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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教皇利奥十世忠诚于美第奇家族的传统,善于扮演艺术与科学的伟大保护人的角色。他得悉自己当选为教皇之后,对弟弟朱利亚诺·美第奇说:

        “我们要好好享用一下教皇的权力,因为它是上帝赏赐的!”

        他所宠幸的小丑马里亚诺修士以哲学家的口吻庄重地说:

        “我们该过过随心所欲的日子了,神圣的父,其他一切都是胡扯!”

        教皇在自己的周围搜罗一批诗人、音乐家、画家和学者。凡是创作高产的诗人,哪怕作品平庸无奇,只要是诗歌写得通顺,就能从教皇那里得到丰厚的俸禄和美差。于是开始了模仿文学的黄金时代,文学家们坚信不疑——西塞罗的散文和维吉尔的诗歌达到了不可企及的完美。

        他们说:“认为新时代的诗人能够超过古代诗人的想法,是一切渎神行为的根源。”

        基督教灵魂的牧人们布道时回避直呼基督的名字,因为西塞罗的演说里没有见过这个词儿,他们把修女称作女祭司,把圣灵称作至高无上的朱庇特之灵气,要求教皇准许把柏拉图列为圣者。

        未来的枢机主教皮埃特罗·本博作为关于非人世爱情的对话《阿索拉尼》和极其下流的长诗《普里阿浦斯》的作者,承认自己不读保罗的书信,“担心破坏自己的风格”。

        法兰西斯一世战胜教皇之后要求他把不久前发现的群雕拉奥孔赠送给他,利奥十世解释说,他宁可不要收藏在罗马的使徒头部圣骨,也不能舍弃拉奥孔。

        教皇宠爱自己的学者和艺术家,但并没有超过自己的小丑。他授予著名的歪诗作者、饭桶和酒徒库埃尔诺以“最高诗人”的称号,举行隆重的仪式给他戴上芸苔桂冠,像赏赐拉斐尔·桑蒂那样,赏给他大量金银财宝。为了举行奢华的宴会招待学者们,花掉了从安科纳-马尔凯、斯波莱托、罗马涅等地区搜刮来的巨额收入。可是他本人吃东西却很有节制,因为教皇圣上的圣胃消化不良。这位伊壁鸠鲁主义者患了一种不治之症——食道溃疡。他的灵魂也跟肉体一样,受着一种隐秘的溃疡——寂寞的折磨。他从一些遥远的国家为自己的动物园购来各种珍禽异兽,从医院搜罗了各种残疾人、丑八怪和癫狂患者充当逗人取乐的弄臣。可是无论是人还是动物都不能给他带来开心。过盛大的节日也好,举行豪华的宴会也好,他置身于这些最欢乐的弄臣中间,可是寂寞无聊和厌恶的表情却不能从他的脸上消失。

        只有在政治方面,他才能展示出自己的真正本性:他冷酷残忍,像博尔吉亚一样背叛了自己的誓言。

        利奥十世临死的时候,所有的人都离他而去,只有马利亚诺修士作为他最宠爱的弄臣仍然是他唯一的朋友,对他忠诚到底,这个善良而又虔诚的人看到他要作为一个异教徒而死去,眼含热泪祈求说:“请您想想上帝吧,神圣的父,想想上帝吧!”这是对一个永远好讥笑他人的人不由自主的恶毒的讥笑。

        列奥纳多抵达罗马之后过了几天,他在梵蒂冈宫的接待室里排班等候接见,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因为即使是教皇亲自表示愿意接见某某,要想见到圣上也是十分困难的。

        列奥纳多听着宫里侍臣的谈话——他们谈论将要为教皇最宠爱的弄臣巴拉巴洛举行盛大的庆典,此人是个畸形的侏儒,到那天应该骑着一头不久以前从印度运来的大象沿街游行。还谈到马里亚诺修士最近建立的新的功勋,说他前几天吃晚饭的时候在教皇面前跳到桌子上,在上面跑来跑去,在一片哈哈大笑中轮流敲枢机主教和大主教们的脑袋,跟他们相互抛掷炸阉鸡,从桌子这一端抛向另一端,弄得浇汁洒到神父大人们的衣服上和脸上。

        正当列奥纳多听着他们讲述的时候,接待室门外响起了乐曲和唱歌的声音。等候接见的人们疲惫不堪的脸上表现出更大的哀愁。

        教皇酷爱音乐,但却是个蹩脚的音乐家。他经常亲自参加演奏会,这种演奏会拖拖拉拉,没完没了,因此前来找他办事的人一听见乐曲声便都陷入了绝望。

        “您可知道,先生,”坐在旁边的一个诗人伏在他耳朵上小声说,原来他没有得到承认,由于过着半饥半饱的生活而面黄肌瘦,两个多月的过程中一直等待接见,但徒劳无益,“您可知道用什么办法才能得到教皇圣上的接见?——那就是声明自己是个能够打诨逗乐的小丑。著名的学者马可·玛苏罗是我的老朋友,他发现在这里学问帮不上任何忙,便让教皇的听差禀报自己是新的巴拉巴洛——于是立刻便接见了他,他也就得到了希望得到的一切。”

        列奥纳多没有遵循这个善意的建议,没有宣布自己是小丑,因为没有等到接见便离开了。

        近来,他体验到一种奇怪的预感。他觉得这是无缘无故的。日常生活的操劳,在利奥十世和朱利亚诺·美第奇宫廷里的碰壁,这些并没有让他不安:他对这一切早就习以为常。可是不祥的预感却不断加剧。特别是在这个明亮的傍晚,他从宫里回到家中,心里不禁一阵剧痛,好像是马上就要发生什么灾难似的。

        他第二次抵达罗马住在第一次,即亚历山大六世在位时住过的地方——离梵蒂冈只有几步的路程,在圣彼得大教堂后面一条狭窄的胡同里的教廷铸币厂的一栋单独的小房子里。房子年久失修,光线昏暗。列奥纳多到佛罗伦萨去以后,一连数年无人居住过,室内潮湿,看上去更加昏暗了。

        他走进一个空荡荡的带拱顶的房间,墙壁的灰泥已经剥落,露出一个个蜘蛛形的裂隙,窗户被隔壁房子的墙给挡得严严实实,因此虽然已是傍晚,但外面还很明亮,可是室内已经昏黑了。

        生病的机械工匠亚斯特罗盘着腿坐在一个角落里,在刨木棍,像平时一样,摇晃着身子,含糊不清地哼哼着一支悲哀的歌:

        列奥纳多由于不祥的预感觉得心痛得更厉害了。

        “你怎么样,亚斯特罗?”他亲切地问道,把手放在他的头上。

        “没什么,”他回答说,聚精会神地看了看老师,几乎是恢复了理性,甚至显得很狡猾,“我没什么。可是乔万尼……不过他这样也很好。飞升了……”

        “你说什么,亚斯特罗?乔万尼在哪里?”列奥纳多说,突然明白了,让他感到心痛的不祥预感应在乔万尼身上了。

        患病的学生不再注意老师了,重新开始刨起来。

        “亚斯特罗,”列奥纳多走到他面前,抓住他的手,“我请求你,我的朋友,记住你想要说什么。乔万尼在哪儿?你听见了吗,亚斯特罗,我现在就要见到他!……他在哪儿?他发生了什么事?”

        “难道您还不知道?”病人说,“他在楼上。太累了……远行了……”

        他看样子想要寻找所需要的声音,但是没有找到,从记忆里溜掉了。他时常发生这种情况。他常常分辨不清一些声音,甚至一些单词,本来应该使用某一个单词,可是他却用了另一个。

        “您不知道?”他平静地补充道,“那好,我们去看看。我指给您看。可是您别害怕。这样好一些……”

        他站起来,拄着拐棍一瘸一拐地走在前面,领着列奥纳多登上嘎吱响的楼梯。

        他俩走进阁楼。

        房子瓦盖白天被太阳烤得很热,阁楼里现在还很气闷,散发着鸟粪和干草的气味。从天窗里射进夕阳红色的光辉。他俩走进来以后,一群受惊的鸽子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就在那里。”亚斯特罗照旧平静地说,指着阁楼深处昏黑的地方。

        列奥纳多在一根檩子底下看见了乔万尼,只见他笔直地站着,一动也不动,身子奇怪地挺直,大睁着双眼,仿佛是在盯着他。

        “乔万尼!”老师叫了一声,突然脸色变白,声音哽住了。

        他向他奔过去,看清了他那张变了形的可怕的脸,摸摸他的手,感到已经冰凉了。乔万尼身体摇晃了一下:原来是吊在一根结实的丝带上,这是老师用来捆绑飞行器的那种丝带,现在却挂在一个新的铁钩上,看样子铁钩是不久前才拧在檩子上的。这里放着一小块肥皂,可能是自杀者用来涂抹绳套的。

        亚斯特罗又失去了理智,走到天窗前,往外遥望。

        房子坐落在一个小山冈上。站在高处,眼前展现出夕阳照耀下的景色:罗马一栋栋房子的瓦盖、塔楼、钟楼、如大海一般起伏不平的坎帕尼亚平原、罗马郊区有些地方已经中断了的高架水渠、阿尔巴诺山、弗拉斯卡蒂城、罗卡迪帕以及有燕子飞来飞去的蓝天。

        他眯缝着眼睛瞭望着,脸上现出幸福的微笑,一边摇晃着身子一边挥动着双臂,好像是扇动着翅膀:

        列奥纳多想要跑下去喊人来帮忙,可是动弹不得,被两个学生—— 一个死的和一个疯的——惊呆了,木然地站在那里……

        过了几天,老师清理死者留下的文字材料,在里面发现一本日记。他仔细地读了一遍。乔万尼是由于一系列无法解决的矛盾而死的,可是列奥纳多并不理解这些矛盾,如今只是比从前更清晰地感觉到学生死亡的原因是——他“让他着了邪祟”,是他“毁坏了”他,用知识树的果实毒死了他。

        特别让他惊讶的是日记最后几行文字,根据墨水的颜色和笔迹来判断,是经过多年中断之后写的:

        “前几天,贝内德托的修道院里来了一个僧侣,他是从雅松山来的,拿出一卷古代羊皮纸给我看,上面有一幅彩色装饰画,画着生有翅膀的先知约翰。这种画法在意大利没有见到过,是从希腊的圣像上临摹下来的。四肢和头部细而长。面容奇特,让人害怕。身上穿着骆驼毛的衣服,毛茸茸的,像是鸟的羽毛。——‘我派出我的天使,他将给我铺路,你们所期待着的我主突然走进庙里,还有你们所希望见到的约言天使。你们看他走来了。’——但这不是天使,不是精灵,而是一个长着巨大翅膀的人。

        “1503年是血红色的兽教皇亚历山大六世博尔吉亚统治的最后一年,圣奥古斯丁派修士托马斯·施维尼茨在罗马谈过反基督会飞行:

        ‘当时盗窃了天火的野兽坐在锡安山至高无上神庙里的宝座上,对人们说:你们为什么惊惶,想要什么?噢,你们这些不虔诚的和狡猾的人,想要看见预兆——那就给你们一个预兆:你们将看见人子,他在云端审判活着的和死去的人。他这样说,扇动起魔鬼制造的巨大的火的翅膀,在雷鸣闪电中升起,周围有一帮以天使形象出现的门徒——于是飞起来了。’”

        接下去断断续续,看样子写的时候手发抖,许多地方的话抹掉了:

        “基督和反基督很相像—— 一模一样。反基督的面容以基督的面容出现,基督的面容以反基督的面容出现。谁能区分开?谁能不受诱惑?最后的秘密——就是人世间没曾有过的最后的哀痛。”

        “在奥尔维埃托大教堂里,路加·西诺列利的壁画上——反基督身上的衣服被风吹散开,他正在飞往无底深渊。当列奥纳多站在芬奇村附近的阿尔巴诺山顶,面临深谷时,他的衣服被风吹向背后,也正是这样的,好像一只大鸟的翅膀。”

        最后一页的最下面,又是另一种笔迹,可能是经过长期中断之后写的:

        “白色魔鬼——处处,处处都有。让她受到诅咒吧!最后的秘密:二合而为一。基督和反基督——合为一体。上面是天,下面也是天。——但愿不是这样,但愿不是这样!死了倒好一些。你啊,我将我的灵魂交给你的手里!审判我吧。”

        日记以这几句话结束了。于是列奥纳多明白了,这是自杀的前一天或者当天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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