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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礼平

        堂哥礼平看上了赵丽华的妹子赵丽娟,托马老大上门说媒。马老大原是便通庵的一名尼姑,因与摸骨师吴其麓的私情败露而被迫还俗,几十年来说媒无数,可做人还是讲原则的。她平常看不惯礼平的小人得志、飞扬跋扈,就找出两条理由来,对找上门来的婶子推托说:

        “做姐姐的都还待字闺中,倒是把个妹妹先嫁了出去,没这规矩。再说,那赵宝明,是个气恨大的人,因着多年前的那桩狗屁倒灶的事,见了礼平,连话都不说。老身若是上门提亲,明摆着是讨骂,你们还是另请高明。”

        婶子转而又去央求新珍。新珍说:

        “快别提这事。那赵宝明最守古礼。他早早地有言在先,同姓不相婚配。说的也是,两个姓赵的,又在同村,百十年前本是一家人,怎好联姻?”

        最后,婶子备了重礼,去找银娣。银娣一口答应下来,第二天就换了一身新衣裳,来到宝明家,卖弄嘴皮子。银娣说:

        “宝明兄弟,你难道糊涂了不成?当初那赵月仙倒插门,去了丈人家,做了上门女婿,礼平这孩子,按理说,本该姓杨,他不姓赵。何来同姓婚配一说?你要是忌讳他姓赵,那也好办,让礼平去公社找一下陈公泰,把姓改回来就是了。”

        那时,宝明已隐隐听得一些风声,知道赵礼平将他大女儿的名声糟践完了之后,居然又在动他小女儿的脑筋,要来挖他这块心头肉。他耐着性子听银娣说完话,蓦然站了起来,仰着脖子,咬牙对银娣道:

        “你替我往他们家带句话。那小狗日的,要是肯脱得一丝不挂,绕着村子爬上一圈,一直爬到我们家门口,给我磕上三个响头,我就让姑娘嫁给他。”

        银娣道:“哎呀喂,这是什么话!常言道,买卖不成情义在。两军交战不辱来使。你这样倚疯作邪,恶声恶气,我在你屋里的板凳上怎么能坐得住?”

        宝明不紧不慢地道:“你坐不住,随时可以走。门是开着的呀!”

        至此,赵宝明与银娣结下了冤仇,连带着小武松也与宝明失了和。

        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末,赵礼平身兼两个厂的厂长,又靠倒卖废旧钢材狠狠地赚了一大笔钱,可是,就村里的一般舆论而言,大家似乎仍然看不上礼平的为人。尽管婶子到处吹嘘说,礼平一人的资产就抵得上二十个万元户,可他们家的势力,还远远未到呼风唤雨的程度。银娣在宝明家碰了一鼻子灰,并未改变婶子对宝明一家的态度。婶子在村子里遇见宝明两口子,仍像往常一样笑脸相迎,张口闭口“好兄弟”、“好妹子”,叫得宝明夫妇心里直打鼓。

        在这之前,赵宝明已经为丽娟相中了一门亲事。小伙子是魏家墩人,也是个木匠,人长得讨喜,手脚又勤快,手艺更是没的说,两家去年就订了婚。按照宝明的盘算,他打算先把丽华嫁出去,再将那个小伙子招到家里来做上门女婿,后半生也好有个依傍。本来好端端的一桩姻缘,被赵礼平插了一杠子之后,陡然生变。

        没过多久,男方派来了一位嘴里镶着金牙的妇人,没有说明任何原因,就把这门亲事给退了。宝明见那女人横眉怒目、气势汹汹,知道她不好招惹。既然对方执意要退亲,宝明只得向来人赔笑说:

        “现在手上不宽裕。等过上个两三个月,把各处欠我的账收一收,定将彩礼如数奉还,分文不少。”

        让宝明大为意外的是,对方竟然连送出去的彩礼都不要了。大金牙一手叉着腰,跳着脚对宝明夫妇道:“遇上你们这样的人家,算我们晦气。那些钱就不要提了,你们留着买药吃吧。”

        大金牙走了之后,宝明和老婆如坠雾中,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都想从对方的脸上寻找答案。

        他们很快又托人为丽娟介绍了另一门亲事。男方是乡卫生院的一个外科大夫。宝明夫妇俩假装看病,先去朱方镇的卫生院给未来的女婿相面。见小伙子仪表堂堂,聪明伶俐,两人都高兴得合不拢嘴。用宝明的话来说,“这小伙子,比起魏家墩那一个,不知要好上多少倍。再说了,木匠这个手艺,如今也不怎么吃香了。我们家丽娟本来就是赤脚医生,现在嫁个大夫,正好互帮互学。”

        两人兴冲冲地从卫生院出来,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村里的诊所,探听丽娟的口风。丽娟正守着煤球炉,用一只大号钢精锅煮针头和注射器。她把口罩往下一拉,对她娘笑道:“叫你们别管我的事,偏要到处瞎忙!我去年春上就和礼平领了证,早就是合法夫妻了,怎好再与别人相亲?不瞒你说,肚子里的这个孩子也已经三个多月了。”

        从诊所里出来,赵宝明眼前一黑,在池塘边跌了一跤,就病倒了。在往后的几个月中,赵宝明成天躺在床上,拍胸打肚,长吁短叹。等到他重新在村里露面,早已须发尽白,人也明显地瘦了一圈。夫妻两人想来想去,不得不回过头来找新珍,央求她以媒人的身份,去婶子家正式提亲。新珍在两家之间跑了七八趟,终于商定,在来年的正月初五,为这对新人补办婚礼。

        宝明没脸在丽娟的婚礼上露面,全由老婆一人红着眼眶,人前人后地跳上跳下。隔天新女婿上门,宝明和丽华一大早就躲了出去,由赵宝亮出面,陪新女婿喝了回门酒。

        一年以后,在我婶子的极力怂恿下,宝明夫妇为丽华也找了个婆家,把她嫁给了皮村开小店的一个江北佬。这人名叫魏光国,刚死了老婆,算起来,年龄比宝明还大两岁。“爸爸”这个称呼,叫的人别扭,听的人也别扭。既然宝明称女婿为“老魏”,魏光国也就顺水推舟,将丈人尊称为“老赵”。 翁婿两人脾气对路,也都好口酒。几年后,魏光国在丹阳开了一家超市,宝明和老婆就把家搬到了丹阳,帮着大女婿看店去了。

        丽娟的童年和少女时代,都是在村人艳羡的目光和众口一词的赞美声中度过的。丽娟与丽华,互为镜影,遥相映衬——丽华有多么落寞、阴郁、病态,丽娟就有多么风光、活泼和明亮。丽娟对自己的聪慧和美貌,多年来一直有着牢固的信心。可自从她嫁给赵礼平之后,两者都遭遇到了毁灭性的打击。

        她目睹了丈夫的企业,从两家不足三四十人规模的小厂,变成集造纸、化工、房地产和通讯器材为一体的朱方集团公司的全过程。开始的那几年,她也曾试图参与所有的企业决策,但她的意见,每一次都与丈夫截然相反。那些在丽娟看来荒谬、危险的投资决定,每一次都给企业带来了滚滚财源。很快,她不得不承认,自己的那点小聪明,和丈夫赵礼平天马行空的想象力比起来,简直就是高山之侧的一粒微尘。渐渐地,丽娟对礼平产生了一种死心塌地的依附感。随着财富的急剧增加,她的自我怀疑也日甚一日,最后终于变成了一个性格多疑、猜忌、乖戾、畏首畏尾,且心事重重的女人。

        当然,她引以为傲的美貌也在迅速贬值。

        据说,对女人,礼平有一种奇怪的理论。他认为,女人的魅力与对女人的熟悉程度恰成反比。他很难对一个认识时间超过两个月的女性发生兴趣。正因为如此,礼平在私人生活方面所表现出来的怪异癖好,一直是公司花边新闻中最引人入胜的段落。有一次,他在出差途中住进了一家宾馆,偶然瞥了一眼正在为他办理入住手续的服务员(按照他的理论,由于刚刚见面,服务员的神秘感和魅力都没有任何的损耗),发现她笑起来的“梨涡”,有一种沦肌浃髓的美,就当即决定聘请她出任公司人力资源部的主任一职,并在见面后的十二小时之内提取她身体的全部秘密。另一次,他在大市口的一家麦当劳餐厅与朋友吃饭,结账时,看到收银台出纳微微上翘的嘴唇的曲线“有些撩人”,两个小时后就将她约到了宾馆,云收雨散之后,把她带回公司做了一名会计。

        还有一次,赵礼平和丽娟从沃尔玛超市出来,见广场上有一对父女正在卖煎饼。女孩淳朴、孝顺,可怜、无助而又楚楚动人。她的贫穷,以及那种未经雕琢的健康与活力,都让堂哥如痴如醉。那么,他可以为这对在冷风中瑟瑟打抖的贫寒父女做些什么呢?他出了一笔钱,帮那女孩开了一家美容院,很快就把这个孝顺、淳朴、健康的女孩,改造成了一个浓妆艳抹、任性撒泼且动不动就对老父恶语相向的老板娘。

        不过,礼平的这些匪夷所思的猎艳行径,通常并不能对丽娟构成直接的伤害。这是因为,当丽娟费尽心机,终于抓住了丈夫与某个女人偷腥的把柄时,礼平多半早已对这个女人失去兴趣,将视线投向了下一个目标。

        一天夜里,丽娟与礼平不知因为什么事发生了争执,两人进而大打出手。明显吃了亏且无计可施的丽娟,拿出一把水果刀,发疯似的要和三个孩子同归于尽。赵礼平一生气,就选择了自我消失。当他失踪四十多天之后,心高气傲的丽娟终于冷静了下来,不得不低眉顺眼地去向婆婆认错,顺便向她探听丈夫的下落。

        我婶子对礼平的行踪绝口不提,教训起儿媳妇来,倒是一点都不含糊:

        “夫妻俩吵架,是常有的事,我也不好说你的。半夜三更,动刀动枪地吓唬孩子,要让我们家断子绝孙,还连带着骂我们做上人的娼门无道,什么道理?我改天倒要去问问你娘老子,他们打小是怎么教导你的?顺便也让她点拨点拨我……”

        丽娟灰头土脸地挨了婆婆一顿训斥,只得强咽下这口恶气,回过头来去找丈夫的亲信小斜眼。

        小斜眼与丽娟是同一年生的,说起来还比丽娟大了三个月,可他仍愿意亲热地称丽娟为姐姐。两个人在朱方镇的一间茶社里坐定了,正是中秋月圆的时节。小斜眼把丽娟递过来的一块月饼吃完,连手里的碎末都舔得干干净净,这才对丽娟笑道:

        “姐啊,你也别老盯着什么麦当劳的服务员、卖煎饼的小姑娘,这些个人,董事长尝个鲜,过后就忘。你如果总在提防这些下三滥的人,当最凶险的敌人在身边出现时,反而浑然不觉。我不是吓唬你,这一回,恐怕要祸起萧墙了!”

        丽娟一听对方话中有乾坤,不觉吃了一惊。她身体向前凑了凑,对斜眼道:“老弟,这话怎么说?”

        斜眼双手相扣,箍住方方的脑袋,半靠在对面的墙上,有心给丽娟指点迷津:“你这时候去一下朱虎平家,看看他老婆蒋维贞在不在。”

        斜眼的话说得很含蓄,聪明的丽娟马上就有了正确的反应:“你是说,董事长和蒋维贞双宿双飞?”

        小斜眼哈哈一笑,点了点头。

        “不会吧。”丽娟道,“那蒋维贞号称是世界上最贞洁的女人,就差让皇帝在他们家门口竖一个贞节牌坊了。再说了,她与虎平两口子夫唱妇随,日子过得好好的,怎么也往这条道上走来了?”

        斜眼道:“人人都说她蒋维贞是固若金汤的城池,你信,我信,可董事长他不信呐!”

        丽娟略一思索,便决定不再纠缠这些细枝末节,“告诉我,他们俩,人在哪里?”

        “莫非你要去捉奸?”

        “就算帮姐姐一个忙。”

        “要我帮忙,这倒也不难。”斜眼道,“只是,姐姐你也得帮我一个忙。这些年,我对姐姐怎么样,你心中有数。我有一桩心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白天想,夜里想,一觉睡醒了,还在想,想忍,可忍不住啊!姐姐,你也可怜可怜我,今天就成全了我吧。”

        丽娟一见斜眼涎皮涎脸地望着自己,色迷迷地笑,顿时气得浑身哆嗦,羞愧难当,手脚冰凉。小斜眼的眼睛好像是盯着窗外的一轮圆月,但丽娟清楚,他眼神的焦点是在她的大腿上,下腹部不由得一阵阵抽搐。她本能地将裙子往下拉了拉,强忍着心中的屈辱、厌腻和愤怒,正琢磨着如何应答,小斜眼决定再往火堆里添把柴禾:

        “姐啊,说一句不怕你生气的话,董事长不在的这些日子,你也没闲着吧?你和司机小蔡好,那是你的私事,我管不着。只是别在车里缠绵,叫人撞见了,影响不好。”

        丽娟半天没有说话,脸一直红到了脖子根。她默默地把手里的茶杯转了许久,最后叹了一口气,问道:“这事,董事长知道不知道?”

        “可以知道,也可以不知道。”斜眼笑道。

        丽娟此刻在心里迅速地下定了一个决心。她知道,除了把心一横,由他去轻薄一回,暂时没有什么好办法。她偷偷地打量了一下小斜眼,发现对方那可笑的眼神在屋里昏暗的灯光下竟然也有几分迷离。她终于找到了一条让自己“豁出去”的理由:小斜眼这个人除了眼睛有点歪斜之外,其他方面都还好。比如说,他衬衫的领子看上去还是挺干净的……

        丽娟正在胡思乱想、不知所措之际,小斜眼终于决定向她摊牌。他坐直了身体,两手平摊在茶几上,一字一顿地对丽娟说:

        “董事长抬举我做村长,我现在,大小也是个官。可是平常在村里,没他娘的一点威信,为什么?你想啊,村子里有不少人都买了汽车,就连老菩萨唐文宽都买了一辆摩托车,一踩油门,吱的一声,就蹿到了皮村,多威风!可我呢,作为一村之长,还得骑辆破自行车在村里晃荡。手里没把汽车钥匙捏着,我潘宏武一说话,人就矮了半截,如何让我服众?我这个人,姐姐你是知道的,平常没别的什么嗜好,就是喜欢个车。白天想,夜里想,一觉睡醒了,还在想,想忍,可忍不住啊!姐姐你随便牙缝里抠下来点碎末子,就能了却我的一桩心事。你要是肯赞助我十万八万,我哪天也买辆车来开。”

        丽娟听到斜眼“白天想,夜里想,一觉睡醒了,还在想”这一句,早已笑得趴在了桌子上,双手兀自拍打着玻璃,一口气差点没掉下去。小斜眼被她笑得心里发毛,狐疑道:“你个死娟子,别光顾笑,倒是给我句痛快的,这车,你是买,还是不买?”

        丽娟拢了拢耳边的头发,赶紧对小斜眼道:“买,买,明天就买。”

        第二天,丽娟就给了小斜眼一笔钱。斜眼托人买了一辆二手的“奔驰”,改了漆,调装了音响,在车上架了低音炮,每天开着它,一路放着摇滚乐,在大街上“叮咚,叮叮咚”地招摇过市。

        据说,蒋维贞被礼平带到深圳之后,尽管已单独与礼平在宾馆住了几天,可任凭礼平如何甜言蜜语、软硬兼施,到了“最后一步”,蒋维贞死活不肯就范。看来,蒋维贞多年来被村里人视为“贞洁”的样板,绝非浪得虚名。最后,赵礼平只得偷偷地在她的茶杯中下了药,使用了蛮力。

        当丽娟按照小斜眼提供的地址,心急火燎地赶到深圳的时候,礼平和蒋维贞已去了珠海。丽娟追到了珠海,他们俩已经到了澳门。

        丽娟没有出境的通行证,只得干瞪眼。

        在离开澳门的前夜,赵礼平关切地问蒋维贞,“心肝,如果不带避孕套的话,会不会弄出个孩子来?”这时的蒋维贞已经开始反过来宽慰对方了:“我是上过环的,董事长你放宽心。”

        婶子去世后,我在康复医院的重症监护室曾经见到过赵礼平。那时,太平间的运尸工正忙着将婶子的遗体搬到地下室的冰柜里冷藏。在那个场合,我和礼平不便寒暄,只是彼此点了点头而已。后来,在下楼时,我在电梯里又遇见了他。因为电梯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不说点什么,似乎有些不近情理。于是堂哥就把墨镜摘了下来,对我道:

        “听说你在青龙山采石场看大门?”

        我点点头。他那么一个大人物,居然还记挂着我的行踪,一时间让我惶愧交加。

        “你这个人,一点没变,就是好摆个臭架子。人再穷,架子不散。”堂哥道,“以后若有用得着我的时候,打个招呼。”

        电梯下到一楼,我们在道别的时候,堂哥突然让我在大厅里等他一下,因为他有件礼物要送给我。我在大厅门口等了七八分钟,堂哥让司机给我送来了一本书,他本人没再露面。那是一本由自传、讲演录、励志格言、国外旅行见闻和打油诗拼凑而成的出版物。

        在返回青龙山的公共汽车上,我翻看着堂哥所杜撰的那些格言警句,总觉得在哪儿见过。也就是说,用不着看这本书,这些滥俗的句子,我也耳熟能详——因为它们常常出现在电视里、电台里、公益广告牌上。这些格言警句,早已无关世诫,也无关警劝,读起来,倒更像是对这个世界露骨的讽喻。

        我能记住的格言,包括以下几则:

        在一个喧嚣的时代里,最重要的就是要让自己的心静下来。

        我们不光是创造财富,也创造全社会的共同价值。

        让诚实与纯洁成为我们的天性。

        像保护眼球一样呵护地球上的一草一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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