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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王国》最终一战第三章 库尼·加鲁

第三章 库尼·加鲁

        祖邸城中流传着许多关于库尼·加鲁的故事。

        这个小伙子的父母不过是普通农民,对孩子却有远大抱负,希望他们能出人头地。可库尼却一次又一次使父母的希望破灭。

        呃,库尼小时候确实显露出天资聪颖的迹象,不到五岁就认识三百多个象形文字。他的母亲纳蕾每天都感谢卡娜和拉琶女神,向亲友夸耀自己的儿子多么聪明。库尼的父亲非索觉得儿子应该做个读书人,以此光宗耀祖,于是花重金送他进了私塾。私塾的先生是当地著名学者图墨·罗因,他在大一统之前曾为柯楚国君担任司农一职。

        但加鲁和小伙伴润·客达一有机会便逃学去钓鱼。每次被抓之后,库尼的检讨都是声情并茂、口若悬河,使罗因先生相信他是真心悔过。可没过多久,他便又和润一起恶作剧,顶撞老师,质疑老师对经典的解读,指出老师的逻辑漏洞。最后,罗因先生终于没了耐心,开除了他。可怜的润·客达也落得同样下场,谁让他总是当库尼的跟班呢。

        这正中库尼下怀。他酒量好,善言谈,能打架,很快便和祖邸城里三教九流的是非人物混熟了——小偷、匪徒、税吏、乍国卫队的士兵、青楼里的年轻女子、喜欢惹是生非的纨绔子弟……只要你是个大活人,兜里的钱够买酒,又喜欢下流段子和小道消息,那你便能和库尼·加鲁成为朋友。

        加鲁家人想把这孩子拉回正道。库尼的哥哥卡多早早显露出经商天赋,在当地经营女装生意。他叫库尼来帮忙看店。但库尼讨厌对顾客卑躬屈膝,也不会赔笑。有一天,库尼竟想出个轻浮点子,打算找青楼女子来做女装“模特”。卡多别无选择,只得解雇他。

        “此举定能大卖!”库尼说,“有钱人看到自己的相好穿着这些裙子,肯定也会给家中妻子买上一身。”

        “你就不考虑一下家人的名誉吗?!”卡多挥舞着布尺,把库尼赶上街头。

        库尼十七岁时,终日游手好闲,晚上才醉醺醺地回家讨饭吃。父亲终于受够了,将他拒之门外,叫他自寻出路,好好反思一下自己虚度人生、令母亲伤透心的行为。纳蕾日日以泪洗面,前往卡娜和拉琶的寺庙,祈祷女神让宝贝儿子回归正道。

        卡多·加鲁对弟弟勉强还有一点恻隐之心,便收留了他。但卡多的妻子泰泰却没这么慷慨。于是她每天在库尼回家前便早早开饭。一听到库尼进门,她便将空碗盘大声丢进水池,表示已无饭可吃。

        库尼很快就明白了嫂嫂的暗示。虽然他和狐朋狗友在外面混久了,脸皮早已变厚,但嫂嫂把他当做拖油瓶还是让他备感耻辱。他离开哥哥家,找朋友轮流借住,只能睡地上的草席,直到朋友们一个个也不再欢迎他。

        库尼居无定所。

        空气中弥漫着煎锅贴与姜醋的气味。一片觥筹交错之声,杯中盛满冷热酒水。

        “……于是我说:‘可是你相公不在家啊!’她便笑着答道:‘那你赶快进来啊!’”

        “库尼·加鲁!”是瓦苏寡妇。她是妙壶酒家的老板娘,正试图招呼在人群中心讲故事的库尼。

        “嗯?夫人,什么事?”库尼伸出修长的胳膊,搂住她的肩膀,又在她脸颊上印上一个响亮的湿吻。瓦苏寡妇年方四十,对自己的年纪泰然处之。她与其他几位酒馆老板娘不同,不靠脂粉过度掩饰,这般装扮反而显得更有气质。库尼常公开表示非常喜欢她。

        瓦苏敏捷地挣脱库尼的臂膀,将他从人群中拉出来,对着嬉笑起哄的大伙眨眨眼。她把库尼拉进酒馆后面的账房,让他坐在桌子一侧的垫子上,自己则坐在桌子另一侧。

        她以正式的礼式端正跪坐,后背挺直,让情绪镇定下来,摆出一副严厉表情。这次必须专心谈正事,但库尼·加鲁很擅长在别人有求于他时转移话题。

        瓦苏说道:“本月,你已在我这里办了三次酒局。酒水、锅贴、炸鱿鱼都用了不少。账都记在你名下。你赊的数目已经快要超过我的库存欠款了。怎么得销点账了吧。”

        库尼倚在垫子上,双腿交叉前伸,以和情人共处时的改良版闲式坐着。他眯起眼,笑盈盈地打量着瓦苏,哼起一首小曲,歌词让瓦苏羞红了脸。

        “别闹了,库尼。”瓦苏说,“我说正事呢。税吏已经跟我纠缠好几周了。我这里可不是给你做善事的。”

        库尼·加鲁突然收回双腿,以礼式坐直。他仍然眯着眼睛,但笑容不见了。瓦苏虽然打算坚守立场,但也感觉不妙。库尼毕竟是个混混。

        “瓦苏夫人,”库尼用低沉平稳的声音说道,“你觉得我大概多久来一次你的酒馆?”

        “差不多隔天就要来一次。”瓦苏说。

        “你有没有发现,我来和不来的时候,你这里的生意有没有什么差别?”

        瓦苏叹了口气。这是库尼的杀手锏。她就知道他会用这招。但她仍然只得承认:“你来的时候,生意要好一点。”

        “好一点?”他眼睛瞪得铜铃一般,鼻子里响亮地哼了一声,仿佛自尊受到伤害。

        瓦苏寡妇真不知道拿这个游手好闲的小伙子怎么办,是笑话他呢?还是朝他丢东西呢?最后,她只是摇摇头,双手交叉抱在胸前。

        “你看看外面有多少人!”他又说道,“才到正午,你这里已经挤满了掏钱的客人。我来的时候,你的生意至少多了一倍。”

        他的话未免太过夸张。但瓦苏也承认,库尼在场的时候,客人们大多愿意多待一会、多喝几杯。他嗓门大,讲起下流段子活灵活现,一副无人不知无事不晓的神气。他不讲廉耻,能让周围的人感到轻松愉快。下里巴人的说书人,吹牛皮的,客串赌台服务员……库尼简直集这些角色于一身。生意就算没有翻倍,大概总涨了两三成?大抵如此吧。而且,有库尼的小帮派在,喜欢斗殴破坏的不法之徒就不会来妙壶酒家捣乱了。

        “姐,”库尼开始利用自己的魅力了,“咱们得互相帮助。我喜欢带朋友来妙壶,大家都开心。我们也愿意给你帮衬生意。不过——要是你看不出这样对你有什么好处,那我就带兄弟们去别家了。”

        瓦苏寡妇咄咄逼人地看了他一眼,可她心里清楚,这次库尼又占了上风。

        “你最好多讲点好段子,让那帮皇家卫兵都喝个烂醉,花光军饷。”她叹了口气,“还有,多夸夸我们家肉馅锅贴。今天卖得有点少。”

        “不过你说要销点账,这话没错。”库尼说,“我下次过来的时候,应该就没有赊欠了吧。你看没什么问题吧?”

        瓦苏不情愿地点点头。她挥手让库尼出去,叹了口气,开始动笔销掉库尼和兄弟们在外屋饮酒作乐的开支。

        午后时分,库尼·加鲁腿脚不稳,踉跄着走出妙壶酒家,但他其实还没醉。这会时间还早,几个铁哥们还在忙。他决定去祖邸城的主商业街逛逛,打发时间。

        祖邸虽是座小城,但大一统之后,城中气象也是大有变化。罗因先生以鄙夷的语气和学生们说到这些堕落之象,哀叹他们无缘体会自己年轻时祖邸城的淳朴风貌。不过,库尼所了解的只有大一统之后的祖邸城,他对这座城市自有一套看法。

        为防止旧诸侯国贵族在自己的封地上策反,玛碧德雷皇帝剥夺了他们的实权,只留下空衔。但他觉得这还不够。皇帝还拆散贵族家族,将其中一些人强贬到帝国的偏远之地。柯楚国某个公爵的长子或许会接到敕令,被迫搬迁至狼爪岛,远在旧时甘国领土,所有下人、妻妾、厨子、护卫也都要随行。而甘国公爵家族的旁支则可能被要求迁至如意城。如此这般,就算热血的贵族青年想惹是生非,当地精英也不为所动,当地百姓又无同情,就算起事也无人响应。被征服的六个诸侯国中,皇帝对很多投降的士兵及其家人也同样处置。

        尽管迫迁政策不受贵族欢迎,但的确大大丰富了达拉诸岛的百姓生活。迁徙贵族往往需要家乡的食品和服装,商人便周游达拉诸岛,带来的商品在当地百姓眼中看来奇异陌生,怀念故土生活的流放贵族却毫不犹豫地斥资购入。迁居贵族便如是教导了百姓的品位,各地彼此更加接纳融合。

        祖邸城便接纳了来自达拉诸岛的流亡贵族家庭。他们为这座小城死气沉沉的市场和沉闷的茶馆带来了闻所未闻的新习俗、新菜肴、新方言和新词汇。

        库尼心想,若要对玛碧德雷皇帝评判功过,祖邸城市场上新品迭出绝对是给他加分的。街头满是兜售达拉诸岛新鲜玩意的小贩:阿慕国的竹蜻蜓——一根小棍,末端是可以旋转的竹篾,快速旋转之后便能像蜻蜓一样飞在空中;法沙国的活动纸人——用绸布摩擦小舞台天花板上的玻璃棒,舞台上的纸人便会开始蹦跳舞蹈;哈安国的神奇计算器——像个木格子迷宫,一扇扇小门开合,门内枝子上穿着可活动的弹珠,熟练者可以此计算加法;里马国的铁偶——精巧的机械人兽,可以自行从斜坡上走下。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但库尼最有兴趣的还是吃食:他最钟爱乍国特色的炸羊肉条,尤其是达苏岛加了辣子的吃法;也很喜欢狼爪岛商人带来的鲜美鱼生——配上芒果烧酒和辣芥末,产自法沙国希纳内山阴面的小型香料种植园。他浏览着小贩们摆出的各色小吃,垂涎欲滴,只好咽了几次唾沫。

        库尼口袋里总共只有两个铜板,还不够买一串糖葫芦。

        “唉,反正我也得注意体重。”他丧气地拍拍小肚腩,自言自语道。他这些天没怎么运动,光阴全都消磨在饮酒作乐上了。

        库尼叹了口气,正要离开市场找个僻静角落小憩一阵,却听到有人大声争执。

        “大人,别把他带走。”一个老妇人正在哀求一个皇家卫兵。她身着乍国农民的传统服装,周身布满缨子和彩色布片,寓意福禄。只可惜,这样穿戴的人往往这两样都没有。“他是我家老幺,刚到束发之年。我家老大已经在皇陵服劳役了。根据律法,剩下一个孩子可以留在家里的啊。”

        老妇和她儿子的面色比柯楚国一般人要苍白,但这也并不意味着什么。尽管达拉群岛各地人外貌有所差异,但大家始终在迁徙融合,大一统更是加速了这一过程。各诸侯国的人民也往往更为在意文化和语言差异,对外貌并不留心。尽管如此,这位妇人的乍国装束和口音仍然表明,她显然不是土生土长的柯楚人氏。

        这可真是离家千里啊,库尼心想。她或许是大一统之后作为乍国卫兵遗孀被迫滞留这里的。自七年前风筝人行刺未遂之后,祖邸城的城防就愈加严密——皇家卫队始终没找到风筝人,但他们捕风捉影,抓捕并处决了许多祖邸市民,祖邸城官吏也变得更为严苛。至少,皇帝委任的执法者都是毫不留情,对乍国贫民和被征服的诸侯国贫民亦是一视同仁。

        “我叫你出示两个儿子的出生文书,可你什么都没有。”卫兵不耐烦地推开老妇哀求的手。他的口音表明,他也是乍国人,一身松垮肥肉,不大像卫兵,倒像个官僚。他面带冷笑盯着老妇人身旁的小伙子,试图激他做出什么莽撞的事来。

        库尼对这种人熟悉得很。他们一般都是在大一统之战中设法躲过参战的苦差,战事一结束,立刻靠后门混进乍国军队,便可派到被征服的诸侯国做个管徭役的小官。任务便是在地方上增加徭役人数,好为皇帝大兴土木的工程出力。这种职位没有多大权力,但滥用职权的余地却不小,油水也足:如果谁家不想让儿子被征去服役,都情愿奉上重金。

        “我最了解你们这种老滑头。”那人继续说道,“你的‘大儿子’那一套都是编出来的吧,就为了逃过为我们敬爱的玛碧德雷皇帝陛下修建像样的来生宫殿。愿陛下万岁。”

        “愿陛下万岁。我说的是真话,大人。”老妇人试图改用奉承这一招。“智慧勇敢如您,我知道您会可怜我的。”

        “可怜可没用。”小官吏说道,“你要是拿不出文书……”

        “文书在我们老家的官府里,在如意城……”

        “现在可不是在如意城。不准打断我。我说了,你也可以交繁荣税,便不必有这事端。可你又不肯,那我只能……”

        “我肯,大人!我愿意交。但您得宽限我点时间。这阵子生意不好。我需要时间……”

        “我说了,不准打断我!”小官吏抬起手,扇了老妇人一个耳光。她身旁的小伙子冲上前,但老妇人拉住儿子,试图挡在两人中间。“求求您!求求您!原谅我的蠢儿子。是他的错,您再扇我一巴掌吧。”

        小官吏放声大笑,啐了她一口唾沫。

        老妇人满面愁容,浑身发抖。库尼想起母亲纳蕾的面孔,又想起她责骂他不争气时的情形,醉意瞬间消散。

        “繁荣税要多少?”库尼踱步上前问道。其他路人都站得很远。谁也不想惹得官吏注意。

        小官吏打量着库尼·加鲁。此人挺着圆滚滚的肚子,一脸谄媚的微笑,酒后脸上泛红尚未褪去,一身衣服皱巴巴的,看来毫无威胁。“二十五块银锭。你什么意思?你要自愿替这孩子服役吗?”

        库尼的父亲非索已经用钱财打发过一个又一个官吏,库尼身上也的确携带着免除徭役的证明文书。他也并不惧怕这个小官吏。库尼是街头打架的好手,他觉得就算不得已要动拳脚,他也能顺利脱身。但眼前情形需要谨慎处理,不能随意动粗。

        “我是翡恩·可鲁可多里。”他说。可鲁可多里家经营着祖邸城里最大的珠宝店。翡恩是他家长子,就因为库尼在一场赌注很高的掷骰子赌局中让他蒙羞,便向治安官举报库尼和伙伴们扰民。翡恩的父亲也因吝啬而出名,从来不肯把一个铜子浪费在救济贫民上,可他的儿子却是出了名的花钱如流水。“我平生最爱的就是钱。”

        “那你就应该看好腰包,少管闲事。”

        库尼鸡啄米一般频频点头。“说得好啊,长官!”他无奈地一摊手,“可这位老妇是我家厨子的岳母的邻居的朋友。要是老妇对她那朋友讲了,朋友又对邻居讲了,邻居又对女儿讲了,女儿又对夫君讲了,万一她那夫君不肯做我最爱吃的鸭蛋炖鳗……”

        库尼这一通胡扯让小官吏听得云里雾里。“满口胡言!你到底是要替她交钱还是不交?”

        “交的!交的!噢,长官,您要是吃了那炖鳗鱼,绝对会赌咒发誓以前吃的都不是东西。真真是滑润如玉。还有那鸭蛋,啧啧……”

        库尼喋喋不休,乍国小吏一时听得呆了。库尼朝路边一家饭馆的女招待做了个手势。女招待自然很清楚库尼到底是谁,忍笑递上纸笔。

        “……您说多少钱来着?二十五?打个折怎么样?您看,我不是向您介绍了炖鳗鱼这道佳肴嘛!二十怎么样?……”

        库尼写了张字据,指明字据持有人可凭据向可鲁可多里家宅兑换二十块银锭。他签了个龙飞凤舞的名字,不禁佩服起自己的造假能力,随即掏出专为这类场合而随身携带的印章,盖在字据上。这印颇有年头,破损不堪,印迹一团模糊,可以任凭他人解读。

        他叹了口气,不情愿地把字据递过去。“好了。您得空时,去我家把这字据交给门房,佣人即刻就会给您把钱取来。”

        “啊,可鲁可多里大人!”小官吏看到字据,立刻满面堆笑,卑躬屈膝。翡恩·可鲁可多里这种有钱的傻瓜正是最宜结交的本地士绅。“我最喜欢交朋友了。要不,咱们一起去喝一杯吧?”

        “我以为您没有这个雅兴呢。”库尼边说边高兴地拍拍小官吏的肩膀,“我不过是出来透透气,所以身上没带钱。下次一定请您来我家尝尝炖鳗鱼,这次嘛,要不您先借我些……”

        “何足挂齿,何足挂齿。咱们是朋友了嘛!”

        二人走着,库尼偷偷回望了一眼老妇人。她立在原地,目瞪口呆。库尼猜想她大概是惊喜得说不出话来,也又一次想到了自己的母亲。他眨眨眼,堵回突然盈进眼睛的热泪,又朝老妇人挤挤眼睛,让她放心,随即转身又和小官吏谈笑风生起来。

        老妇人的儿子轻轻晃晃母亲的肩膀。“妈,咱们走吧。最好趁那个胖子改变主意之前离开城里。”

        老妇人这才如梦初醒。

        “孩子,”她望着库尼·加鲁远去的身影,低语道,“你虽然看起来好吃懒做,资质愚钝,但我却看到了你的心。美丽顽强的鲜花是不会盛开在黑暗中的。”

        库尼已经远去,并未听到她的话语。

        一位年轻姑娘却听见了老妇人的话。她的轿子正停在路边,挑夫去客栈里为她讨水了。她掀开轿窗帘子一角,将整件事情经过看了个清楚,包括库尼最后回望老妇时眼睛湿润的样子。

        她思索着老妇人的话,雪白的面庞上绽出一个微笑。姑娘手中拨弄着一缕火红的头发,一双细长眉眼望向远方,那线条优雅,状如鳞光缤纷、尾若绸缎的虹飞鱼。这位小伙子想做点好事,但又不想他人识破。她很想再多了解他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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