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矮个儿弗里特曼先生

        毛病出在保姆身上。当怀疑的苗子刚冒头时,领事太太弗里特曼就郑重其事地关照过她,应当尽量克服那身上的弱点,可是这又何济于事呢?除了滋养身体的啤酒外,保姆每天还要喝一杯红葡萄酒,这又有什么办法呢?后来事实忽然又证明了:——这个姑娘还无可奈何地喝起炉子里用的酒精来。他们还来不及把她辞退,让别人接替,不幸的事就发生了。有一天,母亲和三个含苞欲放的女儿从外面回来,看到出世只有一个月左右的小约翰内斯从睡着的地方掉下来,躺在地上惊恐地呜咽着,而保姆却站在一旁,目瞪口呆。

        医师细心而沉着地察看婴儿蜷曲和抽搐着的四肢。他绷紧了脸。三个女儿站在屋隅抽泣,而弗里特曼太太则心痛欲裂,大声祈祷。

        在婴儿降生之前,这位可怜的妇人已经够受了;她那位荷兰领事的丈夫突然患重病离她而去。现在她心中余痛未消,对小约翰内斯的生命不敢存什么奢望。但过了两天,医师紧紧握住她的手劝慰她说,孩子已完全脱离险境,脑子本来有些轻伤,现在已安然无恙,只是眼神有些改变,不能像起先那样凝眸了……当然,结果如何还得等着瞧,但愿像人们所说的,一切天从人愿,称心如意……

        约翰内斯·弗里特曼从小长大的那座山墙向街的灰色房屋,坐落在古老商业小城的北门旁。走进房屋的大门,你就踏上一片宽敞而铺有石板的地面,一部扶梯从这里一直通往楼上,扶梯两旁是涂白漆的木栏。二楼客厅里糊壁纸的风景画已经褪色;在铺有暗红色长毛绒毯的笨重红木桌周围,摆着靠背椅和沙发之类。

        约翰内斯在童年时代常常坐在这间客厅的窗口,窗前长年开着美丽的花卉。他坐在母亲膝边的一条小矮凳上,侧耳倾听母亲讲的神仙故事,凝望她花白的光油油的头发和温柔慈祥的面容,吸进她身上经常散发出的阵阵清香。有时母亲给他看看父亲的遗像,他是一位长灰色连鬓胡子的和善绅士。母亲说,现在他已进入天国,正在那边等他们大家呢。

        屋子后面是一个小花园。每逢夏日,他们总要在那边呆上好多时间。不过附近有一家制糖厂,从厂里几乎经常有一股甜滋滋的烟雾随风吹到花园里。园里有一株节疤累累的老胡桃树,小约翰内斯常坐在胡桃树阴下的一条木矮凳上剥胡桃,而弗里特曼太太和他已成年的三个姐姐则坐在灰色的帆布遮篷下陪伴他。母亲在做针线活儿,但她常常停下手来,用忧伤而慈爱的目光偷偷瞅这个男孩。

        小约翰内斯长得并不漂亮。他鸡胸驼背,两只胳膊细长瘦削得不成样儿,看去很不顺眼。他蜷缩在矮凳上,一个劲儿剥胡桃。不过他的手和脚娇嫩纤小,长一对小鹿般的棕色大眼睛,嘴儿的线条温柔妩媚,软软的头发是淡棕色的。虽然他的脸可怜巴巴地嵌在两个肩胛中,但仍称得上是俊美的。

        他七岁时上学,时光过得又单调又迅速。他每天徒步经过山墙向街的房屋和店铺,一直来到哥特式拱顶的古老学校。他走起路来大摇大摆,十分可笑,畸形人的步态往往是这样的。他在家里做完作业后,有时看看封面上绘有漂亮彩色图案的书,有时到花园去玩玩,而他的几个姐姐却替患病在床的母亲料理家务。她们也有社交活动,因为弗里特曼一家是城里的望族;但可惜她们还没有结婚,她们经济能力不足,又长得相当丑。

        约翰内斯也好几次接到一些老同学的邀请,但他对这类交往没有多大兴趣。他不能参加他们的游戏。他们在他面前往往显得十分拘束,因而关系并不怎么融洽。

        接着,这样的一个时期到来了——他开始在校园里听人议论某些恋爱事件。他睁大眼睛聚精会神地听,他们津津乐道地一会儿谈这个姑娘,一会儿谈那个,而他只是默不作声。他想,这些事显然是故意夸张地说给某些人听的,像体操和掷球一样跟他毫不相干。有时他不免有些伤心,但终于习惯起来,独自站在一旁,无动于衷。

        可是一件事终于发生了。在他十六岁那年,他突然为一个同样年龄的姑娘吸引住了。她是他班上一位同学的妹妹,是一个愉快活泼、有些放荡的金发姑娘。他在她哥哥家里结识了她。他在她身边感到非常窘,而姑娘对他那种不自然而故作亲昵的姿态,使他十分苦恼。

        一个夏日的下午,当他独个儿在郊外的城墙上漫步时,他听到茉莉花树丛后面有人在悄声耳语,于是他把耳朵贴在树枝旁屏息静听。那个姑娘坐在那边一条长凳上,旁边是他熟识的一个身材颀长的红发青年。他把她抱在怀里,在她嘴唇上吻了一下。她也回吻了他,还吃吃地笑了起来。约翰内斯·弗里特曼看到了这一景象,就掉头悄悄地走开了。

        他的脑袋在两个肩胛内陷得更深了,双手哆嗦,一阵刻骨的刺痛从胸际一直升腾到喉咙口。但他把它硬压下去,尽力使自己振作起来。“好,”他暗自想,“事情就到此结束吧。我再也不会为这种事操心了。爱情会给别人带来幸福和欢乐,但只能带给我忧伤和痛苦。我完了。对我来说,一切都落空了,今后再也不会重演。”

        这个决心对他很有好处。他永远放弃了这种希望。他回家后,手里拿起一本书,有时奏奏小提琴。尽管他胸部畸形,他还是学会了演奏。

        十七岁时,约翰内斯像他圈子里的那些人那样,离校从商,进了下面河边施利福格特先生的大木行里做学徒。他们对他很客气,他也十分殷勤,生活过得平静无事,有条不紊。但他二十一岁时,母亲在久病后终于与世长辞。

        这对约翰内斯·弗里特曼是一个很大的刺激,他的痛苦持续了好久。他细细玩味着这份痛苦,沉浸在这痛苦里面,好像某些人沉浸在欢乐里那样。他用儿童时代千百种的回忆来滋养这种痛苦,他作为生平第一件大事使自己备尝此种滋味。

        不管生活对我们来说是不是值得称之为“幸福”,它终究是美好的,可不是吗?约翰内斯·弗里特曼意识到这点,因此他热爱生活。他放弃了人们有机会可能享受到的极大幸福,却一味只懂得享受眼前所能获得的一些欢乐,这点谁也不了解。春日在郊外的公园里散步,花儿的芬芳,鸟儿的欢唱——难道这些还不够赏心悦目吗?

        我们应当懂享受,而教育本身也无疑是传授我们享受之道——这点他也了解,而他也受到熏陶。他爱好音乐,城里举行的音乐会,他每次都去听。他渐渐学会拉小提琴,虽然听起来怪里怪气,但奏得还不太糟。他为琴里发出来每个美丽柔和的乐音而沾沾自喜。他又读了许多书,因而在相当时间内获得了城里没有人比得上的文学修养。他从书本上获悉了国内外的许多新鲜事物,能鉴赏一首诗歌富有节奏的魅力;对于一篇构思奇妙的小说中深切的主旨,他也能心领神会。咳!人们几乎可以说,他是一位耽于享乐的鉴赏家了。

        他理解到一切都值得享受,但要区别哪些经历是“愉快”或“不愉快”,却是愚蠢的。他心甘情愿地吸取和抚育各种各样的感受,不管是悲是喜;他甚至把不能实现的希望——也就是渴慕——也怀在心里。他为这种感情的本身而热爱它,而且暗暗对自己说,渴望一旦兑现,最美好的就消逝了。宁静的春日傍晚所怀的甜蜜、痛苦和隐隐约约的憧憬和希望,不是比夏日实现的宿愿更使人心醉吗?啊,不错,他是一位耽于享乐的鉴赏家,这位矮小的弗里特曼先生!

        当然,街上那些怀着友好同情的态度向他打招呼(他一向习惯于这种礼遇)的旧相识,对这点是不了解的。他穿一件浅色的大衣,戴一顶闪闪发光的大礼帽,在街上滑稽地大摇大摆地走着——说也奇怪,他有点爱好虚荣。人们想不到这个不幸的残废者原来是热爱生活的。岁月悄悄流逝,他情绪上没有很大波动,心头只是洋溢着一片恬淡宁静的幸福,而这种幸福是他自己创造出来的。

        但弗里特曼先生的癖好和真正倾心的地方却是剧院。他对戏剧有一种异常强烈的感受。当巨大的舞台效果或一出悲剧落得惨绝人寰的结局发生时,他小小的躯体就会激动得浑身打战。他在城内第一流剧院里有一个固定的包厢,经常去看戏,时常跟三个姐姐一起去。母亲死后,她们在老屋里为自己和弟弟料理家务,这幢老屋现在由大家分享。

        可惜她们一直没有出嫁。她们早已到了乐天知命的年龄,因为长姐弗莉特丽克比弗里特曼少爷长十七岁。她和她妹妹杏丽埃特长得太高太瘦了些,而小姐姐菲菲却太矮太胖,何况她说起话来身子会怪可笑地抖动,嘴角也会淌出口水来。

        矮个儿弗里特曼先生对三个老姑娘倒不太关心。她们三个人休戚相关,彼此始终都是一条心。特别在她们熟人中间有人订婚时,她们就会异口同声带着劲儿说,这事多么够味啊。

        她们的弟弟在离开施利福格特先生的木行独立营生时,他还是和姐姐们住在一起。这时他已经营起一家代办处之类的小商行来,工作任务并不过分繁重。商行底层有几间办公室,只消走几步楼梯就可用膳,因为他常常有些气喘。

        他的三十岁寿辰,是六月里一个晴朗而温暖的夏日。午膳后,他坐在小花园的灰色遮篷下,用姐姐杏丽埃特为他新绣的枕头休息。他嘴里燃起一支优质的雪茄,手里拿一本精美的书。但有时他把书本放在一边,静听老胡桃树上栖息的麻雀吱吱嘎嘎地欢唱,同时眺望通往自己屋子那条清洁的砾石小径和草坪,草坪里点缀着一些百花斗妍的花坛。

        矮个儿弗里特曼先生不蓄胡子,他的脸相一直没有多大改变,只是稍稍清癯些罢了。他淡棕色的头发又细又软,头发光油油的从一侧分开。

        他仰望阳光灿烂的蓝天,任凭书本从膝上掉落。这时他自言自语说:“唉,三十年就这样过去了。也许还要再过十年或二十年,这只有天知道。它们无声无息地来了,又像过去的岁月那样流逝了。我以宁静的心情期待着来日。”

        同年七月,当地军事长官人事更迭,引起全城人们的强烈关注。原来长期呆在这个岗位上的军事长官,是个肥壮结实、和蔼可亲的人,深为当地的社交界所爱戴,人们舍不得他离开。至于首都派冯·林林根先生来接替这项工作究竟是什么原因,那只有天知道。

        不过这次人事更动看来并不坏。这位新长官虽然已经结婚,但还没有子女。他在南郊租了一座很宽敞的别墅,别人推测,他大概想在这儿安家。传说他极其富裕,这从下列事实中也获得证实:他带来了四个仆役,五匹供骑乘和拉车的马,一辆顶盖能开卸的四轮马车和一部轻便的狩猎车。

        这对夫妇到城后,就开始访问了城里的许多望族,而他们的名字也为大家所传诵。不过人们的主要兴趣全不在冯·林林根先生本人,而是集中在他夫人身上。男人们晕头转向,一时作不出判断来,而女士们对冯·林林根夫人(她的芳名叫格尔达)的为人却一点也看不顺眼。

        “那个女人染上京城里的某些习气,”律师太太哈根斯特鲁姆有一次对杏丽埃特,弗里特曼发表自己的见解,“这倒是很自然的。她又抽烟又骑马,这也不足为怪。可她的作风不只是随便,而是放荡不羁,何况放荡不羁这个词儿还不够贴切呢。您瞧,她长得一点也不丑,甚至可以说是漂亮的,不过她缺少女人应有的魅力,无论她的目光、笑容和动作,都没有讨男人欢喜的地方。她不善于卖弄风情,我也决不会因此说她不好,这点老天知道。可这样一个少妇——她才二十四岁呢——怎么能连女性天然的一点吸引力都没有呢?亲爱的,我并不善于辞令,但我懂得我想说的是什么。男人们都为她神魂颠倒。您会看到,不出一二星期,他们就会对她腻烦的。”

        “呃,”弗里特曼小姐说,“她要的东西,倒是应有尽有呢。”

        “不错,只要瞧瞧她的丈夫!”哈根斯特鲁姆太太嚷道。“她怎么对待他?您应当瞧瞧!今后您也瞧得到的。要是一个已婚的女人对异性摆出一副冷若冰霜、若即若离的气概,我举双手赞成。可是她对自己的丈夫又如何呢?她用冷冰冰的眼睛盯着丈夫,用怜悯的口气向他说一声我的朋友,听了真叫我气愤。至于那位丈夫,没有人不认为他是一个又规矩而又有豪侠气概的人,是四十岁左右一位地地道道的保守派,又是一个出色的军官!他们结婚已四年了,亲爱的。”

        矮个儿弗里特曼先生第一次有机会瞻仰林林根夫人的丰采,是在那条商店鳞次栉比的大街上。见到她的时间是在中午时分,当时他正好从交易所谈了一会儿的业务出来。

        他在大商人斯特凡身旁踱步,尽管个子矮小,步态却大模大样。斯特凡的个子大得异乎寻常,又矮又胖,满脸都是连鬓胡子,眉毛浓得惊人。两人都戴大礼帽,由于天气热,大衣的纽扣都解开了。他们的手杖叩在人行道上,发出有节奏的声响,一面谈政治。他们快走到街心时,大商人斯特凡忽然说:

        “那边乘车来的不是林林根太太,那才见鬼呢。”

        “那太妙了,”弗里特曼先生用响亮而又有些尖细的嗓音说,眼睛满怀期待直勾勾地向前望。“我还一眼都没有见过她呢。哦,那部黄马车过来了。”

        今天,林林根夫人乘的确是那辆黄色的猎车,她亲自驾驭两匹瘦骨嶙峋的马儿,一个两臂交叉的杂役在身后坐着。她穿的是一件宽大的浅色外套,连裙子也是浅色的。在她那顶又小又圆系有一条棕色革带的草帽下面,鲜明地露出栗红色的头发,波浪似的头发一直披到耳际,在后脖子上密密实实地挽了一个髻。她的脸儿是鹅蛋形的,肤色苍白,两只褐色的眼睛靠得非常近,眼圈有一层朦胧的淡蓝色的阴影。鼻子短而秀挺,鼻梁小而多雀斑,看去很标致;不过她的嘴儿是否漂亮却说不上来,因为她不住翘起下唇,然后又掀动上唇。

        大商人斯特凡见马车迎面驶来,就毕恭毕敬地欠身致意。矮个儿弗里特曼先生也脱下帽来,睁大眼睛细细地看着林林根夫人。她放下马鞭,微微点了点头,就慢慢向前驶去,一面左顾右盼地打量屋宇和橱窗。

        他们向前走了几步后,大商人说:

        “她到外面去兜了风,现在正好回家去。”

        矮个儿弗里特曼先生没有回答,只是眼睛朝下呆瞧地面。忽然他把眼睛转向大商人,问道:

        “您刚才说什么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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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斯特凡先生把他精辟的见解重述一遍。

        过了三天,约翰内斯·弗里特曼在十二时左右照例散完了步,回到家中。开午饭的时间是十二点半,回来后,他总要到自己的“办公室”再消磨半小时光阴。这间房间正好在大门右边。这时女佣过来对他说:

        “家里有客人,弗里特曼先生。”

        “在我房里吗?”他问。

        “不是,在楼上小姐们的房里。”

        “来的是谁啊?”

        “军事长官林林根先生和他的太太。”

        “噢,”弗里特曼先生说,“那末我……”

        于是他上楼去。他穿过前廊,正想握住通往“风景眺望室”那扇白色大门的把手,突然他顿住了,后退一步转过身去,又慢慢按照他来的路线回去。虽然他只是孤零零一个人,但他高声自言自语说:

        “不,最好别去了。”

        他下楼走进自己的“办公室”,在写字台前坐下,手里拿起报纸。但过了一分钟,他又把报纸扔下,侧着脑袋凭窗外眺。他就这样呆坐着,直到女佣进来通知他午膳已经就绪。于是他起身上楼走入餐室,几位姐姐已在那儿等他。他在自己那张放有三本乐谱的椅子上坐下。

        杏丽埃特舀满了汤,说:

        “约翰内斯,你知道谁来过这儿?”

        “嗯?”他问。

        “新来的军事长官夫妇。”

        “真的吗?他们太客气了。”

        “真是这样,”菲菲说,她嘴角淌满了水。“我觉得他们俩都挺和气。”

        “无论如何,”弗莉特丽克说,“咱们得趁早回拜他们,我主张咱们后天就去,也就是星期天去。”

        “星期天。”杏丽埃特和菲菲异口同声说。

        “你也跟我们一块儿去吧,约翰内斯?”弗莉特丽克问。

        “那还用说!”菲菲一面说,一面摇晃着身子。弗里特曼先生听不清她们说些什么,只是闷闷不乐地喝他的汤。看来,他似乎在倾听哪儿有什么叫人害怕的声音。

        第二天晚上,城里的剧院上演《罗恩格林》,社会名流都去观看演出。小小的剧院里,上上下下座无虚席,人声鼎沸,场内弥漫着煤烟气味和香气。无论是正厅前排座位上还是楼座的观众,都瞩目十三号包厢它正好位于舞台的右面——因为今天林林根夫妇在剧场里初次露面,人们有机会细细端详他们。

        当矮个儿弗里特曼先生穿着无可指摘的黑礼服和熠熠发光的、前胸高高鼓起的白衬衫跨进他的包厢——十三号包厢——时,他在门口怔住了,身子往后一缩,用手摸着额角,鼻孔也霎时抽动起来。但他还是在椅子上坐下,位置恰好在林林根太太的左边。

        当他坐下时,林林根太太翘起下唇把他打量一番,接着她掉头转向丈夫,和他说几句话。丈夫站在她的身后。他是一个高大、宽肩膀的汉子,小胡子向上翘起,脸膛黑黝黝的,显得很和气。

        当序曲开始,林林根太太弯身倚向栏杆时,弗里特曼先生向她匆匆地斜瞟了一眼。她穿一件淡色的夜礼服,在剧场里所有的女人中,只有她一个人才穿这种甚至有点儿袒胸露肩的衣服。衣服的袖口宽而隆起,白色的手套一直戴到胳膊肘那儿。今天她的风度看来有些骄矜,不久以前她穿着宽松的外衣时,神态就不是这样。她丰满的胸部慢慢地一起一伏,赤褐色的发髻沉甸甸地低垂在后脖子上。

        弗里特曼先生面色苍白,比平时苍白得多。在他头路分明的棕色头发下面,一颗颗小小的汗珠在额上冒出。林林根太太的左臂靠在栏杆的红色天鹅绒上,脱下手套,因而这只浑圆、洁白的玉臂始终在他眼前闪现,要避也避不了。她手上不戴戒指,手和手臂上,一条条淡蓝色的静脉历历在目。

        提琴欢唱,长号怒鸣。特尔拉蒙德倒下了,乐队奏出一片欢腾声。矮个儿弗里特曼先生面无人色,一动不动地坐着,脑袋缩在两个肩胛中,一根食指放在嘴里,另一只手拉住上衣的袖口。

        幕落时,林林根太太起身同丈夫一起离开包厢。弗里特曼先生不敢正视一眼,只是用手帕轻轻拭额角,然后突然起立,一直走到通往走廊的门边。一会儿他回来了,一动不动坐在原位,姿势和以前一模一样。

        当铃声响起而旁边的那位贵妇人又进来入座时,他感到林林根太太目不转睛地瞅着他,他也不由自主地仰起脑袋向着她。当他们的目光相遇时,她不但没有避开,而且神色自若地继续向他细细打量,他终于不得不沮丧地垂下了眼睛。这时他显得更苍白了,心头涌起一种莫可名状的恼恨,恼恨中夹杂甜滋滋的痛楚。音乐又开始了。

        当这幕戏将近结束时,林林根太太的扇子忽然掉落了,正好掉在弗里特曼先生脚边的地面上。他们两人同时弯下身子去拾,但林林根太太亲自抓到了手,她嘲弄似地微微一笑说:

        “谢谢。”

        此刻他们的脑袋凑得那么近,他在一瞬间势必已闻到那位女人胸中温热的香气。他绷紧了脸,整个身子痉挛地缩作一团。他的心口怦怦乱跳,气也接不上来。有半分钟光景他呆坐着,然后把椅子往后一扔,悄悄站起身来,又悄悄走了出去。

        他在铿锵的乐声中穿过走廊,从衣帽间里取下自己的大礼帽、浅色大衣和手杖,下楼来到街上。

        这是一个温暖、宁静的夜晚。山墙向街的灰色屋宇在煤气灯的映照下,静静地耸向天际。天上的星星闪耀着明亮而柔和的光辉。街上,遇见弗里特曼先生的人不多,他们的脚步在人行道上发出回响。有人跟他打招呼,但他没有瞧见;他脑袋低垂,高高突起的胸脯颤抖着,呼吸十分急促。他不时喃喃自语:

        “天哪,天哪!”

        他怀着惊恐战栗的心情省察自己,感到自己温存地抚育、苦心孤诣地培植的感情已经乱作一团。突然,一种昏眩和如痴如醉的激情和痛苦压倒了他,他倚在一条街灯柱上,哆嗦着嘴唇悄悄地说:

        “格尔达!”

        街上寂静无声。这时周围一个人也见不到。矮个儿弗里特曼先生打起精神来继续往前走。现在他已走上剧院所在的那条街,它一直陡峭地通到下面河边。以后他又沿大街往北朝家里走去。

        刚才她用怎样的目光瞅他啊!怎么?她不是迫使他低首垂目吗?她的眼神不是使他丧胆吗?难道她不是一个女人,他也不是一个男人吗?他那双奇妙的褐色眼睛,当时难道没有真正迸射出欢乐的火花来吗?

        他感到这种对肉欲的软弱无力的憎恶又一次向他袭来。他接着又回忆起这番情景:当时她的脑袋如何跟他的凑在一起,如何吸入她肉体的芬芳……于是他第二次站停下来,畸形的上身弯向后面,咬紧牙关呼吸,接着又灰心绝望地尖声喃喃自语:

        “天哪,天哪!”

        于是他继续机械地、慢慢地往前走,透过傍晚闷热的空气,穿过阒无一人、只是回响着自己脚步声的街道,在家门口站住。他在前厅稍待片刻,鼓起胸膛吸入弥漫在那儿的阴湿寒冷的空气,然后走入自己的“办公室”。

        他坐在敞开的窗户前的一张书桌边,凝望一朵黄色的大玫瑰花;这朵花不知谁插在一只盛有清水的玻璃杯内。他拿起这朵花,闭起眼睛闻闻它的香气,不一会儿就用疲倦而忧伤的神情扔在一旁。不,不,这事已收场了!这种香气对他又有什么意义呢?以前构成他的“幸福”的一切,如今对他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掉过头去,向外眺望静谧的街景。不时响起一阵脚步声,然后又趋岑寂。繁星在天际闪烁。他是多么衰弱,多么心力交瘁!他头脑里空荡荡的,他的灰心绝望一下子开始化为淡淡的、无法排遣的哀愁。几行诗歌在他的脑际掠过,《罗恩格林》的音乐又在他的耳畔回荡。他又一次见到林林根太太的形象以及她洁白的玉臂搁在红色天鹅绒上的姿态,然后像害寒热病那样地沉沉入睡。

        他好几次要醒过来,但他心里害怕,又努力使自己昏昏入睡。天色已很明亮,他睁大眼睛痛苦地望着周围。昨晚的景象都历历在目,看来睡过一觉后,他的苦恼一点也没有消失。

        他的脑袋沉甸甸的,眼睛阵阵灼痛。但他洗好了脸,用香水洒了洒他的额角后,感到舒服些了,又静静地坐在依旧敞开的窗户旁边。时光还早,大约只有清晨五时。间或有一个面包店的青年伙计跑过街头,别的一个人也望不到。对面的屋子里,窗帘都还没有拉起。但鸟儿在鸣啭,天空一片蔚蓝色。这是一个绚丽的星期日早晨。

        矮个儿弗里特曼先生的心头涌起一种舒泰和充满自信的感觉。他干嘛要苦恼呢?一切都不是跟平时一样吗?姑且承认昨天的遭遇是一个不幸的打击,但现在不是该收场了吗?要收场还不太晚,他还来得及使自己免于毁灭!他一定要设法避免一切机会,使自己不致再陷入这种情感的狂澜中。他认为这是有把握的。他感到自己有力量战胜和控制这一弱点。

        钟敲七点半,弗莉特丽克过来了,把一杯咖啡端在圆桌上,这张圆桌正好放在靠近后壁的皮沙发前面。

        “约翰内斯,早上好,”她说,“给你送早点来了。”

        “谢谢,”弗里特曼先生说。接着他又说:“亲爱的弗莉特丽克,你们拜访客人就自己去吧,对不起。我身体不舒服,不能陪你们一起去。我睡得不好,头很痛,总之,我不得不请你们……”

        弗莉特丽克回答说:

        “那真可惜。这种做客的机会你千万不要错过。不过你看来真的有病。让我拿一支头痛药锭给你用用吧?”

        “谢谢,”弗里特曼先生说,“过些时候就会好的。”于是弗莉特丽克走了。

        他站在桌边慢慢啜咖啡,而且吃了一片新月形小面包。他很满意自己,为自己的意志坚定而洋洋自得。吃完后,他拿起一支雪茄,又在窗口坐下。早点使他的精神振作起来,他感到愉快而充满希望。他取了一本书,一面读一面抽烟,眨巴眼睛仰望窗外的太阳。

        此刻街上已经活跃起来,车声辚辚,人语嘈杂,马车的铃声也丁丁当当地传来。在这一切声音中,还可以听到鸟儿的啁啾声。天空灿烂明媚,和煦的清风阵阵拂来。

        十点钟时,他听到几位姐姐走过前厅,屋子的大门吱吱嘎嘎地响起来。他看到三个女人经过窗口,但他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一小时过去了,他越来越高兴。

        他开始有一种妄自尊大之感。空气多甜润,而鸟儿的啼鸣又有多么动听!要是他能散一会步,该有多好呢?突然,他心里升起一种又甜蜜又可怕的想法(可并无半点杂念):要是我上她那儿去又怎样呢?他在体力上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内心向他恐怖地提出的警告克制下去。于是他欣喜若狂地下了决心,接着说:“我要上她那儿去!”

        他换好星期天的黑礼服,戴上大礼帽,拿起手杖,急匆匆、气喘吁吁地穿过城市的各条街道,走到南郊。他任何人都看不见,只是一脚一步地匆匆往前走,脑袋一忽儿向上,一忽儿朝下,陷入得意忘形的极乐境地。终于他在栗树小径的红色别墅前面站住了,在别墅门口,可以看到“林林根平事长官邸宅”的字样。

        他浑身震颤了一下,心头怦怦乱跳,胸口闷得透不过气来。但他还是穿过走廊,按动内室的门铃。现在事情已成定局,后退已没有余地了。“一切听天由命吧,”他想。他心里突然平静得像一池死水。

        门呀的一声开了,佣人在前厅里迎他,收下他的名片,急匆匆地登上铺有红地毯的楼梯。弗里特曼先生呆瞪着红地毯,一直到佣人下楼告诉他,太太请他上楼。

        在楼上客厅的门边,他放好手杖,在镜子里照了一眼。他的脸色刷白,眼睛布满了红丝,头发黏滞滞地披在额角上,拿大礼帽的那只手在不住哆嗦。

        佣人开门后,他走进房去。他发现自己在一间相当宽敞而光线朦胧的房间里,窗帘已经垂下。右边放一架钢琴,房间中央的一张圆桌周围,摆着好几只棕色丝绸套子的靠背椅。左面的墙边放着沙发,上面挂着镶有粗金边框的风景画,连壁上挂毯的颜色也是黑沉沉的。后面有一个壁龛,放有几盆棕榈。

        过了一分钟,林林根太太才拉开右面的门帷,踏着厚厚的棕色地毯悄悄向他走来。她穿的是一件朴素的、红黑相间方格形花纹的衣服。壁龛里射出一道光柱,微尘在光柱中飘舞。这道光柱正好落在她红褐色的浓发上,因而她的头发一刹那间金光闪闪。她用那双奇妙的眼睛探索地望着他,像往常那样撅起了下唇。

        “太太,”弗里特曼先生开腔了,把头仰得高高的,因为他的身材只有她胸部一般高。“我也想前来向您请安。我的姐姐们拜访您时,可惜我不在家……真抱歉极了……”

        他压根儿不知道再说些什么才好,而她却站着无情地注视他,似乎迫使他再说下去。全部热血顿时涌上他的脑袋。“她要折磨我,嘲弄我,”他想,“她已看透我的心了!她的眼睛闪烁着多么异样的光芒!”终于她用十分响亮清越的声音说:

        “很欢迎您上我家来。刚才没有见到您,我也很遗憾。请您坐下来,好吗?”

        她靠近他坐下,手臂搁在椅子的扶手上,身子靠向后面。他坐时向前俯着身子,帽子放在膝间。她说:

        “您可知道,您的几位姐姐一刻钟前还在这儿?她们对我说,您病了。”

        “这倒不错,”弗里特曼先生回答,“我今儿早晨不很舒服,我本来以为不能出来了。来迟了,请您原谅。”

        “您的脸色现在也不大好,”她不动声色地说,目光还是盯住他,“您的脸发白,眼睛红通通的。您的身体大概不太好吧?”

        “哦……”弗里特曼先生结结巴巴地说,“我身体一般还过得去。”

        “我的病也很多,”她继续说下去,眼睛仍不转向别处,“可是任何人都看不出来。我有些神经质,而且神思恍惚。”

        她不作声了,垂下头来让下巴贴到胸际,眼睛向上期待地望他,可是他没有回答。他静静地坐着,睁大眼睛沉思地向她看。她说得多么奇妙,她清脆的、软绵绵的声音又多么打动了他的心!他开始平静下来,刚才他仿佛做了一场梦。林林根太太又开始说:

        “昨天,戏还没有演完您就离开戏院,我没有记错吧?”

        “不错,太太。”

        “我很难过。您坐在我旁边当时看得可专心呢,尽管那场戏演得不怎么好,或者说马马虎虎。您喜欢音乐吗?会不会弹钢琴?”

        “我只能拉一点儿小提琴,”弗里特曼先生说,“也就是说,几乎谈不上什么……”

        “您能拉小提琴?”她问,接着越过他的脸凝望空中,陷入遐想。

        “不过我们有时可以一起演奏,”她突然说,“我也能伴奏一点儿。能在这儿找到同行,可真高兴……以后您能再来吗?”

        “很高兴一切听候太太吩咐,”他说,感到自己始终是在做梦。这时彼此沉默了片刻。接着她的脸色骤然变了。他看出她的脸变了样,神色上露出一种难以觉察的无情的讥讽,眼睛里又闪耀着某种令人不安的颤抖的火花,像上两次那样探索地盯住他瞧。他的脸热辣辣的,不知转向哪儿才好,同时感到无所适从,只是把脑袋缩得更紧,不知所措地低头望着地毯。这时他打了一个寒噤,内心又感到一阵愤怒,这是一种苦中带甜、但又无可奈何的愤怒。

        当他苦苦挣扎了一下重新抬起头时,她已不再盯住他了,而是泰然自若地越过他的脑袋看着房门。这时他好容易迸出几个字眼来:

        “太太住在我们城里,到现在为止还称心吧?”

        “噢,”林林根太太若无其事地说,“当然称心。我干吗不称心呢?自然,我有些拘束,好像有千百双眼睛看着我,不过还有一件事,”她马上接下去说,“我只怕忘了:我们过几天想请一些客人来玩玩,只是随便举行一个小小的聚会罢了。搞一些音乐,聊聊天……此外我们屋子后面还有一个漂亮的小花园一直通到河边。简单地说,我们当然要正式邀请您和您的姐姐们来,可是现在我要请您马上答应,您肯赏光吗?”

        弗里特曼先生还来不及致谢和表示赞同,房门的把手猛地旋开了:军事长官走进房来。两个人都站起身来。林林根太太介绍这两个男人认识后,做丈夫的就彬彬有礼地向妻子和弗里特曼先生欠身致意。由于天热,他黑黝黝的脸膛闪闪发光。

        当他脱下手套时,他用尖利有力的嗓音对弗里特曼先生说些什么。弗里特曼睁大眼睛呆望着他出神,似乎等待军官会亲热地在他的肩胛上拍一下似的。这时军事长官两只脚跟紧靠在一起,稍稍弯着身子,用显然压低了的声音对妻子说:

        “亲爱的,你可曾邀请弗里特曼先生参加咱们小小的聚会?要是你愿意,我想日期就定在一星期以后吧。我希望天气不会有什么变化,这样咱们就可以在花园里玩上一会儿。”

        “就照你的意思办吧。”林林根太太回答,连正眼也不瞧他一下。

        两分钟后,弗里特曼先生告辞了。当他走到门边再次欠身道别时,又一次与她的目光相遇,她还是毫无表情地瞅着他。

        他离开别墅没有回城,而是不知不觉地踏上一条林阴道上岔出来通往河边古堡的路。那边有修剪整洁的草地,绿树成荫的道路和长凳。

        他心不在焉地快步走着,头也不抬起来。他热不可耐,感到火焰在他的心头翻腾,在他疲乏的头脑里,有什么在无情地怦怦乱跳。

        难道她不是常常凝眸看他吗?但这不是刚才告别时那种毫无表情的目光,而是像前几次那样,在奇妙地、安详地同他说过话后流露出的那种冷酷而闪烁不定的目光。唉,看到他手足无措的激动得不能自己的样儿,难道她不暗暗高兴吗?当她细细打量他时,莫非对他连一点同情心都没有吗?

        他沿河岸走,岸边是青苔丛生的墙垣。他坐在长凳上,矮矮的一丛茉莉花树把长凳围成一个半圆形。周围香气扑鼻。太阳照在他前面微波荡漾的水面上。

        他感到多么疲劳衰竭,而内心又是那么痛苦与激动!最后瞧自己一眼,然后跳到静静的水中,经过短时间的痛苦后在一片安宁中获得解放与拯救——这岂不是最好的出路吗?啊,安宁,那边有的是安宁,而这也是他所需要的;不过他要的安宁,并不是目无所见、耳无所闻的那种安宁,而是一片心平气和、满怀良好愿望的安谧。

        正在那一瞬间,他对生命的眷恋又在他心中跃动,而且对失去的幸福充满渴望。于是他环顾周围沉静肃穆、无边无际的大自然,看到河水在阳光下如何淙淙地流着,青草如何在风中颤动,点缀在那儿的花卉又如何盛开、萎谢、凋零,而这一切又如何默默地顺从上苍的安排。这时他突然感到周围的一切都是那么友好和协调,人力在一定程度上必然能战胜命运的拨弄。

        他想起三十岁生日的那天下午,那时他心情十分平静。展望未来的日子,他既没有恐惧,也不抱希望。他对未来看不到光明和阴影,只觉得前面一片朦胧,而这片朦胧又不知不觉陷入黑暗。对于未来的岁月,他用恬静而优美的微笑去迎接,但这样的日子能持续多久呢?

        于是出现了这个女人,她一定会出现。这是他命中注定的,她本人就是他命运的主宰,而且只是她!他不是在最初的瞬间就感到这个叫?她来了,尽管他努力保持自己内心的平静,但她在他心中引起了一种激情,这种激情他从青年时起就一直在压制,因为他感到这只是痛苦和毁灭。这种感情以巨大的、不可抗拒的威力攫住他,使他趋向灭亡!

        他感到正是这个使他毁灭。可是为什么还要挣扎,还要使自己恼呢?一切听天由命吧!让他向己走自己的路,对他面前的那个吓人的深渊佯作不见,听从命运的摆布,使自己屈服于那种压倒一切的既痛苦又甜蜜但又无法规避的力量。

        水波闪闪发光,茉莉花散发出强烈的、刺鼻的香气,鸟儿在树从中鸣啭娇啼,树丛间露出一方令人忧郁的天鹅绒般的蓝天。驼背的弗里特曼先生坐在长凳上久久不走。他俯着身子坐在那边,双手托着额角。

        大家都一致认为林林根夫妇招待得十分周到。在宽敞的餐室里,大约有三十个人坐在点缀得很漂亮的长桌边。仆役和两个雇来的佣人这时在急急忙忙为宾客端来冷饮。觥筹交错,室内弥漫着食物的热气和香雾。和蔼可亲的大商人带着妻子和女儿在此做客,卫戍部队的军官也云集在这儿。此外还有一位可亲的老医师,几位律师,总之都是上流社会的一些人。

        在场的还有一位念数学的大学生,他是军事长官的侄儿,前来探亲。现在他正和哈根斯特鲁姆小姐密谈,这位小姐正好坐在弗里特曼先生对面。

        弗里特曼先生坐在餐桌下端漂亮的天鹅绒座椅上,身旁坐的是中学校长的一位不很漂亮的太太,离林林根太太的位置不远。林林根太太是由参议斯特凡陪送入席的。这些日子里,在矮个儿弗里特曼先生身上发生的变化真是惊人。他的脸色惨白,室内煤气灯泛照的炽热的白光也许是原因之一,但他的腮帮子深陷,两眼充血,眼圈发黑,愁眉不展,看去似乎比过去更为畸形。他喝了许多酒,不时与坐在他旁边的女人交谈几句。

        席上,林林根太太还不曾和弗里特曼先生说过话。现在她稍稍凑过身去,对他说:

        “这几天,我一直在等您来演奏小提琴,可让我白等了。”

        他回答之前茫然地看了她一眼。她穿一件轻盈漂亮的浅色衣服,洁白的脖子露在外面。在她光油油的头发上,插着一枝盛开的“马夏尔—尼尔”玫瑰花。今晚她的两腮有些红润,但眼角那圈青黑色的阴影依然存在。

        弗里特曼先生低头看着自己的菜盆,努力想找些话来回答。这以后,他不得不回答中学校长太太提出的问题——她问他是否喜欢贝多芬。但这时坐在首席上的军事长官瞟了他妻子一眼,轻轻拍着酒杯,向大家说:

        “各位,我建议咱们到别的房间里喝咖啡去。再说,今儿晚上花园的景色一定不坏,谁想在那儿呼吸一些新鲜空气,我就奉陪。”

        在沉默中,戴德斯海姆少尉机智地说了几句俏皮话,这样大伙儿就在一片欢笑中站起来。弗里特曼先生和坐在他座位旁的女人到最后才离席,他一直伴她穿过一间“古老德意志式”休息室,走到一间半明不暗的舒适的起居室里,然后向她告别。在休息室里,人们已开始抽起烟来。

        他的衣着十分讲究,夜礼服简直无可指摘,衬衫白得耀眼。他穿一双漆皮皮鞋,一双脚小而漂亮。人们不时可以看出,他穿的是一双红丝袜。

        他向走廊望去,看到一大群人已沿楼梯走向花园。但他坐在吸烟室的门边抽烟,啜咖啡,眼睛不住望着起居室。吸烟室里还有几位先生站着聊天。

        正好在房门右边,有一伙人围坐在一张小桌旁,中心人物就是那位大学生,他正起劲地谈话。他坚决认为通过一点可以画出一条以上的平行线,而哈根斯特鲁姆律师太太却嚷道:“这是办不到的!”可他振振有词地证明自己的观点,因而大家也装出一副领悟的模样。

        但在房间后面角落的睡榻上,在一盏红灯罩的不高的灯旁,林林根太太正坐着和年青的斯特凡小姐谈话。她坐在黄绸软垫里,身子稍稍向后靠,一只脚搁在另一只上,慢悠悠地抽一支烟,烟气从鼻孔里喷出,下唇向前噘动。斯特凡小姐却直挺挺地坐着,在她身边僵硬得像一个木雕,答话时显出殷勤的微笑。

        没有人注意到矮个儿弗里特曼先生,也没有人看到他正圆睁两眼目不转睛地看着林林根太太。他懒洋洋地坐着瞅她。他的目光中没有激情,也几乎没有痛苦。他的眼神是死气沉沉的,只是痴痴呆呆、不由自主地倾心于她。

        就这样大约过了十分钟,于是林林根太太突然站起来。她并不正面看他,仿佛在这整个时间内她已偷偷地把他观察过一番似的。她走向他,在他前面站住。他起身抬头看她,只听到她说:

        “弗里特曼先生,您愿意陪我到花园里去吗?”

        “很高兴,太太。”

        “您还没有参观过我们的花园吧?”她走下楼时问他。

        “花园相当大,但愿那边人不要太多。我很想呼吸些新鲜空气。刚才吃饭时,我头很疼,也许红酒太烈了。我们得穿过这扇门出去。”这是一扇玻璃门,他们通过这扇门,从前厅踏上一条小而阴凉的走廊,再走几步就是露天的地方。

        各个花坛里发出的香气,在这星光皎洁的温暖之夜荡漾。花园沉浸在一片月色中。宾客在闪烁银白色月光的砾石路上漫步,一面谈天,一面抽烟。一群人聚集在泉水边,那位受人爱戴的老医师在水里放一只纸船,逗得大伙儿乐呵呵地大笑不止。

        林林根太太走过时,向他们略略点头致意,同时用纤手指向远方——那儿,秀丽的香气扑鼻的小花园与公园在昏暗中混成一片。

        “让我们走中间的那条小径吧。”她说。那儿的入口处有两个低矮而宽大的方尖碑。

        在那条笔直的、栗树成荫的小径尽头,他们看到一条小溪在月色下闪着绿幽幽的微光。周围黑暗,凉爽。走不了几步,总有一条小路从旁边岔开,这些小路弯成弧形,都一直通往小溪。这儿好长时间听不到喧闹声。

        “在水边,”她说,“有一个挺漂亮的地方,我过去经常坐在那边,我们可以在那边聊聊。您瞧,树叶间常常有一颗星星在闪烁。”

        他没有回答,只是在他们走近小溪时望着波光粼粼绿油油的水面。对面的河岸和城墙的一片园地依稀可辨。

        当他们走完小径来到斜向小溪的草坪上时,林林根太太说:

        “这儿向右转个弯,就是我们要坐的地方。您瞧,这块地方没有人哪。”

        他们坐的那条长凳,正好斜倚在小径转向花园处约六步路的地方。这儿比空地里的树丛间暖些。蟋蟀在草地里唧唧地叫,草地和小溪旁稀疏的芦苇连成一片。月光把小溪照亮,使它发出柔和的光辉。

        他们两人沉默了一会,望着水面。可是他却惊骇地听到她的声音:一星期前他听到的那种声音,那种温柔的、忧伤的、软绵绵的声音,现在又打动了他的心。

        “您身上的毛病是什么时候得上的,弗里特曼先生?”她问。“天生就是这样的吗?”

        他话也答不上来,因为他的喉咙哽住了。接着,他低声地、规规矩矩地说:

        “不,太太。小时候,人家不小心让我摔在地上,因此得了病。”

        “您现在几岁了?”她继续问。

        “三十岁,太太。”

        “三十岁,”她重复说。“这三十年来,您一直不很幸福吧?”

        弗里特曼先生摇摇头,他的嘴唇在哆嗦。

        “不,”他说,“这不是真的,是凭空想象出来的。”

        “那末您认为您是幸福的啰?”她问。

        “我努力寻找生活的乐趣。”他说。于是她回答说:

        “您倒是挺勇敢的。”

        一分钟过去了。只有蟋蟀的唧唧声,他们身后的树枝也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我对不幸有一点儿体会,”她接着说。“这样的夏晚坐在水边,真是妙不可言。”

        他不再回答,只是向对岸轻轻做一个手势。这时对岸已静悄悄地笼罩在暮色中。

        “不久前我在那边坐过。”他说。

        “在上次离开我的时候?”她问。

        他只是点点头。

        突然他浑身打战,从凳上一跃而起。他呜咽着,发出某种哀叫声,这种声音同时也是内心苦闷的一种发泄,然后慢慢地在她面前弯下身去。他用自己的手去抚摸她那只靠在他身边搁在长凳上的手,紧紧握住了它;当这矮小的畸形人全身抽搐、战战兢兢地在她面前跪下,他又握住了她的另一只手。他的脸凑到她的衣兜里,期期艾艾、气喘吁吁地用难以想象的音调说:

        “您心里当然明白……让我……我不能再……天哪……天哪!……”

        她没有反抗,也没有向他俯下身去。她直挺挺坐着,身子稍稍靠向后面。她那双紧靠在一起的小眼睛似乎反射出溪水中的波光,此刻直愣愣地越过他的脑袋望向远处。

        然后她猛地把他一推,同时发出一阵短促、傲慢而轻蔑的笑声。她的手挣脱了他热辣辣的手指,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从侧面把他摔倒在地,然后跳起身来,一会儿消失在花园的小径中。

        他躺在那儿,脸朝草地,昏昏然不知所措,浑身震颤不已。他勉强振作起来,走了两步,又摔在地上。他的身子靠近溪水。

        对于刚才发生的事,他的感受究竟怎样呢?也许他感到的,正是过去她用目光羞辱他时那种对肉欲的憎恶。而现在,她又把他当作一只狗那样对待,把他摔倒在地,他的愤怒简直达到疯狂的程度。这种愤怒使他也不得不痛恨起自己来。也许正是对自己的这种憎恶,使他渴望毁灭自己,把自己毁得粉身碎骨,让自己永远消失。

        他肚子顶着地面向前再挪动几步,挺起上身,让自己掉进水里。他不再仰起脑袋,也不再移动依然搁在岸上的大腿。

        在溪水发出溅动声时,蟋蟀的叫声戛然而止。不一会它们又唧唧地唱起曲子来,园子里的树叶又瑟瑟作响,而从长长的花园小径那儿,却依稀传来低沉的欢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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