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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列奥纳多读着这些信件,感觉到,尽管尼科洛跟他截然相反,可是却让他感到亲密。他想起了他的预言:他们二人的命运是相同的,他俩都无家可归,永远流浪在这个世界上,在这里,“除了平民百姓,没有任何人”。列奥纳多在罗马的生活的确是暗淡无光的,跟马基雅弗利在圣卡什亚诺的穷乡僻壤的生活一样——也是那样寂寞,也是那样孤独,被迫无所事事,这比起任何严刑拷打都可怕,他们二人都知道自己有力量,但同时又都知道自己不被人们所需要。列奥纳多跟尼科洛一样,把自己交给命运之神任意践踏,任凭她随心所欲地处置,只是他更加顺从,甚至不想知道她的无耻何时到头,因为他早已坚信是无尽期的。

        利奥十世一直忙于举行弄臣巴拉巴洛盛大游行的准备工作,还没有闲空接见列奥纳多,而为了摆脱他的纠缠,让他把教廷铸币厂的冲床改进一下。画家有一种习惯:不轻视任何工作,哪怕是最平凡的工作也不拒绝,因此他非常出色地完成了委托——发明了一种机器,以前铸造的硬币都带凸凹不平的毛边,而现在造出来的却是光滑的圆形。

        这个时期,他由于以前的债务而陷入困境,大部分俸禄花在支付利息上。假如不是弗兰切斯科·梅利齐由于得到父亲的遗产而给他以接济,列奥纳多便无法应付。

        1514年夏,他患上了罗马疟疾。这是他一生中第一次患重病。他不服药,不请医生来。只有弗兰切斯科一个人照料他,列奥纳多越来越离不开他了,非常器重他那种单纯的爱。这位老师有时觉得,是上帝给他派来了最后一个挚友,给他派来了守护天使,在他无家可归而又年迈之时,给了他一根拐棍。

        画家感到他被遗忘了,有时试图让人想到他,可是徒劳无益。他在病中给自己的保护人朱利亚诺·美第奇写致敬信,用的是当时流行的宫廷文体,这种文体本来应该给人以亲切感,可是他却用得很不成功:

        “我威名远扬的君主,当我得悉贵体康健,高兴之情难以言表,如一剂良药,也治愈了贱恙,奇迹般地使我从死亡中回生。”

        入秋时,疟疾痊愈了。但是身体仍然很虚弱和感到不舒服。乔万尼死后的几个月,列奥纳多一直萎靡不振,好像是过了许多年一样,衰老了。

        意志消沉,心情沮丧,疲惫厌倦——这种精神状态越来越让他无法解脱。

        他有时也以某种狂热重新拣起从前所心爱的事——数学、解剖、绘画、飞行器——可是马上又扔掉;如果开始做别的事,那也是为了厌恶地抛弃它。

        在这些黑暗的日子里,他突然迷恋上了儿童游戏。

        他把羊肠子洗得很干净,晒干后又薄又软,可以攥在手里,然后把它通过墙壁跟藏在隔壁房间里的风箱连接起来,羊肠子被充气,鼓成巨大的泡泡,看的人吓得往后退,蜷缩在角落里——他把这比喻成善行,说善行开始的时候看起来很小,不受重视,可是逐渐膨胀起来,能够包容整个世界。

        他在贝尔韦特雷花园里抓住一只大蜥蜴,给它粘上漂亮的鱼鳞和蛇鳞,在头上给安上两只角和胡须,在身上给装上两只翅膀,翅膀是空的,里面灌满水银,随着蜥蜴的运动而扇动,他把这只蜥蜴装进匣子里,进行训练,然后拿给客人们看,客人把这个怪物当成魔鬼,吓得躲到一旁。

        他用蜡捏成一些长着翅膀的怪兽,里面充上热气,于是变得很轻,能够升起来在空中飘动。看的人很惊奇或者由于迷信而感到害怕,列奥纳多从中得到享受,扬扬得意,脸上那严峻的皱纹和暗淡无光的哀伤的眼睛里,突然现出天真愉快的表情,可是与此同时,那张衰老而疲惫的脸上却流露出让人可怜的神情,弗兰切斯科不禁感到一阵心痛。

        有一天,塞萨尔·达·谢斯特送客人,老师恰好从屋里出来,无意之中听到他说:

        “就是这样,先生们。你们看见了,我们现在在制作玩具。有什么可隐瞒的?我们的老头子昏聩了,返老还童了,真可怜。起初,他给人制作翅膀,到头来制作会飞的蜡质玩偶。大山生出一只小老鼠!”

        他恶意地哈哈大笑着补充道:

        “我对教皇感到奇怪:他好像是只对弄臣和游方僧很在行,应该换换花样儿。列奥纳多先生在他那里大有用武之地。他们俩倒是天生的一对,相得益彰。真的,先生们,请诸位多多费心,设法让教皇聘请大师到宫中去任职。你们不必担心:我们的老头子一定会让教皇开心,比马利亚诺修士强,甚至就连侏儒巴拉巴洛在他面前也得甘拜下风!”

        这种玩笑比所能想到的更实际:关于列奥纳多的魔术、用风箱吹得鼓起来的羊肠子、长着翅膀的蜥蜴和会飞的蜡塑动物的传闻传到了利奥十世的耳朵里,他非常想要见识一下,甚至教皇准备忘却列奥纳多的妖术和渎神行为给他带来的恐惧。机灵的宫廷侍臣暗示画家:他时来运转了,不仅拉斐尔,就是巴拉巴洛在讨得教皇的欢心方面都不是他的对手——采取行动的时机到了。可是列奥纳多又像他一生中多次发生的那样,没有听取有益的劝告——不会利用时机,没能及时地抓住命运之神的车轮。

        弗兰切斯科本能地猜到,塞萨尔是列奥纳多的敌人,他向老师发出警告,可是老师却不相信。

        “你别理他,弗兰切斯科,别动他,”他维护塞萨尔,“你不了解,他虽然想要恨我,可是仍然爱我。他很不幸,甚至比……”

        列奥纳多没有把话说完。可是梅利齐明白了,他想要说:比乔万尼·贝特拉菲奥还不幸。

        “我能责备他吗?”老师继续说,“我也许在他面前有过错……”

        “您?——在塞萨尔面前?”弗兰切斯科感到惊讶。

        “是的,我的朋友。你不明白。可是我有时觉得让他着了邪祟,把他毁坏了,你瞧,我的孩子,因为我也许真的有邪气……”

        他思索片刻,轻轻地微笑着补充道:

        “你别理他,弗兰切斯科,也别担心:他不会给我做出坏事来,不会离开我,永远也不会背叛我。至于说到他的怒气,他跟我的斗争——这是他在为自己的灵魂而斗争,他要求得到自由,他在寻求自我,想要完成自我。由他吧!愿上帝帮助他,我知道,当他取得胜利的时候,他就会回来找我,就会原谅我,就会明白我是爱他的,到那时,我把所拥有的一切都给他——向他揭示艺术的一切秘密,把全部知识教给他,以便等我死后他再传授给人们。因为,假如不是他,那还有谁呢?”

        早在夏天,列奥纳多生病的时候,塞萨尔就一连好几个星期离开家,下落不明。秋天,他又失踪了,再也没有回来。

        列奥纳多发现他不在,便询问弗兰切斯科。弗兰切斯科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回答说,塞萨尔到锡耶纳去了,有人急于要他完成一幅画。

        弗兰切斯科担心列奥纳多进一步追问为什么他不辞而别。可是老师并没有继续问下去,相信了,或者是故意装作相信这种并不高明的谎言。只是他的嘴角颤动着耷拉下来,露出痛苦的厌恶的表情,近来他的脸上越来越经常地出现这种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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