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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里斯坦

        这儿就是“爱茵弗里德”疗养院!它的亘长的大厦和两侧的建筑,矗立在广阔的园子中央,颜色洁白,线条笔直。园子里,精致地布设着假山洞、林阴小径和树皮搭成的小亭。在石板瓦屋顶后面,蜿蜒着高大的山峦,直耸向天空,山上一片绿色的枞树林。

        仍旧是列昂德医生主持这所疗养院。他蓄着下端两头尖的黑须,又僵硬又鬈曲,就像填塞家具用的马鬃;还戴着闪闪发光的厚眼镜,那副神气俨然科学已使他冷却、硬化,并给他灌注了沉静、开明的悲观主义。就依凭这些,他严峻冷酷、沉默寡言地管理着他的病人,而那些人呢,大都优柔寡断,既不能为自己制定一套规章制度,又不能自动遵守,便干脆让他作主,乐得去依赖他的严格管束。

        至于封·奥斯特罗小姐呢,她孜孜不倦地献身于疗养院的总务工作。天啊,她多么忙碌,顺着楼梯跑上跑下,从疗养院的这一头奔到那一头!她统治着厨房和储藏室,在收藏浣洗衣物的橱里钻来钻去,指挥仆役,从经济、卫生、美观、可口的角度,安排全院的膳食,尽量做到皆大欢喜。她做事迅速周到,在那极度的精明能干中,蕴藏着对整个男性世界的经常谴责,要知道在那个世界里还没有人想到要娶她回家哩。但在她的面颊上,在两朵圆圆的朱红彩云中,燃烧着不可磨灭的希望,终有一日会成为列昂德医生夫人……

        臭氧和安宁幽静的空气!……不管列昂德医生的竞争者和妒忌他的人怎么说,“爱茵弗里德”是值得向肺病患者热诚推荐的。但不仅是肺结核病患者,其他各种病人也上这儿来,男女老少都有;列昂德医生在各种疾病的领域中都显示出成绩。这儿有害胃病的,例如市参议员史巴兹夫人,她外加耳朵还有毛病;还有害心脏病的老爷太太们,和中风的、害风湿病的,以及神经有各式各样毛病的人。有一位害糖尿病的将军,在这儿消耗他的退休金,老是怨个不停。有几位先生,脸上瘦得皮包骨头,两条腿不听指挥地晃来晃去,显然不是什么好兆。还有一位五十岁的太太,郝伦劳赫牧师的妻子。她养了十九个孩子,完全失去思维的能力,但仍得不到安宁。一年以来,她在一种癫痴的烦躁驱使下,倚着她私人看护的胳膊,瞪着眼睛,哑口无言,阴森森而漫无目标地在整幢屋子里窜来窜去。

        在“重病号”当中,偶尔有人死去。这些人睡在自己的房间里,从不出来吃饭,也不在客厅里露面。他们死去时,没有人知道,连隔壁屋里的人也一无所知。在寂静的深夜里,直挺挺的客人被打发出去,而“爱茵弗里德”的活动却毫无阻碍地继续进行:在装置着现代设备的各个诊疗室里,进行着按摩、电疗、注射、淋浴、盆浴、体操、发汗和气功等治疗……

        是的,这儿可真热闹。疗养院正欣欣向荣哩。新客人来的时候,侧屋入口处的门房便敲响大钟。有人离去时,列昂德医生就和封·奥斯特罗小姐一起,郑重其事地陪送上车。什么样人物“爱茵弗里德”没有接待过呢!这儿甚至有一位作家。他是个乖僻的家伙,叫一个什么矿物或者宝石的名字,也在这里浪费光阴……

        此外,除了列昂德医生,还有另一个医师,负责轻微或者业已绝望的病号。不过他姓缪勒,并不值得一提。

        一月初,批发商科勒特扬——阿·茜·科勒特扬公司的老板——把他的夫人带到“爱茵弗里德”来了。门房敲响了钟,封·奥斯特罗小姐在底层的会客室里接待从远方来的贵宾。这间会客室里的布置,和几乎整幢豪华的古老建筑物一样,也是道地的拿破仑帝国时代的式样。列昂德医生跟着就出现,并鞠了个躬,随即开始了初次交换双方情况的谈话。

        窗外的花园是一片冬日景象,花坛上铺着草席,山洞埋在雪里,小亭显得孤单。两个仆役,正把新客人的箱子从马车上搬进来;马车停在铁栅门外公路上,没有一条直达屋前的支路。

        当科勒特扬先生带领他妻子经过花园时,他曾说:“慢点,迦伯列勒;take care,我的天使,把嘴闭上。”大凡见过她的人,都不能不怀着温存和激动的心情,对这声“take care”从心底发出共鸣。——其实,要是科勒特扬先生干脆用德语说这两个字,也不见得就会拗口些。

        从车站送贵宾来疗养院的马车夫,是个无知的粗汉,不懂什么温存,可是当批发商搀他妻子下车时,他竟提心吊胆起来,不由自主地把舌头伸到牙缝当中。是呀,看起来好像连两匹在宁静的严寒中冒着水汽的棕色马儿,也直朝后面翻眼睛,紧张地注视着这令人不安的场面,对如此脆弱的娇媚和优柔的丽质充满关怀。

        这位少妇患的是支气管的毛病,关于这点,科勒特扬先生从波罗的海海滨写给“爱茵弗里德”主治医师的报到信里说得明明白白。感谢上帝,毛病不在肺里!不过,如果毛病果真在肺里的话,——那么这位新病人的模样,看起来也不可能比现在更加妩媚和高贵,更加远离尘世和超凡脱俗了。她坐在健壮的丈夫身旁,娇弱疲惫地靠在直线条的白漆安乐椅上,倾听着谈话。

        她美丽、苍白的手,轻放在膝上一件深色厚布裙的褶裥里,除了一只朴素的结婚戒指外,没有戴什么别的首饰。她穿一件硬高领的银灰色贴身小腰的上衣,上面镶满着凸起的阿拉伯式天鹅绒花纹。可是厚实温暖的衣服,只有使那说不出地娇柔、甜蜜和慵倦的脸蛋儿,显得更加迷人、神秘和可爱。淡褐色的头发,平平地梳向脑后,打成一个结儿,直垂到颈下;只是靠近右边的太阳穴,才有一绺松开的鬈发吊在额上。离这儿不远,在描画得显明的眉弯上面,有一根出奇的小血管,呈淡蓝色,带几分病态,在明净无疵、仿佛透明的前额上岔开。眼睛上的这根蓝色小血管,令人不安地控制着整个纤巧的椭圆形面孔。只要夫人开口说话,甚至只要笑一笑,它就明显地隆起,给脸部带来一些紧张、甚至郁闷的表情,使人感到一种不可名状的担忧。但她还是在说笑。说起话来,坦率亲切,声音略有点喑哑;用眼睛微笑,眼神显得有点疲乏,有时还会变得黯淡,纤细的鼻根两旁的眼角,笼罩在深浓的阴影里。她也用嘴笑,阔阔的美丽嘴巴是没有血色的,但好像发出光彩来,那大概是因为嘴唇的轮廓格外鲜明和清晰的缘故。她间或轻轻咳几声,用手绢揩揩嘴,然后看看手绢。

        “别咳,迦伯列勒,”科勒特扬先生说。“你知道,darling,在家里的时候,辛兹彼得大夫特别嘱咐你不要咳。只要克制一下就行了,我的天使。就像我所说的那样,毛病在气管。”他重复道。“开始发作的时候,我当真以为是肺病,天知道,我多么害怕。但并不是肺病,不是的!见鬼,我们才不会让肺病缠上呢,是吧,迦伯列勒?啊,啊!”

        “当然不会。”列昂德医生说,眼镜朝她闪了闪。

        接着,科勒特扬先生叫了咖啡,——咖啡和奶油面包卷。他的K音是从喉咙深处发出的,奶油面包卷也读得很特别,别人听了不免要嘴馋。

        他叫的东西端了上来,他和妻子的房间也分配好了,便安顿下来。

        附带地说,列昂德医生亲自负责治疗,没有要缪勒医生过问病情。

        新来女病人的神采轰动了整个“爱茵弗里德”。科勒特扬先生对这种现象早已司空见惯,得意洋洋地接受人们对他妻子的赞美和奉承。害糖尿病的将军第一次瞧见她时,居然在片刻间停止发牢骚;脸上瘦得只有皮包骨头的绅士走到她跟前时,便露出微笑,拚命克制自己的两条腿;市参议员史巴兹夫人立刻跟她亲昵起来,做她年长的朋友。啊,这位以科勒特扬先生的姓为头衔的女人,的确给了人们一个深刻的印象!有位在“爱茵弗里德”消磨了好几个礼拜的作家,是个性情乖僻的家伙,名字听起来就像什么宝石似的;当她在走廊里经过他身旁时,他飞红了两颊,停了下来,直到早已看不见她了,还像生根似地站着不动。

        两天还没过去,全疗养院的人都已知悉了她的身世。她是不来梅人;这也可以从她说话时的某些可爱的土音中听出来。两年前,就在不来梅这个地方,她把终身交托给批发商科勒特扬先生。她跟随他到他在波罗的海海滨的故乡,在离现在大约十个月以前,在极端困难和危险的情况下,为他生了一个孩子,一个惊人地活泼和发育良好的儿子和继承人。但自从那些可怕的日子以来,她始终就没有恢复她的精力——如果她曾有过精力的话。她精疲力竭,刚从产床上起来,便咳出一点血——唔,并不多,只是无关紧要的一点点血;可是,倘若根本没发现血,就更好了。令人不安的是,这桩不祥的小事故,不久以后又重新发生了。对付它自然有办法,家庭医生辛兹彼得大夫,就采用了一些办法。他嘱咐病人要好好休息,吞食小冰块,用吗啡抑制咳嗽的刺激,尽可能使心脏平静。但病始终不能痊愈,就在小安东·科勒特扬这个出众的婴儿,用巨大的精力无情地占据和巩固他在生活中的地位时,年轻的母亲却似乎在柔和、宁静的火光中熄灭下去……就像前面所说的,毛病出在气管——这个字眼儿,从辛兹彼得大夫嘴里说出来,对大家都产生了惊人的慰藉、安心,差不多有鼓舞的效果。但尽管毛病不在肺里,医生终于表示,比较温和的气候,加上在疗养院里住一个时期,对加速痊愈的过程是迫切需要的。“爱茵弗里德”疗养院和它主持人的声誉,解决了余下的问题。

        情况就是这样,科勒特扬先生亲口把这些事讲给每一个表示有兴趣的人听。他大声地、懒洋洋地、愉快地讲,俨然是一位消化系统同他钱袋的状况一样良好的绅士。他的嘴唇张得很开,就像北方海边上的人那样,语调拖得既长而又急促。有些字给他吐出来,每个音节都好比是一次小小的爆炸,这使他自己发笑,仿佛讲了什么好玩的笑话似的。

        他中等身材,阔肩,健壮,短腿,圆滚滚的红脸,海蓝色的眼睛,上面蓬着金黄的睫毛,宽大的鼻孔,湿漉漉的嘴唇。他蓄着英国式的颊须,一身都是英国式的打扮;当他在“爱茵弗里德”遇到一家英国人时,便喜出望外。这家英国人,包括父亲、母亲、三个漂亮的孩子和孩子的保姆,在这儿逗留,仅仅是因为他们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地方好去。科勒特扬先生早上总跟他们一起吃英国式早餐。他这人就爱吃喝,既要多又要好,显示出自己是个道地的烹饪和酒窖的鉴赏家,津津有味地向疗养的人们描述在家乡朋友们所举行的宴会,介绍这儿无人知道的山珍海味。说话的时候,眯起眼睛,露出亲昵的表情,声音里夹杂着上腭和鼻腔的音调,喉咙里伴随着轻微的啧啧声。至于对世上别的一些乐趣,他原则上也并不抱有反感,这点有一天晚上得到证明。有一位在“爱茵弗里德”疗养的病人,职业是作家,曾看见他在走廊上相当放肆地同一位侍女调笑。这诚然是桩小事情,开开玩笑而已,那位作家却露出一副可笑的令人厌恶的表情。

        至于科勒特扬夫人呢,显而易见她是钟情于她的丈夫的。她含着微笑,倾听他的谈话,注视他的举动:不是像有些病人那样,对健康人抱着高傲的宽容态度,而是像心地温良的患者,对一身舒泰的人在生活上充满自信的表现,感到亲善的愉悦和同情。

        科勒特扬先生在“爱茵弗里德”没有逗留多久。他是带妻子上这儿来的;过了一个星期,他眼看她已受到很好的照顾,并且在可靠的人手中,就不肯呆下去了。同等重要的职责——他的欣欣向荣的孩子和同样欣欣向荣的事业——召唤他归去,迫使他启程,留下妻子享受最好的治疗。

        那位作家叫史平奈尔,在“爱茵弗里德”已住了好几个礼拜,他的全名是德特雷夫·史平奈尔。他有着一副奇特的仪表。

        我们设想一个长着深褐色头发的男子吧,他三十岁刚出头,身材魁梧,太阳穴上的头发已明显地开始花白,但那圆圆的、略有点浮肿的苍白面孔上,却连胡须的痕迹也没有。不是脸刮光了——这可以看得出来,而是像孩童一般柔嫩、细软,只不过这里那里长一两根茸毛罢了,看上去古怪得很。他的眼睛明亮,呈小鹿似的淡褐色,眼光里流露出温和的表情;鼻子粗短,略嫌臃肿。此外,史平奈尔先生还长着一个拱形多毛孔的罗马式上唇,蛀掉了的大牙齿,和一双大得出奇的脚板。有个两腿不听指挥的绅士,说话俏皮,喜欢嘲讽,在背后给他取了个绰号,叫他“败坏的婴儿”;这句话说得有些恶毒,不一定恰当。——他的衣着考究、时髦,长长的黑上装,杂色花点的背心。

        他为人孤僻,跟任何人都不交往。只是偶然之间会突然激动起来,便对人和蔼可亲、热情洋溢。这每每发生在史平奈尔先生受到“美”的感染的时候;他偶尔看到什么美的景象,调和的色彩,奇丽的花瓶,夕阳回照下的一脉山峦,便情不自禁地赞叹起来,说一声:“多美呀!”一面说,一面把头歪向一边,耸起肩膀,摊开双手,皱缩鼻子和嘴唇。“天哪,您瞧,多美呀!”在这激动的一刹那,他甚至可能冲动地去拥抱最显贵的人士,不管是男的还是女的……

        他的桌上,总放着自己写的那本书,每个走进他房间的人一眼就可以瞧见。那是部篇幅有限的小说,封面上画着一张使人莫名其妙的图画,印书的纸颇似滤咖啡的纸头,每个字母看上去像个哥特式的大教堂。封·奥斯特罗小姐有次在空闲的时候曾读过这部小说,发觉它很“高雅”,这是她代替“沉闷得不近人情”的一种迂回的说法。故事发生在时髦的客厅里,豪华的闺房中;那里尽是些精致的东西,五彩的壁毯,古色古香的家具,贵重的瓷器,无价的针织品,和各种各样的古玩摆设。他以最珍爱的心情描绘这些物件,阅读的时候仿佛老是会看到史平奈尔先生皱起鼻子喊:“多美呀!天哪,您瞧,多美呀!……”附带说一下,令人诧异的是,除了这本书以外,他还没有写出第二本来,虽然显而易见,他热衷于写作。他一天大部分时间都关在屋里写东西,寄出去许多信件,几乎每天都有一两封——奇怪和有趣的是,他自己却难得收到一封信……

        吃饭时史平奈尔先生坐在科勒特扬夫人的贴对面。当这一对新客人第一次到侧屋底层的大餐厅里吃饭时,史平奈尔先生来得稍微迟了一些。他用柔和的声调向大家打了个招呼,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列昂德医生不太客气地把他介绍给新来的客人。他鞠了一躬,便开始吃饭,显然有点窘;一双长得很好看的又白又大的手,从紧窄的袖管里伸出来,挥动着刀叉,动作颇不自然。吃好以后,便沉静地轮流端详科勒特扬先生和他的妻子。用膳当中,科勒特扬先生曾向他提出一些有关“爱茵弗里德”的环境和气候的问题与意见;他的太太也和蔼可亲地插进一两句,而史平奈尔先生总是有礼貌地回答。他的声音柔和,相当悦耳,但说话不大流利,吞吞吐吐,好像牙齿妨碍了舌头似的。

        饭后,大家都到了客厅里,列昂德医生特地过来祝两位新客人健餐,科勒特扬夫人便打听坐在她对面的人是谁。

        “那位先生姓什么?”她问,“……史平奈尼?我没听清楚他的姓名。”

        “史平奈尔……不是史平奈尼,夫人。不,他不是意大利人;据我所知,他只不过出生在棱堡……”

        “你说什么?一位作家?还是别的什么?”科勒特扬先生问;他两手插在舒适的英国式裤子口袋里,耳朵凑向医生,像某些人所习惯的那样,张着嘴巴听。

        “嗯,我不清楚,——他在写什么……”列昂德医生回答,“好像出版过一本书,小说之类的东西,不过我的确不太清楚……”

        列昂德医生一再重复“我不清楚”,乃是暗示他根本没有把这位作家放在心上,对他也不负任何责任。

        “多么有趣呀!”科勒特扬夫人说。她从来还没有面对面地看到过一位作家。

        “唔,是的,”列昂德医生逢迎地应道。“据说他有些名气哩……”关于这位作家的谈话就到此结束了。

        可是过了一会儿,新客人出去以后,列昂德医生正打算离开客厅时,史平奈尔先生却拦住他,进行他这方面的探询。

        “这对夫妇姓什么?”他问……“我当然什么也没听清楚。”

        “科勒特扬。”列昂德医生答道,拔脚就走。

        “丈夫叫什么?”史平奈尔先生问……

        “他们姓科勒特扬!”列昂德医生说,自顾自地走了。——他根本没有把这位作家放在心上。

        我们是不是已经提到科勒特扬先生回家去了?是的,他又重新居住在波罗的海的海滨,照料他的事业和孩子——就是那个冷酷无情和充满活力的小家伙,他给母亲招致了那么多痛苦和气管里的毛病。至于年轻的夫人自己,则仍然留在“爱茵弗里德”,市参议员史巴兹夫人以年长女友的身份陪伴着她。但这并不妨碍科勒特扬夫人跟别的疗养的客人建立友好关系,比如跟史平奈尔先生。他出乎大家意料之外(他过去一直没有跟任何人交往),从开头起,就异常专心和殷勤地侍奉她。而她呢,在严格的日程所空余下来的时辰,也未尝不乐意跟他聊聊。

        他万分关心、极其恭敬地跟她接近,说话时总是留心压低嗓门,弄得那位耳朵有毛病的史巴兹夫人,通常连一个字也听不清。他踮起那双大脚板的脚尖,凑向科勒特扬夫人的靠椅;她微笑着,娇弱无力地靠在椅背上。他在两步开外停下来,一条腿曳在后面,向前弯下上身,用那不大流利的、吞吞吐吐的声调,恳切地轻声低语,随时准备急忙离去,只要她脸上露出一丝疲乏和厌倦的表情。但他并不使她厌烦;她请求他跟她和参议员夫人坐在一起,向他提出个什么问题,然后微笑着,好奇地倾听,因为有时他的话听起来确实又有趣又古怪,都是她从来没有听到过的。

        “你到底为什么留在爱茵弗里德?”她问。“你需要什么样的治疗,史平奈尔先生?”

        “治疗?……我只稍微电疗一下。不,不值得一提。就告诉你吧,尊贵的夫人,我为什么呆在这里:——是为了风格。”

        “唔!”科勒特扬夫人说,下巴靠在手上,脸转向他,一副夸张的热心神情,就像小孩子要讲述什么时,大人故意装出的模样。

        “是这样,夫人,爱茵弗里德是道地的拿破仑时代的建筑,有人告诉我,它以前是宫殿,一座夏宫。不错,这侧屋是后来添造的,但正中的大厦却是原来的老房子。有时候我简直少不了这古老的东西。为了保障起码的身心健康,非要它不可。显然,在软绵绵、舒适到令人淫逸的家具当中,人们的感觉是一个样子,而在这些线条笔直的桌子、椅子和帷帘当中,感觉又是另一样……这种明朗和坚实,这种冷酷的朴素和拘谨的严峻,给我力量和尊严。夫人,毫无疑问,它最终会使我得到内心的清涤和复苏,使我在品格上有所提高……”

        “真有意思啊,”她说。“而且,要是我费一番心思,就会懂得的。”

        他接着回答说:不值得费心思。于是他们就一块儿笑起来。连史巴兹夫人也笑了,表示怪有意思,但她并不说究竟听懂没有。

        客厅宽敞,漂亮。洁白、高大的双扇门敞开着,通往贴邻的弹子房,两腿不听指挥的绅士们和另一些人在那里游戏。另一边有扇玻璃门,望出去是开阔的阳台和花园里的景致。玻璃门旁放着一架钢琴。还有一张衬绿绒的玩纸牌的台子,患糖尿病的将军和几位先生在那儿打惠斯脱。女士们在看书,或者在做针线活。一只铁火炉发出热来,但精美的壁炉里却堆着仿造的假煤块,上面贴着一条条火红的纸条,壁炉前安置着舒适的座位,供聊天之用。

        “你起得可真早呀,史平奈尔先生,”科勒特扬夫人说。“有两三次我碰巧看见你早上七点半钟就出去。”

        “起得早?啊,其中大有区别,夫人。老实说,我起得早,实在是因为贪睡。”

        “这点你必须解释一下,史平奈尔先生!”——史巴兹夫人也要求他解释。

        “嗯,……一个真正早起的人,照我看,不需要起得特别早。良心,夫人……良心真可怕!像我这样的人,一辈子都跟它扭打,费尽心机才能间或蒙骗它一次,巧妙地让它得到一点小满足。我们这号人是无用的,除了几个钟头的好时光以外,都是在创伤和病痛中挨日子,因为意识到自己毫无用场。我们憎恨那有用的,知道它粗俗、丑陋,并且捍卫这个真理,就像人们捍卫他们所不可缺少的真理一样。虽然这样,受到责备的良心却一直在啃啮我们,害得我们体无完肤。再加上我们的整个内心生活、我们的人生观、我们的工作方式……它们都具有异常不健康、腐蚀和折磨人的效果,使得情况更加恶化。幸亏还有些止痛药,否则简直不能支持下去。譬如说,一定程度的守规矩,讲究卫生的严格生活方式,对我们许多人说来,已成为一种必要了。早起床,早得出奇,洗个冷水澡,出去在风雪中散散步……这也许会使我们在一个钟头内,对自己感到稍许满意。如果依我的性子,请你相信,我会在床上一直躺到下午。所以我的早起,实质上是一种伪善。”

        “不,为什么呢,史平奈尔先生!我说这是自我克制……不是吗,参议员夫人?”史巴兹夫人也说这是自我克制。

        “不管是伪善也好,还是自我克制也好,夫人!随你用哪个字眼都是一样。我这人是那么令人烦恼的诚实,害得我……”

        “正是这样。你一定太爱烦恼了。”

        “是的,夫人,我时常烦恼。”

        ——天气一直晴好。附近一带的山峦、房屋和园林,都沉浸在无风的恬静和明朗的严寒中,沉浸在耀眼的光亮和淡蓝的阴影里,一切都那么雪白、坚硬和洁净。万里无云的淡蓝天空,穹顶似地笼罩着大地,成千成万闪烁的光点,发亮的晶体,在天空中飘舞嬉戏。这一向,科勒特扬夫人过得还差强人意;她不发烧,很少咳嗽,吃东西也不太勉强。她照医生的嘱咐,常在阳台上闲坐几个钟头,在寒气中晒太阳。她坐在雪地中,全身裹着毯子和毛皮,怀着希望呼吸那清新、寒冷的空气,好让她的气管痊愈。有时候,她看见史平奈尔先生在园子里散步。他也是一身温暖的衣着,还穿了一双毛皮衬里的鞋子,使那双脚板显得格外庞大。他小心翼翼地挥舞两臂,那副姿态又呆板又文雅,一步一探地在雪里走着。走近阳台时,便向她恭敬地问一声好,然后登上下面的台阶,好跟她攀谈一会儿。

        “今早散步时,我看见一位美人……天哪,她多美呀!”他说,头歪向一边,摊开双手。

        “真的吗,史平奈尔先生?请你把她描绘给我听吧!”

        “不,那可办不到。我只会给你刻画出一个不真实的形象。我仅仅在走过去时,扫了那位夫人一眼,实质上就等于没有看见。但我所看到的模糊形影,已足够激起我的想象,给我留下一幅图画,美丽的图画……天哪,多美呀!”

        她笑了起来。“你总是这样看美丽的女人吗,史平奈尔先生?”

        “是的,夫人;这样看要好多啦,要是为了贪求真实,干脆盯住她们的脸看,那只会得到一个实际上含有缺陷的印象……”

        “贪求真实……多么古怪的字眼!十足的文人辞令,史平奈尔先生!但说实话,它给我的印象倒挺深。它值得去玩味,而我好像也有点领会;字里似乎含有某种独立和自由的意味,它连真实都不放在眼里,尽管真实是最体面的东西,甚至就是体面的化身……它使我意识到,除了那些手可以抓住的东西以外,还存在着别的什么东西,更加微妙的东西……”

        “我只知道有一副面孔,”他突然说,兴奋得声音不寻常地轻扬起来,握紧的手举在肩上,激动的微笑暴露出蛀牙……“我只知道有一副面孔,要是通过我的想象,对它珍贵的真实进行什么修改,那就是罪恶!我恨不得老是去端详它,在它上面留恋,不止是几分钟,或者几个钟头,而是我整个一生,让我完全陶醉在它里面,把人世间的一切都……”

        “是的,是的,史平奈尔先生。不过,封·奥斯特罗小姐的耳朵可长哩。”

        他沉默了,深深地鞠了一躬。当他重新站直时,他的眼光,带着窘迫和痛苦的神情,停留在那根奇异的小血管上;它虽现淡蓝的颜色,带有几分病态的模样,在她那仿佛透明的明净前额上岔出来。

        一个怪人,一个非常特别的怪人!科勒特扬夫人有时会想起他,因为她有很多闲工夫去想。不知是换空气的效果开始失灵了呢,还是受到某种肯定有害的影响:她的健康恶化了,气管的状况一点都不理想,她感到虚弱、疲惫、食欲不振,还时常发烧。列昂德医生叮嘱她要休息、安静和当心。所以除非要躺在床上,她就在史巴兹夫人陪伴下,不声不响地静坐着,膝头上放着针线活,但不去动它,只是东想西想。

        是的,他引起她思索,这位古怪的史平奈尔先生。说也奇怪,倒不一定是去想他,而是更多地去想自己。不知怎的,他在她内心里唤起一种对自己命运的罕有的好奇心,而她从来还没有过这种好奇心哩。有一天闲谈时,他曾向她表示:

        “咳,女人们真是一种难解的谜……这道理虽不新奇,但你老是会为此感到诧异。喏,有位美人,一位仙子,一位如花如玉的人儿,一位神话梦境中的人物。她干的是什么呢?她去嫁给一个市集上卖艺的大力士,或者什么屠夫的徒弟她吊住他的胳膊走来,甚至还把脑袋儿倚在他肩上,恶作剧似地微笑,四下里探望,仿佛要表示:好吧,你们就为这事去伤脑筋吧!——于是我们就伤起脑筋来!”

        这话引得科勒特扬夫人反复思索。

        又有一天,史巴兹夫人颇为惊讶地发觉,他们两人中间进行了下面一段对话:

        “请问夫人——恐怕我问得太冒昧了——你叫什么,你的名字究竟是什么?”

        “我姓科勒特扬呀,史平奈尔先生!”

        “嗯——那我是知道的。或者不如说,我否认这点。我的意思当然是指你自己的姓名,你的闺名。说公道话,夫人,你不得不承认,谁要叫你科勒特扬夫人,就该挨一顿鞭子。”

        她打心底里笑出来,弄得那蓝色的小血管在眉弯上令人焦急地明显凸出来,给她娇嫩妩媚的脸蛋儿带来吃力和郁闷的表情,使人深为不安。

        “咳!那怎么可以呢,史平奈尔先生!鞭子?难道科勒特扬这名字对你说来,是那么可怕吗?”

        “是的,夫人,从我第一次听见这名字起,就从心底憎恨它。这名字不仅滑稽,而且俗气得要命。如果一定要刻板地遵守习俗,把你丈夫的姓名加在你头上,那真是又野蛮又卑鄙。”

        “那么埃克霍夫呢?埃克霍夫好一些吗?我父亲叫埃克霍夫。”

        “啊,你瞧呀!埃克霍夫就完全不同了!甚至有过一位杰出的演员也叫埃克霍夫。埃克霍夫还不错。——你只提到你父亲的名字,那么你母亲呢……”

        “嗯,我还小的时候,母亲就去世了。”

        “啊。——可以请求你再讲一些关于你自己的事给我听吗?如果你疲倦,就不必了。那么你歇一会儿,让我像上次一样,继续聊聊巴黎吧。不过,说得非常轻,是的,要是你低低地耳语,那只会使一切格外美丽……你生在不来梅吗?”他问这问题时几乎轻得没有声音,还带着意味深长的敬畏的表情,仿佛不来梅是个举世无双的城市,隐藏着无法形容的奇迹和不可告人的美妙,出生在那儿,就具有天赋的神秘高贵似的。

        “可不是吗!”她不由自主地说。“我是不来梅人。”

        “我有次去过那儿。”他若有所思地说道。

        “天啊,你也去过那儿吗?咳,真是,史平奈尔先生,我相信,从突尼斯直到斯匹次卑尔根群岛,你一定什么地方都逛过了!”

        “是的,我有次去过那儿,”他重复说。“晚上短短几个钟头。我还记得一条古老狭窄的街,在街旁的尖屋顶上空,奇异地斜挂着一轮明月。然后我进了一个地窖,里面是一股酒味和霉臭。印象真深……”

        “真的吗?那在什么地方呢?——是呀,我就生在这样一幢尖屋顶的灰房子里,一幢古老的商人住宅,那儿地板发着回响,走廊漆得白白的。”

        “令尊大人是商人吗?”他有点犹豫地问。

        “是的。不过,实际上首先是艺术家。”

        “啊!啊!什么样的艺术家?”

        “他拉小提琴……但这还不能说明什么,史平奈尔先生。问题在于他拉得怎样!有些音调,我只要一听见,总是禁不住热泪盈眶,从来没有任何其他遭遇曾使我这样激动。你不会相信的……”

        “我相信!啊,是多么地相信!……告诉我,夫人,你们大概是个古老的家族吧?已经有好几代人住在那尖屋顶的灰屋子里,在那儿工作和归天?”

        “是的。——你为什么这样问呢?”

        “因为这种情况并不罕见:一个具有讲求实际和单调刻板的资产阶级传统的家族,在接近衰亡时期,往往会再次通过艺术来放射出异彩。”

        “是这样吗?——不错,拿我父亲来说,他跟一些自称艺术家并靠这种荣誉过活的人比起来,确实更像个艺术家。我只略会弹一点钢琴。现在他们不准我弹了;以前在家乡时,我却经常弹的。父亲和我,我们合奏……啊,那过去的岁月都保藏在我亲密的回忆里;特别是那座花园,我们家的花园,就在屋子的后面。花园里荒芜不堪,蔓生着野草,围着盖满苔藓的败墙颓垣;但正好是这一切才使它格外迷人。花园当中有一座喷泉,喷泉的四周像花圈似地着鸢尾花。夏天我常和女伴们一起在那儿消磨许多时辰。我们围在喷泉四周,坐在小折椅上……”

        “多美呀!”史平奈尔先生说,耸起肩膀。“你们坐在那儿唱歌吗?”

        “不,我们大多在打毛线。”

        “可是……可是……”

        “是呀,我们打毛线,聊天,我的六个女友跟我自己……”

        “多美呀!天哪,听着,多美呀!”史平奈尔先生喊,脸完全扭歪了。

        “这有什么使你感到特别美呢,史平奈尔先生?”

        “啊,除了你还有六个姑娘,而你并不包括在这六人之内,却像一位女王那样,从她们当中崭露出来……你跟你的六位女伴是截然分开的。一顶小巧的金王冠,非常朴素,但又意味深长,戴在你的鬈发上闪闪发光……”

        “咳,瞎说,哪儿有什么王冠呢……”

        “有的,它隐隐地发光。我会看见它的,清清楚楚地看见它戴在你头发上,要是我在这样的时刻,曾悄悄躲在树丛里……”

        “天晓得你会看见什么。不过,你并没躲在那儿,倒是有一天,我现在的丈夫,跟我父亲一起,从树丛里走出来。我们谈的话恐怕给他们偷听了不少……”

        “那么就是在那儿,夫人,你认识了你的丈夫?”

        “是的,我在那儿认识了他!”她愉快地高声说;微笑时,淡蓝的小血管,紧张地在眉弯上凸起。“你知道,他是来找父亲接洽业务的。第二天我们请他吃饭,再过三天,他便向我求婚。”

        “真的吗!这一切发生得那么惊人地快吗?”

        “是的……那是说以后进展得稍慢一些。你要知道,父亲对这事本来一点也不愿意,他提出一个条件,要我们考虑一段较长的时期。首先,他盼望我留在他身边,还有一些别的顾虑。可是……”

        “可是……”

        “可是我自己愿意,”她微笑着说,淡蓝的小血管,带着郁闷和病态的神情,再度主宰着整个可爱的面孔。

        “啊,你自己愿意。”

        “是的,而且我的态度非常坚决和庄重,就像你所看到的……”

        “就像我所看到的。不错。”

        “……所以我父亲最后不得不让步。”

        “于是你就离开你的父亲和他的提琴,离开那幢古老的房屋,那座野草蔓生的花园、喷泉和你的六个女伴,跟随科勒特扬先生去了。”

        “跟他去了……你说话真特别,史平奈尔先生!简直像《圣经》里一样!——是的,我离开了那一切,因为这是人的本性呀。”

        “是的,大概是他的本性。”

        “而且这关系到我终身的幸福。”

        “当然。于是它就来了,幸福……”

        “它是在那时候来的,史平奈尔先生,就是当他们第一次把小安东抱来的时候——我们的小安东,他鼓足那健康的小肺,用劲嘶叫起来,他可真强壮和健康呀……”

        “这不是我第一次听你谈起小安东多么健康,夫人。想必他一定是格外健康吧?”

        “他是的。而且他非常像我的丈夫,真滑稽呀。”

        “唔!——事情的经过原来是这样啊。于是你现在不再姓埃克霍夫了,你改了姓,得到了健康的小安东,气管患了小毛病。”

        “是的。——而且,你压根儿是个不可思议的人,史平奈尔先生,这点是肯定的……”

        “对,我凭天起誓,你正是这样的人!”史巴兹夫人说,原来她也在场。

        这次谈话,也同样使科勒特扬夫人暗自反复思索。尽管话没有什么意思,但话里包含着供她思考本身问题的有价值的内容。这是否就是她受到的有害影响呢?她愈来愈虚弱,经常发烧。温火般的寒热,给她一种轻微的振奋感觉,引起沉思、痴想、自我珍惜,和一点被损害的情绪。她不躺在床上时,史平奈尔先生便踮起那双大脚板的趾尖,小心翼翼地走过来,在离她两步远的地方站住,一条腿曳在后面,上身向前弯下去,毕恭毕敬地压低嗓子,侃侃而谈起来,仿佛他怀着胆怯的崇拜心情,把她轻轻举起,让她安卧在云彩上面,免得任何刺耳的声响,任何尘世间的干扰来触犯她……这时她就会联想起科勒特扬先生讲话的那副神情:“当心点,迦伯列勒,take care,我的天使,把嘴巴闭起来!”那副模样,就好像他粗鲁而善意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似的。她连忙抛开这段回忆,以便在虚弱和振奋中,躺在史平奈尔先生为她殷勤铺好的云彩被褥上休息。

        有一天,她突然回到关于她出身和幼年的短促谈话上。

        “那是真的吗,史平奈尔先生?”她问,“你当真会看见王冠吗?”

        虽然从那次聊天后,已过了两个礼拜,但他一下就懂了这话指的是什么,并用激动的语句向她保证,当她和六个女伴坐在喷泉旁边的时候,他一定会看见那顶小王冠,——看见它在她头发上隐隐发光。

        过了几天,有一位疗养的客人,出于礼貌,询问留在家里的小安东的健康情况。她向正在近旁的史平奈尔先生飞了一眼,然后有点不耐烦地回答:

        “谢谢你;他该怎样呢?——他和我的丈夫过得很好哩。”

        二月底,有个严寒的日子,比以前任何一天都更加纯净和明亮,整个“爱茵弗里德”都弥漫着一股放纵的情绪。患心脏病的先生们在交谈,双颊闪着红光;害糖尿病的将军唱着山歌,就像年轻人一样;两腿不听指挥的绅士们,也抛开了一切禁忌。是怎么一回事呢?这事非同小可,要举行一次团体旅行,一次雪橇游览,乘好几辆马车,在叮噹的铃响和噼啪的马鞭声中,到群山深处去游玩:这是列昂德医生决定的,好让他的病人散散心。

        当然啰,“重病号”必须呆在家里。可怜的“重病号”!大伙儿点头示意,相互约定不要让他们知道这桩事,能够借此表示一点同情和关怀,使大家都感到舒畅些。但也有些人,虽然毫无问题可以参加郊游,却不肯跟大家一起去。至于封·奥斯特罗小姐呢,她不愿意去,自然受到大家的体谅。像她那样负有一身职责的人,压根儿就别想参加什么雪橇游览。家里绝对少不了她,一句话,她不得不留在“爱茵弗里德”。可是,当科勒特扬夫人宣称她也要留在家里时,大伙儿都感到不痛快了。列昂德医生劝她,出门呼吸点新鲜空气,会对她有好处,但也没有用;她坚持说,她没有这个兴致,头痛得厉害,全身疲倦无力,于是大家也就无可奈何了。那位说话俏皮、喜欢嘲讽的绅士,却趁机表示道:

        “请注意吧,现在那败坏的婴儿也不会去啦。”

        这话果然灵验,史平奈尔先生透露出来,他当天下午打算工作;——他非常喜欢用“工作”这个字眼来表示他那可疑的活动。不过,他不去,反正没有人会感到遗憾。同样,当史巴兹夫人决定留下给年轻的女友做伴时——因为乘车会使她头晕——谁也不特别惋惜。

        这一天还不到十二点就开午饭,饭刚吃完,橇车就停在“爱茵弗里德”门口了。一群群兴致勃勃的客人,穿得暖暖的,又好奇又激动,从花园里穿过去。科勒特扬夫人跟史巴兹太太一起,站在通往阳台的玻璃门旁,史平奈尔先生守在自己房间的窗口,看客人们出发。他们看到在诙谐和嬉笑中,为了占取最好的座位,发生了一些小争夺;看到封·奥斯特罗小姐,脖子上围着毛皮领,从这辆车奔到那辆车,把一篮篮食物塞在座位下面;看到列昂德医生,毛皮小帽紧扣到额上,眼镜闪闪发光,最后再巡视一遍,也登上座位,发出启程的号令……马儿开始用劲拉车子,几位太太尖叫起来,向后倒去,铃儿叮噹地摇,短柄皮鞭噼啪地响,皮鞭的长绦子在橇车木架外面的雪地上拖曳。封·奥斯特罗小姐站在铁栅门旁,挥舞手帕,直到雪上滑过去的橇车在公路转角处不见了,快乐的喧嚷消逝为止。随后,她穿过花园回来,赶忙去履行她的职责。两位太太离开了玻璃门,而几乎就在同时,史平奈尔先生也从他的瞭望处走开。

        “爱茵弗里德”疗养院里一片寂静。探险队不到天黑不会回来。“重病号”则躺在自己的房间里,忍受病痛。科勒特扬夫人跟她年长的女友散了一会儿步,然后各自回到房间里。史平奈尔先生也呆在自己屋里,忙他自己的事。大约四点钟,仆役给两位太太端上半公升牛奶,史平奈尔先生也得到他那杯清茶。过了片刻,科勒特扬夫人敲了敲她和史巴兹夫人屋子之间的墙说:

        “我们到楼下客厅里去吧,参议员夫人?这儿我简直闷得慌。”

        “立刻就来,亲爱的!”参议员夫人回答说。“允许我穿上靴子。你得知道,我刚才躺在床上哩。”

        不出所料,客厅里没人。两位太太在壁炉旁边坐下。史巴兹夫人在一块十字网布上绣花,科勒特扬夫人也绣了几针,然后就把那活儿放在膝上,靠着安乐椅背,发呆地梦想起来。她终于说了什么简直不值得启齿的话。尽管这样,史巴兹太太还是问:“什么?”于是她只好耐住性子把整个句子重复一遍。“什么?”史巴兹太太又问。就在这当儿,前廊上响起了脚步声,门打开了,史平奈尔先生走了进来。

        “我打扰吗?”他在门槛上就温柔地问,眼睛只瞅着科勒特扬夫人,文质彬彬地向前俯下身子……年轻的夫人回答道:

        “哎,怎么会呢?首先,这屋子可以说是个自由港,史平奈尔先生;再说,你会在哪方面打扰我们呢?我觉得,我肯定使参议员夫人感到憋闷了……”

        他无话以对,只好微笑着露出蛀牙,在夫人们的注视下,跨着相当拘束的步子,一直走到玻璃门口,在那儿站住,向门外探望,不大礼貌地把背对着两位太太。随后,他转过半个身子,一面继续瞧花园,一面说:

        “太阳落坡了,天空不知不觉布满了云。开始黑啦。”

        “可不是吗,一切都罩上了阴影,”科勒特扬夫人回答说。“看来,我们的游客还要碰一场雪哩。昨天这时候还是大白天,现在却已经昏暗了。”

        “唉,”他说,“接连几个礼拜都是阳光明媚,天阴暗一下,倒使眼睛舒服些。这个太阳,不管美的还是丑的,全都照得一清二楚,现在终于稍微隐蔽起来,我倒要感激它哩。”

        “你不喜欢太阳吗,史平奈尔先生?”

        “我既然不是画家……没有太阳,人会变得更内倾些。——天上一片灰蒙蒙的厚云层。这也许预示着明天将是融雪的天气。顺便说一下,夫人,我劝你不要在那后边费眼神做活儿。”

        “啊,别担心,我本来就没瞧它啦。但有什么事好做呢?”

        他在钢琴前面的旋转椅上坐下,一只胳臂靠在钢琴盖上。

        “音乐……”他说。“要是现在能听到一点音乐该多么好!只不过有时英国小孩唱几首黑人歌曲罢了。”

        “昨天下午,封·奥斯特罗小姐还在百忙中弹过《修道院的钟声》哩。”科勒特扬夫人提醒道。

        “可是你会弹钢琴呀,夫人,”他恳求地说,站了起来。……“过去你每天都跟令尊大人一起弹奏。”

        “是的,史平奈尔先生,那是过去呀!是在喷泉时代,你知道吗……”

        “今天再弹一次吧!”他恳求着。“就这次弹一两节给我们听听!要是你知道,我多么渴望……”

        “我们的家庭医生,还有列昂德医生,都特别禁止我弹琴,史平奈尔先生。”

        “他们不在这儿,两个都不在!我们是自由的……你是自由的,夫人!一两节可怜的和音……”

        “不,史平奈尔先生,办不到。天晓得你指望我弹得多么美妙!我已经完全荒疏了,请相信我,几乎记不起什么调子。”

        “啊,那么就弹那几乎记不起的吧!况且这儿乐谱多得是,就在钢琴上面。不,这没什么意思,但这儿有肖邦……”

        “肖邦?”

        “是的,他的夜曲。现在只需要我点燃蜡烛就……”

        “你别以为我会弹,史平奈尔先生!我不能弹。如果弹了对我有害处呢?”

        他沉默了。他站在钢琴上两支蜡烛的光亮下,无力地垂下双手:庞大的脚板,细长的黑上装,轮廓模糊的头上长着花白的蓬发,脸上光光地没胡子。

        “我不再请求你了,”他终于低声说。“要是你怕对你有害处,夫人,那么你就让那渴望在你手指下鸣响起来的美死去和沉默吧。你过去并不老是这样理智,至少在你和美背道而驰的时候。当你遗弃喷泉、摘下那顶小小的金王冠时,你并不那么关心你的身体,态度也爽朗和坚决多了……听我说,”他过了片刻再说下去,声音更加低沉,“要是你现在坐在这儿,就像从前当你父亲还站在你身旁,他的小提琴发出使你流泪的调子时那样,弹起琴来……很可能,又会看到那顶小小的金王冠,在你头发上隐隐发光……”

        “真的吗?”她问,微笑起来……碰巧,在说这话时,她的嗓子失灵了,吐出来的声音半喑半哑。她清了清喉咙,然后说:

        “你那儿果真是肖邦的夜曲吗?”

        “果真是。就摊开在这儿,什么都预备好啦。”

        “好吧,愿上帝保佑,我就弹一支夜曲吧,”她说。“但只弹一支,你听见了吗?不用说,弹了一支以后,你就再也不要听啦。”

        说了这话,她便站起来,搁下针线,走向钢琴去。她在旋转椅上坐下,椅子上面还放着几册装订起来的乐谱,摆正烛台,翻开乐谱。史平奈尔先生拖了一张椅子过来,像音乐教师似地坐在她身旁。

        她弹的是肖邦的《降E大调夜曲,作品第九号之二》。倘若她现在真有些荒疏,那么当初的弹奏在艺术上一定十全十美了。这架钢琴只不过属于中等质量,但她弹了头几个音以后,就能优美地操纵自如。她对不同的音色表现出一种过敏的感受,对有节奏的旋律,流露出近乎痴迷的喜悦,指法坚实而又轻柔。在她的手指下,旋律鸣唱出它最诱人的甜蜜,装饰音羞怯、温柔地依附在指节的周围。

        她穿的是到达那天所穿的衣裳:银灰色厚实的小腰身上衣,浮雕似的阿拉伯式天鹅绒花纹,这衣服把她的脸和手衬托得异常娇柔。弹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并没改变,但嘴唇的轮廓似乎变得更加清晰,眼角的阴影好像更加深沉。弹完以后,她两手搁在膝上,继续盯着乐谱看。史平奈尔先生还是一动也不动地默默坐在那儿。

        她又弹了一支夜曲,弹了第二支和第三支。然后站起来,但只是为了在琴盖上找别的乐谱。

        史平奈尔先生忽然想到要去翻那旋转椅上的黑色硬面的书本。他骤然莫名其妙地喊起来,白皙的大手狂热地翻阅一本被忽略的乐谱。

        “不可能!……不是真的!……”他说,“……然而我并没有弄错!……你知道是什么吗?……什么放在这儿?……我拿的是什么吗?……”

        “是什么?”她问。

        他默默地指着封面,脸色苍白,让书垂下去,嘴唇发抖地瞅着她。

        “真的吗?怎么会在这里?那么给我吧。”她直率地说,把乐谱放在谱架上,坐下静默了片刻,开始弹第一页。

        他坐在她身旁,俯下身子,两手合在膝间,垂着头。开头一部分,她悠然地弹着,慢得折磨人,音节之间出现拖长的停顿,令人感到心焦。渴慕的主题,一个在深夜里迷失的孤独声音,轻轻地诉说它那胆怯的疑问。接着是静默和等待。瞧呀,回答了:同样怯弱和孤独的调子,只是清脆些,温柔些。又是沉默。突然,伴随那被抑低的美妙加强音,好像一股被禁锢的热情,猛然振奋,狂喜地迸发出来似的,爱情的主题被引了进来。它扬起来,如醉如迷地向高处挣扎,直飞上那情谊交织的顶峰,随后又沉下去,松弛解散。接着,声调深沉的大提琴鸣响起来,一面歌颂沉重、痛苦的喜悦,一面把调子引去……

        在这架可怜的乐器上,弹琴者相当成功地暗示出交响乐队的效果。达到高潮时小提琴的节奏,清脆精确地在琴音中回响。她又细腻又虔敬地弹着,忠实地守卫着每个形象,恭顺地烘托出每个独立的细节,就像神父把最神圣的十字架举在头上那样。发生了什么呢?两股力量,两个陶醉的生命,在悲痛与狂喜中,为了得到对方而挣扎;它们如痴如狂地渴望那永恒和绝对的东西,并在渴望中相互拥抱……序曲澎湃起来,然后低沉下去。她在分幕的地方停下来,默默地继续看乐谱。

        这时,史巴兹夫人却已感到说不出的憋闷,当人们烦恼到这种程度时,面孔往往会变样,眼睛会鼓出来,露出僵尸般可怕的神情。况且这种音乐还影响她的胃部神经,使那消化不良的器官处在一阵阵恐怖的状况中,弄得她害怕会发一次痉挛症。

        “我不得不回自己的房间去,”她软弱无力地说,“再见,我等一下再来……”

        她说着就走了。这时暮色更黯淡了。屋子外面可以看见密密麻麻的雪花无声无息地飘落在阳台上。两支蜡烛投射出摇曳不定、范围有限的微光。

        “第二乐章,”他悄声说;于是她翻了几页,开始弹第二乐章。

        号角的鸣响在远方消失。是吗?也许是簇叶的簌簌?泉水轻柔的淙淙?这时夜的寂静早已渗透了树林和房屋,任何恳求般的警告,再也约束不住汹涌澎湃的渴慕。神圣的奥秘正在完成。火光熄灭了,死的主题,随着突然阴暗的奇异音色而降临,迫不及待的渴慕,正向那摊开双臂从黑暗中迫近的情人,挥舞它白色的面纱。

        啊,只有在那永恒的尘世中结合在一起所带来的欢乐,才是无穷无尽、永不餍足的!折磨人的误会消除了,时间与空间的桎梏解脱了,“你”和“我”,“你的”和“我的”,融合为珍贵的喜悦。白昼狡猾的幻影造成他们的分离,然而它骄矜的谎言蒙骗不了黑夜中的明视,因为那一饮的魅力已赋予他们洞察一切的目光。谁曾眷恋地窥探过死亡之夜和它那甜蜜的奥秘,他在白昼的虚妄中,只会剩下一个渴望,渴望那神圣的夜,那永恒、真实、融合一切的夜……

        啊,爱情之夜,降临吧,赐给他们所渴求的忘却,用你的快乐紧紧拥抱他们,让他们从充斥着虚伪和离愁的世界里解脱出来。瞧,最后的火光熄灭了!思索和烦恼沉没在神圣的黄昏中,夜色笼罩在幻觉的痛苦上,拯救着人世。就在幻影黯然失色,我的眼睛在狂悦中失去光明的时候:这时,白昼的欺骗所阻止我看到的,它在我面前所呈现和歪曲的——这一切曾给我带来不可抑止的痛苦……就在这时,啊,奥妙的灵验啊!就在这时,我就是世界了。接着,跟随勃郎加娜阴沉的警告歌唱,出现了提琴超越一切理智的翱翔。

        “我不十分懂,史平奈尔先生,有许多我只能感觉到。这是什么意思:就在这时候——我就是世界了?”

        他简短地解释给她听,声音很轻。

        “是的,是这样。——不过,你既然理解得那么透彻,为什么却弹不出来呢?”

        不知怎么,他竟无法回答这个天真的问题。他红了脸,扭着手,仿佛连同椅子一起沉了下去似的。

        “这两样很少碰在一起,”他终于痛苦地说。“不,我不会弹。——还是请你继续下去吧。”

        于是他们就继续漫游在那神秘爱情的醉人旋律中。爱情曾死亡过吗?特里斯坦的爱情?你的和我的伊索尔德的爱情?死亡的魔爪抓不到那永恒的爱!它所能扼杀的,只不过是那些妨碍我们的东西,那些狡猾地拆散原为一个整体的东西?爱情通过一个甜蜜的“和”字,把两人紧连在一起……除非一个人的“生”给另一个人带来了“死”,死亡怎么能拆散他们呢?神秘的二重唱,把他们结合在一种说不出的期待中,期待在爱情中死去,在夜的神秘王国里永不分离地拥抱在一起。甜蜜的夜,永恒的爱之夜!无所不包的极乐之土!曾在思念中窥探过你的人,怎么会不满怀愁苦地在那凄凉的白昼里重新醒来呢?亲爱的死亡,求你驱散这愁苦吧!求你把思恋的人们完全从觉醒的痛苦中解放出来!啊,那不可名状的暴风雨般的节奏!那玄妙的领悟所带来的急骤上升的有声有色的喜悦!他们怎样领受,怎样顺服这远隔白昼离愁的喜悦呢?啊,那是一种没有虚伪和恐惧的柔情眷恋,一种神圣的、没有痛苦的熄灭,一种在无穷无尽中令人销魂的黎明!你是伊索尔德,我是特里斯坦,但又不再是特里斯坦,不再是伊索尔德啦……

        突然发生了一桩可怕的事。弹奏者骤然停下来,手罩在眼睛上,向暗处探望,史平奈尔先生也在座位上急忙转了身。在后面,通往走廊的门开了,一个阴暗的形影,倚在另一个形影的胳膊上,飘了进来。原来是“爱茵弗里德”的一位客人,她的病情也同样不允许她参加雪橇游览。她趁这夜色朦胧的时刻,在疗养院里作一次不由自主的阴惨游历。她就是那位养了十九个孩子、完全失去思维能力的病人,倚在看护胳膊上的郝伦劳赫牧师太太。她头也不抬,一步一探地茫然走去,穿过房间的后部,跨过对面的门槛,飘然离去——默默地,瞪着眼睛,梦游一般,不省人事……接着,寂然无声。

        “是郝伦劳赫牧师的妻子。”他说。

        “是的,是可怜的郝伦劳赫太太。”她说。然后,翻了几页,弹乐曲的结局:伊索尔德的情死。

        她的嘴唇多么苍白和清澈,眼角的阴影多么深沉!在仿佛透明的眉头上,那根淡蓝的小血管愈来愈明显地凸出,紧张疲惫,令人不安。在她那灵活的手指下,乐曲发展到前所未有的高潮,突然被简直肆无忌惮的最弱音切断,仿佛一个人立脚的根基滑去了,或者沉入崇高欲望的深渊中似的。一股洋溢着解放和满足的情绪涌了进来,反复出现,发出心满意足的震耳欲聋的怒涛声,贪婪地一再重复,接着潮水般地退下去,似乎筋疲力尽了,然后再一次在它的旋律中体现出渴慕的主题,呼出最后的一脉气息,死去,消逝,飘散。深深的寂静。

        他们两人都在谛听。头侧向一边,谛听着。

        “是铃儿叮噹响。”她说。

        “是橇车,”他说,“我走了。”

        他站起来,穿过房间。他在后面的门口停住,转过身,焦躁不安地一会儿举起这条腿,一会儿举起那条腿,然后竟在离她十五步到二十步的地方,突然跪下来,默默地屈着两条腿。他那黑色的长外套摊开在地板上。双手合在嘴上,肩膀搐动着。

        她坐在那儿,手搁在膝上,身子略向前弯,背对着钢琴朝他看。脸上露出一丝迟疑、窘迫的微笑,眼睛沉思、费力地向昏暗中探望,好像禁不住要闭起来似的。

        在远处,铃儿叮噹,鞭子噼啪,人声嘈杂,声音越来越近……

        雪橇游览是在二月二十六号举行的,旅途的见闻事后大家还谈论了好久。二十七号是个化雪的日子,那天什么都在融化、滴落、飞溅、流动,而科勒特扬夫人感到很舒适。二十八号,她吐了一点血……啊,并不要紧;但到底是血哩。就在这时,她突然衰弱了,空前地衰弱了,不得不躺在床上。

        列昂德医生把她检查了一番,却丝毫不动声色。他按照科学的条文,开出处方:冰块、吗啡、严格的休息。他还由于负担过重,第二天就不再看她的病了,把她交给缪勒医生去治疗,而后者则根据他的职责范围和合同规定,极其温顺地接管了她。他是个沉默、苍白、平凡、忧郁的人,他的微不足道的谦卑职责,是看顾那些几乎没有毛病或者没有希望的病人。

        他所表示的头一个意见是:科勒特扬先生伉俪间的离别已经很久了。因此迫切希望,科勒特扬先生再来“爱茵弗里德”访问一次,只要他那欣欣向荣的事业允许他抽身的话。也许可以写封信给他,或者拍封简短的电报。要是他能把小安东带来,那一定会给年轻的母亲带来快乐和力量。不用说,医生们也怀着兴趣,巴不得见识一下这位健康的小安东。

        瞧呀,科勒特扬先生驾到了。他接到缪勒医生的简短电报,从波罗的海的海滨来到这里。他爬下马车,叫了咖啡和奶油面包卷,露出莫名其妙的神气。

        “先生,”他说,“怎么啦?为什么唤我来看她?”

        “因为你现在最好呆在尊夫人的身旁。”缪勒医生回答说。

        “最好……最好……可是必要吗?我得节省呀,先生,这年头不景气,火车票又贵。这趟整天的旅行难道不能免去吗?比方说,要是肺有毛病,那我就不说什么了;可是,谢天谢地,毛病生在气管里……”

        “科勒特扬先生,”缪勒医生温顺地说。“首先,气管是个重要的器官……”“首先”这词儿用得很不恰当,因为他接着根本没说“其次”。

        随着科勒特扬先生同时到达“爱茵弗里德”的,还有一位打扮得红红绿绿、珠光宝气的胖女人,而就在她的胳膊上,抱着安东·科勒特扬少爷,那健康的小安东。是的,他也来了,而且任何人都不能否认,他确实十分健康。他红润、白嫩,穿着整洁清爽的衣裳,圆胖、喷香,重重地压在那满身都是花边的女人裸露的红胳膊上。他吞食大量的牛奶和碎肉,哭闹嘶喊,极为任性。

        作家史平奈尔先生曾从他房间的窗口,观看小科勒特扬的来临。当小家伙从马车上被抱到屋里时,他用一种奇异的眼光,又含糊又锋利地盯着他看,然后带着同样的面部表情在窗旁呆立了许久。

        从此,他就尽可能避免跟小安东·科勒特扬相遇。

        史平奈尔先生坐在自己的屋子里“工作”。

        这间屋子跟“爱茵弗里德”所有别的房间一样:古老、朴素、高雅。庞大的五斗橱上镶着金属的狮头,高大的壁镜,不是一片光滑的平面,而是由许多镶着铅边的小方块拼成。在发蓝的油漆地板上,清清楚楚映出家具僵直的腿影。靠近窗口摆着一张宽阔的写字台,小说家也许是为了使自己更内倾一些,挂下了黄色的窗帘。

        在黄沉沉的朦胧中,他伏在案上书写——写那些数不清的信件之一;这种信他每周都寄出几封,而有趣的是,在大多数情况下,都没有回音。他面前放着又大又厚的信纸,在信纸的左上角,画着离奇古怪的风景,画下面是用十足新奇的字母印好的姓名:德特雷夫·史平奈尔。他在纸上写满细小、纤巧、工整的字体。

        “先生!”信上写道,“我写给你下面这封信,是因为我非写不可,因为我所要告诉你的,梗塞了我的心头,使我痛苦和战栗,因为字句那么猛烈地朝我涌来,倘若我不通过这封信摆脱它们,就会被它们窒息……”

        为了尊重事实,必须声明,史平奈尔先生所谓的“涌来”,根本就不是那么一回事。天晓得他由于什么虚荣的缘故,硬要这样说。字句压根儿就不肯“涌来”;对于他这样一个以写作为职业的人,倒可以说是写得慢得可怜。要是有谁观察过他,就一定会下一个结论:作家是这样一种人,写作对于他比对任何人都来得艰巨。

        他两个指尖捏住脸上一根古怪的茸毛,揉搓个刻把钟,同时向空中出神,一行字也写不出,然后写下一两个纤巧的字,重新搁下笔。不过,另一方面也得承认,最后写成的东西,却给人一个生动、流畅的印象,尽管内容从本质上说来,颇为怪诞和可疑,有时甚至难于理解。

        “有万分必要,”那封信继续写道,“让你也看到我所看到的,看到几个星期以来,像个不可磨灭的形影似的,浮现在我眼前的事物,让你通过我的眼睛,看到在同样语言的照耀下,呈现在我心目中的东西。我通常没法回避这种冲动,它迫使我用生动鲜艳、恰如其分的字句,把自己的体验向世人公开。所以请你听我说下去吧。

        “我所要说的,仅仅是曾经发生和还在发生的事;只不过是讲个故事罢了,故事很短,但令人说不出地愤慨。我不作注解,不加责难,也不加评语,只用自己的语言叙述而已。这是迦伯列勒·埃克霍夫的故事,先生,那个你自称属于你的女人……而且请你注意!经历这故事的是你自己,然而实际上是我,是我的语言使你第一次把它提高到具有经历的意义。

        “你还记得那座花园,先生,那幢古老的灰色房屋后面的荒芜的花园吗?败墙颓垣围着它那梦境似的荒凉,青苔茂盛地长在墙壁的裂缝中。你还记得园子中央的喷泉吗?淡紫色的百合花,俯首在它朽坏的边缘上,洁白的泉水向破裂的石上溅流,仿佛在神秘地窃窃私语似的。夏日正临近薄暮。

        “七位少女围着喷泉坐成一圈。夕阳好像在其中第七位,也就是第一和唯一的一位的少女鬈发间,隐隐地织上一顶灿烂的至尊标志。她的眼睛像胆怯的幻梦,但清澈的嘴唇上仍旧浮着微笑……

        “她们在唱歌。细长的脸蛋儿,举向喷泉的顶峰,那儿,喷泉娇弱无力地弯成弧形向下溅落。她们轻柔清脆的歌声,荡漾在袅娜的舞蹈周围。也许她们一面唱,一面还用细嫩的手儿抱住膝盖……

        “你还记得这幅图画吗,先生?你看见了吗?你没有看见!你的眼睛不是为此生的,你的耳朵也听不见那旋律中纯洁的甜蜜。你看见了吗?——那你就应该屏住呼吸,禁止心脏跳动。你应该走开,回到生活里,回到你的生活里去,把你所看到的当作不可触犯、不容亵渎的圣物,一辈子都保存在你灵魂的深处。但你干了什么呢?

        “这幅画是个终结,先生;你怎么竟甘心要破坏它,给它添上一段庸俗丑陋的痛苦续篇呢?这是个动人和宁静的终场,浸沉在没落的黄昏的回光中,一片离解和熄灭的气息。一个古老的世族,它太疲惫,太高贵,以致不能再有所作为,不能再面临生活,正接近末日。它最终的表现是艺术上的鸣响,一两声提琴的旋律,充满死亡前心明眼亮的悲哀。……这旋律曾使一对眼睛噙满泪水,你看见过这对眼睛吗?那六位女伴的灵魂也许属于苍生;但她们姐妹般的主宰灵魂,却属于美和死。

        “你看见了这死之美:瞅着它,为的是贪求它。在她那动人的圣洁面前,你心里竟丝毫没有肃然起敬的感觉。单单看还不能满足你,你必须占有,使用,亵渎……你选得可不错啊!你是个爱吃山珍海味的食客,一个卑俗的食客,一个口刁的村夫。

        “请你注意,我丝毫没有中伤你的意思。我所说的并不是什么责难,而是个典型的例子,一个适用于你这种文学上毫无价值的庸俗人物的简单心理公式。我要说出来,是因为有什么在逼迫着我向你说明一下你的所作所为,因为我在世上责无旁贷的职务是照实反映事物,让它们倾吐,使不为人知的事物公诸于世。世上充满我所谓无知的类型,而我忍受不了这一切无知的类型!忍受不了这一切糊涂、无意识和无知的生活和行为,受不了我周围的那种天真得令人激怒的世界!一种痛苦的不可抗拒的力量,迫使我就我力所能及,对我四周的一切加以说明,申述,使它被知觉,不管这样做起促进作用,还是起阻碍作用,带来慰藉和镇静,还是增添痛苦。

        “你呀,先生,正像我说过的那样,是个爱吃山珍海味的卑俗的食客,一个口刁的村夫。实际上你体质粗鄙,还处在最低下的进化阶段。财富和安定的生活方式,使你的神经系统骤然达到一种史无前例的野蛮堕落,引起享受欲望的一种淫猥的贪精求美。很可能,当你打定主意要把迦伯列勒·埃克霍夫占为己有时,你的喉头肌肉曾抽缩起来,发出啧啧的声响,就像是面对着什么可口的鲜羹或者稀有的美食一般……

        “你确实把她迷梦中的心灵引上歧途,带她离开野草蔓生的花园,走进生活和丑恶里去,给予她你那庸俗的姓名,使她成为妻子,家庭主妇,成为母亲。你使那疲惫、羞怯、在崇高的不切实际中盛开的死之美,屈从、侍奉那卑贱的日常事物,那愚痴、执拗和可耻的偶像,也就是所谓的本性。而你这伧夫俗子的良心,却丝毫也没有意识到这举动多么卑鄙。

        “再重复一遍:发生了什么呢?她这位眼睛像胆怯的幻梦一样的人,为你生了一个孩子;把自己血液和活力中所拥有的一切,给予这个小生物,这个乃父的低级生命的续篇,然后死去。她在死去,先生!我所关心的是指望她不在庸俗中死亡,终于从卑鄙的深渊中脱身,在美的死吻下骄傲、幸福地逝去。而你所关心的,恐怕是怎样利用这闲工夫,在一些隐秘的走廊里,跟婢女们消磨时间。

        “你的孩子,迦伯列勒·埃克霍夫的儿子,却在茁长、生活、凯旋。他大概会继承父亲的事业,成为一个经营商业、缴纳捐税、喝饱啖足的公民;也许会成为一个军人或者官吏,一个不学无术、精明能干的国家支柱;但不管怎样,他将是一个与艺术绝缘、功能正常的人物,不体贴别人,自以为是,强壮和愚蠢。

        “允许我向你坦白,先生,我憎恨你,憎恨你和你的孩子,就像我憎恨你所体现的生活,那种庸俗、可笑,然而毕竟是占上风的生活,它是美的永恒对立面和死敌。我不好说我轻视你。我不能这样说。我是坦率的。你是强者。在同你的斗争中,我能拿出来应战的,只是弱者的珍贵武器和复仇工具:精神与文字。今天我使用了它。这封信不是别的——这点我也要坦率承认,先生——而是一种报复。哪怕信里只有一个字还称得上尖刻、利落、华美,足以使你感到惊愕,使你觉察到有一种陌生的力量存在,使你那健壮体魄带来的镇静和冷漠受到震撼,那我就会喜悦欢腾!

        “德特雷夫·史平奈尔”

        史平奈尔先生把信装进信封,贴上邮票,用纤巧的字体写上姓名地址,交给邮局。

        科勒特扬先生敲打史平奈尔先生的房门;他手里拿着一张写满工整字迹的大信纸,那副模样看来像是要使用强硬的手段。邮局已经履行了职责,这封信走了它应该走的道路,完成它那奇特的旅程,从“爱茵弗里德”又回到“爱茵弗里德”,正确无误地到达收信人手中,时间是下午四点钟。

        科勒特扬先生走进来时,史平奈尔先生正坐在沙发上,看自己那部封面画得离奇古怪的小说。他站起来看了看客人,眼光里含着诧异和疑问的神情,他的脸孔却明显地涨红了。

        “你好,”科勒特扬先生说。“请原谅我打扰你工作。不过请问,这是你写的吗?”他说着,用左手举起布满工整字迹的大信纸,用右手背把它敲得噼啪直响。然后,右手插进舒适宽大的裤子口袋里,头歪向一边,像有些人习惯的那样,张开嘴巴听回音。

        史平奈尔先生怪模怪样地微笑起来:微笑中含有一点殷勤,还带着一点不自在和近乎道歉的神情。他伸手摸了摸头,好像在思索,然后说:

        “啊,不错……是这样……我冒昧……”

        原来他今天对自己的性子让了步,一直睡到晌午。结果内心负疚,脑筋昏沉,神经有些紧张,斗志不昂。再加上空气中已开始有春天的气息,使他迷糊,引起一股忧伤的情绪。这一切都必须提到,才能说明他干吗在下面的一幕中,表现得那么可笑。

        “唔!啊哈!很好!”科勒特扬先生说,下巴抵住胸膛,竖起眉毛,伸出两臂,还做出一系列类似的准备动作,表示他在提出例行的问题后,打算毫不留情地转到本题上来。由于他很欣赏自己的神态,因而这些准备动作未免做得有点过火;接下来所发生的,似乎跟这装腔作势的吓唬人的开场并不完全相称。史平奈尔先生的脸却已变得相当苍白了。

        “非常好!”科勒特扬先生重复道。“那么让我亲口答复你吧,亲爱的,还请你注意,我认为你给一个随时都能找他谈的人,写长达数页的信,是愚蠢的……”

        “好吧……愚蠢……”史平奈尔先生微笑说,含着道歉和简直谦卑的神情……

        “愚蠢!”科勒特扬先生重复说了一遍,用劲晃了晃脑袋,表示对自己的论点有充分信心。“这种臭文章,本来丝毫不值得为它费口舌,坦白地说,拿它包面包我都会嫌太脏,要不是它向我解释了一些我过去还不明白的事,一些变化……不过,这跟你不相干,也不是我所要跟你谈的。我是个忙人,我有比你那些不可告人的形影更有意义的事情需要考虑……”

        “我写的是不可磨灭的形影。”史平奈尔先生说,挺直了胸膛。这是他在这一幕中,唯一显出一点尊严的一次。

        “不可磨灭……不告人……!”科勒特扬先生回答,看了看信稿。“你这手字写得真糟糕,亲爱的;我的写字间里才不会雇佣你哩。乍一看,倒还整齐,但再细瞧一下,那就东倒西歪,漏洞百出了。不过这是你自己的事,跟我不相干。我来是为了要告诉你,你首先是个混蛋——嗯,这点你恐怕早已知道了。此外,你还是个十足的懦夫,这大概也用不着我向你多加证明。我内人有次写信告诉我,你碰到女人,就不敢正面瞅她们,而是斜着眼瞟一下,为的是要保藏什么美感,因为你害怕真实。可惜她后来信中不再提起你了,否则我还会知道更多关于你的丑事。你就是这样的人。美是你的口头禅,而实际上你只不过是胆小、伪善和嫉妒而已,也正是因为这样,你才不要脸地提起什么隐秘的走廊,想借这话暗伤我,但结果只使我感到好笑。感到好笑!你现在明白真相了吧?我是不是对你……对你的所作所为已经说明了一下吗?你这可怜虫?尽管这并不是我不可逃避的职务,嗬,嗬!……”

        “我写的是责无旁贷的职务。”史平奈尔先生说,但立刻又放弃了反抗的企图。他站在那儿不知所措,挨骂受训,就像一个大个子灰头发的可怜学童似的。

        “责无旁贷……不可逃避……你是个卑鄙的懦夫,我告诉你。你每天吃饭时碰见我,你笑着向我问好,笑着递给我碗碟,笑着祝我健餐。忽然有一天,竟写来这么一封臭东西,满纸荒唐的诽谤,惹我麻烦。哈,不错,咬文嚼字你倒有勇气!倘若仅仅是这么一封荒谬的信那也罢了;但是,你在搞阴谋,在我背后中伤我,我现在可都明白了……不过你甭自以为这对你会有什么用处!要是你妄想要给我妻子灌输些怪思想,那你是白费心思,尊贵的先生,她太理智了,不会接受的。要么你竟然以为,我们这次来到时,她没有像过去那样接待我和孩子,那你更是异想天开!她没吻小孩,那是由于谨慎的缘故。因为新近有这么个假定,说她毛病可能不在气管,而在肺部。在这种情况下,就得小心点……不过毛病是否在肺里,以及你所谓的她死去,都还有待于证明,先生!你简直是头驴!”

        说到这里,科勒特扬先生换了换气。他现在非常愤怒,右手的食指不住向空中指划,左手把信纸揉得不成样子。他的脸,夹在英国式的颊须当中,涨得绯红,暴起的青筋像凶狠的闪电似地交叉在那满布云翳的额头上。

        “你憎恨我,”他继续说,“如果我不是强者,你还会瞧不起我,……是的,我是强者,他妈的,我是个好汉,你是胆小鬼。要是法律不禁止的话,我会把你和你的精神与文字一齐剁成肉酱,你这阴险的白痴。但这并不是说,亲爱的,我就要容忍你的辱骂,不加追究。等我回了家,就把这封写着我庸俗姓名的东西,交给我的律师,然后我们瞧你会不会吃苦头。我的名字是呱呱叫的,先生,我的信誉是靠自己的努力挣来的。凭你的名字,谁肯借你一个铜板?这问题请你自己深思一下,你这个不知从哪儿跑来的流浪汉!你应该受法律的制裁!你危害公共安全!你把人弄成神经病!……但你别自以为你这次也能得逞,你这恶毒的家伙!我才不会让你这样的人击败我。我是个好汉……”

        科勒特扬先生这时确已万分激动,他大声嘶叫,一再声称自己是个好汉。

        “她们在唱歌。嗯。她们根本没有唱歌!她们在打毛线。至于她们所谈的呢,据我所知,是谈一种马铃薯煎饼的烧法。如果我把关于那堕落和离婚的事告诉我岳父,他同样会依法对你起诉,这是可以肯定的!……你看见这幅图画吗,你看见了吗?当然看见啦。但我不懂,为什么我就该屏住呼吸和逃走。我从来不斜着眼睛瞟娘儿们,我好好看一阵,如果中我意,而她们也肯要我,那我就带去。我是个好汉……”

        有人敲门。——房门上接连急促地敲了八九下,这阵又短又急的恐怖的咚咚声,使科勒特扬先生收住了口。接着有个惊惶失措的声音,慌张得上气不接下气,异常急迫地说:

        “科勒特扬先生,科勒特扬先生,唉呀,科勒特扬先生在这儿吗?”

        “不准进来,”科勒特扬先生暴躁地喊……“什么事?我在这儿有话要谈!”

        “科勒特扬先生,”那颤抖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你非来不可……医生们都在那儿……啊,多悲惨呀……”

        他一步就跨到门口,用劲打开房门。史巴兹夫人站在外面,手帕蒙在嘴上,又大又长的眼泪,成对地往手帕里滚。

        “科勒特扬先生,”她一个劲儿地说……“多悲惨呀……她吐了那么多血,多得真可怕……她安静地坐在床上,轻轻哼着什么调子,突然血涌了出来,天哪,多得不得了……”

        “她死了吗?”科勒特扬先生嘶喊起来,抓住参议员太太的胳膊,把她在门槛上推来推去。“没有断气吧,对不对?还没有断气,还能见到我……她又吐了一点血?从肺里吐出来,对不对?我承认,也许是从肺里出来的……迦伯列勒!”他突然叫道,眼眶里噙满泪水,可以看出好像有一股温柔、善良、诚恳而富于人性的感情从他身上爆发出来。“是的,我来啦!”他说,迈开步子,拖着参议员夫人,跨出门槛,顺着走廊奔去。从走廊的另一头,传来他那很快远去的声音:“没有断气,是不是?……从肺里出来,是吧?……”

        史平奈尔先生还站在原处,注视着敞开的房门,在科勒特扬先生这场突然中断的访问期间,他就站在那儿。过了好久,他终于向前移动了几步,向远处谛听。但到处都寂静无声,于是他关上门,回到屋里。

        他照了照镜子,走到写字台旁,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酒瓶和酒杯,啜了一点白兰地——为此任何人都不该责备他的。然后直挺挺地躺在沙发上,闭住眼睛。

        上半扇窗子开着。窗外,“爱茵弗里德”的花园里,鸟儿在鸣唱,而在它们婉转活泼的细小声音里,整个春天都微妙、充分地流露出来。史平奈尔先生低声自言自语说:“不可逃避的职务……”然后摇了摇头,透过牙齿缝深深吸了口气,好像神经一阵阵剧烈作痛似的。

        安静下来集中思想是不可能的。谁受得了这样粗暴的待遇!经过一番内心的斗争——要分析它,那就未免扯得太远了——史平奈尔先生终于决定起来活动一下,到外面去散散步。他拿起帽子,离开房间。

        他到了室外,就有一股温暖新鲜的空气在周围荡漾。他回过头,眼光顺着楼房慢慢溜上去,一直接触到一扇挂着帘幕的窗子为止。在这扇窗子上,他的视线严肃、专注、阴沉地胶着了片刻。然后,他两手搁在背后,沿着石子路走去,沉思地迈着步子。

        花坛上还盖着草席,树枝和灌木依旧是光秃秃的,但雪已经消失了,小径上只有几处还留下潮湿的痕迹。宽阔的园子,连同它的假山洞、林阴小径和亭榭,都沉浸在午后绚丽的光亮中,深沉的阴影与充裕的金色阳光交织在一起,明亮的天空映衬着墨黑的树枝,枝节柔嫩、分明。

        这正是太阳显出轮廓的时辰,由一团模糊的光源,变成一轮明显的下沉的圆盘;它的光芒也比以前浓厚和温和多了,不再那么刺眼。史平奈尔先生却看不见太阳;他这样走路,正好使太阳光遮住他的身体。他低着头走,轻轻哼着什么调子,短短的一节音乐,一段怯弱、哀诉地升扬的旋律,就是那渴慕的主题……蓦地,他怔了一下,短促而痉挛地呼了一口气,像生根似地站住。他紧皱起眉毛,张大了眼睛,露出恐怖厌恶的神情,发呆地盯着前面看……

        小径转了个弯,正好通向下沉的太阳。一轮庞大的红日,围着镀金边的狭长明亮的云带,斜挂在天空中,看起来好像把树梢点燃了,并向花园里倾泻它那橘红的光辉。就在这灿烂的仙境里,头上的夕阳宛若祥光缭绕,有个穿得红红绿绿、浑身珠光宝气的丰满女人,伫立在路上。她右手撑着肥圆的髋部,左手轻轻推动一辆式样别致的童车。而在这辆童车上,坐着那个孩子,安东·科勒特扬少爷,迦伯列勒·埃克霍夫的胖儿子!

        他坐在枕褥中间,穿一件白色绒短衣,戴一顶白色大帽子,两颊丰腴,漂亮,健壮。他的眼光愉快而准确地跟史平奈尔先生的视线相遇了。小说家正打算振作起来;他是个男子汉,应该有勇气从这浸沉在阳光中的尤物旁走过去,继续他的散步。但就在这时,发生了一桩恐怖的事,安东·科勒特扬竟嬉笑和欢呼起来;他不知怎么突然感到兴奋,尖声嘶喊个不停,令人听起来毛骨悚然。

        天晓得是什么逗得他这样,要么是眼前那黑色的身影勾出这番放纵的欢乐,要么是他那健旺的本能发作起来,他一只手里拿着个骨制的咬圈,另一只手握着个铁皮的响筒。他欢呼着,把这两件东西在阳光中高高举起,摇晃,碰撞,好像要嘲弄地把什么人吓走似的。他眼睛喜得眯成一条缝,嘴巴张得那么大,以致整个玫瑰色的上腭都显露出来。他一面欢呼,一面还拚命摇晃脑袋。

        于是史平奈尔先生来了个一百八十度急转弯,拔脚就走。他在小科勒特扬欢呼声的追随下,拘谨、斯文地挥动着直挺挺的两臂,踏着石子路,很勉强地故意放慢步子,仿佛要掩饰自己内心里正在逃跑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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