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刹那工夫,德特勒夫在内心深处感到自己是一个多余的人。他不知不觉让自己被闹哄哄的人群带走,来不及向他的两个同伴告别,就这样悄然离去。
他置身于人流中,让人流把他沿着墙壁推向喧嚣的剧场大厅的各个地方。当他一想到此刻离开莉莉和小个子画家已经很远,他立刻挡住了人潮,驻足不前。现在他已靠近舞台,倚在舞台前部包厢的一个镀金的拱形结构上,身旁是一个有毛须的巴罗克式女像柱。女像柱的颈项向下弯曲,对应部分则体现了女性的特征——两个乳房高高耸起,一直伸到大厅内。他竭力摆出一副逍遥自在、走马看花的架势,不时把望远镜凑到眼边。他向光彩夺目的周围扫视时,眼睛只避开一个地方。
欢庆活动达到了高潮。在这些凸出的包厢后面,酒席上摆满菜肴,人们已在大吃大喝。绅士们穿着黑色和花色的礼服,纽孔上别着大菊花,倚在栏杆旁弯下身子凑着女士们的粉肩聊天,这些女人都打扮得珠光宝气,头饰也显得琳琅满目。他们指手画脚,对大厅里熙熙攘攘的人群大发议论。人群一会儿散开,一会儿又推推搡搡地向前涌去;一会儿阻塞得水泄不通,一会儿又形成一个个漩涡,真是五光十色,变幻无常。
有的女人身穿飘飘然的衣服,头戴驳船般的帽子,帽子下方打着古怪的活结,套在下巴下面。她们拄着高拐杖,把长柄眼镜贴在眼睛前面。有些男人的袖子鼓了起来,袖口几乎触到她们灰色大礼帽的帽檐。在花楼上,人们谈笑风生,举起盛满啤酒和香槟酒的杯子开怀畅饮,尽情祝贺。观众争先恐后拥到舞台前,舞台上正演出什么古怪而变幻莫测的闹剧。幕布唰地一下拉拢时,人们就在一阵哄笑声和鼓掌声中纷纷往后散开。接着乐队吹奏起来了。人们又推来挤去,信步进进出出。富丽堂皇的剧院里洋溢着一片黄澄澄的金光,比白天远为明亮,大伙儿的眼睛也不由熠熠生辉。每个人似乎都漫无目的地在渴求什么,呼吸急促,沉浸在热烈而激动的气氛中,这里面既有花儿和美酒,也有食物、尘埃、香粉、香水,以及从那些因凑热闹而浑身发烫的肉体中散发出的气味。
这时乐队的演奏戛然而止。人们臂挽臂站在原处,笑眯眯地望着舞台,舞台上响起了吱吱嘎嘎的乐器声和低语声:一个新的节目开始了。有四五个身穿农民服装的人,正拿起单簧管和瓮声瓮气的弦乐器用模仿的声调拙劣地奏出特里斯坦乐曲中半音阶的搏斗音乐。有一瞬间工夫,德特勒夫闭上了眼睛,他的眼睑像在发烧。他的感觉异常敏锐,即使演奏的人任意走了音,他也清清楚楚听出了曲调中那种痛苦而渴望团聚的主题。他一下子又萌起了孤寂的人常有的那种无法排遣的哀伤感,这时孤寂的人正沉湎于妒忌与情欲之中,渴望生活中能出现光明而平凡的天使……
莉莉……在祈求中和一片柔情中,他灵魂深处唤出了这个名字;他的目光再也舍不得离开她那个站在远处的身影。——不错,她仍在那边,依然站在他以前离开她那块地方的后面。当挤在一起的人群散开时,他能看到她的整个人儿,身穿乳白色的银边衣服,一头金发的脑袋稍稍歪向一边;她反剪双手倚在墙边,跟那个矮小的画家正在聊天,谈话时用诡谲的眼光一个劲儿盯住他看,而他呢,眼睛也像她那一样湛蓝,清澈明净,位置远远分开……
他们谈些什么,他们滔滔不绝地究竟一直在谈些什么?唉,这些话都是从一个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源泉里轻快地流泻出来的,这是简朴纯洁的源泉,天真无邪的源泉,欢快明朗的源泉。而他呢,对生活耽于梦想,善于思考,既缺乏远见,又受着创作欲的折磨,因而古板、迟钝,无法分享他们的乐趣!他走了,怀着执拗、绝望和慷慨大度的心情悄悄溜走了,让他们两人单独呆在一起。即使在远处,他仍感到妒火中烧——他知道他们在轻松地微笑,为了能摆脱他而发出如释重负的会心的微笑。
他为什么来到这里,为什么今天又来到这里?是什么促使他又怀着恼恨的心情混迹于这群逍遥自在的人群中间——这些人把他团团围住,使他亢奋——而实际上又觉得自己格格不入?他是有某种要求的,这个他知道得一清二楚!有一回,他在哪儿自省时曾这样写道:“我们这些孤寂的人,是与世隔绝的梦想者和对生命失去继承权的人;我们游离于生活之外,在虚假的冷冰冰的气氛里过着苦思冥想的日子。……我们呀,一旦我们置身于人群,人们看到我们的额头上有知识和恐惧的标志,我们就在自己的周围呵出了一股不胜诧异的冷气……我们是存在中一些可怜的鬼魂,人们对我们总是侧目而视,竭力避开我们,免得我们冷漠而富有真知灼见的眼光有损于他们的欢乐……我们对生命中纯洁无瑕,质朴和生气勃勃的事物,以及友善、献身精神、推心置腹的信任和人类的幸福都在悄悄地热烈追求。对于我们受排斥的生命,我们并不把它看作是伟大崇高和无比瑰丽的幻象,对我们这群不寻常的人来说,它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我们所孜孜以求的王国,乃是正常的生活、欢娱以及和睦相处,乃是平庸而富有诱惑力的日常生活……”
他的眼光不时投向正在聊天的一对儿。欢乐的哄笑声响彻整个剧场,盖过单簧管的吹奏声——此刻单簧管已由热情奔放的调门转向感伤,声音十分尖利刺耳。“这就是你,”他想,“你就是热情、姣好而又愚蠢的生命,它同精神是永远对立的。别以为它轻蔑你,别以为它有一点儿瞧不起你。我们跟在你们后面慢慢爬行,我们是土地深处的精灵,是知识多得哑口无言的魔鬼;我们站得远远的;在我们的眼睛里燃烧着一种炽烈的欲望:学你的样。”
“我们感到自豪吗?它能否认我们是孤寂的吗?自豪感是不是在吹嘘,不论何处或不论何时,精神活动都能保证给人类的爱情带来一个较高级的结合形式?唉,但是跟谁在一起呢?跟谁在一起呢?还不是永远跟我们这些人在一起,我们这些苦难深重、勇于追求的可怜人,而决不会跟你们在一起,你们这两个碧眼而不需要精神生活的人!”
现在他们跳舞了。舞台上的种种表演已经结束。乐队在卖劲地伴奏,还有歌声。在光滑的地面,一对对伴侣在婆娑起舞。莉莉同矮个儿画家也跳起舞来。她那可爱的脑袋从花萼般的银边硬领上露了出来,显得多么妩媚动人!他们在一个狭小的圈子里翩翩而舞,体态轻盈,悠然自得。他的脸正转向她,他们一面继续谈天,一面笑盈盈地合着舞曲甜润而轻快的节拍款款移步。
突然,在那孤独的汉子心里萌起一种欲念——他恨不得挥舞起双手来,“你毕竟是我的,”他想,“我却凌驾于你之上!难道我不能含笑一眼看透你的单纯的灵魂吗?难道我怀着嘲讽的情爱,看不出和记不住你身体上每一个天真的动作吗?看到那毫不矫揉造作的举止和丰采,语言和嘲讽的力量在我心底油然而生。这时我的心头就怦怦直跳,如饥似渴地想把你的形象重新塑造出来,而且凭我的艺术,把你追求尘世欢乐的愚蠢的幸福揭露无遗。”
刚才他们那份执拗劲儿这时突然又土崩瓦解,剩下的只是一片迷茫和某种渴求。唉,他真不愿做艺术家,而是做一个人——只要有一回,只要有今天那么一夜也就够了!他巴不得能逃脱可怕的厄运,而恶魔的声音始终在他耳畔缭绕不休:“你不该静坐不动,而应当观察;你不该活着,而应该创造;你不该爱,而应当理解!你就真诚而谦逊地生活、爱慕和赞美吧!你们活生生的人啊,快投身于你们的洪流中,成为你们的一分子!就为你们平凡的幸福,啜几口狂喜之酒吧!”
他浑身打战,转过头去。他仿佛感到,他看到的这些漂亮的、热气腾腾的脸上,都有一种咄咄逼人的表情。他恨不得一下子离开这块地方,找一个静寂、阴暗的所在。这个欲念十分强烈,他简直无法抗拒。是的,一走了事,像以前离开莉莉身边时那样不告而别。他要回家,把发烫的、神魂颠倒的脑袋靠在冷冰冰的枕头上,于是信步走向出口处。
她看到他离开吗?他经常意识到:当他离开时,当他每次骄傲而绝望地悄然从大厅、花园或其他欢乐的社交场合溜走时,他内心总暗暗怀着希望,希望他那一心向往的华光闪闪的人儿会怀着恻隐之心思念他一会儿。他站停身子,再一次伸长脖子向她望去。他内心在默默祈求,要是他依旧呆在那儿,坚持到底,在她身边盘桓不走,哪怕离她很远,等待着意想不到的幸福,那又怎样呢?——还是无济于事。彼此无法接近,不能相互了解,没有任何希望。走吧,走到黑暗中去,把脑袋埋在两只手里哭吧,只要你能够哭,只要在你那精神和艺术的、荒芜不毛的、冰天雪地的世界里还有眼泪!他离开了大厅。
他感到胸口一阵揪心的剧痛,同时又莫名其妙地期待什么。她应当见到他,应当理解他,应当走来,应当跟随他,即使仅仅出于怜悯也好;应当在半路上拉住他,对他说:站在那儿吧,振作起来,我爱你。他慢慢往前走,尽管他知道,一清二楚地知道,她是永远不会来的,这个跳跳蹦蹦、喋喋不休的小莉莉!
已是凌晨两点钟了。走廊里空无一人,衣帽间长桌后面的女管理员们向他睡眼蒙昽地点点头。除了他以外,谁也不想回家。他穿好大衣,拿起帽子和手杖,离开了剧场。
冬夜白茫茫的广场上,灯火通明。一辆辆马车列着长队停在那儿。车前的马儿垂下了头,背上盖着毯子。三五成群的马车夫把衣服裹得紧紧的,在厚厚的雪地里频频跺脚。德特勒夫向一个马车夫招招手;车夫准备着马儿,他却在剧院入口处的大厅里等候,让砭人肌骨的寒风拂打着他那怦怦跳动的太阳穴。
他喝了香槟酒后,嘴里觉得苦涩无味,很想抽烟。他机械地掏出一支烟来,划上一根火柴点燃起来。可是当火柴的火熄灭时,他看到了一个奇异的东西,起先他不理解这究竟是什么,只是垂着胳膊站在那儿发愣。他受不了这个,也忘不了这个……
火柴微弱的火花使他眼睛发花。当他的视力恢复过来时,他突然看到有一张狂野的脸,两颊深陷,脸长着红红的胡子。他两眼充血,眼圈红肿,看去憔悴不堪。陌生人瞪着他看,目光中流露出嘲讽和绝望的神情,同时也带几分贪婪的好奇心。长着这张苦脸的汉子,站的地方离他只有两三步路,他斜倚在剧场入口处侧面的一根电线杆上,拳头插在很深的裤袋里,破破烂烂的上衣有一条领带向上翻起。他自上而下打量了德特勒夫一番,从皮大衣前挂着的望远镜一直到漆皮皮鞋,后来又用贪婪而渴求的眼光盯住对方直瞧。有一回,那汉子用鼻子短促而轻蔑地哼了一声,接着他的身子在寒冷中哆嗦起来,缩成一团,他那皮肉松弛的两颊看去就凹得更深,瑟瑟发抖的眼皮也闭上了,嘴角歪向下面,显得阴森可怖。
德特勒夫像扎根似地站住不动。他要尽力去理解其中缘由。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刚才参加了盛会,从剧院的门厅出来,向马车夫打招呼,并从银匣里掏出香烟来时,一定容光焕发,俨然一副富家子弟气派。他不由自主地抬起手来准备拍拍自己的脑袋。他朝那汉子走了一步,深深吸一口气,想同他说话,解释一番……可是他没有这么做,依然不吭一声地登上等候他的马车,几乎连地址也忘记告诉马车夫了。他惊慌失措,不知怎样把话说清楚才好。
天哪,这真是一场误会——这真是天大的误解!刚才,这个饥肠辘辘、被屏弃于生活之外的人用贪婪和痛苦的眼光凝视过他,神态是多么轻蔑,而且流露出何等的艳羡和渴望!这个饥饿的汉子呀,他是装模作样给人家看的吗?莫非那人瑟瑟发抖的身体,阴森可怖的脸是故意装出来的,为的是造成一个印象,好叫他这个时髦的幸运儿能在一瞬间起恻隐之心?可是朋友啊,你错了,你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你那副受苦受难的脸相,对我并不是什么来自一个既陌生、又凶险的世界里的可怕而令人羞辱的警告。我们是同病相怜的兄弟哪!
朋友,你这里胸口上可有一块什么东西在烧灼?我知道得多清楚啊!你为什么来呢?为什么你不倨傲地呆在黑暗的角落里,而站到灯火通明的窗下,而窗户后面,乐声悠扬,人们正笑语盈盈?难道我不懂得驱使你去那边、并且用以哺育你苦难的那种病态的渴望,对这种苦难,你既可叫做恨,也可以称为爱?
丰富你的心灵的种种悲哀中,没有一种对我是陌生的,而你竟想来羞辱我!心灵是什么?它不过是仇恨的把戏罢了!艺术又是什么?只是一种创作欲而已?我们两人在受骗上当、忍饥挨饿、怨天尤人、否定一切这几个领域内,都称得上是行家,而这些充满着自我轻蔑的那些背信弃义的时刻,对我们来说都是共同的,我们怀着对生命的可耻的眷恋以及痴呆的快乐,沉湎于这些时刻里。可是你并不了解我。
错了!错了!——当他觉得这一切都不胜惋惜时,他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忽然闪亮了既痛苦、又甜蜜的预感。——只有他才错了吗?错误会有怎样的结局?渴望尘世的一切莫非都是错误,首先是我的错误——错误在于渴求某种朴质的和充满激情的活力,以及渴求那种既不懂得如何通过心灵和艺术来启迪别人、又不懂得如何通过文字来解脱自己的沉默的生活?唉,我们大家都是兄弟姐妹,我们得不到安宁的受苦难的人啊;我们不了解自己。需要另一种爱,另一种。
当他回到家里坐在书籍、图画以及默默看着他的一些胸像的下面时,他感动地说出下面一些脉脉含情的话来:
“孩子们,你们要彼此相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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