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秋天到了,夏天一去不复回。我将永远见不到它……
海洋是灰色的,风平浪静。濛濛细雨下个不停,令人神伤。今天早晨看到大海时,我告别夏天,迎接秋天,我那第四十个秋天,此刻,这个秋天真的无情地来临了。它将无情地为我展现那个日子——我有时怀着虔敬和惶悚的心情,自言自语悄声说起这个日子……
我同亚松茜昂小妞儿一起散了一会儿步。她是一个很好的伴侣,沉默寡言,有时只是睁大眼睛可爱地瞅着我。
我们沿海滩往克朗斯哈芬走去。但我们还没有遇上两三个人,就及时赶回家去。
在回家的路上,远远看到我这座屋子,心中不觉暗自高兴。这座屋子我拣得多好啊!从小丘望去,它是灰色的,显得朴素无华,小丘上的草儿有的现在已经枯萎,有的还很潮润,因而通往灰色大海的那条道路又松又软。屋子后面有一条公路,再后面就是田野。可是这个我不放在心上,我只关心大海。
这座孤零零的房屋靠近大海,坐落在小丘上,在灰暗的天空下,它仿佛一个阴沉沉的神秘莫测的神话。在我最后一个秋天里,我也但愿它仍是这样。今日午后,当我坐在工作室内凭窗眺望,我看到那儿有一辆运货车,弗郎茨老头儿正在帮助卸货,人们闹哄哄地发出各种各样的声音。这件事对我干扰到何种程度,我可一言难尽。我对此颇不以为然,气得浑身发抖。我早吩咐过仆役,这种事只准清晨我睡时去干,弗朗茨老头儿只是应声说:“是,伯爵。”可他说时用红炎炎的眼睛恐惧而疑虑地凝视着我。
他怎能理解我呢?我的情况他什么也不知道。我不希望在临终几天,有什么日常琐事前来纠缠我,也不希望自己百无聊赖。我害怕的是,死神会平淡无奇地向我走近。在那伟大、庄严、神秘莫测的日子里,在十月十二日,我的周围该有多么奇特的一幅景象!……
最后几天,我没有出去,大部分时间在沙发榻上度过。我也不能多看书,因为神经受不了。我只是静静躺着,望着窗外不知疲倦的淅淅沥沥的秋雨。
亚松茜昂经常来,有一回还带给我一束花卉。她是在海滩边找到的,有几朵已经枯萎,有几朵还是湿的。当我吻吻孩子表示感谢时,她哭了,因为我是“病人”。她那温柔而忧伤的爱,多么使我感动,我真说不出的痛苦!
我在工作室的窗边坐了好久。亚松茜昂坐在我的膝上,我们眺望灰沉沉的、浩瀚的大海;后面,在那个有一扇高高的白门、陈设着一些硬靠背家具的大房间里,阒无人声。当我慢慢地抚摸那披在孩子娇柔的肩胛上乌黑光滑的头发时,我不禁回忆起自己过去迷离惝恍而又绚丽多彩的生活;我想起了风平浪静的青年时代,想起了遨游全世界的情景,还想起了我的幸福是多么短暂,浮浅。
你可记得里斯本天鹅绒般的天空下那个娇美可爱的人儿?她把孩子交给你,临终前还伸出纤细的玉臂抱着你的脖子,转眼已有十二年了。
亚松茜昂这小妞儿啊,她的眸子同她母亲的一样深沉,但眼神更加慵倦,更富于沉思。特别是她那张嘴儿,在无比温柔之中略略显示出凛然不可侵犯的神态;当她默默无言而嫣然含笑时,真是千娇百媚!
亚松茜昂,我的小妞儿啊!要是你知道我不得不离开你时,你将怎么办?你会不会因为我是“病人”而哭泣?唉,这又有什么相干!这跟十月十二日又有什么关系!……
有些日子,我一想起它们就沉醉于其间不能自拔,但这些日子是不多的。好多年来,我只能往今后的日子想,只能期待,期待这个伟大的、令人战栗的日子——十月十二日,我四十岁的生日!
那时情况将会怎样,那时情况又是怎样?我并不害怕,可是我总觉得,这个十月十二日总是那么姗姗来迟,令人焦灼。
老医生古德胡斯从克朗斯哈芬赶来了。他是乘车从公路上来的。他同亚松茜昂和我一起用第一次早餐。
他一面说,一面啖起半只鸡来。“伯爵呀,你得活动活动,在新鲜的空气中多多活动。别看书!别胡思乱想!我把您看成是哲学家了,嘿、嘿!”
我只是耸耸肩膀,衷心感谢他的一片好意。他对亚松茜昂小姑娘也进了一些劝告,并且带着矫揉造作的尴尬的微笑凝视她。他不得不增加我溴剂的用量,也许为了让我多睡一些时间。
最后一个九月!现在,时间不长了,时间不长了。此刻是下午三点钟,我已经算出,到十月十二日还缺多少分钟。总数是八千四百六十分。
今夜我不能入睡,因为天上刮起风来,海洋在咆哮,雨哗啦哗啦下着。我躺着,让时光悄然流逝,思索吗?唉,不!古德胡斯医师把我看作是哲学家,可是我的脑子十分衰弱,我只能想,死,死!
我非常激动,在激动中还混杂一种洋洋自得之感。有时当我想到这点,而人们用怀疑和恐惧的目光瞅我时,我看出他们以为我已疯了,而我自己对此也将信将疑。唉,不!我没有疯。
今天我读了腓特烈大帝的历史。有人向他预言,他将死在“佛罗”下。听了这话,他避而不去佛罗伦萨和佛罗伦帝诺姆等城市,但有一回终于来到了佛罗伦帝诺姆,而且在那里送了命。他为什么死了?预言本身是无足轻重的,问题在于它有没有获得征服你的力量,如果有力量,那就会表现出来,而且迟早会兑现。果真是这样吗?那末,我本人所作出的、颇有见地的预言,是否比外人的预言更有价值?难道确凿无误地知道自己何时死去的那种先见之明,比预知死在何地更令人怀疑?
唉,在人类和死神之间,存在某种永恒的联系!凭着你的意志和信念,你能吸到它的气息,你能使它渐渐向你走近,在你认为适当的时刻……
当我的思绪像灰色的江河一样在我面前展开时(我的思绪乱纷纷的,一片混沌,似乎漫无边际),我看到每桩事物之间都息息相关,要看透它们是毫无价值的。
什么是自杀?一个人自愿去死?可是谁也不会自愿去死。由于虚弱,“交出生命”与“委身于死亡”这两件事的发生并无区别,而这种虚弱却往往是身体或灵魂——或两者兼而有之——有病的结果。如果一个人在死神面前不俯首帖耳,他是不会死的……
我甘心去死吗?我对此处之泰然,因为如果我在十月十二日不死,我相信自己会发疯的……
我不停地想起这件事,头脑里片刻不得休息。我在细细思忖,这种想法究竟来自何时何处,我竟一点儿也说不上来!十九年或二十年来,我就知道四十岁的某一天自己准会死去;深入地琢磨一下,我还知道自己哪一天死。我也知道日期啊!
死神渐渐向我走近了,近得几乎能闻到它那冷气逼人的呼吸。
风大了起来,海洋里波涛起伏,汹涌澎湃,雨像击鼓似地倾泻在屋顶上。我彻夜不寐,披着防雨大衣走向海滩,在海滩的一块石头上坐下。
我后面是小丘和灰色的屋子,它们在漆黑的夜色中受大雨洗淋。小亚松茜昂就睡在那屋子里,我的小妞儿亚松茜昂啊!海水在我前面卷起混浊的泡沫,泡沫一直在我的脚前翻滚。
我整夜眺望大海。我觉得一个人死去时或死了以后,前面也是一片无边无际、波涛汹涌的茫茫黑暗。我死后,不知有没有什么思想、意念之类永生不灭,能永远倾听海浪无法理解的喧腾声?
死神来临时,我将感谢它,因为这个使命即将完成,比我预期的要快。再过短短的三个秋日,这件事就会发生。我多么紧张地期待这最后的时刻,最后的瞬间啊!难道这不是一个极乐的、甜蜜得难以言喻的时刻吗?一个欢乐无比的瞬间吗?
再过短短的三个秋日,死神就会悄悄进房,向我走来。不知它那时会有什么举动?它对我会像对付一条蛆虫一样吗?它会不会抓住我的咽喉,把我扼死?它会不会用手抓我的脑子?我把它想象成是一个漂亮的庞然大物,且威力无比!
当亚松茜昂坐在我的膝上时,我对她说:“要是不久以后我好歹离开你而去,你会怎样?那时你会很伤心吧?”听了这话,她就把小脑袋偎依在我的胸口,痛哭失声。由于悲痛,我的喉咙给哽住了。
此外我有热度。我的脑袋发热,身子冷得发抖。
死神到我的屋子里来了,今夜上我这儿了!我没有见到它,也没有听到它,可是我跟它说过话。它真可笑,一举一动竟像一个牙科医师!“这件事我们最好马上了结,”它说。可是我不愿意,掉过头不去理它。我三言两语把它打发走了。
“这件事我们最好马上了结!”这是什么话呀!这句话真叫我毛骨悚然。说得那么冷静,那么干巴巴,那么俗不可耐!我从来没有体会到这样一种感觉——在灰心绝望中夹杂着冷峻与嘲讽。
我理解这个吗?唉,请相信我,我理解!
一个半小时以前,我坐在房间里,弗朗茨老头走了进来,他浑身哆嗦,不住呜咽。“小姐!”他嚷道,“小姑娘!啊,您快来!”于是我急忙走出房间。
我没有哭,只是浑身一阵寒颤。她躺在小床里,乌黑的头发下衬托出一张苍白而痛苦的小脸。我在她身旁跪下,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古德胡斯大夫走了进来。
“心力衰竭。”他说罢若无其事地点点头。这个江湖医生,这个大傻瓜,他的一举一动仿佛预知这件事准会发生似的!
我——我了解这个?当我独个儿同她呆在一起时——那时外面响起了淅沥的雨声和澎湃的海涛声;通过炉管,可以听到大风的吼声一我在桌上猛击一拳,我一瞬间变得那么清醒了!二十年来,我为自己确定了一个死亡的日期和时辰,而内心深处也暗暗知道,我不能离开这个孩子。我不能在午夜以后死去,可是事实上,我非在那时死去不可!要是死神来临,我就再打发它走,然而它先跑到孩子身边去,因为它必须顺从我的智慧与信念。难道是我自己把死神引到你的小床上,断送了你的生命,我的小亚松茜昂?唉,对这件神秘莫测的事,我就只能说这些粗浅而可怜的话了!
再见了!再见了!也许在外面,我会重新想起你的一情一节。瞧吧,指针在移动,照亮你甜蜜的小脸儿的那盏灯,不久即将熄灭。我握住你冰冷的小手,等待着。死神即将向我走来,那时我只会点点头,闭上眼睛,如果我当时听它说:“这件事我们最好马上了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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