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我把刚刚做好的一碗西红柿鸡蛋面端到了餐桌前。尽管春琴此前已经把这所房子看了很多遍,此刻仍在不停地打量着周遭的一切,似乎还没有从惊悸和恍惚中回过神来。她不时地抬手拭泪,一句话也不说。
你不知道她心里是高兴呢,还是悲伤。
这时候同彬打来一个电话,他们的车已经过了安徽的蚌埠,此刻正在一个服务区吃方便面。他们那边正下着暴雨。
我再次劝春琴吃点东西。她拢了拢耳旁的头发,问了我这样一个问题:
“我现在是不是已经死了?是不是我被送到医院之后,并没有被救活,这阵子已经到了阴曹地府?眼面前的这个地方,都是死了以后看到的鬼影?”
我安慰她说,假如真像她说的那样,她现在已经死了,到了阴曹地府,应当看见德正、小武松、老鸭子、老福和我爸爸才对,“想想看,你死了,我却没死。你怎么会和我一个大活人在一起?”
春琴想了想,又问了第二个问题:
“你刚才说,因为在医院陪我,丢了采石场的工作,我们两个住在这里,没有收入,往后喝西北风啊?钱从哪里来?”
我说,我当年开车撞死人,把房子赔出去,还剩了两三万块钱,加上买断工龄的补助金,也有五六万,这些钱,我一个子都没舍得动。如果把我这么多年的积蓄也算上,大概有个十二三万,这些钱,我们在这儿对付个四五年,是不成问题的。“以后的事,走一步,看一步,天无绝人之路嘛。”
春琴抬头看了看屋顶和房梁,随后又道:
“便通庵,是你爹当年上吊寻死的地方。孙猴子一个跟头翻出去,十万八千里,临了还是跳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
她见我没明白她的意思,随即又解释道:“想想看,你爹要寻死,什么地方死不得?为何会单单挑中这么一个破庙?再说了,我们这个地方,方圆几十里,所有的村子都被拆得片瓦不存,为什么只有这座便通庵能够保留下来?”
“你是什么意思?”我吃惊地望着她,实在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春琴接着道:“别忘了,你爹是个算命先生。他在死前一定已经算出了几十年后的运数,料定了我们有朝一日会回到这座破庙里,重新回到他的身边。世上的一切事,不论大小,其实通通都在你爸爸的掌握之下。”
我见她十分认真地说了上面这番话,心中虽感到有些可笑,为了不让她生气,还得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假装对她的这种异想天开信以为真。
“这样岂不更好?”我笑着对她说,“我们一家人,总算在这里团圆了。”
春琴立刻狠狠地瞪了我一眼,骂道:“呸,谁跟你是一家!”
我提醒她赶紧吃饭,碗里的面都已经糊掉了。春琴提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房子里只有一张床,晚上我们两个怎么睡?”
我说:“我们都是五十多岁的人了,没那么多讲究。明天一早,我就去街上再买一张新床。今天晚上,不妨就先对付一下。”
春琴又发了半天呆,这才拿起筷子,心事重重地开始吃面。
第二天一早,我从卧室的床上醒来。在浮薄而不安的梦境中,我一度以为自己置身于邗桥新村的公寓中。后来,我又觉得自己是在青龙山采石场的传达室里——我梦见那个接替我的老头正在一刻不停地与我说话,但他到底说了什么,我一句也听不清。我闻着墙上还没有完全干透的石灰和墙漆的甜味,睁开了眼睛。过了好一阵,我才意识到自己是在便通庵里,躺在同彬特地为我们准备的席梦思大床上,只是身边不见了春琴。
天色阴阴的,屋外下着小雨。床边橱柜上的一盘蚊香就快要燃尽了。我来到了屋外的井台边,在灰蒙蒙的细雨中,我终于看见了她的身影。
在池塘对岸的一块空地上,春琴正在挥锄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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