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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七

        “和我一起醒着!”这句表现耶稣基督困境的话,阿德里安或许想在他这部作品里把它的含义向着更为孤独的男子汉的方面,向着骄傲的气概方面,向着他的浮士德所说的那句“你们安安心心睡觉,不要受任何干扰!”转化,“你们别离开我!在我的大限来临之际,你们要围在我的身边!”这个请求仍然还是很有人味的,是本能的渴望,尽管并不是渴望帮助,但终归是渴望有邻人在场的。

        因此,当1930年几乎要过去一半的时候,也就是在这年的五月,莱韦屈恩通过各种途径把一群人,他所有的朋友和熟人,甚至是一些他不太熟或根本不熟的人,一大帮子,约莫有三十个,请到普菲弗尔林他的住处:部分是通过写明信片邀请,部分则是通过我去请,而个别受到邀请的人还会同时再被请求去继续邀请另外的人,当然,另外又有一些人则实在是出于好奇而自己邀请自己,也就是说,他们找到我或其他和他走得较近的几个人之一去他面前给他们说情,求他允许他们前往。因为阿德里安确实在他的明信片上告知说,他希望搞一次有益的朋友聚会,把他新近刚刚完成的一部合唱交响曲作品介绍给大家,他会用钢琴演奏其中一些有特色的选段;而对此感兴趣的也有一些他原本无意邀请的人,如通过施拉金豪芬夫妇引荐的那个女主角扮演者塔尼娅·奥尔兰达和那个男高音克约耶伦德先生,又比如利用席尔德克纳普出面说情的出版商拉德布鲁赫及其夫人。此外,他还亲笔写信邀请了巴普提斯特·施彭格勒,虽然人家,照理说,阿德里安应该是肯定知道这个的呀,已经不在人世达一个半月之久。这个俏皮风趣的男人才四十五岁就遗憾地死于心脏病了。

        坦白地说,我在这个活动的整个组织过程中感觉并不舒服。为什么会这样,这其中的原因很难说得清楚。拉来一大群无论是内在还是外在都基本上和他相距甚远的人,目的竟然是为了把他最孤独的作品透露给他们,这从本质上来讲是不大符合阿德里安的性格的。因为,我觉得这是一种不应该为他所具有的行为方式,这一点本身就令我感到不大舒服——而且,这一点本身就令我反感。反正不管出于什么样的原因——而我这里所指的那个原因,我其实之前已经暗示过了,我心里更情愿知道他是独自呆在他的避难所——能够去见他的人只有他的那些具有人道思想的朋友,只有尊敬他亲近他的房东一家子,外加我们这很少的几个,即席尔德克纳普、亲爱的让内特、敬重他的两位女士罗森施蒂尔和纳可黛以及我自己——而不该是像现在这样,让鱼龙混杂的并不习惯他的大队人马齐刷刷地都把目光聚集到他这个已经远离尘世的隐者身上。可是,我又能有什么选择呢?既然这次活动的序幕已经被他声势浩大地拉开了,那我就只能是帮他搭把手,服从他的指挥,去打我的电话了。但事情也真是奇了,居然没有人拒绝,相反,正如我所说的那样:有的只是更多的希望获准参加的请求。

        事实上,我不仅不乐见这次活动:而且,我还愿意继续坦白,提笔写下这样的字眼,即我甚至巴望我本人抽身离去,不要参与其中。然而,一种忧心忡忡的责任感却阻止着我去这样做,我觉得,我有义务,我必须,不管喜欢与否,都务必到场监督,不可放过毫厘。如此一来,我便在那个周六的下午和海伦一起跑到慕尼黑,坐上那趟从瓦尔茨胡特开往加米施的列车。我们和席尔德克纳普、让内特·硕伊尔以及库尼恭德·罗森施蒂尔同在一节车厢。其余的来宾分散在其他几节车厢里,只有施拉金豪芬夫妇例外,这个讲士瓦本方言的退休老先生和他那娘家姓普劳斯西的夫人,这俩是和他们的歌唱家朋友一起坐小轿车来的。这辆车比我们先到,所以在火车抵达普菲弗尔林时,此车提供了良好的服务,只见它多次往返于那个小站和施魏格施迪尔农庄之间,几个人一车地把那些绝对不爱步行(天气没有变化,尽管天边有一场雷阵雨正轻轻发出隆隆声响)的客人接到农庄里去。因为从火车站到农庄一段的运输没有人管。施魏格施迪尔太太一见来了这么多人,赶紧叫上克莱门蒂娜帮忙,在厨房里准备起小吃、咖啡、切成条的黄油面包和清凉苹果汁,我和海伦去看她时,她一边忙活着一边跟我们解释说,一下子涌来这么多人,阿德里安事先可是没有跟她打过一个字的招呼,看那样子,显得很是有些措手不及。

        与此同时,那个老苏索或者又叫卡施佩尔的则在外面狂吠不止,它在它的狗棚前跳来跳去,身上的链子当啷作响,直到再也没有新客人来了,来的人全都集中在那间尼基厅里了,方才安静下来。尼基厅里的座位不够,女佣和男仆只好又另外从家里的起居室,甚至从楼上的几间卧室里搬来椅子作补充。除了前面已经说到的人,在场的,我这里随便根据记忆再提几个:富有的布林格尔,画家列奥·齐恩克,此人阿德里安和我其实都不喜欢,阿德里安很可能是把他和那个死去的施彭格勒放在一起邀请的,现在也可以说是鳏夫一个的赫尔穆特·斯提托利斯,口齿清晰的克拉尼希博士,宾德尔·马约内斯库女士,克虐特里希夫妇,高颧骨的诙谐风趣的肖像画家诺特波姆及夫人,他们都是由英斯提托利斯一起带过来的。另外还有西克斯图斯·克利德威斯和他的那桌论友,也就是地层研究家温鲁俄博士,福格勒和霍尔茨舒赫尔两位教授,以及身穿黑色制服、扣子扣得严严实实的诗人丹尼尔·楚赫,而且,让我生气的是,甚至连强词夺理的哈依姆·布赖萨赫尔也来了。专业音乐分子的代表除了前述的歌剧演员之外,还有撞塞子乐队指挥裴迪南·艾德施密特。更让我大吃一惊,但很可能也不只是让我一个人大吃一惊的是,格莱辛-茹斯伍尔姆男爵居然同样也在场,据我所知,这可是他,自打发生那起老鼠丑闻以来,第一次和他那滚圆却不失优雅的夫人,一个奥地利女人,一起重新在社交场合露面。事实表明,阿德里安是提前八天向他的城堡发出邀请的,这位席勒曾孙曾经以离奇之极的方式大出洋相,他很可能对得到这样一个特殊的重建社会联系的机会感到相当高兴。

        现在,所有这些人,如我前面所说,整整三十个,暂时都还满怀期待地在这间农家客厅的四处站着,相互介绍着自己,彼此交换着好奇的言论。我看见吕迪格尔·席尔德克纳普,穿着他那永远是破旧不堪的运动服装,被妇女们簇拥着。说真的,在场的人中妇女占了大多数。我听见那两个戏剧歌唱家的声音了,很好听,音量也是最大的,我听见克拉尼希博士气喘吁吁却条理清楚地在说话,布林格尔在大声唠叨,克利德威斯在拍着胸脯保证说,这次聚会,以及这次聚会所许诺的东西,肯定会是“极为重要的”,楚赫紧跟着附和,一边跺脚,一边狂呼:“是的,是的,可以这样说!”。格莱辛男爵夫人四处走动,为那件费解的连累她丈夫和她的倒霉事寻求同情理解。只见她逢人便说:“您可知道,出了这种无聊事,我们真的是很厌倦了。”——我从一开始就发现阿德里安其实早就在这厅里了,可是,很多人对此根本没有觉察,只顾说话,似乎还在等他露面,原因很简单,他们没有认出他来。他背对着窗户,穿着平时穿的衣服,坐在客厅中央那张夯实椭圆的桌子旁,想当初,我们和曹尔·费特尔贝格正好也是一起坐在这张桌子旁的。不过,客人中有好几个都问我坐在那里的那位先生是谁,刚开始听到这个问题时,我很是吃惊,在我用手指着告诉他们那是谁后,他们好像突然明白过来似的大叫一声“原来是这样啊!”,于是赶紧纷纷跑去和这位东道主打招呼。竟然还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他的面貌,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想必是有了多大的改变啊!这肯定多半是由于他的那个翘胡子所致,我也是这样跟人家说的,可是人家就是不愿意相信是它所致。在他的椅子旁边,像个岗哨似的,笔直地站着罗森施蒂尔,顶着一头毛茸茸的头发,站在那里已经有一阵子了,这也是为什么梅塔·纳可黛会尽可能离得远远地躲在屋内的一个角落里的原因。不过,过了一会儿之后,库尼恭德却正派地让出她的位置,那另外一个崇拜者见状,便连忙去占领了这个位置。靠在墙边的那架台式钢琴的盖子已经掀起,《浮士德博士哀歌》的总谱也已在乐谱架上翻开。

        由于我的视线一直跟随我的朋友,即使在我跟这位那位客人讲话的时候也不例外,所以,我能够准确无误地领会他用他的头和眉头向我作出的示意,而这个示意的意思就是,我得敦请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的来宾们各就各位了。我毫不迟疑地这样做了,我请站在近旁的人们落座,向站得远些的打手势,而为了让大家安静下来听我宣布:“莱韦屈恩博士希望现在开始演奏他的作品,”我甚至强令自己击起掌来。此时,这个人的脸开始变得一片惨白,他自己也感觉到了这一点;他那带着某种呆愣冷漠的表情让他感知到了这一点,而他额头上随后可能冒出的一颗颗汗珠也会是饱含着这种冷漠的。我的双手,我那时只能是无力地、克制地把它们合在一起,它们在发抖,就跟它们现在,在我正准备写下对那个可怕的一幕的回忆的时候,抖得一样厉害。

        观众的跟进还是相当利落的。屋内很快安静下来,变得井然有序。结果是,和阿德里安同坐那张桌子的有施拉金豪芬老两口,外加让内特·硕伊尔、席尔德克纳普、我的夫人和我。其余的人于屋内两边不规则地分散在各式各样的家具、涂了色的木头椅子、马毛圈椅、沙发上,也有一些个男士是靠在墙上的。在场的人们,也包括我自己,全都等着阿德里安坐到钢琴前去演奏,可他却还没有一点要满足大家这个愿望的意思。他坐在那里,双手合十,脑袋歪向一边,眼睛若有所思地低垂,只是稍稍向上抬起,他见现在全场完全安静下来了,就开始用我现在很熟悉的那种稍显单调、也不大流畅的说话方式向来宾们致辞——致一种欢迎辞,我刚开始时的感觉就是这样的;而且开始时也真是类似的东西。我现在要强令自己进行补充的是,他在发言的过程中常常说错,而且——我感到很痛苦,我拼命把指甲尖往手心里扎——当他试图纠正一个口误时,又会陷入一个新的口误,因此,他后来干脆就把这些错误忽略掉,懒得再去管它们了。另外,对于他的表达方式中出现的种种不规范现象,我原本也不应该太光火,因为他在口头表达时部分地使用了一种较为古老的德语,这同他也总爱在书面表达时使用这种德语是一脉相承的,由于这种德语存在着各种不足,其句子结构也是开放式的,所以用起来时就总是会给人造成一种成问题和欠考虑的印象,要知道,我们的语言从脱离野蛮状态发展到今天在语法和拼写方面都具有了一点可怜的规范,这个过程才有多久啊!

        他开始时的声音非常小,简直就是喃喃自语,因此,只有极少极少的人能够听得懂他的所谓致辞,还能够努力从中听出点什么来,或者要不就把它当作幽默风趣的笑话来听,因为这个开场白听起来大致如下:

        “令人尊敬的,特别亲爱的兄弟和姐妹们。”

        之后他沉默了一会儿,好像在沉思,半边脸由其所在一边的胳膊肘支着,这边脸紧靠在这边的手上。他接下来所说的也同样被理解为是幽默风趣的和逗人高兴的,虽然他的僵硬表情、疲惫目光和苍白面容并不支持这种理解,但是在此处,还是会有迎合的笑声,不假思索地从鼻子里哼出,或者是从女士们的嘴里咯咯地发出,在客厅里四面回响。

        “首先,”他说道,“我要对你们表示感谢,有两点,鄙人不才,你们却愿意接受我的邀请,徒步和坐车前来对我表示赏识和友好,我是从这个荒僻的藏身之处写信召唤你们前来的,我还通过我的这位热心忠诚的帮手和特别的朋友来召唤和邀请你们,这一点还使得我清晰地回忆起我们从青少年时期起就一同度过的学习时光,我俩那时一起在哈勒上大学,不过,这一点也使得我同时回忆起,那就是在这段大学学习期间,高傲和憎恶的情绪已经开始抬头,在我的道德反省中继续向下。”

        很多人听到这里都把目光投向我,会心地抿嘴微笑,但我却激动得笑不起来,因为这太不像我的这位忠实的友人的做法了,他竟然通过如此温柔的回忆来想到我。不过,大多数在场的人之所以被逗笑了,恰恰就是因为他们看见我的眼里含着泪水;而我现在也很是反感地想起来了,当时列奥·齐恩克大声地用手帕擤鼻涕,他的鼻子很大,老是被他拿来开玩笑,这次他又做出一个明显的漫画式的动作来,这样一来,他又一次为自己赢得了几声欢笑。阿德里安似乎对此没有觉察。

        “我首先,”他继续说道,“也必须向你们赔礼,”(他赶紧纠正说:“道歉,”随后又重复了句:“道歉。”)“请你们别负担太重,我们的狗普赖斯提吉阿尔,又叫苏索,但真实名字叫普赖斯提吉阿尔,它乱蹦乱跳,大叫大嚷,狂吠不止,让你们的耳朵受累了,但你们为了我还是不辞辛劳,克服了这些困难。其实,我们真该提前给你们每个人身上挂把超高音小口哨才是,那样的话,它打老远就能明白了,这来的人全都是受到邀请的好朋友,他们都很想听我在它的守护下写成的音乐,而这就是我这些年来干的事。”

        听到“小口哨”这里,客厅里有几个地方又礼貌地响起了一些笑声,虽然这笑声中也夹杂了几分吃惊和不解。但他不管,只顾继续往下说道:

        “我现在对你们提一个友好的基督教的请求,你们不要从坏的方面去理解和接受我的这个请求,而是要把它往最好的方面去想,因为我有一个真正的渴望,我渴望向你们这些善良的无害的人,如果不是无罪的人的话,那么也只是普通的和可以容忍的有罪的人,我因此从内心鄙视,却又热烈地嫉妒着的人,向你们这些人作一个自白,把我完全当作你们的邻人那般的自白,因为,那个计时沙漏就在我的眼前,我必须注意,当沙漏中的沙子从那小孔里流完,颗粒不剩的时候,他就会来带走我,我和他签了一个代价沉重的卖身契,我出卖了自己的血肉之躯,我愿意我的肉体和灵魂永远属于他,我会落到他的手心,我会摔得很惨,当计时沙漏里的沙子流完,时间停止不动的时候,我就是一件属于他的东西了。”

        到了这里,人群中有几处再次响起从鼻子里哼出来的笑声,但也有人摇头,此外还有人在口里咂了几下舌头,似乎认为他的这种言行很不得体,一些人开始用阴郁的目光去审视他。

        “你们要知道,”坐在那张桌旁的那个人说道,“你们这些善良虔诚的人,你们会带着你们普通的罪恶在山帝,”(他又赶紧纠正道:“上帝”,但随后又返回到前面的那个形式)“你们会在山帝的仁慈和宽容的怀抱中安息,有件事情已经压在我心头太久了,我再也不想对你们隐瞒下去了,在我二十一岁那年,我心甘情愿地和撒旦结合了,虽然我明明知道很危险,但出于深思熟虑的勇气,出于骄傲和鲁莽,因为意欲要在这个世界上获取功名,所以我还是和他订立契约,建立同盟,也就是说,我在为期二十四年的期限中所取得的,而人类有权对之表示怀疑的一切,都只是在他的帮助之下才产生的,都是魔鬼的作品,都是由这个恶毒天使灌注而成。我当时的想法就是:要想乘凉,就得栽树,而在当今,一个人非要得到魔鬼的宠爱不可,因为,你为了成就大业所能利用和找到的人就只有他了。”

        现在客厅里一片寂静,气氛显得尴尬而紧张。很少有人还能够从容悠闲地听下去了,相反,你会发现,很多人的眉毛都已经竖了起来,很多人的脸上都写着这样的疑问:这是什么意思,这里会是什么情况?假如他笑一笑或是眨眨眼,以表明他的话只是艺术家所特有的那种神秘倾向而已,假如是那样的话,一切都还是有挽回的余地的。然而,他没有这样做,而是坐在那里,脸色苍白,表情凝重。有几个人向我投来疑惑的目光,好像在问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以及我打算如何对此作出解释;或许我真该走上前去宣布散会才是——但找什么理由呢?任何理由都只能是令他丧失尊严,都只能是对他的出卖,我觉得,事到如今,也只能顺其自然了,我希望他马上开始演奏他的作品,让人听到他的音乐,而不是他的讲话。什么都不能诉说和什么都能诉说的音乐在语言的清晰性面前所具有的优势,是的,总之,同这种以直截了当的自白的形式所进行的粗暴揭露相比,艺术的那种具有保护作用的不受约束性,我还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如此强烈地感受到过。打断这种自白,这似乎与我所怀有的那种敬畏之情格格不入,不仅如此,相反,我甚至还从心底里渴望去听,哪怕这些和我一起在听的人中只有很少很少的几个有资格去听。你们只管耐着性子去听吧,我在心里对其余的人这样说道,既然他已经把你们大家全都当作他的同类请了过来!

        在经过了思考性的稍事停顿之后,我的这位朋友又开始说道:

        “亲爱的兄弟姐妹们,你们可千万别以为,为了这个约定和建立这个契约,我需要去到森林里的某个岔路口,需要画很多圆圈,还需要施魔法、说咒语什么的,没有的事,因为,圣·托马斯已经教导过,走向背离是不需要通过语言的召唤去祈求的,反倒是随便一个什么行动就足以促成,即使没有明确的宣誓效忠也足以促成。因为,实际上就只是一只蝴蝶,一只五颜六色的花蝴蝶,黑塔娥拉·艾丝梅拉达,她的触碰吸引了我,这个乳巫,我于是就去追她,追到幽暗阴凉的树叶下,那是她透明的裸体喜爱的地方,我在那里逮到她,她飞起来就像一片随风飘舞的花瓣,我逮到她,爱抚她,不顾她的警告,事情就这样发生了。因为,她用她当初吸引过我的方式来吸引我并在爱中原谅了我——这就是我的教堂落成典礼,与此同时也达成了那个约定。”

        我开始浑身颤抖,因为这时候听众里有个人开始插话了——就是那个穿着一身教士服的诗人丹尼尔·楚赫,只见他用脚跺地,连珠炮似的评判道:

        “很美。很有美感。蛮舒服,蛮爽的,可以这样说!”

        有几个人冲着这个插话人喝起倒彩,我也跟着起来反对他,不认同他的发言,但我私底下却还是很感谢他所说的这番话,因为,这番话虽然够荒唐、够可笑,但我们所听到的东西却因此被放到了一个令人感到宽慰并且能够被人接受的视角之下,也就是那种美学的视角,这个视角,尽管是个很不合适的,却也总算是个能让我本人感到了些许轻松的视角。因为,我觉得,好像人群里有人如释重负地说了句“是这样啊”!而且,还有一位女士,即出版商拉德布鲁赫的夫人,感觉听了楚赫的话很受鼓舞,脱口说道:

        “大家以为在听诗呢。”

        哎呀,这种以为可不会长久,这种美学的理解,无论它所呈现的面貌多么令人感到惬意,它终究是站不住脚的,我们在这里所听到的跟诗人楚赫所开的那种服从、暴力、血腥及洗劫世界的突兀玩笑没有任何关系,我们在这里所听到的就是沉静和苍白的严肃,就是招供和真相,就是一个精神濒临崩溃的人在最后时刻召集他的同类前来倾听的真相——然而,这却是一种付出了没有意义的信任的行为;因为,他心里所指的同类,被他当作同类的这些人,在面对这个真相的时候,可千万不该是这个样子的呀:不寒而栗,毛骨悚然,把真相当诗歌来看待,而一旦发现这样做再也行不通了,便会赶紧异口同声地对其作出裁决。

        这些插话看来似乎根本没有传到我们东道主的耳朵里。当他停顿的时候,他会陷入沉思,这显然使他能够在这些插话面前变得刀枪不入起来。

        “你们只消注意,”他又开口说道,“特别尊敬的亲爱的朋友们,你们这是在和一个被上帝遗弃的和绝望的人打交道,这个人的尸首不会属于神圣的地方,不会属于虔诚的寿终正寝的基督徒之列,而是要被扔到剥兽皮场,和倒毙的牲畜的腐尸烂肉堆在一起。你们将会,我现在先把话跟你们说在前头,你们将会发现躺在尸架上的他始终是颜面朝下的,就算你们把他翻过来五次,他还是又会照原样悉数翻回去的。因为,早在我爱抚那只有毒的蝴蝶之前,我那傲慢和骄矜的灵魂就已经行进在了奔往撒旦的路上,但我的日期尚未确定,而你们肯定也是知道的,我从青少年时代起就开始向往他,这人哪,是上天堂还是下地狱,这是早就安排好了的,是前世注定,而我生来就是要下地狱的。所以,我就给我的傲慢无理加糖,我在哈勒的那所大学堂学习神学,却不是为了上帝的缘故,而是为了那另一个,我的神学学习其实暗地里就已经是那个结盟的开始,不是乔装打扮着走向上帝,而是走向他,那个伟大的虔诚之徒。然而,要奔着魔鬼而去的东西,是不可阻挡的,也是防不胜防的,而且,从神学系转到莱比锡,转向音乐,就只是那么一小步而已,我还只是单独在搞,自顾自地忙活着钻研诸如图形、符号、形成联盟之类可能正是指向符咒和魔术的称谓。

        “总之,我的这颗绝望的心让我轻率地失去了一切。我的确是有一个敏捷的好头脑,也有才气,这是上天对我的眷顾,假如我品行端正,谦虚谨慎,我也是能够好好地利用它们的,可是,我却得意得有些忘形了:在这个时代,以虔诚、冷静的方式,用正经八百的手段,是再也搞不出什么作品来的,没有魔鬼的帮助和锅底下燃烧着的地狱之火,艺术已经变得不可能……是的,是的,亲爱的伙计们,艺术停滞不前,已经变得举步维艰,开始自嘲起来,一切都变得举步维艰,上帝的可怜人陷入困境,无所适从,这恐怕就是时代的罪过。然而,如果一个人为了渡过难关,达到突破,就邀请魔鬼来做客的话,他就会于心不安,就会把这种时代的罪过背负到自己的肩上,他就该死。因为不是有句话么:你们要冷静,要清醒!但有的人却不是这样做事的,这种人,既不去聪明地安排这世上急需的东西,以使它在那里变得更好,也不一步一个脚印地去用心实干,以使这人间恢复一种重新为美的作品提供生活土壤和真诚融入的秩序,反倒是逃避责任,肆无忌惮地显出一副地狱般的醉态:他就这样献出他的灵魂,被扔到剥兽皮场。

        “好了,善意的亲爱的兄弟和姐妹们,我就这样去做了,我让巫术、咒语歌、占卜、毒酒以及诸如此类有着五花八门叫法的玩艺儿成为我全部的正事和追求。我也马上就要去和那个人说话,那个流氓,那个恶棍,在那个罗曼国家的客厅里,我已经和他进行了很多交谈,他甚至还不得不告诉了我一些有关地狱的质、基础和材料的情况。他也卖给了我时间,是漫长的二十四年,他还向我作出承诺,让我在这段期限里定下终身,还预言我会搞出大名堂,锅底下的火会烧得很旺,我将有能力创作作品,虽然这已经变得无比困难,但我的头脑聪明无比,我会对此嗤之以鼻,不屑一顾。只是,然而,在这段时间里,我就已经会为此而忍受那种刀割般的疼痛了,跟海的女儿小人鱼双腿所忍受的那种疼痛完全一样,她是我的姐妹,也是我甜蜜的新娘,名叫胡菲雅尔塔。因为他把她领到我的床上,让她做我的女人,陪我睡觉,我和她拥抱爱抚,我一天比一天更爱她,不管她来的时候是拖着条鱼尾,还是两条腿。她常常是拖着鱼尾而来,因为那种疼痛,她的两条腿所忍受的那种像刀割般的疼痛,压倒了她的情欲,当她那柔软的身体变为带鳞的鱼尾时,她的样子可爱极了,令我十分欣赏。但我从纯粹的人的形体那里获得的愉悦要更多一些,所以,就我这边而言,当她是拖着两条腿来跟我相会时,我的情欲会更强一些。”

        听到这些话后,观众群里开始出现一丝骚动,有人开始离席。原来是施拉金豪芬这对老夫妇起身离开了我们的桌子,只见这俩,丈夫挽着妻子的胳臂,目不斜视地,轻手轻脚地,从座位间穿过,向门口走去。不出两分钟的样子,院子里就传来他们的汽车发动机开始发动的声音,轰隆隆,轰隆隆,响得很,这下大家明白了,他们坐车走了。

        这情形令一些人开始忧虑起来,因为这样的话,他们就没有车子可坐了,很多人原本是希望这辆车能够再把他们送回火车站去的。但在这些客人当中,没有迹象显示他们会效仿那俩。他们像着了魔似的继续坐在那里,当汽车开走,外面重新恢复宁静时,楚赫又一次断然说出他的那句“美!哦,当然很爽了,就是美!”。

        我本来也是准备开口去求我的这位朋友的,想请他就让开场白到此为止,想请他现在开始为我们演奏他的作品选段,可就在我要开口的节骨眼上,他却摆出一副不为刚才的插曲所动的样子,继续他的发言:

        “接下来胡菲雅尔塔就怀孕了,给我进账了一个小子,我对这个儿子牵肠挂肚,他是一个圣洁的小男孩,俊俏迷人,超凡脱俗,既像是来自天外,又像是来自远古。然而,这孩子终究是血肉之躯,而又有条件在先,我不可以去爱任何人,所以他就把他给害死了,毫无怜悯之心,而且,他竟然还是利用我的眼睛去杀死的他。因为,你们肯定是知道的,如果一个人已经变得很坏了,那么,就连他看人的眼神都是有毒的,跟毒蛇一样毒,尤其会毒到孩子。所以,在八月份的一个月夜里,这个说起话来就跟涂了蜜一样甜的小家伙离我而去了,而我原本还以为我是可以拥有这样的柔情的。其实在此之前,我原本也还以为过,以为我,作为魔鬼的僧侣,是可以去爱血肉之躯的,只要不是女人的就行,那个男人为了追求我,让我和他以你相称,使出了无限的信任和温存,终于有一天,我答应了他。因此,我不得不杀死他,我接到命令,我被迫送他上西天。由于我想结婚的图谋被那位长官发现了,他就大发雷霆,认为结婚就是对他的背离,就是一个迈向调和的花招。所以他就强迫我,要我恰恰就利用这个图谋去冷酷无情地谋杀那个对我极尽信任和温存的男人,今天在这里,我要当着你们大家的面忏悔坦白了,现在坐在你们面前的我,同时也还是一个杀人犯。”

        又有几个客人在听到这个地方的时候起身离开客厅,他们是:一声不吭地起身抗议、脸色惨白并用牙齿咬住下嘴唇的小个子赫尔穆特·英斯提托利斯,连同他的两个朋友,圆滑世故的画家诺特波姆及其市民气十足的、挺着一对豪乳的夫人,我们通常称这样的女人为“奶妈”。总之,这几个人是一声不吭地离的场。不过,他们到了外面恐怕还是吭了声的,不然的话,怎么他们刚走一小会儿,施魏格施迪尔太太就轻手轻脚地进来了呢,只见她戴着围裙,灰白的头发梳得平整紧绷,她在靠近门口的地方停下脚步,双手合十地站在那里听阿德里安说话:

        “可我是怎样的一个罪人哟,你们这些朋友啊,我是一个杀人犯,我与人为敌,我和魔鬼私通,我沉湎其中,不能自拔,我就这样,不管不顾地,不知疲倦地辛勤忙活着,从不歇着”(他似乎再次陷入沉思,接着便把“歇着”这个词纠正为“歇息”,但之后又坚持用“歇着”),“也不睡觉,而是照着那个使徒的话:‘谁找苦吃,谁就吃苦’去做,自找气受,自找苦吃。因为,就像上帝如果不通过我们,如果没有我们的涂圣油仪式,就干不了大事一样,那另外的一个没有我们也同样不成。只有羞耻和精神的讽刺,以及这段期限内有碍这一事业完成的东西,只有这几样,是由他来亲自把持到底,以免我沾边的,余下的就全得我自己去做,即使是在我得到那罕见奇特的灌注之后,也是如此。由于在我这里经常会有可爱的乐器出现,管风琴或无踏键的小型台式管风琴,随后就是竖琴、琉特、小提琴、长号、哨子、弯曲号角、横笛,每一种都带四个声部,所以,要是我不知道还有别的隐情的话,我还真的会以为自己是在天上呢。我对此作了很多记录。另外也常常会有一些个孩子呆在我房间里,男孩女孩都有,他们给我唱乐谱纸上的合唱,边唱边笑,神情特别狡黠,还相互使眼色。都是些很漂亮的孩子。他们的头发偶尔也会飘起来,好像被热风吹了似的,这个时候,他们就会去用他们那漂亮的小手重新抚平他们的头发,他们的脸上都有酒窝,酒窝边上有红酒刺。有时会有黄色的鼻涕虫虫从他们的鼻孔里流出,往下流到胸前,而后消失——”

        这些话现在又一次成为一些听众离场的信号:他们是学者温鲁俄、福格勒和霍尔茨舒赫尔,我看见这仨中的一个在出门的时候分别把两个手腕贴到两边的太阳穴上。不过,把自己的家提供给他们当辩论场的西克斯图斯·克利德威斯反倒是神情激动地呆在他的位置上没动,像他这样在走了几拨人之后依然坚持不走的还有二十来个,尽管其中有很多已经从凳子上站了起来,作随时准备逃跑状。而列奥·齐恩克呢,则很有点唯恐天下不乱的意思,只见他高扬着眉毛嚷道:“哇噻,哈!”完全是他平时批判别人画作时的一贯做派。这时,几个妇女已经开始把莱韦屈恩围了起来,似乎要保护他:库尼恭德·罗森施蒂尔、梅塔·纳可黛和让内特·硕伊尔,就是这仨。艾尔泽·施魏格施迪尔则一直呆在远处。

        而我们又听到他说:

        “恶魔就这样二十四年如一日地忠实地强化着他的承诺,现在到了最后时刻,一切就要结束,我借助谋杀和淫乱完成了我的心愿,或许因为有上帝的仁慈在,以邪恶方式干下的坏事有可能会变成好事吧,我不知道。或许上帝也看到我自找了苦吃,自找了气受,我干得辛苦极了,我坚忍不拔地把所有的事情都干完了,或许,或许我所做的这些会得到折算和评价,我因此而会得到原谅吧——这个我没法说,我没有勇气去奢望它。我罪孽深重,我无法得到原谅,我犯的是无以复加的滔天大罪,因为,我以前满脑子苦思冥想,我原以为,如果一个人先不相信上帝的仁慈和谅解,然后又为此感到后悔,那么,这很可能会是对永恒的善的最严重挑衅,可是,现在我却发现,正是这种傲慢的深思熟虑的算计使得慈悲怜悯变得完全不可能。而在此基础上,我又继续苦思冥想并算计出,这最后的堕落定会极大地刺激善去证明其无限性。就这样持续不断地,总之,我和对面的善展开了一场臭名昭著的竞赛,看谁更加永不枯竭,是它,还是我的苦思冥想——现在你们看到了,我该死,我不会得到同情怜悯,因为我提前用苦思冥想摧毁了所有的同情怜悯。

        “我先前以我的灵魂为代价所购得的时间现在已经走完了,事到如今,我只好赶在我的末日来临之前把你们喊到我这里,好意的亲爱的兄弟姐妹们,我的灵魂就要谢世,这一点我不愿意向你们隐瞒。我把你们请到这上面来,愿你们记住我的好,还有其他我忘记邀请的人们,我在这里向他们致以兄弟般的问候,另外也请他们千万不要怪罪于我。该说的都说了,该坦白的也都坦白了,作为告别,我现在就从这部音乐作品里选出几段来弹给你们听,这些都是我从撒旦那可爱的乐器上偷听而来的,而且其中的一些部分那帮淘气狡黠的孩子也都唱给我听过。”

        他站了起来,脸色惨白,跟个死人似的。

        “这个男人,”这时,于一片沉默之中,突然响起克拉尼希博士那字正腔圆的嗓音,尽管这个嗓音由于哮喘病而不免有些气喘吁吁,“这个男人疯了。这可能早就是毋庸置疑的事情了,而非常遗憾的是,我们这些在场的人中没有搞精神病学的。我,作为钱币学家,感到自己在这里是完全无能为力的。”

        说完,他也走了出去。

        莱韦屈恩被上面所说的几个妇女,还有席尔德克纳普、海伦和我围在中间,他已经坐到了那架棕色的桌式钢琴前,而且还用右手去抚平了几张总谱。我们看见,泪水顺着他的面颊流淌下来,滴落到琴键上,而他则全然不顾,照旧坚持在湿淋淋的琴键上奏起分外刺耳的和弦。与此同时,他张开嘴,好像要放声歌唱,可是,从他嘴里发出的却只有一声悲叹,这声悲叹从此便永远地缭绕在了我的耳旁,驱之不散。他弯腰趴在这件乐器上,伸开双臂,好像要把它揽入怀中,可是,突然地,就好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似的,他整个人从琴凳的一侧向下瘫倒在地。

        施魏格施迪尔太太见状,飞也似的跑到他的身边,本来她站得离他比我们还远,但我们这些离他近些的人,我们,我不知道是为什么,却是迟疑了一下之后才开始想起要去关心他的。他已经不省人事,她托起他的头,用母亲般的双臂抱住他的上半身,转过头冲着屋里那些还在呆若木鸡的人喊道:

        “你们都赶紧走吧!你们哪里会理解哟,你们这些城里人,而这里需要的就是一种理解!他刚才说到永恒的宽恕,说了那么多,这可怜的人儿,我不知道那够不够。反正,只要是实实在在的人道的理解,你们相信我好了,不管什么事,只要有这就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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