿佛试图阻断人们的去向。阿初等人死命朝出口跑。
“失火了!”
在火舌与烟味的追赶下,挤满中村座的观众不顾一切四散奔逃。惊吓过度的人们瘫坐在地,紧紧抓住客席的格间哭泣。尖叫声与哭喊声交杂,不时传来六藏尽可能扯开嗓门地大声指挥,企图尽快让人们疏散到外面避难。
在路上,阿初回头一看。高家府——布景中府邸的屋顶正起火燃烧。飞溅的火星烫热了脸颊,阿初不由自主地伸手挥开。
然后一张开眼睛,只见雪正悄悄地落下。
那真正是转瞬即逝的幻象,甚至不曾停留在眼底,比影子更淡、更薄。高挂的灯笼明晃晃地燃烧的灯光,与银白生辉的雪色、无数凌乱的足迹与泥土,这一切确实鲜明地映入眼帘。
此时,远远地、若有似无地,传来获胜的欢呼。
“阿初姑娘,快走!”右京之介宏量的叫声令阿初赫然一惊,直觉地环视四周。火焰就快逼近她脚边了。
右京之介赶回来,他拉住阿初的袖子,奋力叫道:“走吧,快走!再拖下去就逃不掉了。”
“右京之介大人,您着到了吗?”
“看到什么?”
“戏台上下了雪。”
两人倏然呆立片刻。蔓延开来的火苗映照着彼此的脸,灼热的风吹炙烧肌肤。
终于,右京之介静静地说:“那是一切都已结束的证明啊,阿初姑娘。”
阿初缓缓点头:“好,我们走吧!”
一转身,阿初逃离了火场。跑下了戏台,踩在最后一级阶梯上时,高家府的布景在火焰的包围中轰然坍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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