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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塘

        虽说只隔了十里路程,半塘的风光、景物,乃至说话的口音,都与我们村有着很大的不同。低矮的泥墙茅舍隐在一片片竹园之后,数不清的港汊沟湾,将整个村庄分割得七零八碎。村庄和长江的岸堤之间,有一大片亮汪汪的水沼,长满茂密的芦苇、红柳和菖蒲,犹如一面被打碎的巨大镜面,在中午的艳阳之下,泛着银灰色的波光。枯树上的老鸹嘎嘎地叫着。家家户户的房舍,都隐没在竹林的深处,较为显眼的,反倒是屋后用芦柴杆围起的茅缸。我们刚进村,就看到了一个胖婶子从茅缸上露出的大白屁股。

        父亲说,到了仲春,等到村里的桃树、梨树和杏树都开了花,等到大片的柳树、芦苇和菖蒲都返了青,江鸥、白鹤和苍鹭就会从江边成群结队地飞来,密密麻麻地在竹林上空盘旋,那时半塘就是人世间最漂亮的地方。他还说了些别的。比如,坐在院子的老槐树下喝茶,就可以看到江边大堤上露出的尖尖帆影。再比如,半夜里躺在床上睡觉,都能听见江里的摇橹声和时而低沉、时而高亢的船工号子。他这么说,无非是想告诉我这个村庄离长江有多么的近,但却在不经意间泄露了一个秘密,让我既惊讶又疑惑。怎么说呢?就好像他曾经在这个村子里住过很久似的。

        请我父亲去算命的这户人家,位于村东头的一块高地上。院子里确有一棵老槐树,它高出屋檐的枝丫在北风中瑟瑟抖动,已经快要碰到屋顶发黑的茅草了。大概是担心大风会把屋顶的茅草卷走,上面胡乱压了几块青石板。门上的对联还是旧年的,在日晒雨淋中,褪尽了红色:

        一个穿蓝布褂的妇人,大约四十来岁,坐在槐树下的一张矮凳上纳鞋底。这人窄窄的脸庞,头上挽着一个高高的发髻,脸上黄恹恹的。大概是家里刚死了人的缘故,白布鞋子上缀着一朵红色的绢花。怎么看,这个女人都有些面熟,想了半天,我终于记起来:她似乎和我们村的赵锡光先生沾着点亲,四时八节,她时常会带着一个小男孩来村里走动。

        一看到我们进了院子,她就把麻线飞快地绕在鞋底上,从矮凳上站起身来,笑容还没来得及从脸上退去,就开始抹眼泪。这也难怪。不知是如何冲犯了太岁,在过去短短的一年中,他们家的三个男人先后离世。先是七十来岁的公公无疾而终;然后是她丈夫——他在去江北运米的途中翻了船,尸体在三十里外的沙港被人捞上岸来的时候,已经发了臭;再接着,就轮到了她十九岁的大儿子。关于她儿子的死,有多种说法。即便是我父亲,对于其中的曲折也始终守口如瓶,讳莫如深。这等于说,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他们家的人口陡然减少了一半。这样的事当然不同寻常。

        半塘寺的一个瘌痢和尚,被请来算命。他认为问题出在一个名叫春琴的女孩身上:颧骨太高,泪堂太深,嘴唇太薄,腰身太细,仪态太过妖媚。他的结论也有些吓人:这户人家命中注定“不存男丁”。言下之意,最小的儿子恐怕也保不住。“如果是在旧社会,事情倒也好办,”瘌痢和尚卖关子说,“让这个小把戏跟我去庙里做和尚,我保管他无病无灾,寿比彭祖。可如今是新社会,不兴出家的。”妇人一听慌了手脚,跪在地上向他苦苦哀告:“一切但凭师父做主,好歹替我保住这点骨血。”

        我们进门的时候,那个被瘌痢和尚目为“灾星”的春琴,正在堂屋的一角摇着纺车。她穿着一件男人的老棉袄(很可能是她父亲留下来的),不时抬头朝我们踅探,目光既胆怯,又充满警惕,带着一丝明显的厌恶和恨意,与她母亲对我们过分的亲昵和热情形成了很大的反差。妇人端来饭菜,招呼我们上桌。她往我碗里夹了一块豆腐,不住地催我快吃。可我不安地瞅了瞅父亲,坐在那里没动。我之所以迟迟没有下筷,当然不是不饿。我瞥了一眼墙边供桌上袅袅上升的烟柱,又看了看碗中的白米饭(上面隐隐约约落着的几点香灰),颇有点疑心,这碗饭是刚刚从祭奠死人的香案上撤下来的,心里有点忌讳。不过,在父亲严厉目光的敦促下,我不得不横下心来,大口大口地往嘴里扒饭。

        在四仙桌的另一端,坐着一个羸弱的小男孩。大概就是春生。年纪似乎和我差不多大。他拢着袖管,伏在桌子上,面色苍白,看人的眼神泛着虚光,连喘气都有点吃力。他嗓子里像是堵了什么东西,像风箱一样呼呼有声。

        为了在父亲算命时把春生支出去,我们刚吃完饭,妇人就把他拽到自己的两腿之间,摸了摸他刚刚剃过的小脑袋,又在他背上抚了两下,柔声细气地对他说:“宝啊,听妈的话,你带小哥哥到外边去玩吧。别去水边,当心温家的狗。”听她这么说,我正求之不得。说实话,在我那样的年纪,置身于这样一个光线暗淡、鬼气森森的屋子里,要说心里一点不害怕,恐怕也不是事实。

        在路上,春生告诉我,自从庙里的瘌痢和尚来家看相算命之后,他的名字被改成了文绉绉的“绍祖”,相反,姐姐春琴的名字则被改成了比较俗气的“锁娣”。母亲挨家挨户向村里人通报姐弟俩改名的消息。有事没事,她总爱当着众人的面大声地叫着拗口的“绍祖”和俗气的“锁娣”。若遇到有人叫他们原名,母亲则不厌其烦地予以更正。不过,这么做的效果极为有限。村里人叫惯了老名字,一时半会儿是改不过来的。他们仍叫姐弟俩春琴、春生。他们的新名字被母亲一个人独自叫了两个月之后,终于弃用。最直接的原因,正是腊月初五晚上半塘寺的那场大火。瘌痢和尚被大火烧成了焦炭。既然他无法让自己免于一场火灾,他所吹嘘的法术和禳解秘技,自然被证明是无稽之谈。

        我猜测,这大概就是我父亲最终被请出山的原因之一吧。

        春生本来想带我去江边看船。我们沿着苇丛中的一条小路,没走多远,路就断了。大约两丈长的路面,浸泡在浑浊的江水中。我和春生都穿着棉鞋,根本过不去。我们只好回到村子里,循着猪叫的方向,去了一个名叫温德林的人家,看杀猪。等到那口肥猪被人吹足了气,正要烫毛时,春生忽然说,他受不了那股热烘烘的膻腥味,有点想吐。我们就去了村里的打谷场,和几个年纪稍大的孩子玩了一会儿陀螺。最后,七转八转,就转到了村前那座被大火烧塌的寺庙前。

        据父亲说,半塘这个地名的由来,大概是因为“这个江边的小渔村,有一半都是水塘”的缘故。可是春生的说法略有不同。半塘很有可能是因寺庙而得名——这座寺庙,有一半建造在宽阔的水塘之上。一九七一年八月,为了纪念毛泽东畅游长江五周年,这里举办过轰动一时的游泳比赛。我们村的“小武松”潘乾贵,在一百二十多名游泳好手中脱颖而出,获得了第二名。池塘对岸是开阔的麦地。在麦地尽头,隐隐现出一带灰蒙蒙的大村庄。那个地方名叫“竹箦”,虽然近在咫尺,但已经属于丹阳县地界了。

        春生说,刚解放那一年,庙里的十多名僧人,一夜之间全都跑光了,庙产连同周围的土地全被没收,只剩瘌痢和尚一个人看门。这座寺庙后来成了大队的蚕房,有时也在那儿开社员大会。失火那天晚上,方圆几十里的人都赶来救火,光是水龙,就来了十八尊。春生由姐姐领着,远远站在高高的船闸上,眼看着天王殿、伽蓝殿和药师殿,一座接着一座被烈焰吞噬,最后,整座寺庙只有东边的山门得以幸存。瘌痢和尚连同被烧死的另外三个人,都被埋葬在寺庙后的一片竹林里。

        我知道,半塘寺失火的那天晚上,朱虎平和他心爱的水龙一定也在其中。

        我们绕过瓦砾中残存着的矮墙,穿过倒伏的椽子,来到伽蓝殿前被火烧焦的两棵柏树边。“你会不会有点瞌睡?”春生忽然这样问我。

        “怎么会呢,天这么冷,怎么会打瞌睡?”

        “你闭上眼睛试试。”春生固执地让我在台阶上坐下来,背靠烧焦的树干,笑道,“凡是来到伽蓝殿的人,只要闭上眼睛,马上就会做起梦来。”

        我有点不太明白他的意思,但我瞅见他嘴角虚弱的笑容中满含怂恿和期待,就闭上了眼睛。我听见风从树梢上刮过,长江上的汽笛声在很远的地方响起。我听见黄鹂和乳燕在枯树林中啼鸣,那声音脆脆的,碎碎的,使得这个已成废墟的禅林更显阒寂。有两个女人,不知在什么地方高声说话。当然,我也听见了春琴正在呼喊她弟弟的名字。

        我睁开眼睛,除了微微有点头晕之外,没觉得有什么异常。

        春琴已经出现在我们的视线中。她站在山门边上向我们招手,身后是正在西沉的落日。她仍穿着那件男人的老棉袄,腰上随便绑着一条布带。皱巴巴的棉裤明显短了一大截,吊在身上,露出了小腿和脚踝。她的脚上穿着一双脏兮兮的“解放”牌球鞋,也是男人的。或许是父亲在算命时说了什么不太入耳的话,春琴气咻咻的,满面怒容,不太愿意搭理我。她一把拽过春生的手,连看都没看我一眼,就领着她弟弟,头也不回地走了,把我一个人撇在了原地。

        回家的路上,天已经黑了。晚上封了冻,四下里寒气逼人。走在硬邦邦的大道上,一路都是冰碴“吱吱嘎嘎”碎裂的声音。我们只花了来时一半的时间,就已经回到了风渠岸的河道边。

        我跟父亲提到了春生让我做梦的事。父亲解释说,这座半塘寺,自宋代修建以来,一直香火不断。但这座禅寺真正的奥秘,藏在祈梦的伽蓝殿之中。传说中,每个进庙烧香的人,只要一踏进山门,就会昏昏欲睡。他们由小沙弥领着,来到伽蓝殿,席地而卧,几乎立即就会做起梦来。在梦中,“你不仅可以看到自己的前世,也能看见未来。一生的吉凶祸福,都在其中。”

        父亲说,他在七八岁时,跟着我奶奶第一次去半塘。那是一个烈日炎炎的夏末午后。他陪着奶奶,在伽蓝殿的一张草席上睡了一觉,“还真的做了一个梦。”他梦见自己坐在一条小船上,水底也倒映着一条船。岸边覆盖着厚厚的积雪,水里也倒映着积雪。天上浮动着白云,水里也倒映着白云。一个尼姑坐在船头,背对着他。他一直看不见她的脸。父亲说,他正是跟着南货店的一个名叫汤四宝的伙计,去曹家渡找人圆梦,才遇见他后来的师傅戴天逵的。我正想问问戴天逵是怎么跟他圆梦的,那个坐在船头的尼姑到底是谁,父亲忽然想起另一件事来。他有点得意地对我说:

        “告诉你一件事,先不要往外说。春琴很快就要嫁到我们村里来了。”

        说实话,这次跟父亲去半塘走差,并不怎么令人愉快。在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每当我回忆起这天的经历,都会伴随着一种浮荡虚幻之感,心里空落落的。不论是春琴家连死三人的诡异灾难,还是半塘寺瓦砾中的断墙残垣,都给人很不真实的感觉。因此,当我跟着父亲走到风渠岸边,闻到带着微微甜腥的河水的气味,嗅到村里烟囱中飘来的草木灰香气,听到村子里那熟悉而温暖的舂米声,看见邻居老福奶奶手里擎着一盏油灯,在院子里“喔嘘喔嘘”地叫唤着,正在把母鸡赶入鸡窝,你一定能体会到我心里的宁静、踏实和甜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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