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来,“春生”更像是一个男人的名字,也是个潦草的名字。
春生生在春节,大年初一,一大早,她妈刚把半箅子白花花的羊肉胡萝卜饺子下进锅,突然,羊水破了。手忙脚乱之中,还没来得及送医院,她就急不可耐地落了地。她妈那年不到三十岁,身强力壮,又是第三胎,所以,她来这个世界真是来得太轻易,太潦草。于是,名字也就跟着潦草起来,她爸都懒得多想,说,春节生的,就叫个“春生”吧。
那一天,因为春生的缘故,因为她的不期而至,一锅香喷喷的羊肉饺子煮成了片儿汤。一家人可惜得不得了。那年月,能吃上羊肉胡萝卜饺子是生活中的大事件啊。大姐那时已经六岁,懂事了,为这锅盼了多日的饺子和妹妹结了仇,月子里,常常趁她妈看不见的时候,忍不住就要在小妹妹的胳膊上、腿上恶狠狠掐一下,要不就用手指头去捅她忽扇忽扇的天灵盖。捅来捅去的,不知怎么竟让她捅出细细的一小股水流。这水把她自己吓住了,哇哇大哭,她妈过来气急败坏地扇了她一巴掌,骂道:“小祖宗,捅成傻子,你养她一辈子啊?”
那是五十年代最后一个春节。
接下来的大饥荒,春生没有记忆。
春生也没有“过生日”的记忆。
春生的姐姐们、弟妹们过生日,妈妈总要在早晨额外给他们煮一个鸡蛋,这个鸡蛋使“生日”这回事变得意味深长和幸福,使生命变得富有仪式感。可是春生不同,春生的生日太大了,太隆重热闹了,重大和热闹到已经完全没有必要特别庆贺。于是,大年初一早晨的饺子,取代了那颗特别的鸡蛋。母亲把饺子端上桌,姐妹弟兄欢呼雀跃,大家一哄而上,吃得兴高采烈。那是过年的饺子,过年的仪式,普天同庆,却和春生无关。
春生是个细腻的孩子,也是个安静的孩子,从小,她就懂得人应该把愿望安静地埋藏起来。就像一粒种子,它最好的命运是埋进黑暗而温暖的土壤。春生的愿望,说来既缥缈又极其现实,那就是,此生能遇上一个在大年初一早晨,在饺子端上餐桌的时候,对她说一声“生日快乐”的男人。春生身上,是有那么一点文艺腔,或者说,小资的情调。这和她从小生长的那个家格格不入。她爸是工厂的技师,她妈是副食商店的售货员,姐妹弟兄五人之中,只有她,像个异类,爱读书和幻想。她妈有时候会想,要不是她就落生在自家炕头上,还真以为错抱了别人家的孩子呢。就连相貌,她也和一家人大相径庭。一家人,都是高大强壮声如洪钟浓眉大眼的那一类,而她,则又瘦又小,细细的眼睛,巴掌脸,高颧骨,不好看,却不知哪里有一点让人望而生怜的风情。对了,是风情,春生骨子里是个有一些风情的女人。
读夜大的时候,有一天,新请来的外国文学老师点名,点到她的名字,听到她细弱的那一声“到——”后,老师抬起了眼睛,注意看了角落里的她一眼。那是一位年轻的男先生,在这城中的一所大学中当讲师。课间,先生走到她身边,对她笑笑,说道:“周春生,我还以为是个男同学呢。”她红了脸,也笑了,回答说:“好多人都以为我是个男的。”
“春天生的?”老师不经意地随口问。
“春节生的,大年初一。”她回答。
说完,她突然觉得自己的心猛地跳了两下,好像她说出的是一个不能示人的秘密。
“嗬,看来你是个贵人了,大年初一的生日,就像里的元春啊!”先生望着她笑微微地说。
“您取笑了——”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一句话不知不觉脱口而出,“我是不期而至的……”
下一周,又一节外国文学课间,男先生走到她身边,手里拿了一样什么东西,他把这东西轻轻推在了春生面前,是一张干干净净的明信片。
“你那天说,你是不期而至的,我就想起了这个,”他笑着对她说,“送你了。”
明信片上,印着一幅油画,那幅著名的《不期而至》,列宾的名作。那是春生第一次和这伟大的《不期而至》遭遇。她望着这充满情节性的画面,望着遥远岁月中俄罗斯的男人、女人和孩子,望着如同劲风一般扑面而来的惊愕,以及惊愕之后可能会降临的狂喜或是剧痛,突然意识到,这世界上,所有的不期而至都是有故事的——她渴望也有一个故事发生。
但是没有。
下一周,再下一周,男先生没有来,他从此再也没有来过这个简陋的夜大,原来他只是替别人代了两周课。如果没有那张明信片,春生几乎没办法证实他是个真实的存在。那张明信片向春生证实了这样一件事:她曾经和一个最接近浪漫的时刻擦肩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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