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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6 姐妹

        关于姐姐,外婆的笔记本上有这样的记载。

        万佑子真的丧失了记忆吗?

        电视剧里经常有,人的头部受到重创后可能会失去记忆,但是万佑子似乎并没有受伤的痕迹。还有的人在经历了常人难以想象的残酷生活后,为了保护自己也会无意识地把记忆封闭起来,这倒是有可能。但是听春花讲,万佑子被发现的时候,虽然好像几天没好好吃饭,身体比较虚弱,但是身体上并没有发现暴力虐待或性侵的痕迹。虽说让这么小的孩子离开父母本身就是一种很残酷的经历,但是,这就足以让孩子失去记忆吗?而且,提到学习能力,也有不可思议的地方。虽然万佑子有两年时间没去上学,但据说上了新学校之后,还能跟得上学校的课程。结衣子也说,万佑子还能想起失踪之前的很多小事。可是,都恢复到这种程度了,为什么还想不起失踪这两年里发生的任何事情呢?一问她这两年都发生了什么,万佑子都会用力地摇头。

        经历了那么多还能平安无事归来的外孙女,也许我不应该有丝毫的怀疑。因血缘关系联系在一起的家人,是绝不能相互怀疑的。不管外人怎么说,至少我们应该相信自己的孩子。可是,尽管如此,每天晚上我躺下之后,心里都会冒出怀疑的小芽。

        万佑子真的丧失了所有记忆吗?

        如果不是那样,那万佑子为什么要表现出失忆的样子呢?莫非背后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原因?最容易说得通的理由,就是她在有意保护凶手。万佑子刚失踪的时候我就猜测过,凶手可能是很想要孩子但自己生不出来,或者是特别爱孩子可是孩子却意外死亡的女人。如果是这样的人拐走了万佑子,那么这两年里她肯定会对万佑子特别好。但是,像那样过家家一样的生活不可能长久地持续下去。好学的万佑子肯定希望能去上学,而且她生病的时候那凶手也得带她去医院看病。这两个原因就足以让过家家一样的生活难以长期维持。因为万佑子只要一出来,就有被人发现的危险。恐怕凶手想结束这种生活,还主要是因为第二个原因。因为万佑子的身体比一般孩子要弱一些,经常会生病。可能凶手就是因为这个,把万佑子送了回来。这两年来,万佑子也对凶手产生了感情,不想把这个像妈妈一样照顾自己的人交给警察。或者那凶手在放万佑子回家的时候,也恳求过万佑子不要告发她。所以回来之后,万佑子才会装出完全丧失记忆的样子。

        如果这种猜测是准确的,那我就没有任何烦恼了。不管万佑子的失忆是真的还是装的,但至少回来的人是真的万佑子。至于抓凶手的事,交给警察就好了。

        可是,我心中的疑虑,本质到底是什么呢?

        真的是这张脸吗?真的是这个声音吗?如果我始终带着一双怀疑的眼睛看待万佑子,恐怕真的也会被我看成假的吧。不过,最让我感觉“别扭”的时候,莫过于和万佑子一起吃饭的时候。万佑子以前拿筷子的方式有这么难看吗?发现这个情况之后,再在一起吃饭的时候,我的眼睛就经常放在万佑子拿筷子的手上。万佑子她们小的时候,我就曾经跟春花提过,小时候不好好教孩子拿筷子的话,长大了到外面可要给你丢人哟。可是春花似乎并不太在意,打马虎眼地说,孩子长大了自然就会拿筷子了。可能是因为女婿忠彦拿筷子的习惯就不太好,孩子也没有教好,而春花那么说是为了帮她老公打圆场。所以,以前万佑子和结衣子到我家住的时候,虽然玩具、糕点我尽量满足她们的要求,但在吃饭的时候我对她们拿筷子的姿势就提出了比较高的要求,甚至还动手打过她们。所以,这两个孩子被我训练得拿筷子的姿势都很好,至少在外面吃饭不会丢人。但是,万佑子回来之后,怎么拿筷子的姿势变得那么难看?

        面容和声音,可能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改变,这个我可以理解。但是,像用筷子这种用身体记忆的技能,应该不会那么容易丧失。有一次,我若无其事地跟春花提过,说万佑子怎么连拿筷子的姿势都忘记了。之前,只要我提出质疑万佑子的言论,春花都会暴跳如雷,这次也一样,她生气地说:“这两年孩子连饭都吃不上,哪有筷子用!”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在春花面前提过筷子的事儿。我和冬实倒是说过,可那孩子说出了一个让我想都想不到的猜测。

        冬实说:“是不是有人在得知万佑子失踪之后,把一个毫不相干的人送进了咱们家?”

        冬实接着解释说,有些因为家庭生活困难养不起孩子的父母,或者想把孩子遗弃的父母,说不定会认为万佑子失踪正好是个机会。如果恰巧这些人家里的女儿和万佑子年纪相仿,而且和我们发的万佑子的照片比较相似的话,说不定真有可能冒充万佑子,并制造一个失踪女孩被发现的现场。也有另外一种可能,就是在家里受父母虐待的女孩子,自己想出这种办法来到咱们家。

        我立刻笑了出来,说怎么可能有这种事情。确实,冬实的猜测可以解释万佑子假装失忆和拿筷子姿势与以前不同的问题。但是,回来之后的万佑子又恢复了以前的记忆,对于以前她在家里生活的细节,基本上都可以说出来。连每个家人的生日都说得出来。如果是毫不相干的外人,怎么可能知道这些?另外,万佑子回来之后,虽然还没来我家,但家里人都去看过她了,每一个亲戚她都认识。有一次我去看她的时候,她背的书包刚好是我以前给她买的。就是买旱冰鞋那次一起买的书包。当时万佑子跟我说:

        “外婆,您还记得这个书包吗?当时我说要买小一号的,结果您坚持要买这个大的。还是您有远见,这个书包现在我还能用,当时要是买小了,现在恐怕就背不了了。”

        她竟然连这个细节都记得,说实话,当时买书包时我和万佑子的这段对话连结衣子都不知道。

        万佑子应该不是假的。

        楼下有动静,这可把我吓了一跳。因为住惯了单身公寓,只有一个房间,没有楼上楼下,所以也就很久没有听过楼下的动静了,因此这次着实把我吓了一跳,这也让我忽然意识到自己是在父母家里。我走出房间,蹑手蹑脚地来到楼梯口向楼下望去,发现楼下的灯被人打开了。我走下楼,看到玄关处很随意地放着一双男式皮鞋,我知道是爸爸回来了。

        我走进客厅,站在厨房冰箱前的爸爸听到了动静,似乎也被吓了一跳,转过身来惊恐地看着我。“原来是结衣子啊。”看清我之后,爸爸揉搓着胸口舒了口气说道,看来我把他吓得不轻。

        “你还没睡啊?”

        “啊,不是,我听见楼下有声音,就下来看看。”

        “哦,是我把你吵醒了,不好意思啦。”

        “没事。对了,您不是说今晚不回来的吗?”

        “……工作提前做完了。”

        “妈妈的病情怎么样了?”

        “啊,不用太担心。明天你不是要去医院看她吗?”

        似乎爸爸也不太清楚妈妈的病情,再说几个小时之后我就能在医院见到妈妈了,所以就没再追问爸爸。我点了点头说:“明白了。”爸爸转过身去打开了冰箱,从里面拿出罐装啤酒和姐姐给他准备的菜。

        “晚饭你吃了吗?”爸爸问。

        我也是点了点头。虽然上次见面还是过年的时候,和爸爸已有半年没见了,但我不知道该和他说点什么,头脑中没有一个词儿会主动地跳出来。

        “那我上楼睡觉去了。”

        说着,我转身迈步准备上楼,可是又忽然想起来,好像有句话想和爸爸说,于是我又转过身来,对爸爸说:

        “爸爸,今天我见到万佑子了。”

        “哦,你姐姐发短信跟我说了。”

        爸爸说这话的时候一脸茫然,意思好像是说你跟我说这个干什么。我真想再补充一句:“不是姐姐,是万佑子哟。”可是,看眼前的状况,爸爸并不会理会这些,他只是把我当作一个挡在厨房与餐厅之间的障碍物。

        我也觉得无趣,只好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句:“晚安!”就转身上楼了。

        回到房间后,我不知不觉地苦笑了一下。因为,在我们家里,至今仍然不接受“科学证明”的人,恐怕就只有我一个了。

        外公强硬地提出要对万佑子姐姐进行DNA鉴定,是因为他看了外婆的笔记本。

        以前,没有什么特别重大、紧急的事情,外公从来不到我家来。但是,在女儿节(每年三月三日——译者注)那天,外公居然亲临我家。因为外婆说,万佑子和结衣子已经两年没有一起过女儿节了,今年要给她们俩好好庆祝一下。所以他们决定在女儿节的前一天到我们家来准备一下。外婆比他们都早来一天,晚上就住在我家。第二天,也就是三月三日的那天上午,外公、冬实姨妈和爷爷、奶奶才过来。

        放学后我先回到了家里,两个小时后妈妈也把姐姐接了回来。姐姐一进门,就看见客厅里精心摆设的七层阶梯状装饰台,双眼闪烁着兴奋的光芒说:“哇!女儿节到了!”她的这个反应和我的万佑子姐姐一模一样。可是,接下来姐姐把目光移向了装饰台旁边的一个盒子,里面装着一个偶人。然后她说了一句话,不,应该说她小声嘀咕了一句,可是恰巧被我听见了。她说:

        “这个偶人真漂亮,可为什么两个姐妹却只有一个偶人呢?”

        看吧,她果然是冒牌货。那个七层阶梯状装饰台是万佑子姐姐出生时外公、外婆买来送给她的礼物。而后来出生的我也是个女孩,大人说给两个女孩买两套女儿节偶人也没什么意思,万佑子有了七层装饰台,于是就只给我买了一个日式偶人。我懂事之后,觉得自己的偶人比万佑子姐姐的七层装饰台便宜多了,心里还有点不平衡。但随着年龄的增长,姐姐反而羡慕起我的偶人来。所以万佑子姐姐还曾跟妈妈说:“以后等我结婚生孩子,如果生个女儿的话,请不要给她买装饰台,给她买一个结衣子那样的偶人行吗?”

        眼前这个姐姐竟然不知道我家只有一个女儿节偶人的背后缘由,我感觉自己已经抓到了她是冒牌货的证据。可是,这个时候我也不会像以前那样得意忘形了,因为根据以前的经验,我一提出质疑,一般马上都会被否定。这次也不例外……

        “七层装饰台是我的,偶人是结衣子的。偶人身上的和服真漂亮,还是你这个好。你说是不是?”姐姐扭过头来对我说。

        平时一大半的时间姐姐都穿着校服,只有周末才会穿便服。妈妈给我们买衣服的风格也不像以前了,现在买的大多是设计简洁、比较朴素的衣服。可是妈妈对我们姐俩的态度却截然不同,有的衣服款式明显已经过时,可是我穿上之后妈妈就说是我不适合这衣服,把责任推到我身上。可姐姐也穿类似的衣服,妈妈就说好看。女儿节这天,我心想姐姐还不得穿漂亮的连衣裙啊?可是,虽然衣柜中姐姐有好几件漂亮的裙子,但她并没有选,她选的衣服就是和平时一样的普通便服。

        我呢,则在衣柜里翻了半天,从万佑子姐姐当年的衣服中选了一件漂亮的裙子,我认为如果是万佑子姐姐的话,过女儿节的时候她一定会选这件。结果我把这件裙子穿在身上走进了客厅……果然不出我的预料,妈妈看见我的样子立马就显出一副大跌眼镜的样子,说:

        “你怎么穿成这样?!”

        “今天不是女儿节嘛。”

        听了这句话,妈妈含糊其词地说了一句:“话虽这么说,可……”她的意思好像是我说的重点不在这里。然后就急匆匆地冲进了厨房里。

        爷爷、奶奶先来了,五分钟之后,外公和冬实姨妈也到了。爷爷一见到我就喊:“万佑子!”过了一会儿奶奶才反应过来,笑着说:“你穿的是万佑子的衣服吧?爷爷把你当成你姐姐了。”这时妈妈对我说:“看吧,让你穿成这样!”

        大家围坐在餐桌旁,桌上摆着寿司、蒸菜、炸鱼、土豆沙拉等丰盛的节日大餐。首先,直切主题,大人举起饮料为我们庆祝女儿节,我和姐姐也端起饮料和大家一起干杯。姐姐把自己理所当然地当成这个家庭中的一员,轮流和大家碰杯,最后也和我碰了杯子,还对我说:

        “我也喜欢你身上的这件衣服。”

        她说这话的时候面带笑容,可是我却感觉背后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我的心里在呐喊:你闭嘴!冒牌货!

        “大家听我说一句。”

        说话的是外公,外公正了正身子,环视了一圈在座的人。妈妈正要去厨房里拿啤酒,外公也把她叫了回来:“你先坐下,我有话说。”

        然后外公非常郑重地对大家说:“在喝酒之前,我有些话想跟大家说。”

        外公到底要说什么呢?我也挺直了腰杆,把耳朵竖了起来。

        “时隔两年之后,能给万佑子庆祝女儿节,我感到非常高兴!可是,大家的心里真的这样想吗?”

        “那还用说?”妈妈不等别人开口,立刻对外公的问题做出了回应。

        “如果我也能像你那样对万佑子深信不疑的话该有多好啊。我理解你的心情,因为女儿是你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生出来的,但是不管你怎么对我说那孩子就是你的外孙女,我还是心存怀疑。所以,我需要一个确凿的证据。给那孩子做个DNA鉴定怎么样?虽然我也搞不清DNA鉴定到底是属于医学的领域还是科学的领域,但是据说那个检验是当前最准确的亲子鉴定方式。”

        “您太过分了!为什么要当着孩子的面说这些?!爸爸您以前就是这个样子。您平时根本不管我们,可遇到大事总说一些奇怪的话。您到底是什么意思?在考虑财产继承的事情吗?如果您觉得没有血缘关系的证据就不会把财产留给万佑子的话,那从我这里首先就放弃继承财产的权利!万佑子、结衣子,请你们俩先到楼上待一会儿。”

        妈妈用快要哭出来的表情看着姐姐,可是姐姐的心里似乎并没有什么触动,她用平静的目光看着外公,并问道:

        “外公,DNA鉴定是做什么的?”

        “这个……就是查一下你到底是不是爸爸、妈妈亲生的。”

        姐姐好像在想什么心事似的,望着窗外的天空,隔了一会儿她转向外公说:

        “好,我也想做一下这个鉴定。”

        从这句话看,姐姐似乎对自己的身份信心十足。

        如今,大家都知道DNA鉴定是确定一个人身份的准确手段。但是,在万佑子姐姐失踪的那个时候,在20世纪90年代后期,还是有很多人甚至没听说过“DNA鉴定”这个名词。

        在外公提出要给姐姐做DNA鉴定,而妈妈在旁边拼命反对的时候,爷爷、奶奶就在一旁小声问爸爸:“DNA鉴定是个什么东西?”爸爸则给他们解释说:“就是检验孩子是否是亲生的一种方法。”但是,对于在哪儿做、怎么做等问题,爸爸也只能不住地摇头。

        就连提出DNA鉴定的外公,也说他只是从一个熟人律师那听到的这种方法,具体怎么做他也没法跟大家解释。但是,他在大家面前断言,只要万佑子接受这个提议,他就可以让那个律师再联系熟悉DNA鉴定的朋友,尽早办手续做鉴定。

        “关于这个事情,今天就说到这里了。”

        听到万佑子同意了他的提议,外公似乎很满意,心情不错地提议庆祝晚宴继续进行。可是,紧张的空气并没有得到缓和。妈妈始终绷着那张脸,一言不发。只有外公一个人很是活跃,给大家聊最近的相扑比赛,其他大人对这个话题都没什么兴趣,只是时不时礼貌性地附和两声。虽然是为我们姐俩举办的节日庆祝晚宴,但是姐姐和我已经被他们排除在了视野之外。为了冲淡这尴尬的气氛,大人们拼命地聊着天,尽量不让话题停下来。

        “我听说有个学生相扑冠军参加全国成人比赛时,也获得了不错的成绩,那个孩子叫……叫什么名字来着?我突然想不起来了。”

        本来还能勉强维持的话题,一下子就被外公这个问题给打断了。所有参与这个话题的大人都沉默了,有的故作思考状,但好像没人知道那个选手的名字。就在这个时候我注意到,姐姐忽然露出了一个好像想起了什么的表情。

        只见姐姐用得意的表情望着外公,但马上,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立刻低下了头,心里好像在说:“糟了!”

        然后夹了一块炸鱼塞进嘴里大嚼起来。我想,姐姐肯定知道那个相扑选手的名字。而我的万佑子姐姐对相扑比赛从来都不感兴趣,她基本上不知道所有相扑选手的名字。而眼前这位姐姐似乎很了解相扑比赛,而且就在她想回答外公那个问题的时候,她又忽然想到,如果回答出来,肯定会暴露自己冒牌货的身份,于是连忙用食物塞住了自己的嘴。

        看到姐姐这个样子,我真想让她早点接受DNA鉴定,看看结果出来时她会是怎样一种表情。虽然刚才她信心十足地宣称她愿意接受这个检查,但仅仅是这个态度不能证明任何事情。我想,她在说那话的时候,心里一定慌张得要命。想到这儿,我的心里不禁泛起一丝得意,心想:活该!

        在我们家族里,外公一直都是我最为害怕的对象,可是这次,外公在我眼里竟然成了一个最为坚实可靠的“战友”。我心里暗想,一直以来困惑我的谜题也许很快就会水落石出了。可能是注意到了我一直盯着他看的视线,外公把“矛头”指向了我:

        “喂,结衣子。你马上就是小学高年级的学生了,是不是也自荐个班长当当?你妈妈从小学四年级开始,年年都当选班长。六年级的时候还被选为儿童会副会长。你是不是也努力一下看看?”

        说完外公把脸扭向妈妈,意思是希望得到她的支持,可是跟着附和的却是外婆,外婆说:“就是啊。”妈妈则叹了一口气瞥了外公一眼,好像在说:“这个时候您提那些陈年往事干什么?”可是她并没有说出口。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外公,只好低下了头。每天都把自己隐藏在教室角落里的我,根本没有可能当选班长。即使选举,恐怕也不会有一个人投票给我。因为我是一个令同学们讨厌的人。可外公竟然向我提出那样的要求,真是有点过分。

        我对外公的同盟意识瞬间就消失殆尽了,可外公并不理会我的感受,继续说道:“但看你现在的样子,当班长是难了。春花怎么会生出这么一个不爱抛头露面的孩子来?”

        说着,外公不经意地看了我爸爸一眼。奶奶看到了这个细节,她以为外公的意思是说我不优秀是因为遗传了爸爸的基因。于是奶奶连忙辩解说:

        “忠彦小时候,小学、初中、高中也都一直当班长,还在学校的学生会当过委员呢。还有一次被推举为学生会主席来着,他不是爱出头的人,可是大家都推举他,他也不好意思拒绝。结衣子可能也是她爸爸这种性格的人,即使不自荐,也会被周围的人推举出来吧。”

        我心中又在呐喊:“快别说啦!”同时,我竟然不自觉地开始四处寻找布兰卡的身影,虽然我也知道布兰卡早就不在了。可是,进入我视线的竟然是姐姐的脸。她看我的眼神好像在说:“你没事吧?”可是,在我看来,她这种眼神比任何语言都更让我感觉到耻辱。正当姐姐要开口说话的时候,冬实姨妈给我抛出了一根救命稻草,她说:

        “姐姐、姐夫是典型的长女、长子类型,都非常优秀。而我就是干什么也干不好,从没当过任何带‘长’的职务。对了,爸爸,您刚才说的那个学生相扑冠军是不是姓宫田?”

        “对!对!就是宫田。”随后,话题又被引到了相扑比赛上。后来,话题就再也没有回到我身上,我终于舒了口气,心想这一天总算可以平安过去了。可是,后来我不止一次地想,如果当时外公提出:“结衣子,要不你也做个DNA鉴定吧。”那该多好啊。

        也许是听了爸爸、妈妈都曾当过各种学生干部的优秀经历,姐姐一上六年级,马上就自荐当班长,结果在六年级的第二学期就成功当选班长一职。不对,也许不知道爸爸、妈妈的优秀经历,姐姐自然也会当上班长。

        DNA鉴定的结果显示,姐姐是爸爸、妈妈亲生女儿的概率非常高,几乎不容置疑。

        这个消息立刻在我们镇上传播开来,因为妈妈把这个事告诉了池上太太。一天,池上太太说要把她儿子的游戏机送给我,于是打着这个旗号来到了我们家。妈妈和池上太太在客厅简短地寒暄几句之后,就去厨房端来了茶水招待客人。没聊几句,妈妈就切入了正题。

        “池上太太,您在医院工作,一定很了解DNA鉴定吧。说起来有些难为情,在我爸爸的强烈要求下,我们给万佑子做了DNA鉴定。”

        “啊,是吗?”

        池上太太立刻摆正了坐姿,开始认真听妈妈讲述。妈妈把做DNA鉴定的详细过程都告诉了池上太太。爸爸、妈妈带着姐姐去东京做的检查,费用高得惊人,不过都是外公出的钱,因为毕竟是他提出的这个想法。后来妈妈甚至把鉴定书拿出来给池上太太看了。

        “安西太太,在万佑子失而复归这件事情上我们都理解你们家的苦衷,这回做了鉴定不就好了嘛。外面有很多人喜欢瞎猜测,这次有了有力的科学证明,您就可以挺起胸膛不用再理会那些风言风语了。”

        妈妈用围裙一角擦着眼泪说:“听您这么说我真是太高兴了,多谢您来关心我们家的事。”虽然还是个孩子,但我也能觉察到,这是妈妈有意要把DNA鉴定的结果透露给池上太太的。我想,即使池上太太不来送游戏机,妈妈肯定也会找借口主动去池上太太家的,比如以“感谢池上太太经常照顾我”的名义。结果,正如妈妈的预期,池上太太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杂货店“丸一”的老板娘,接下来的事情可想而知,没过多久全镇的人都知道了我们家做DNA鉴定的事情。

        不知道是谁把消息透露给了八卦媒体,一些周刊小报竟然刊登出了“神隐VS.DNA鉴定”的无聊大标题。池上太太来我家送游戏机还没过十天,在学校,一个不认识的高年级学生就在我面前莫名其妙地甩了一句:“你姐姐,这是你姐姐哟。”然后就捂着嘴笑着跑开了。

        可能是“万佑子失踪事件”的噱头已经出尽,再没有有趣的地方,也没有悬念可供人玩味,于是我们家的事情就渐渐地淡出了镇上人的视线。外婆在笔记本上描述那段时期用了下面这样一句话:春花一家终于可以回归正常生活了。

        可以说姐姐去做DNA鉴定的导火索是外婆的那个笔记本,往前翻了几页,我发现一句话,看了那句话,我觉得外婆在那个时候已经知道,姐姐根本没有必要去做DNA鉴定。那是外婆记录她怀疑姐姐拿筷子姿势时,写的一句结束语:

        但是,这个孩子不管容貌、身材还是声音,都和春花小时候一模一样。

        楼下传来了冲淋浴的声音,这么晚了爸爸还没睡。我有点口渴,于是下楼到客厅倒水喝。这时我发现桌上爸爸的手机信号灯亮了起来,好像是收到了短信。本来,偷看别人的手机是不光彩的行为,但我给自己找借口说,可能是妈妈从医院发来的,于是我拿起来了爸爸的手机……

        我打开手机一看,原来是姐姐发来的。本来我不应该看短信内容的,但我又给自己找借口说,没准说的是妈妈的病情,于是就打开了短信。

        在这漫漫长夜,也许姐姐和我思考的是同一个问题。

        “结衣子说我什么了吗?她好像看见我和遥在一起了。”这是姐姐短信的内容。

        从浴室出来的爸爸看见客厅里的我,和之前一样又吓了一跳。

        “你还没睡呀。”

        “啊,白天在新干线上睡多了,晚上有点睡不着。”

        说着,我假装揉了揉并不困的眼睛,装作有点困意的样子跟爸爸说:“这次我真要去睡了,晚安。”然后就走出了客厅。爸爸也说了句:“晚安。”可是我回头一看,爸爸并不是对着我说的,而是正把后背对着我。他的心思肯定是在别的事情上,他应该是在找手机吧。我偷偷地揣着爸爸的手机不动声色地上了楼。

        刚才翻看爸爸手机的时候我发现,下午六点的时候,有一条姐姐发来的短信。我没打开看内容,但估计是姐姐告诉爸爸我提前回来的消息。可是时隔八个小时后,姐姐又发来短信跟爸爸询问我的情况,这说明姐姐心中对我也有所芥蒂。

        她提到了一个叫遥的人,恐怕就是我看见的和她在一起的那个女孩子。从姐姐的短信看,她很在意我看见那个女孩子,也许,从那个女孩子身上我能发现事件的真相。

        不过,“万佑子失踪事件”已经全部解决了。但这里所说的“解决”并不单单指姐姐回来了,而且DNA鉴定证明她是爸爸、妈妈的亲生女儿。“解决”还包括一个重要事件。

        那就是,作案的凶手找到了。

        一个名叫岸田弘惠的女人到三丰市警察局自首说,是她诱拐了万佑子。她自首的时间是我上小学五年级、姐姐上初中一年级的那年四月初。正好也是万佑子姐姐失踪三年零八个月,姐姐回来一年零八个月的时候。

        姐姐在学校成绩优异、表现突出,担任着班长职务,可是只有对于失踪那两年的事情始终顽固地闭口不言。但是,当友田警官把岸田弘惠的照片摆在她面前的时候,姐姐终于忍不住掉下了眼泪,承认那两年时间自己就是和这个女人一起度过的。

        在法庭审判岸田弘惠的时候,家人没有让我出席,但外婆每次都去旁听了的。她把岸田弘惠在法庭上的证言完完整整地记录在了她的笔记本上,还从报纸、周刊上剪下相关报道贴在了笔记本里。

        “我想有个孩子,我想当妈妈。”

        这就是岸田弘惠的犯罪动机。但是,她要的孩子是有特定目标的,并不是所有孩子都行,必须是万佑子。

        原来岸田弘惠是我爸爸初中、高中的同级生,一起读书的六年时间她一直暗恋我爸爸。在高中二年级的情人节,她还给爸爸送过巧克力呢。送巧克力这件事,可能岸田弘惠还是下了很大决心的,但是对于当时在学校非常受女生欢迎的爸爸来说,岸田弘惠的巧克力可能只是众多巧克力中的一个,并没有引起爸爸太多的注意。高中毕业后,我爸爸考上了东京的大学,而岸田弘惠则在县里的一所护士学校上学,以后见面的机会微乎其微了,她也就对爸爸断了念想儿。

        后来,岸田弘惠进入县立三丰综合医院工作,成为一名护士。因为她有助产士的资格证书,所以在经历过几个科室的实习锻炼后,最终被分配到妇产科工作。于是,她也有了和爸爸再会的机会。可是,我爸爸对岸田弘惠已经没什么印象了。当爸爸陪着怀孕的妈妈到县立三丰综合医院参加新生儿沐浴培训班的时候,岸田弘惠刚好是那个培训班的讲师。

        不过,爸爸根本没有认出她来,只是礼貌性地点了点头,自我介绍之后,说了一句:“请多关照。”

        可是,这对岸田弘惠来说可不是一件小事,她认为这是命运的安排。看到我妈妈的时候,岸田弘惠还有一种感觉,就是强烈的后悔。因为我妈妈虽然气质上比较贵气,但容貌却很一般。上学的时候,岸田弘惠以为我爸爸不会选择像她那样长相土气的女孩子,所以她自己也就放弃了对爸爸的追求。可是当看到我妈妈的长相还不如她时,她的心里又燃起了不甘心的念头,心想也许当年自己再努力一下,也能追求到我爸爸。在这样想的过程中,她渐渐地误以为我爸爸当年可能也对她怀有好感。所以我爸爸才会选择长相和她差不多的女人。她心里又产生了更加得寸进尺的念头,认为我妈妈即将生的婴儿本应是她为我爸爸生的。我妈妈生产的时候,岸田弘惠是助产士,当她看见婴儿的脸时,就更加确信了这一点。她在头脑中幻想,自己为我爸爸生的孩子应该就是这个样子。所以,她无论如何都想把这个孩子据为己有。她说自己曾经无数次幻想把这个婴儿偷回家,但最终还是理性战胜了冲动,暂时抑制住了偷孩子的念头。

        “越是计划周密的犯罪,越难付诸实施。因为想得越多越害怕。”

        在审判中岸田弘惠曾说过这么一句话。

        当理性让岸田弘惠放弃了偷孩子的念头之后,她说为了让自己永远断绝这个想法,她决定辞去县立三丰综合医院的工作,离开这里。因为以后爸爸肯定还会经常带着孩子来这家医院做健康检查或看病。虽然附近也有几家私人儿童医院,但大多数父母在孩子小的时候还是更愿意带他们到出生的医院看病。

        说不定那孩子还会来这家医院住院呢……

        于是,岸田弘惠辞去了县立三丰综合医院的工作,搬到了三丰市隔壁的隔壁的福原市,在那里的一家私人泌尿科医院找到了工作。

        八年后,岸田弘惠再次来到了三丰市的中林镇,因为朋友的孩子过生日,希望得到魔法少女的变身手杖作为礼物。在魔法少女系列商品中,那款手杖是最受欢迎的,一般是上架的同时就卖断了。岸田弘惠打电话给自家附近的“hORIZON”超市咨询,结果那家超市也卖断货了,但店方经过查询告诉她说三丰市中林镇的“hORIZON”超市还有货。

        第二天,也就是八月五日,刚好岸田弘惠工作的医院下午休诊,她从医院回到家后,下午三点开着车就离开了家,赶往中林镇。岸田弘惠的白色小轿车只用于每天的上下班,所以并没有安装车载导航仪。结果她开错了路,开上了一条山路,那条路正好是大龙旧道,不过那条路也能通到中林镇。她说自己开了很久的山路终于开到县道上,然后就一边慢慢开一边打听“hORIZON”超市的方向。结果在路边她遇到了独自一人蹒跚前行的女孩。

        因为当时天很热,岸田弘惠担心那个女孩子中暑晕倒在路边,于是她把车开过去停在路边,摇下车窗跟那女孩打招呼,问需不需要搭她一程,把她送回家。一开始那女孩也犹豫了一下,但看见开车的是个女性,也不像是坏人,可能也是实在走不动了,因此她就说了一声:“那就给您添麻烦了。”便坐进了汽车的后排座椅上。

        女孩上车后,岸田弘惠问她家住哪里,可就在她回头看那女孩的瞬间,她忽然注意到这不就是当年那个女婴吗!就是自己从十多岁开始暗恋的那个男人的女儿!意识到这一点后,岸田弘惠像触电一样浑身颤抖起来,她抑制着自己强烈的喘息声,用颤抖的声音问那女孩叫什么名字。女孩回答的声音虽然很小,但很清楚,她说:

        “我叫安西万佑子。”

        “‘诱拐’,当时我的头脑中并没有这个词儿。但就是想把这个女孩带回自己的家。”岸田弘惠在法庭上说。

        因为太激动,岸田弘惠把车开得飞快。后排的女孩告诉她,已经错过了去她家的路口。而岸田弘惠则对女孩说:“阿姨必须先去‘hORIZON’超市一趟,有一个紧急的东西要买,随后再送你回家好吗?”结果那女孩答应了。到了超市之后,岸田弘惠把那女孩单独留在车里自己去买东西。但是,魔法少女的变身手杖也已经卖完了,没有办法,她只好买了几件魔法少女系列的衣服。

        “我在选衣服的时候,心里就感觉是在给万佑子选衣服。然后我和自己打了一个赌,心想当我回到车里的时候,如果那女孩子已经离开的话,一切就算了。但如果她还在车里的话,我就一定要把她带回家。”

        结果,那女孩子一直安静地等在车里。岸田弘惠就下定决心不再犹豫,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发动汽车之后,她不再理会那女孩子,直接开上国道不停地加速飞奔。这回岸田弘惠没有迷路,走最近的道路回到了福原市。

        “那孩子在车里也没有大闹,只是不停地哭着跟我说要回家。于是我就跟她解释,当然是我编的瞎话啦,我说我才是你的亲生母亲,我说我上中学的时候就和你爸爸谈恋爱,原打算毕业就结婚的,但没想到你妈妈插了一脚进来。当时你爸爸在她家的公司上班,还威胁他如果不跟她结婚的话就开除他。最后,我跟你爸爸相拥哭得死去活来,结果也不得不分手。那个时候,我的肚子里已经怀了你。原本我打算把你生下来后,就和你两个人相依为命。但没想到就连你也被那个女人从我身边夺走了……在给万佑子讲这些瞎编的故事时,我自己也产生了一种错觉,认为我说的是真的,最后把我自己都说哭了。我不知道万佑子相信了多少,但当我把车开到家的时候,她一言不发地下了车,跟在我的身后上了楼。”

        岸田弘惠还对万佑子姐姐准确地说出了她出生时的身长、体重,还有右侧肩胛骨下方的一颗黑痣。以前我还经常和万佑子姐姐一起洗澡,但我却不知道她那里有颗黑痣。岸田弘惠绘声绘色地给万佑子姐姐描述了她婴儿时期的样子。于是万佑子相信了她的话,认为自己是这个女人的亲生女儿,决定和她一起生活。

        在万佑子姐姐失踪之初,因为媒体大肆报道,所以她一直被岸田弘惠关在家里闭门不出,而岸田弘惠表面上也过着以往的平静生活,第二年一开年她就辞掉了工作,带着万佑子辗转于大阪、名古屋等地……但是,又过了一年,她决定把万佑子送回家。

        “那孩子想去上学,是我要送她回家的首要原因。不过,我自己心里也觉得,唉,差不多了,也是时候把她送回去了。因为我发现随着时间的流逝,那孩子一点点长大,她的容貌、身材越来越像她妈妈。”

        于是岸田弘惠告诉万佑子自己之前所说的都是瞎编的,并恳求她回去之后要假装失忆,千万不能把这两年间发生的事情说出去。她告诉万佑子,装失忆对万佑子也有好处,虽然是骗家人,但这样更容易被家人接受。如果说出实情,搞不好妈妈不会原谅她,因为这两年她轻易地就把别人认作了自己的妈妈,亲生母亲心里一定会很难受。

        “我来自首,也并不是内心的罪恶感作祟。虽然那两年时间我没有送万佑子去上学,但我对她的照顾和教育也非常用心,我并不觉得自己干了什么坏事。

        “我对万佑子父母倒是心怀歉意,我本打算在这个事件超出法律追诉期的时候给他们写封信道歉的。”

        那么,到底是什么原因驱使岸田弘惠来自首的呢?

        “因为我听说了弓香事件,弓香也回家了,但是她被诱拐后的生活遭到了媒体曝光,原来她被一个变态男囚禁在狗屋里好几年,过着猪狗不如的生活。我担心的是万佑子被世人误解,认为她也有那样的遭遇,那样所有人都会戴着有色眼镜看她。如果是那样的话,我就不单单是从父母身边夺取她两年时间,而是毁了那孩子的一生。所以我要来自首,要把事情的真相说出来,还万佑子一个清白。”

        最终,岸田弘惠被判处五年监禁。

        这时坐垫底下传来了手机震动的声音,那是爸爸的手机,我并没有理它。

        姐姐的DNA鉴定结果也好、犯人自首的经过也罢,像是强加给我的,我不得不接受。在平时的生活中,只要感觉到姐姐的言行有漏洞,我就会在心里说:“冒牌货!”

        在这个生我养我的家里,我倒像是一个看客,每天看着别人的家庭演绎着幸福的连续剧。我在舞台之下,他们在舞台之上;我在大幕这边,他们在大幕那边;我在屏幕外面,他们在屏幕里面……虽然我和他们离得很近,但我无论如何也摸不到他们。

        我上高中一年级的时候,事情发生了一丝转机。一天,我百无聊赖地看着电视中的新闻节目,结果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报道吸引了我的眼球。报道中说,在20世纪90年代后期发生的一起杀人案中,根据DNA鉴定判定的男性凶手,如今证明他是被冤枉的。

        报道评论说,那个时代的DNA鉴定因为技术上的不足,并不完全可靠。这则新闻令我兴奋不已。

        我买了一份载有同一报道的报纸,带着它去了外婆家。我已经上高中,上学不用妈妈接送了,所以我想去哪儿自己就可以去。放学后,我背着父母偷偷地去了外婆家。外婆看了我带来的那份报纸,就觉察到我想说什么。我还把自己调查到的一些情况讲给了外婆听,讲述的过程中我难掩心中的兴奋。

        “我用学校的电脑上网查了一下DNA鉴定,结果查到了很多相关信息。网上说,不仅仅血液和口腔黏膜细胞可以用来做DNA鉴定,就连头发、吃剩的苹果核都可以用来提取DNA。这一两年来,DNA鉴定技术发展得很快,即使用头发也能做出准确率高达99%的DNA鉴定。所以……”

        “结衣子。”

        外婆打断了我的话。她的声音就像一片嘈杂声中的一记银铃响,好像是要让我冷静一下。从前两年开始,外婆的身体状况就开始变差,反复住了好几次医院。就感觉她一下子老了很多似的。但是,现在的眼神又显露出了当年万佑子姐姐失踪时她跑前跑后帮我们寻找姐姐的犀利。外婆盯着我说:

        “万佑子是你货真价实的姐姐,你们都是爸爸、妈妈亲生的孩子。什么DNA鉴定、电脑上网,当你用这些自己也搞不清楚的方式来调查你姐姐的过程中,头脑中的疑团只会越来越浓。因为这个疑团是你自己制造出来的。结衣子,你应该抛开心中的怀疑,用心去和姐姐交往,渐渐地,你就能发现她是你的亲姐姐。”

        “我和她交往得越多,越能感受到她是假冒的!”

        我这样喊着,冲出了外婆的家。其实我希望外婆听了我的话后,向爸爸、妈妈提出再给姐姐做一次DNA鉴定的建议。即使外婆不会提出这样的建议,我心想至少外婆也应该当我的同盟,哪怕附和我一句:“嗯,我也觉得可疑。”我的心里也会感到一丝安慰。但是,现在外婆不但没站在我这一边,还怪我不应该怀疑姐姐,这让我觉得很沮丧。但我怎么也没想到,那次竟然成了我和外婆的诀别。

        外婆的葬礼过后没几天,冬实姨妈交给我一个大纸箱,上面印着很大的卫生纸商标。纸箱上写着四个字:“结衣子收”。我打开箱子一看,里面有一个笔记本,就是外婆记录万佑子姐姐失踪事件的那个笔记本。另外还有两个小塑料整理箱,一个是粉红色的,一个是天蓝色的。那是万佑子姐姐失踪之前我们姐妹两个周末去外婆家小住的时候使用的生活用品。我想里面会不会有外婆留给我的信,可是把纸箱翻了个遍,也没有其他带文字的东西了。

        这时我们的儿童房已经隔成了两个独立的小房间。就在我把东西都收拾好装回纸箱的时候,姐姐推开了我的房门。她告诉我,她烤好了小点心,让我下楼去吃。但是她的目光却停留在了那个大纸箱上。我连忙盖上了纸箱的盖子,用黏性不太强的胶带把口封上了。

        “这是外婆留给你的吧。外婆只给我留下一个小信封,里面装了四张迪士尼乐园的门票。外婆还写了个字条说:‘你小的时候,一家人去迪士尼乐园玩过,希望你们能像以前再去开心地玩一次。’话说,你的箱子里装的是什么?”

        “里面的东西没什么重要的,倒是这个纸箱最有意义。我想不用我详细解释你也知道吧。”

        “啊,是吗?是啊。”

        姐姐支支吾吾地回答了一句,紧接着说:“我要去沏红茶了。”就转身快速下楼去了。

        看吧,她就是冒牌货。听着姐姐匆忙下楼的脚步声我在心里小声嘀咕道。我认为外婆选这个纸箱是有特殊用意的,如果只是为了装两个小整理箱和笔记本,根本用不到这么大的纸箱。她选的纸箱和那个夏天的下午我和姐姐一起去神社后山搭小房子时从杂货店“丸一”要来的纸箱一模一样。

        看来外婆还是注意到了。所以,她不单单把我的天蓝色整理箱给了我,还把万佑子姐姐的粉红色整理箱也留给了我。而给姐姐留下四张迪士尼游乐园的门票,是因为她也知道这个女孩子并不是万佑子,她冒充万佑子,可能以前也没去过迪士尼乐园,外婆觉得她可怜所以送她迪士尼乐园的门票。

        我就这样根据外婆留下来的遗物,一厢情愿地猜想着外婆的真实心意。这样做,也是为了让自己尽量不去想最后一次和外婆见面时她所说的那些话……

        在这一过程中,有一个非常简单的细节我一直没有注意到。

        在考虑DNA鉴定的准确性之前,还有一个重要的问题,那就是鉴定的对象到底是什么人。这个问题我一直给忽略了。

        楼下忽然传来一阵慌乱的声音。只听见噔噔噔上楼的脚步声,而且不是一个人。随后就是“嘭”的一声,我的房门被重重地撞开了。

        “结衣子!”

        姐姐呼呼地喘着粗气,瞪着眼睛上下打量着我。我看见她额头上淌着大滴大滴的汗珠,可能是跑着来的,脸颊都红了。

        “你回来啦,姐姐。”我望着姐姐说。

        “你的手……”

        我向着姐姐伸出了双手。

        “欸?怎么回事?”姐姐用责备的语气问我。

        “怎么了?你们这么慌张地跑回来是怎么回事?”我反问道。

        姐姐转过身去对身后的爸爸说:“刚才不是爸爸给我发的短信吗?说结衣子割腕了,让我赶快回来。”

        “什么?我没有发过这样的短信啊!”爸爸一头雾水地说。

        “这……”

        姐姐又转向了我,我从坐垫底下拿出爸爸的手机,在她面前晃了晃。

        “结衣子,是你拿爸爸的手机发的短信?!”

        “是啊,我不这么做姐姐你也不会回来呀。也不会带那个人回来让我看到。”

        姐姐呆立在门口,她后面紧跟着爸爸,再后面还有一个人,就是白天我在车站看见的那个和姐姐在一起的女孩子。她正伸着脖子向屋里窥视我的样子,当我把目光直直地射向她的时候,她有意为了隐藏自己的脸而低下了头。可是,我的视线并没有从她身上移开。

        “你才是万佑子姐姐吧?”

        那女孩子低着头还在往爸爸身后躲。因为她的额角被头发盖住了,我看不见她右眼角是否有伤痕。

        “你在乱说什么呢!她是我的朋友,她叫遥。因为担心你,所以也跟着一起来了。”

        姐姐走进我的房间中。

        “姐姐,你不要再当着我的面编谎话了。我去做了DNA鉴定。你知道吗?现在有很多民间公司可以做DNA鉴定,只要在网上预订就行了,费用也只是我打工一个月的工钱而已。”

        “你干吗要做那种事?可是,结果应该和以前一样吧。”

        姐姐为了把紧皱的眉头揉开,借着用一只手揉眉头的机会,把脸挡住了一半。我端坐在房间中,从姐姐的手指缝中看着她那张透着不快的脸。

        “姐姐到底是不是爸爸、妈妈的亲生女儿这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但是,在此之前还有一个更重要的问题需要弄清楚。”

        “什么问题?”

        “姐姐你和失踪前的万佑子姐姐到底是不是一个人?”

        虽然姐姐的脸被挡住了一半,但我也能看出她的表情瞬间变得扭曲了。

        “外婆留给我的遗物中,有失踪之前的万佑子姐姐的日用品。虽然在我们家里,我和姐姐共用梳子、扎头发的橡皮筋,但是去外婆家的时候,她给我们俩分别准备了这些日用品。在万佑子姐姐的梳子上,还残留着几根头发。我对这几根头发做了DNA鉴定。至于结果……我想不用我说你心里也清楚。

        “如果你说遥不是以前的万佑子姐姐,那么作为证据,请给我几根遥的头发!”

        这次姐姐用双手捂住了脸。实际上,我并没有去做什么DNA鉴定。一幅画了很多层画的作品,表面的那几层画已经被我一一剥落,最底下那层最原始的画面已经基本上露出了原形,现在我把它摆到了姐姐面前。很快,姐姐的伪装也要被拆穿了,她的真实面目即将浮出水面。或者说……

        或者说我很快就能亲手触摸到几层褥子之下的那颗豌豆了。

        “结衣子。”姐姐放下捂在脸上的双手,直视着我的眼睛说,“对你来说,真正的万佑子到底是什么?”

        真正的万佑子!现在,就是眼前这个打着安西万佑子的名号过着正常生活的姐姐。但是,她并不是真正的万佑子。

        “是失踪之前的万佑子姐姐。”我毫不退让地回答道。

        以前,即使我发现了一些指证姐姐是冒牌货的小证据,最终被打败的都是我,因为姐姐总是一副大义凛然、不可置疑的样子。不过我也知道,那只不过是她的一种逃避方法。

        “那我是什么人?”

        “嗯……”

        本来我想强硬地说出我的结论,但是忽然发现自己在这个问题上并没有获得答案。虽然眼前这个在神社牌坊前被发现的女孩子被认定是我的姐姐,但是第一次在医院见到她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对。可是,至于她是谁、她从哪里来,我还真没有认真思考过。不过,从外婆的笔记本中也许能够找到答案。

        “你不是岸田弘惠的孩子吗?”

        出于某种原因,岸田弘惠不得不放弃自己的孩子,所以她诱拐了万佑子姐姐,并把自己的孩子送到了我们家。对于我的这个说法,姐姐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说:

        “DNA鉴定结果已经证明,我是安西忠彦和春花的亲生女儿。结衣子你也知道这个结果。如果你觉得当年的检查不太可靠,那现在可以再做一次呀,我愿意再做一次DNA鉴定。”

        恐怕结果还是一样的吧。但是,这样也就等于姐姐承认了自己和失踪前的万佑子姐姐不是一个人。可是,以前的万佑子姐姐又是谁呢?

        “岸田弘惠在法庭上说,她一直爱着我爸爸。恰巧我妈妈生万佑子姐姐的时候,岸田弘惠是助产士。她说当时她产生过把那个婴儿带走的念头,但后来放弃了。可是八年后一个偶然的机会让她把万佑子姐姐拐走了。我认为她在说谎,实际上,万佑子姐姐刚出生的时候,就被岸田弘惠带走了。”

        “那爸爸、妈妈从医院带回家的孩子,是哪儿来的呢?”

        “那正是岸田弘惠的孩子呀。”

        姐姐一脸无奈的表情,似乎都懒得搭理我了,她用手揉着自己的眉头。然后说:

        “岸田弘惠并没有生孩子的经历。即使她偷偷地在什么地方生过孩子,那会是什么时候生的呢?我出生的同一天?早我一天?早我三天?还是一个礼拜之前?新生儿每天都在长,即使把早一天出生的婴儿当新生儿来骗父母,恐怕也会被一眼识破吧。”

        “没准是岸田弘惠算准了妈妈生产的日子,从别的地方弄来的同一天的新生儿呢。比如那天刚好有人遗弃新生儿,岸田弘惠可以去弃婴救助站认领一个孩子呀。或者那天刚好有孕妇来医院堕胎,岸田弘惠想方设法说服了那孕妇让她把孩子生了下来,并得到了那个婴儿……”

        “唉,真是的!只有怀孕初期才能堕胎。再有,你是想说岸田弘惠从那个时候就开始谋划诱拐了吗?你真是异想天开……算了吧,我不想再听你说了。”

        从姐姐的表情我可以看出,她心里一定在想:我这个妹妹是白痴吗?以前,在我的空想之中,姐姐总是用那种表情面对我,但现实中,这还是她头一次对我露出那样的表情。

        “不管当初是个什么情况,哪怕真的是我被别的婴儿替换了,结衣子,随你怎么想。但是,对你来说,那个人才是你心中真正的万佑子,对不对?不管再过几年、再过几十年。即使我和你一起生活的日子远远长于你和那个万佑子一起生活的时间,在你心目中,我也不会是真正的万佑子。”

        “这……”

        实际上,和我有血缘关系的正是眼前这个姐姐。可虽然DNA鉴定已经证明了这一点,但我为什么还是无法接受她呢?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真正的万佑子对你来说是一种超越血缘关系的存在,比我重要得多。结局就是这样,不管到何时,你都不会接受我,大家都会质疑我。”

        姐姐的眼角、嘴角渐渐垮下来,泪水从眼睛中滚流下来。她的情绪已经决堤,埋藏在心里、积压了太久的秘密终于从她嘴里说了出来……

        从我记事的时候开始,我就知道自己的名字叫“遥”,我相信和我一起生活的女人就是我的亲生母亲。

        我没有爸爸,生活也不算富裕,但是我身边有像父亲一样的人,而且妈妈对我也非常温柔体贴,所以我从没对自己的生活感到任何不满足。

        可是,在我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妈妈告诉我,我刚出生的时候在医院被调了包,所以才来到了这个家。我本来的名字应该叫“万佑子”。知道自己的身世之后我非常震惊,但我还是想留在妈妈身边和她一起生活。我那时的心情和结衣子有类似的地方。我得知自己的亲生父母生活在另外一个地方,他们经济条件优厚,对自己的子女也是疼爱有加,都是不错的人,但是,对我来说,养育我八年之久的这位母亲,才是我“真正的妈妈”。我想,我和那个与我调换的孩子,以及双方的父母都会这么想。以后也许偶尔会和亲生父母见次面,但我坚信现在的生活状态会一直持续下去。

        但是,我的妈妈却跟我说:“你还是回到真正的爸爸、妈妈身边吧。”虽然我了解了自己的真实身世,但是,和妈妈分别实在是一件太痛苦的事情,所以我一直央求妈妈不要把我送回去,我想和她生活在一起。可是,忽然有一天,曾经和我调换的那个女孩子真的来到了我们家,还要和我们一起生活。我实在不能忍受那个女孩子一脸理所当然的样子也管我的妈妈叫妈妈。其实,我并不是想念我的亲生父母,而是无法忍受有人闯入我们的生活还要取代我的位置。所以才产生了离开这个家,回到亲生父母身边的想法。

        一开始,我一直以为,即使是和妈妈有血缘关系的真正的女儿回来了,妈妈也会更加疼爱我,毕竟我和妈妈一起生活了八年时间。最初,我抱着这样的期待和那个女孩子一起生活,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妈妈的视线开始向她的亲生女儿身上转移,渐渐地,在家里我似乎成了透明人。从那时起,我就下定决心回到亲生父母身边。

        我相信,虽然我在别人家作为别人的孩子生活了十年时间,但因为血浓于水的关系,只要我回到亲生父母家中,立刻就会被家人接受,就跟那女孩子来到我家一样。但说实话,我心里还是有一些不安的。

        万一亲生父母不接受我,那我可如何是好?

        结果,在亲生父母的家里,我也并没有完全被接受。

        更令我难过的是,在曾经养育我十年的妈妈眼中,并不是她的亲生女儿一来到家里妈妈就更喜欢她,而是在将那个女孩子和我进行比较之后,慢慢更加喜欢她的。到了新家——亲生父母的家中,同样的事情也发生了,和我有血缘关系的真正的亲人,也是更喜欢以前的那个孩子。

        我装作失去记忆,是为了保护养育我多年的母亲。但是,还不能假装忘掉所有的一切,那样我作为安西家孩子的人生该如何继续下去?再有,假装完全失忆容易露馅儿,搞不好一个动作、一个眼神就能被医生或警察以及家人看穿。

        对于我来说,失去的记忆只有和妈妈一起度过的八年时间,再加上和那女孩子一起生活的两年时间。我在学校里有很多朋友,我也很喜欢我的班主任老师。回到亲生父母的身边,就意味着我要和这些人分别,要和以前生活中的所有人以及这块土地分别。

        我也知道,要让自己变身成安西万佑子,当然是头脑中一片空白,失去所有记忆最好。那样和新的家人生活在一起会轻松一些。但是,我不能这样做,我只能忘记自己十年的真实记忆,同时“记起”我所没有经历过的八年记忆——那女孩子失踪之前的八年记忆。还要假装忘记了失踪这两年发生的所有事情。在新的家庭——亲生父母的家庭中,我要和从不认识的那些“亲人”交往,还必须知道以前发生的一切。

        我到底是谁?有时连我自己都会被这个问题难住。但是,不管有多么艰难,我都喜欢在新的家庭中有个新的开始。我希望那些原本应该无条件接受我的真正的亲人能够喜欢我、爱我,因为我的归来而感到无比开心。但那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期望。

        可是,不管我怎么努力,怎么模仿那孩子的样子,还是一直被结衣子、外婆、外公怀疑。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毕竟我和她不是一个人。可尽管如此,我的心中还是有所期待。虽然我不是那孩子,但毕竟我和这家人存在血缘关系,我希望他们能靠第六感什么的认出我、接纳我。电视剧里不经常这么演吗?出于某种原因从未谋面的父子或兄弟,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相遇了,结果彼此产生了一种类似于触电的感觉,这就是所谓的“心电感应”吧。我希望我和真正的家人之间也会产生这样的电流。可是在我的现实生活中,那样的情况一次也没发生过。我很失望,心想第六感什么的是靠不住的。于是,我决心靠自己的努力成为这个家庭中的孩子。

        首先,我想尽早去上学。因为担心在学校里被同学发现我曾经被“诱拐”的经历而戴着有色眼镜看我,所以爸爸、妈妈帮我找了一所很远的私立学校,而且在学校里我还改了姓。改用妈妈结婚前的旧姓——樽原。我每天都提心吊胆的,在学校生怕被同学们看破我就是曾经被诱拐的“安西万佑子”,可回家以后,也怕被家人以及周围的邻居看穿我并不是原来的“安西万佑子”。不过,最令我害怕的事情,莫过于不被家人接受。

        我原来生活的地方,已经被那个女孩子占据,我被送到了一块新的土地上,开始了新的生活。除了安西家,我已经无处可去。和那女孩子在一起生活的时候,我听她讲过,我爸爸毕业于东京一所名牌私立大学,爸爸非常聪明,万佑子应该遗传了他的基因,头脑也应该超出常人。于是我想,首先我应该从这一点上获得家人的认可,所以我开始拼命地努力学习。虽然一开始我也担心,如果我表现出学习上的能力,会不会让人怀疑我失忆的真实性?但是,我心里也有一半希望让别人看穿我的真实面目,因为那样我会活得更轻松一些。

        结衣子始终都不愿接受我。最初我以为是因为我对猫过敏,导致她不能在家里养猫所以她对我怀恨在心,但不久我就明白了,她不接受的原因远非这么简单。她已经看穿我不是以前的万佑子姐姐,而且,她对万佑子姐姐的爱超过我无数倍。

        只要一有机会,结衣子就会试探我。因为以前我跟那女孩子一起生活了两年时间,她跟我讲过许多有关结衣子的事情,再加上接送我上下学的路上,妈妈也会在车里给我讲一些家里的事情,所以最初我还能应付结衣子的刁难。但是渐渐地,结衣子的问题慢慢转向了只有她和那女孩子才知道的事情。每当遇到这种我无法回答的问题时,我就会打电话给那女孩子,向她请教答案。基本上都是在学校门口的公用电话亭打的电话。遇到下雨天,我后面会排很多孩子等着给家人打电话,催他们快点来接自己,可是我一打就很久,所以他们经常会不耐烦地催我:“请你快点!”电话那头的那女孩子每次都会耐心地给我讲该如何回答结衣子的问题,而且遇到这种情况的时候她的声音总比平时要雀跃一些,因为她能感受到结衣子对她的爱,这让她产生无比的优越感。而留给我的只有嫉妒,所以每次挂断电话的时候,我几乎都是把电话听筒砸在电话上的。

        当外公提出要给我做DNA鉴定的时候,我大吃一惊,因为我头一次知道原来还有这种亲子鉴定方法。竟然可以用科学的方法证明我是这家的孩子。当时妈妈大为光火,因为她知道内情,所以她对那些怀疑我的家人感到愤怒。因为我对自己的身份很有自信,因此觉得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于是就主动接受了外公的提议。

        DNA鉴定结果出来后,外公给我买了一个玻璃盒子装的高级日本偶人。还跟我道歉说:“把你的女儿节搞糟了,真不好意思。”我非常开心,因为那是外公亲自给我买的礼物,他已经认可了我是他的亲外孙女。外婆也对我说:“有时间大家一起去迪士尼乐园玩嘛。”

        那时候,只有一个人还不认可我是这个家庭的一员,就是结衣子。我们一家四口人一起做点什么事呢?虽然以前我不在这个家里,但我想以后尽量多制造一些一家人在一起的时光。所以我开始不停地做糕点。因为我曾几次提议我们一起开车出去玩,但结衣子总是以晕车、头痛为理由拒绝了,所以一次也没有成行。但大家一起吃点心,结衣子倒是没有拒绝过。所以我就不停地做糕点给家人吃。我相信,只要家人在一起的时间增多了,结衣子总有一天会认可我这个姐姐。

        但是,关于外婆让我们一家人去迪士尼乐园玩的提议,结衣子说什么也不去。外婆都帮我们买好了四张迪士尼乐园的门票,结衣子还是不愿去。其实我知道,外婆也已经觉察到我和失踪前的万佑子不是一个人。我住院的时候,外婆就曾一个人来看望我,当时她带了一大盒“白玫堂”的蛋糕。她甚至考虑到了病房里的其他患者和家属,所以一下买了十五个蛋糕,囊括了“白玫堂”的所有品种。外婆拿着这盒蛋糕先让我选,说:“万佑子,你先选一个你最喜欢的。其他的我再分给病房里的其他人。”关于“白玫堂”的蛋糕,那女孩子跟我讲过,但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她喜欢哪一种我早已记不清了。是巧克力口味的吗?还是芝士口味的?当外婆把蛋糕摆在我面前的时候,我急坏了,真想找个机会溜出去给那女孩子打个电话问一问。

        看出了我焦急的样子,于是外婆和蔼地对我说:

        “现在,你选你自己喜欢的就行了。人的味觉、喜好什么的,是会改变的。以后的人生还长着呢。你可以尝试喜欢各种各样的新事物,并享受这种改变。”

        最后,我还是高中毕业的时候,和三个好朋友一起去了次迪士尼乐园玩。而且,我考本县内的大学,就是不想离开家。成为这家的孩子已经有八年之久,但我想,如果我离开这个家的话,肯定还是会有家人长出一口气吧。不仅仅是结衣子,恐怕爸爸、妈妈也把我当作一个异类。我真的害怕我离开之后他们会这样想,所以我还是决定就在附近上大学。

        我……其实不应该恨岸田弘惠的,她也没有必要去自首。但是我发现在自己的内心深处,对她还是怀有恨意的,我真的无法原谅她。如果我一生出来就在这个家庭中长大,那我现在该是多么自由、多么幸福啊。

        而且,我和结衣子也会是一对要好的亲姐妹啊。

        姐姐好像还有话要说,但似乎在酝酿什么似的忽然沉默了下来。她带着一种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表情望着我闭上了嘴。她唯一的一个亲妹妹——我,却不认可这个姐姐、不接受这个姐姐,并一直在刁难她。但是,不相信她是我亲姐姐,这都是我的错吗?整个事件中只有我一个人不对吗?如果她早一点把这些话说出来,我也许不会像现在这么顽固吧。家里的其他人不知道这些事,不也都接受了她吗?不对,他们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

        “我想问你三个问题。”

        也许其中有些问题不该由姐姐来回答,但我还是向她提出了我的疑问。

        “第一个问题,诱拐前后的万佑子不是一个人,而且后来回来的你才是真正的万佑子,这件事爸爸和妈妈已经知道了?”

        听到这个问题后,如果姐姐不好回答,并把目光投向爸爸的话,那就说明爸爸、妈妈早就知道这个事实。但是,虽然姐姐把视线从我身上移开,但并没有转向爸爸,而是低下头盯着自己的手指甲一言不发。相反地,我把视线投向了爸爸。

        “对不起!”爸爸轻微地点了点头小声说道。

        虽然我很想继续追问爸爸几句,但转念一想,还是等把其他两个问题问完再问爸爸比较合适。

        “第二个问题,姐姐你所说的‘那个女孩子’到底指的是谁?”

        “第三个问题,姐姐你在八岁之前一直喊妈妈的那个人,真的是岸田弘惠吗?”

        姐姐依然没有抬头。这次,我没有把目光投向任何人。但我预感到答案可能会从爸爸背后传来。

        “‘那女孩子’指的就是我。但是,岸田弘惠不是我妈妈。”说着,遥走进我的房间,坐在了姐姐旁边。

        遥右眼角旁边那个豆荚状的伤痕毫无疑问地证明了她就是被拐走之前的万佑子姐姐。她的脸上到处都残留着我印象中的万佑子姐姐的特征。而且,更令我心灵震撼的是她的声音。虽然她只短短地说了那么一句话,但是,那个被封印在内心深处,曾经给我读过无数本故事书的万佑子姐姐的声音再一次被唤醒了。但是,她的话中有一点还是让我无法想通,遥竟然说她不是岸田弘惠的女儿。

        “岸田弘惠是我妈妈的妹妹……”

        “这个可以说吗?”

        姐姐急忙打断遥的话。遥朝着姐姐点了点头。

        “我和万佑子都回到了亲生母亲身边,岸田弘惠阿姨也自首了,我以为这一切就都结束了,但是我想错了。原来结衣子你时隔这么多年对这件事都无法释怀。今天甚至用这种方式把我们都叫来,可见这件事在你心中有多么沉重。这是我没想到的。对不起!”

        说着,遥用怜悯的目光望向了我。虽然她的脸是我想念已久的万佑子姐姐的脸,但那个眼神却在一瞬之间让我感到讨厌。我忽然想起了布兰卡的一个表情,当我把巧克力递到它鼻尖的时候,它会用一种鄙夷的眼光看我一眼,好像在说:“你不知道我不能吃巧克力吗?”然后坚决地扭过脸去。

        “你不是从电话里知道我一直都在怀疑姐姐吗?”我问道。

        “当时我以为结衣子你只是想当个少女侦探,把调查你姐姐当个好玩的事呢。我当时总回想你和外婆一起痴迷于悬疑电视剧、山妖传说的情景。所以,万佑子一给我打来电话说你又刁难她了,我就想起你那令人怀念的可爱样子,于是我会情不自禁地笑出声来。没想到,我当时的这个举动竟然无意中伤害到了电话那头的万佑子。”

        “你觉得我怀疑冒充的姐姐,是闹着玩吗?”

        “但是,你们真的是亲生姐妹啊,DNA鉴定都已经证明了的。”

        遥这话的意思好像还是觉得整件事都错在我身上。好像是在质问我,为什么就不能接受自己的亲姐姐呢?毕竟是有血缘关系的,不管发生什么事,都应该接受自己的亲姐姐啊。

        “姐妹,是应该无条件信任对方的伙伴。只是有血缘关系、只是同一对父母所生,就能建立起这样的信任吗?”

        “我不知道。但是,结衣子,到现在我还一直把你当作妹妹。《豌豆公主》的实验、在神社后山搭小房子的事情,现在还能活灵活现地出现在我的脑海里,就像发生在昨天一样。今后,结衣子如果你有什么事需要我为你做的话,我会义不容辞为你付出一切……啊,说到这儿,我似乎多少能够理解岸田弘惠阿姨的心情了。”

        遥按着我、姐姐、爸爸的顺序把在场的人环视了一遍,然后自言自语似的说了一句:“我把真相都说出来吧。”接着她正了正身子。我知道“万佑子姐姐”要说出我所不知道的事情了,但不知为什么,我只感觉她要给我讲一个很久很久以前发生在遥远国度的故事,于是不自觉地竖起了耳朵。

        当年偷换婴儿的,确实是岸田弘惠。但是,她的动机却并不是在法庭上说的那样。这个故事还有一个很重要的人物,就是岸田弘惠的姐姐——岸田美奈子。美奈子比弘惠大两岁。美奈子上初中三年级、弘惠上初中一年级的时候,她们的父母因为车祸双双去世了。按常理说,在以后的日子里,应该是姐姐成为妹妹生活的支柱。但对于这两姐妹来说,情况却恰恰相反,原因是美奈子身体有病。美奈子一出生,就被检查出有先天性心脏病。她上小学之前还接受了一次成功率并不高的心脏手术,幸运的是她的手术成功了,但之后的身体也一直不太好。她们的父母,尤其是母亲,从小就对妹妹弘惠说:

        “以后你可要好好照顾姐姐呀。爸爸、妈妈肯定比你们先离开这个世界,我们生你,就是为了让你以后照顾姐姐。”

        这就像一个咒语印在了岸田弘惠幼小的心灵里。人活在这个世界中,肯定有他活着的意义。但是,世界上也有很多人从来不会深入思考自己活着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关于自己活着的意义,如果你在学校里问同学、朋友,没有人能准确告诉你,即使问老师,恐怕老师也无法给你真正适合你的答案。但是,岸田弘惠却从小就明确知道自己活着的意义。而且,她把照顾姐姐、保护姐姐当作了自己的使命。美奈子和弘惠的父母也没有想到自己会那么早就离开人世,当这个家庭只剩姐妹二人的时候,弘惠保护美奈子的决心就更强了。特别是两人被送进孤儿院之后,因为身体弱,姐姐美奈子动不动就发烧卧床,那时,弘惠每次都会不分昼夜地守护在姐姐身边。也正是从那时开始,弘惠下定决心将来要当一名护士。

        姐妹俩长大成人,进入社会自立之后,依然共同租住在一间公寓里。弘惠在县立三丰综合医院当护士,美奈子在市里的一家纺织公司当事务员。弘惠依然执着地坚守着自己守护姐姐的使命,但美奈子已经有了恋人。美奈子的男朋友是公司的同事,姓立川。立川告诉弘惠他打算和美奈子结婚,而且立川的父母也已经同意了二人的婚事。弘惠觉得自己的使命即将结束了,守护姐姐的任务就交给这个男人了,于是为他们送去了祝福。但是,天有不测风云。情侣二人都已经把举办结婚仪式的酒店选好了,就在要正式举办婚礼的前几天,立川不幸出了车祸,离开了人世。失去独生子的立川父母痛不欲生,但是却对同样痛苦的美奈子说出了一句十分恶毒的话:“这都是你的缘故!我儿子和你父母一样死于车祸,这都是你给害的,你就是死神化身的女人!”弘惠听了这话后非常生气,告诉姐姐不要听他们的傻话,他们也是悲痛过度,冲昏了头脑。但是美奈子却把那句话当真了,认为未婚夫的死和父母的死都是自己的错。尽管弘惠一再安慰、开导姐姐,但美奈子还是无法走出困境,终日沉浸于悲痛和自责之中,不思茶饭、无心睡眠,身体也愈加虚弱,每况愈下。弘惠心想,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再这样下去的话,姐姐也将不久于人世。

        但是,一个意外的情况让美奈子放弃了寻死的念头,因为她发现自己怀孕了。这时,弘惠鼓励姐姐说:“姐姐,你要振作起来!先把孩子生下来,以后我担当爸爸的角色,把这个孩子抚养成人!”美奈子终于又有了活下去的动力。

        可是,就在怀孕中期,美奈子去附近的一家妇产医院做例行产检的时候,医生说胎儿的胎心音有异常。美奈子很沮丧,心想自己果然是死神的化身,就连胎儿也被自己连累了。她又失去了生活的气力。弘惠劝姐姐应该去她工作的县立三丰综合医院再检查一次。在三丰综合医院的妇产科进行检查之后,岛津医生告诉美奈子并没有发现胎儿的胎心音存在异常。但美奈子对这个结果心存怀疑。面对几近陷入半神经病状态的姐姐,弘惠就像和尚念经一样不停地在她耳边说:“姐姐,你一定能生出一个健康的宝宝!”可是,弘惠心里也没有自信说姐姐百分之百就能生出一个健康的宝宝。因为她头脑中依然清晰地记得美奈子姐姐小时候病弱的样子,以及为了照顾生病的姐姐而疲惫不堪的父母的身影。不仅如此,小时候的弘惠还多次从门缝中偷偷看见爸爸、妈妈为了给姐姐筹措昂贵的手术费而暗自发愁的样子。那个时候,爷爷、奶奶、外公、外婆还健在,最后是他们分别卖了自家的田地才凑够钱给姐姐做的手术。

        而现在的自己和姐姐,没有人可以依靠。对于立川的父母,她们甚至不想把美奈子怀孕的事情告诉他们。必须让姐姐生一个健康的宝宝,必须!对了,如果给她一个健康的宝宝就行了呀。这时,弘惠想到的是为姐姐偷换一个健康的婴儿。根据岛津医生的诊断,美奈子肚子里怀的是一个女孩子,但也并不能百分之百确定。弘惠开始在妇产科中物色人选。她首先要找健康状况良好的孕妇,那样她生出的婴儿才会比较健康。其次,她还要选家境比较富裕的家庭,因为把美奈子的孩子换到那家后,她希望那孩子能过相对比较富裕的生活,而且即使身体不好,对方也有条件为她治病。恰巧就在这时,弘惠在自己主讲的新生儿沐浴讲习班上遇到了中学时代的暗恋对象安西忠彦。高中毕业已经有六年时间,这六年来二人没有任何接触。但是,弘惠在心里一直惦念着忠彦,毕竟当年的忠彦在学校太出众,有大把的女同学追求他。弘惠从岛津医生那打听到,安西忠彦妻子的预产期比美奈子要早三天,胎儿也是个女孩。弘惠开始把注意力放在了安西夫妇身上。她想,从面相上来说,美奈子姐姐和安西春花在某些地方还有相似之处,生出来的孩子也应该差不多。

        在讲习班的课间,弘惠通过和安西忠彦闲聊,了解到忠彦在一家房地产公司工作,而他的妻子春花是那家公司老总的女儿,家庭条件非常殷实。打那开始,弘惠就下定决心,偷换对象就选这家的孩子了。剩下的事情就交给命运了。

        预产期那天,安西春花开始阵痛,傍晚前来到了县立三丰综合医院。得到这一消息之后,弘惠赶快回家,偷偷地把催产剂当作补养药以输液的形式给美奈子输入了体内。结果,美奈子很快也开始阵痛,被送进县立三丰综合医院待产室的时间仅比安西春花晚了三个小时。据说是受到月亮盈亏的影响,当天三丰医院妇产科的五个待产室都躺满了阵痛的孕妇,院方不得不在食堂搭起临时床位准备为这些孕妇接生。医院只有两个分娩室,这天就像流水作业一样不停地迎接新生命来到这个世界。弘惠作为助产士,亲自经历了美奈子和春花的分娩过程。结果证明,岛津医生诊断得没错,美奈子和春花各自生个了女儿。在当时那种混乱的局面下,弘惠将两个女婴调包并不是什么难事。

        就在美奈子为女儿取名叫“遥”的时候,弘惠内心也是波澜起伏的。因为她想起了母亲以前曾经说过的一句话:“人所做的一切,老天爷都在看着呢。”遥健康茁壮地成长着,在定期健康检查中,医生从没有检查出这个孩子的身体有任何问题。婴儿期,她没有生过什么大病,而且就连翻身、坐起、走路也都比一般的孩子早一个月以上。这让美奈子非常高兴。

        说实话,弘惠心中还是有罪恶感的。

        在医院的儿科,弘惠好几次见到过安西夫妇的身影。虽然他们的孩子没有心脏方面的异常,但身体确实比较差。经常来儿科看病。弘惠心想,如果当初不调包的话……可是一想到美奈子那张瘦弱的脸,弘惠心中的罪恶感也就淡了很多。

        每天回到家后,看见姐姐开心地和女儿一起玩耍的样子,弘惠又想,调包就对了。

        岸田弘惠辞去了县立三丰综合医院的工作,她跟姐姐说自己辞职的理由是老上夜班太辛苦了。她还说自己在福原市找到了一间更好的公寓,更适合养育孩子,于是,她和姐姐、遥三个人就搬到了福原市。等遥长大一点,经常有人问她,你没有爸爸不会感到寂寞吗?遥总会回答,我有弘惠姨妈呀,她就像爸爸一样照顾我。

        但是,好运并不是总是站在岸田弘惠的一边。遥刚升入小学三年级的那个四月,为了参加市里举办的青少年野外活动俱乐部,她验了一次血,结果她的血型是O型。美奈子和弘惠都是O型血。弘惠算是舒了一口气,但还没来得及喘下一口气,就见美奈子青着脸对她说:“立川是AB型血。”O型和AB型的后代,只可能是A型或B型,不可能是O型。面对事情已经败露,弘惠并没有告诉美奈子她当初调包的事情,只是说有可能是在医院抱错了孩子,当天医院出生的婴儿很多,又很忙乱,抱错也是难免的,我去三丰医院调查一下再说。又过了一段时间,已经进入初夏,弘惠告诉美奈子说她去三丰医院查过了,可能是和安西家的孩子抱错了。

        得知这个消息后,美奈子烦恼不已。当初抱错了孩子,现在再把孩子换回来,让她们回到自己各自的亲生父母身边,真的是最好的选择吗?那样的话,自己和遥一起生活的八年时间,该如何安放呢?这个先不说,更严重的应该是对孩子造成的心理伤害吧。尽管如此,美奈子还是想知道自己的亲生骨肉现在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哪怕只是远远地看一看也好啊。毕竟那是自己和曾经深爱的、如今已经不在人世的立川爱情的结晶啊。

        那年的八月五日,美奈子开车带着遥来到了三丰市的中林镇,说是要给她买她之前一直想要的玩具。

        “诱拐万佑子的,不是弘惠姨妈。”

        姐姐的一句话打断了遥的话。这时舒了一口气的人并不是讲了这么久的遥,而是我。吃惊、愤怒等感情还没来得及涌上我的心间,因为为了处理这么复杂的信息我的头脑已经在全速运转着,根本没有时间想别的。遥一停下来,我才有空反刍这些信息。但我觉得,她还没有讲完,八月五日那天发生的事情,应该已经到了嘴边。

        姐姐用眼神给了遥一个暗示,意思好像是说,接下来的就由我来讲吧。然后姐姐转向了我。她对我说:

        “那一天,美奈子妈妈走错了路,在山路上开了很久,好不容易来到了中林镇。可能在狭窄的山路上开车很紧张的缘故,妈妈说她喉咙很干,想买点饮料喝。当看到杂货店‘丸一’时,她立刻停了车,并给了我一点零钱,让我去杂货店买饮料。可是还没等我下车,一个女孩子恰巧从车旁经过。妈妈说,这个孩子很像。于是她便向这个在烈日下蹒跚前行的女孩子打招呼说,要不要上车,我们把你送回家。那女孩子可能因为快要中暑,实在走不动了,于是马上答应了妈妈,上了车。可能也是因为她看到车上有一个和她差不多大的女孩子,就放松了警惕。妈妈把这个机会看作是神的指引,是神有意引领她去见安西一家人。她说要给安西家人买点见面礼,需要在附近找一家超市。妈妈问那女孩,这附近有没有大超市?你家里人是喜欢蛋糕还是冰淇淋?不知为什么,仅仅是这几句短短的对话,就让我产生一种不祥的预感。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我就是感觉全身在微微地颤抖。我想赶快回到自己的家里。可是,这时的我紧张得说不出话来,还不小心尿在了裤子里,可见当时我有多紧张。看到我尿裤子之后,妈妈慌慌张张地把车开进了‘hORIZON’超市的停车场,把那女孩子独自留在车里,带我进超市买了内裤和短裤,并让我在厕所里换上了新衣裤。妈妈给我买的是印有魔法少女的内裤和短裤,虽然我那时已经对魔法少女失去了兴趣,但在那种情况下我也没有抱怨的余地。回到车里后,那女孩子问我,你还好吧?都三年级了还尿裤子,我感到非常羞耻,于是就假装肚子疼的样子。嘴里喊着好疼!好疼!在狭窄的车里捂着肚子不停翻滚,可是,在装肚子疼的过程中,我似乎真的感觉肚子开始疼了起来。于是妈妈又慌慌张张地载着那女孩子和我一起回到了福原市的家里,她把那女孩子暂时托给弘惠姨妈照顾,然后就带着我到附近的一家医院去看病。妈妈并没有跟弘惠姨妈介绍那女孩子的身世,可是姨妈马上就看穿了她的真实面目,并误以为是妈妈强迫把那女孩子拐来的呢。于是弘惠姨妈向那女孩子和盘托出了八年前发生的一切,并不住向她道歉,说都是自己的错。接下来的事情就和我以前说的一样了。弘惠姨妈对那女孩子说希望她能留在这个家里,以后两个孩子一起生活。从那开始,安西万佑子就被‘诱拐’到我家生活了两年时间。后来,每当看到电视中有关安西万佑子被拐走的报道,美奈子妈妈都说要去投案自首,把包括当年在医院抱错孩子的事情全说出来。弘惠姨妈把所有的真相都告诉了妈妈,并说那都是她的错,不能让孩子受到任何伤害,她说应该去自首的是她,她会告诉警方是她精心策划了诱拐行动。最终弘惠姨妈说服了妈妈同意她去自首。弘惠姨妈还说会对两个孩子采取最妥善的措施,给她们一个美好的未来。”

        对于姐姐的话,我还来不及彻底嚼碎了分析,但我的头脑中已经对自己的爸爸、妈妈产生了同情的念头,认为他们太可怜了。那次,他们让我去外婆家,估计就是去和岸田美奈子会面吧。而且,当他们知道自己养育了八年时间的女儿是别人的,还有一个素未谋面的亲生女儿时,心中会是怎样一种感受呢?而这两年来,不管是养育了八年的女儿还是亲生女儿,都和眼前这个病弱的女人——岸田美奈子生活在一起,他们心中又是怎样一种感觉呢?

        “遥,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所说的话你就全信了吗?你就一次也没有想过回来看看我们吗?就那样突然离开了我们,你也不感觉难过吗?”我实在按捺不住心中愤怒的疑问,一股脑向遥喷发了出来。

        遥皱起了眉头,低下头向我表示歉意。

        “自从我记事起,就不断感觉到自己好像并不是这个家的孩子,当我见到真正的妈妈时,证实了我一直以来的感觉,所以我感觉很高兴。每当寂寞、想家的时候,我都会用这个理由来安慰自己。”

        遥看了一眼姐姐,这个理由她是对姐姐说的吧。她接着说道,“实际上,到了那个家里之后,我就感觉好像有一个既陌生又亲切的男人呼唤着我的名字一下子抱住了我,让我留下来。听说妈妈的心脏不好,我就坚定了留下来的意愿。我知道,那个男人就是我那早已去了天堂的爸爸。我要代替他照顾妈妈。”

        遥就像给我读完了一本绘本,合上书之后她轻轻地出了一口气。为什么她只会同情有血缘关系的亲生母亲?小时候她生病时,整夜不睡照顾她的妈妈、加班中听说她生病立刻赶回来的爸爸,在她心目中难道就不值一提吗?和我一起经历的那些记忆呢?

        遥识字那么多,写字又好,难道就不会给我们写封信吗?即使不告诉我们真相,至少应该道声平安吧。难道她一次也没想过吗?我那想象力丰富的头脑又开始运转了,被遥抛弃的家人,多么担心她,那两年是怎么过的,难道她就不关心吗?

        如果是万佑子姐姐的话,如果是真正的万佑子姐姐的话,真的,其实并不存在。

        万佑子姐姐只存在于我的幻想中。

        “这次,你听说养育了你八年的母亲生病了,就来看望她?又是出于你那同情心?你以为你一来她就能好起来吗?你以为你含糊地解释一下,就能得到我们的谅解吗?你也好、姐姐也好,都把自己当成了故事的主人公,不要再沉浸于其中了!”

        一口气说完之后,我不看任何人的脸,低着头从爸爸身边挤出了门。我冲下楼梯,在大门口随便穿了一双不知是谁的凉鞋就跑出了家门。东边的天空已经泛起了鱼肚白,天很快就要亮了。

        刚才,姐姐、遥,到底都说了些什么,在我头脑中已经乱成了一锅粥。我不能原谅遥!不能原谅这么多年来都不向我说明事情真相的人。不仅仅是姐姐,还有爸爸、妈妈也一直瞒着我。虽然即使我知道了真相,同样会感到痛苦,但是,如果知道真相的话,至少我能够直视归来的亲姐姐吧,随着时间的流逝,我应该能够接纳她,把她当作家人吧。可是,为什么只有我被蒙在鼓里?难道他们没把我看作这个家庭的一员吗?

        我沿着县道不停地走着,没有任何目标,只是不停地走着。在神社的牌坊下发现姐姐,估计就是爸爸、妈妈在和岸田姐妹谈判的时候,商量出来的计策。什么神隐、山妖,真是笑话!

        吱!一个刺耳的刹车声传来,一辆自行车紧急停在了我的面前。

        “哇!好危险!”

        说话的是……娜娜姐姐。虽然有段时间没见了,但娜娜姐姐我是不会认错的。她身穿一套便利店服务员的制服。“娜娜。”我跟她打招呼,她用奇怪的眼光上下打量了我一遍,然后马上认出了我,随口“嗯”了一声,好像对我没什么兴趣。

        “不好意思,我赶着去上班。”

        说着,娜娜姐姐调正了车把,准备继续上路。我一把抓住了她的车筐,挡在车前,开门见山地问道:

        “我只想问你一个问题。娜娜姐姐当初你真的看见诱拐万佑子的凶手了吗?”

        “啊?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你还念念不忘那件事?那是我瞎编的呀,警察当时就看穿了我是在说谎。大家只会相信风香,毕竟她是我们镇上唯一考上御茶水女子大学的才女呀。”

        说这话的时候,娜娜姐姐脸上没有任何恶作剧的表情,只是带着自嘲的意味微笑了一下。她这种表情和这套台词估计已经对着很多人反复做过很多次、说过很多次了。对于娜娜姐姐,我的心中没有任何愤怒和怀恨的感情。我向她借了一枚10日元硬币,然后就放她走了。我走到小学门口,用公用电话按照记忆拨出了外婆家的电话。电话响了十声之后,对方终于有人接了。接电话的是依然单身的冬实姨妈。姨妈知道是我打来的之后,用略带沙哑的声音问我:“你妈妈怎么样了?”

        我没有回答她,直接说道:“我想见见布兰卡。请告诉我领养布兰卡那家人的电话号码。”

        听到这话,冬实姨妈舒了口气。但是,从她嘴里不经意间漏出了“啊”的一声,从这一声中我听出了混杂在其中的叹息。

        “你说布兰卡呀,当时我怕你难过就没告诉你,它被领养的第二年就因为交通事故死了,因为那家人住在国道旁边,车来车往的,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不过,那家人给布兰卡办了隆重的宠物葬礼……”

        我用力地把听筒摔在了电话机上。然后,我的目光停留在了学校对面那个孤零零的派出所上。我的双脚不自觉地朝派出所迈去。这个事件还没有结束,大家都在欺骗我。外婆、外公也被蒙在鼓里。就连警察也被骗了……

        我停在了派出所门前,里面一位年轻的值班警察正在埋头写着什么。我心想,是让这位值班警察帮我联系友田警官呢,还是直接找岸田弘惠当面问清楚呢?

        “你有什么事吗?”

        看见了站在门口一言不发的我,年轻警察用和这宁静的清晨不太相称的大嗓门问我说。他那身深蓝色的警服,好像在催促我赶快回答。

        我到底想干什么?真相已经大白,但我现在还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也许是想再次弄明白我到底是不是这个家庭的成员。我不自觉地用右手摸了摸后背。

        好几层褥子之下的那颗豌豆,只有真正的公主才能感觉到。以前,我想弄明白的是什么?现在,我想弄明白的又是什么?

        “我想见见‘万佑子诱拐事件’的凶手岸田弘惠,我有话要问她。”

        为了自己的姐姐,她为什么能够牺牲到这种程度?不,不是这个问题。我想问的是,姐妹到底意味着什么?不对,也不是这个。我要问的人,不一定非要是岸田弘惠,谁都行,只要能回答我的问题。

        人心中所相信的真正的感情,到底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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