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昨天为止,即使里奥被拘捕,他未经允许的调查工作与瑞莎也无直接关联。她可以检举他,这样她可能还有幸存的机会。但现在,事实并非如此了。在靠近莫斯科的一趟列车上,俩人持着伪造文件出行,这时,他们的罪行已经不可分割。
瑞莎为什么要踏上这趟列车,陪里奥同行呢?这有悖于她的指导原则——生存。当她面临选择的时候,她接受了巨大的冒险。她本可以留在沃瓦尔斯克镇,什么也不用做,或者选择一种更安全的做法,她本也可以背叛里奥,而这种背叛可以保障她的未来。这种做法让人讨厌,伪善而卑鄙,但为了生存,她已做过太多不中意的事情,比如嫁给里奥——她厌恶的那个人。发生什么变化了?这无关爱情。里奥现在是她的伙伴,并不是从单纯的婚姻意义而言。他们是这次调查工作的搭档,他信任她,听从她的建议——不是出于殷勤而是出于平等。他们现在是一个团队,有着共同的目标,为了这个目标紧密地团结在一起,而这个目标比他们俩人的生命更重要。她备受激励,兴奋不已,再也不想回到自己以前的生存状态当中去了,她想知道为了生存,她要割掉或出卖自己多少灵魂。
列车停靠火车站。里奥实在太清楚回到这里的意义,列车穿过这些铁轨——阿尔卡迪的尸体就是在这里被发现的。自从几个月前他们被放逐以来,这是他们首次回到莫斯科。他们来这里不是出差,如果被发现,他们的性命与调查将毁于一旦。如果被抓住,他们将是死路一条。他们此次冒险是冲着一个名叫加琳娜·莎波利娜的女人来的,这个女人曾经亲眼目睹过凶手,她可以描述这个人的外貌特征和年龄范围,让他的形象鲜明突出起来。直到目前为止,里奥和瑞莎都不清楚到底该找什么样的人。这个人到底年长或年轻,身材清痩或魁梧,衣着寒酸或体面,他们全无头绪。简而言之,他可以是任何人。
除了找加琳娜谈话之外,瑞莎还提议同她的学校同事伊万谈谈看。他对被查禁的西方材料阅读广泛,能够找到一些禁止的出版物、杂志文章、报纸及未经许可的翻译作品等。他可能对国外发生的类似案件有所了解:任意的、多起的、程式化的凶杀案。瑞莎对此类犯罪细节了解不多。她听说过一个叫阿尔伯特·费希的美国人,这个人谋杀儿童,然后再把他们吃掉;她还听说过法国人佩蒂奥特的故事,这个人在伟大的爱国战争期间,借提供安全的名义将犹太人引诱至他家地窖,然后谋杀他们,并焚烧他们的尸体。她不知道这是否只是苏联对西方社会堕落的宣传,凶手被描述成病态社会与邪恶政治的产物。从他们调查的观点来看,决定论者的理论是无用的。这意味着他们能够寻找的唯一嫌疑犯就是外国人,资本主义社会决定了他的性格特征。但显而易见,这名凶手可以随意地在这个国家到处游走,他说俄语,蛊惑儿童。这是一个在他们家机构内部活动的凶手。关于这种类型的犯罪,他们所知道的或听到的信息不是错误的,就是不相关的。他们必须舍弃每一条假定,重新开始。而且,瑞莎认为,伊万对敏感信息的掌握对他们重新接受教育至关重要。
里奥认为此类资料固然有用,但同样也希望尽量少接触其他人,此行的主要目的是同加琳娜·莎波利娜交谈。伊万才是其次,里奥并不完全认为他值得去冒这个险。但他心里也清楚,他这么认为多少夹带个人因素。他在妒忌伊万与妻子之间的关系吗?是的,他妒忌。他希望伊万分享他们的调查工作吗?一点也不。
里奥看向车窗外,在等所有人下车。火车站有很多便衣地下工作者在巡逻,所有重大交通枢纽都被认为需要做到滴水不漏,马路上设有武装检查站,港口也一直处在监视状态。没有哪个地方像莫斯科这样戒备森严,他们竟然想要溜进这个国家警备力量最为雄厚的地方。他们唯一的优势在于,瓦西里没有理由会认为他们会鲁莽到冒这个风险。正在下车之际,里奥转身对瑞莎说道:“如果你碰巧与某个警卫甚至某个看起来像市民的人四目相交,不要马上闪躲眼神,也不要微笑或有任何表示。只需要保持眼神交流,然后再看往别处即可。”
他们走下站台,俩人都没有拿太多行李,大行李更可能引起注意。他们健步如飞,避免让自己往前冲。里奥心中暗自庆幸火车站的熙攘忙碌,同时也感觉到自己的衬衫领子已被汗水湿透。他尽量安慰自己,这里不可能有地下工作者在搜寻他们。在沃瓦尔斯克镇的时候,他们已经谨慎地摆脱任何监视。他们做出一副去山里徒步的模样,他们已经递交度假申请,由于他们的身份有限,他们只获得为期两天的假期。在过度的时间压力下,他们从森林里出发,在森林里徒步绕了一大圈,确保没人跟踪他们。在这种情况下,他们才返回森林靠近火车站的地方。他们换掉沾满泥泞的衣服,并将衣服和露营设备埋在地底下,坐在那里等待开往莫斯科的列车。他们直到最后一分钟才上车。根据计划,如果他们顺利到达莫斯科,他们就去收集目击证人的报告,完了之后回到沃瓦尔斯克镇,溜进林子里,拿回他们的设备,换回那身脏兮兮的衣服。最后,再从森林北边的一条小路返回镇上。
当他们几乎就要走到出口的时候,身后突然有名男子大声喊道:“证件。”
里奥马上转过身来,半点犹豫都没有。他脸上没有笑容,也没有尽量做出放松的样子。检查证件的那个人正是国家安全部军官,但里奥并不认识他。真是幸运。里奥将证件递过去,瑞莎也递上自己的证件。
里奥仔细观察这个人的脸,他身材高而结实,眼神迟钝,动作散漫。这不过就是个例行公事的检查工作。但不管例行公事与否,他现在看的是伪造证件,充其量也只是个伪造通行证。在里奥的职业生涯当中,他从未被这些伪造证件糊弄过。这些伪造证件由内斯特洛夫帮忙弄到,里奥再加以修改。他们花了不少工夫,但是,他们花的工夫越多,就越意识到这些伪造证件的不足之处:证件上的刮擦痕迹、墨水印、盖两次印章留下来的重叠印迹。他现在奇怪当初自己怎么就对这些证件那么有信心,并意识到他本不应该如此,他希望他们最好不要检查证件。
瑞莎看着这位工作人员在仔细研究证件上的字迹,后来发现这人其实几乎不识字。他拼命装出一副仔细阅读的模样,实则是在掩饰自己不识字的真相,但瑞莎看过太多孩子在无法识别时都会表现出同样的神情。当这个人的眼睛扫过一行文字时,他的嘴唇跟着在上下嚅动。意识到如果她流露出识破真相的表情,这个人定会破门大骂,瑞莎的脸上继续维持着敬畏的神情。她推测,他可能会享受这种令人敬畏的感觉:这多少会让他的不安情绪有所减轻。确定之后,这位工作人员仔细观察他们的表情,不是因为他对文件表示怀疑,而是担心他们不够怕他。发现自己仍然备受敬畏之后,他似乎心满意足,将文件啪一声拍了一下自己的手掌,明确地表示他在估量他们,他仍然有权决定他们的性命。
“让我看看你们的包。”
里奥和瑞莎打开各自的小包,他们只带了换洗衣服和一些基本用品。这名军官突然变得厌烦起来,他耸耸肩,作为回应,他们满怀崇敬地看着他,朝出口走去,尽量不走得太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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