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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王国》最终一战第十八章 路安·齐亚

第十八章 路安·齐亚

        在高尚的哈安国,治学并非奢侈,而是一种生活方式。

        乍国胜利前,在乡间,在风吹草低的宽阔平原和岩石崎岖的海岸,涌现出不计其数的书屋,有如沙子城堡一般。这些书屋的教书先生由国家支付薪水,为穷人家的孩子教授读写和基本的算术。更有天分和财力的学生则前往都城倾盆。这里有达拉诸岛最负盛名的私立书院。达拉诸岛许多伟大学者都曾在倾盆城书院的课堂和藏书阁修习多年:将治国发扬为艺术的哲人谭非于迹;帝国摄政王,同时也是无出其右的书法家吕戈·库泊;他们二人的老师际岸知;冒死以逆言进谏玛碧德雷的忽佐·图安;不胜枚举。

        在从前的哈安国,旅者在田间叫住任何一个农夫,便可大谈特谈政治、天文、农耕、气象,并从中有所收获。倾盆城中,随便哪一个普通商人的助理文员都会独立开立方根、做数独。茶馆和酒楼中,尽管菜肴平平,酒水也差强人意,可却能遇见达拉诸岛最聪明的人谈论政治与自然哲学。尽管哈安国并非各诸侯国中最为勤奋的,但匠师和发明者却构思出最受欢迎的水车和风车设计,又造出了最为精确的水钟。

        但乍国大征服之后,一切都变了。与其他各诸侯国相比,玛碧德雷的焚书坑儒之举对哈安国的风气打击最大。书屋没了资助,全部荒废。倾盆城的许多私立书院纷纷关闭。幸存下来的几所也不复往日,学者们不敢给出真正的答案,更怕提出真正的问题。

        每当路安·齐亚想要放弃毕生使命时,便会想起死去的学者,烈火中熊熊燃烧的书籍,还有那空荡荡的课堂上,幽灵般的声音似乎一直在控诉,一直在回荡。

        齐亚家族自古以来一直效忠于哈安国王室。仅仅最近五代人中就为哈安国宫廷贡献了三位宰相、两位将军、五位太卜。

        路安·齐亚是个聪明的孩子。五岁时,他便能背诵哈安国诗人以古阿诺文创作的三百首诗歌。七岁时,他做了一件事,震惊了王家占卜学会。

        占卜在达拉群岛是一项古老的学问,但最着迷于此道的诸侯国莫过于学术气息浓厚的哈安国。毕竟哈安国受到神祇鲁索的眷顾,他掌管的可是谋诡、算计和预言。诸神总是语焉不详,有时甚至会在凡人提问的过程中改变主意。占卜便要通过天生不可靠的方式来确定未来。

        因此,为了提高预言的准确性,最好反复多次提出同一个问题,看看哪个答案出现次数最多。例如,倘若国君想知道今年收成和渔获是否会比去年更好。为了回答这个问题,占卜学会便会召集诸位占卜师,在向鲁索的祈祷中提出问题。

        随后,他们便会取十片已晒干的巨龟龟甲(巨龟正是鲁索的信使),排成一列,安放在鲁索沙滩的黑沙上。以炉子助风,在火盆中放满热煤,将十根铁棒在火盆中加热至通红后取出,放置于龟甲上,直至龟甲开裂。随后,占卜师便会围上来,清点裂纹走向。若是六片龟甲的裂纹多为东西走向,四片龟甲的裂纹多为南北走向,便意味着当年收成和渔获好过去年的可能性为五分之三。若是测量每条裂缝与东南西北基本方向的角度,便可进一步分析占卜结果。

        对于占卜师来说,几何和数学的其他分支皆为重要工具。

        路安的父亲是太卜。路安从小便饶有兴趣地看父亲工作。七岁时的一日,路安陪父亲前往鲁索海滩。国君问了一个重大问题,父亲要为占卜学会提供参考意见。父亲与其余多位胡子灰白的占卜师忙于工作时,路安独自溜开,玩起了自己发明的游戏。

        他在沙滩上画了一个正方形,又在其中画了一个圆。他闭上眼睛,将石子朝画的方向丢过去,随后在纸上分别记下石子落入正方形的次数以及同时落入正方形和圆圈的次数。

        仪式完毕,父亲过来寻他。

        “小路安,你在玩什么游戏?”

        路安回答说,他并没在玩游戏。他在计算鲁索数值,即圆圈周长与其直径之比。

        路安解释道,圆圈的面积是将鲁索数值与圆圈半径的平方相乘。而正方形的面积则是圆圈半径翻倍之后的平方,又或半径平方的四倍。因此,圆圈面积与正方形面积之比即为鲁索数值的四分之一。

        倘若抛出的石子足够多,落入圆圈的石子数量与落入方块的石子数量之比便约等于两个图形各自面积之比。将这一比例除以四,路安便能得到鲁索数值的大概值。抛的石子越多,数值就越精确。

        路安便这样从偶然中得出了必然,从混乱中产生了秩序,从随机中产生了规律,在这一过程中追寻着意义、无瑕与美。

        父亲对路安的早熟感到震惊。这当然体现了他的聪慧,但也说明了他的虔诚。神祇鲁索的确特别眷顾路安。

        在正常情况下,路安·齐亚本应接替父亲担任哈安国的太卜,他本应毕生沉迷于数字和图形、计算与定理、证明和神秘的猜想,以及猜测诸神难以捉摸的心意这一无尽神奇的使命。

        可是,玛碧德雷皇帝来了。

        齐亚家族全身投入哈安国保卫战。父亲发明了曲面镜,仅借阳光之力便可从哈安国海岸点燃乍国战船。祖父设计了以火箭增强效力的强弩,可以将低飞的乍国飞船击落。路安自己不过才十二岁,他发明了细铁丝网与皮革相叠的盾牌,轻便有效,保护许多哈安国士兵免遭乍国弓箭伤害。

        但最终,这些都不重要。乍国军队虽然损失惨重,但在海陆空三面都稳步逼近,直至哈安国只余都城倾盆负隅顽抗。乍国实施围城,坚定的军队对倾盆城重重包围,有如哈安国女子冬舞时裹在身上的层层长缎。但倾盆城内有深井,仓库内满是物资,柯苏季王意欲耐心等待围城结束,直至其他诸侯国的援军抵达。

        但哈安国宫廷贪污腐化,已深入骨髓。事实证明,教育也敌不过贪婪。乍国向一位贵族保证助他获得哈安国王位,于是他同意偷偷打开城门,倾盆城便一夜间陷落了。直到乍国入侵者使倾盆城血流成河,黑沙铺就的街道被染成鲜红,有如珊瑚、有如岩浆、有如映衬落日的西天,柯苏季王才终于投降。

        征服倾盆城的尤马将军对齐亚部族绝妙的军事发明备感愤怒。在其他部下劫掠烧杀倾盆城之时,他专门派了一支军队前往齐亚家宅。

        “小路安,”父亲俯下身,与儿子额头相抵,轻声道,“今天,齐亚部族要牺牲很多性命来证明我们对哈安国的忠诚,对诸神的虔诚,以及对那个暴君雷扬的蔑视。为了让我们的死有意义,齐亚部族必须保留一颗种子,留下壮大的机会。不要回到这里来,直到你赶走乍国入侵者,恢复哈安国的荣光。”

        他叫来一名忠心耿耿的老家仆,叫他扮成乍国士兵。

        “给路安穿上女仆的服饰,把他带走。街头乱成一片,大家都会以为你不过是带着俘虏的乍国入侵者。离开倾盆城,保证我儿子的安全。他是齐亚家的最后一人了。走吧!”

        路安又喊又叫,乞求留下和家人一起就义,便这样一路被仆人拖过街道。其他乍国士兵看到一名战友带着大哭大喊的俘虏,并未多加理会。后来,路安才明白父亲是多么伟大的占卜师。他选择了这样一种伪装,使得路安的恐惧和失控也不会暴露他们的身份。

        父亲的骗局奏效了。路安和仆人逃了出去。但那一晚,他们在乡下熟睡。哈安国村民以为自己是在从乍国恶棍手中营救被俘少女,将老家仆杀死了。

        哈安国长久被占的第一日,太阳升起之时,路安发现自己身置陌生人群中,与他所熟知的一切都远隔数里。

        在倾盆城的陷落中,他家其余人无一幸免。

        路安日渐长大,六国逐一陷落。

        路安始终在逃亡,躲藏,避开皇帝手下人数众多的密探。这些密探迫不及待想要嗅出别人头脑中隐藏的叛国思想。路安发誓要为家人和哈安王族复仇。他下定决心要实现父亲的遗愿。他立下誓言,一定按照鲁索的意愿行事,将这个上下颠倒的世界恢复平衡。

        他不是能在战场上冲锋陷阵的人,也不擅长用满是激情的话语煽动人群。他要如何实现复仇的心愿呢?

        他狂热地祈祷,一次又一次尝试确定诸神的意志。

        “鲁索大人,您是否希望哈安国再次崛起、乍国衰落?我要做些什么才能实现您的意愿?”

        每日每时,清醒的每一刻,他都在问相同的问题,在各种迹象中寻找答案。

        他穿过一片野花丛,其中娜卡皇后蕾丝草比蛋黄草多,这意味着什么?前者是白色,是乍国之色。而后者是黄色,哈安国国色。这是否意味着诸神更青睐帝国?

        答案也有可能藏在花的形状当中:蛋黄草花形如奇迹公的灵物明恩巨鹰那呈弧线的尖喙,而娇嫩的娜卡皇后蕾丝草则令人想起鲁索的渔网。如此说来,诸神定是站在哈安国这边。

        又或者——路安竭力思考,以至于在路中间停了步——答案或许隐藏在数学谜题中。蛋黄草的花瓣面积倒很容易计算,可娜卡皇后蕾丝草的伞状花序究竟有多大面积就难说了。花茎从中心一而再再而三地分支,就像血管分叉为毛细血管,直到最终末端是几乎难以看清的细小白花。路安已经看出,计算这样孔洞和边缘多于整块的面积就像是计算雪花的周长。这需要一种新的数学,要能够计算无穷小和分形。

        所以,诸神是否在暗示,哈安国复兴之路远且漫长,需要努力寻找克服困难的新途径?

        路安在占卜方面使尽浑身解数,唯一能确定的只有诸神拒绝明确表述,结果如何仍然未知。

        他在诸神那里得不到答案,便将精力转而集中于尘世。路安在数学方面的知识并不仅限于占卜领域。他知道如何计算力和阻力、张力和扭矩,如何将杠杆、齿轮和斜面组装成精巧机械。这样的机器,这样的引擎,是否能让单枪匹马的刺客在六国军队失败之处成功呢?

        他独自躲在幽暗的地窖或是废弃的仓库中,一遍又一遍谋划如何刺死玛碧德雷皇帝。他谨慎地与如今散布诸岛的原哈安国贵族取得联络,试探他们对新帝国的忠诚度。每当他发现一个同情者,便会向对方索取帮助:金钱,介绍信,一个让他建立秘密工场的场所。

        他定下了一个大胆的计划。乍国大征服的主要象征便是划桨驱动的巨型飞船,其动力来自奇迹山的悬浮气体。因此,他将以充满诗意的方式行使正义,从空中行刺玛碧德雷皇帝。在哈安国的荒凉海岸上可以看到体型巨大的信天翁和栖居于峭壁的老鹰,它们能够在空中停留数个时辰,却不拍打一下翅膀。路安受此启发,发明了一只无线的作战风筝,可以携带一人和数枚炸弹在空中飞行。他前往原先的柯楚国与甘国交界处的威梭提山脉,远离皇帝的眼线,在这里偏远无人的山谷不断试飞尺寸越来越大的原型风筝。

        有数次,原型风筝坠毁,路安被困在不知哪座山谷深处,距离最近的村镇也有几天路程,方向难辨,死里逃生,全身伤痕累累,血迹斑斑,伤筋断骨。他真怀疑自己是不是疯了。他看着头顶斗转星移,聆听远方狼嚎,想到与始终泰然的大自然相比,人不过是浮生若寄。

        路安心想,诸神总是如此语焉不详,如此难以领会,是否因为他们体会到的时空尺度与凡人有所不同?对于拉琶,每年只移动数寸的冰河有如湍急河流;在卡娜眼中,熔岩熔化凝固与山溪融化结冰一样频繁。鲁索的古龟已经活了百亿年,还将继续活上数百亿年,它满是褶皱、盈满咸泪的眼睛不过眨了几眨,达拉诸岛史上所有人便皆已逝去。

        他心想,诸神才不在意是何人坐在倾盆城的宝座上。诸神并不在乎谁生谁死。诸神根本不关心凡人之事。谁若是以为自己能猜到诸神之意,那他就是个笨蛋。谁若认为向玛碧德雷皇帝复仇不仅是慰藉自己内心的痛苦与愤怒,对诸神也会有些许意义,那他就是傻瓜。

        他眨眨眼,突然意识到自己又回到凡间:这里由乍国一统天下,这里有许多人满足于生活在暴君统治下;这里,他的誓言仍未兑现。

        他肩负使命。于是他包扎好双腿,疲惫不堪地闭眼卧憩,直至他一路跛行,走出山谷,直至他能够修正计算中的错误,再次试验。

        路安从二梅山脉前往祖邸城北,意欲在大道行刺。多年努力,成败在此一举。

        在持久阳光的炙烤下,坡林平原蒸腾出上升气流,可使无线风筝持久飘在空中。

        他将自己系好,最后一次全面检查,随即出发,飞到皇家巡游队伍上空。巡游队伍宛如下方平坦大地上一条缓慢流动的河流,充满野蛮的奇光异彩。

        可他还是失败了。他瞄得很准,但皇帝的皇家卫队队长却勇敢机敏。他也再不会有如此机遇了。如今,他是通缉犯,整个帝国都在追捕他,他是玛碧德雷皇帝的刺客中最接近成功的一个。

        是诸神的意志救了皇帝吗?是奇迹公占了鲁索的上风,因而保护了乍国吗?诸神的想法无从知晓。

        对于路安而言,整个帝国没有一个地方是安全的。所有旧友和帮助过他的哈安贵族都会毫不犹豫地出卖他,因为包庇他便意味着诛五代。

        他只想到一个可去之处:坦阿笃于岛。这是偏安南海的一座岛屿,土著野蛮,达拉诸岛人都避开此地。面对已知与未知的恐怖,他选择押上性命赌一把。毕竟,鲁索也是赌徒之神。

        路安坐着筏子漂至坦阿笃于岛海岸,又渴又饿,奄奄一息。他爬上沙滩,远离海浪,便昏睡过去。再次醒来时,他发现自己被一双双脚团团围住。路安抬起头,看到一双双腿,又看到一个个全裸的身体,最后望进坦阿笃于勇士的眼中。

        坦阿笃于人个高体长,肌肉结实。他们的皮肤和很多达拉群岛人一样呈褐色皮肤,但全身覆以复杂精美的深蓝色刺青。刺青图案在阳光下闪耀着虹彩,个个金发蓝眼,手握长矛,在路安看来,那矛尖锋利有如鲨鱼牙齿。

        他又昏了过去。

        据说坦阿笃于人是野蛮的食人族,杀起人来毫不留情。多个诸侯国数年来试图征服坦阿笃于岛而不得,特别是阿慕国和柯楚国,便有了如此解释。达拉群岛人文明开化,不可能像坦阿笃于人一样野蛮。

        但他们并未像路安所担心的那样杀掉他,也没有吃他。他再次醒来时,坦阿笃于人都不见了。他们任凭他自己在这岛上自生自灭,并未伤害他。

        路安在海滩上搭了间茅屋,远离坦阿笃于人的村庄。他自己打鱼,种土芋头。晚间,他便坐在茅屋前,看着远方村子火光摇曳。那里,身材窈窕、声音甜美的年轻男女聚在火旁,时而歌舞,时而静坐聆听以新方式讲述的老故事。

        但他对自己的好运难以置信。他笃定地认为,必须证明自己对坦阿笃于人有用,才能证明他们赐予他的罕见仁慈是合情合理的。每当他抓到一条特别大的鱼,或是发现一株灌木上结满甜美多汁的莓果,自己根本吃不完,便会将多余的份额带到村子,作为礼物放在村边。

        好奇的坦阿笃于小孩开始造访他的茅屋。起初,他们的模样就像是在靠近猛兽的老巢,若是路安表露出看到他们的迹象,孩子们便又笑又叫,四下逃窜。他便假装粗心,直到孩子们靠近得再也装不下去,他才抬头微笑,几个最大胆的孩子便也回以微笑。

        他发现可以通过一些手势和符号与孩子们交流,面对他们毫无戒备的微笑和极具感染力的大笑,实在难以紧闭心扉。

        他们告诉他,村民认为他送礼物给他们的做法很古怪。

        他摊开双手,做出一个夸张的困惑表情。

        孩子们拉拉他已经破烂不堪的衣衫,叫他随他们一起返回村子。村中举办舞蹈和盛宴,他被邀请加入,与大家一同吃喝,仿佛已然成为他们的一分子。

        清晨,他搬入村中,为自己搭了一间新茅屋。

        数月后,他稍微掌握了坦阿笃于人的语言,终于理解自己起初的行为看来多么古怪。

        村长的儿子凯森问道:“你为何要远离我们,就像陌生人一般?”

        “我不是陌生人吗?”

        “大海广阔,岛屿稀少狭小。面对大海的伟力,我们都像新生儿一般赤裸无助。每一个漂上海岸的人皆为手足。”

        从以野蛮著称的民族口中听到这样带有同情的话十分古怪,但此时路安终于愿意承认,他其实对坦阿笃于人一无所知。从别人那里得来的智慧根本算不得智慧,正如人类眼中诸神的许多启示不过是他们脑海中的愿望。最好接受这个世界原本的样貌,而非听信他人所言。

        坦阿笃于人称他为“托鲁诺基”,意为“长脚蟹”。

        “你们为何如此称呼我?”他终于问道。

        “你从海中爬上岸时,我们觉得你看来便如长脚蟹一般。”

        他大笑起来,大家举碗共饮椰子酿的烧酒,这酒又甜又烈,使人眼前直冒金星。

        路安·齐亚很想做一个坦阿笃于人,幸福度过余生,再也不去烦恼诸神的神秘启示或是年轻时许下的难以实现的诺言。

        他学到了坦阿笃于人的秘密:不要将波光粼粼的大海视为平淡无奇的浩瀚,而是洋流纵横错落有如道路的活跃疆域;他还能听懂和模仿色彩各异的鸟儿鸣叫、灵猴尖啸、猛狼长号;目光所及之处的每样东西都能派上用处。

        作为回报,他教这些伙伴如何预测日月食,如何精确监测时令变化,如何预报天气和推测来年的芋头收成。

        但他的夜晚开始充满幽暗梦境,总是令他满身冷汗。旧时记忆一旦浮现,便不肯再沉没。他的脑海中充斥着焚书之景和坑儒之声。他的内心渴望着自己以为已然放下的使命。

        伙伴凯森看到路安眼中的神情,说道:“树欲静而风不止。”

        “兄弟。”路安说道。二人不再讲话,只是喝酒。喝酒好过所有悲伤的话语。

        于是,路安·齐亚变为“托鲁诺基”七年后,又向新同胞告别,乘着椰筏离开坦阿笃于岛,返回本岛。

        他慢慢纵穿本岛。事隔多年,对他的追捕的确已经松懈。但他仍然乔装生活,扮作说书人穿行于乍辛湾的渔镇之间,等待时机。

        路安一路所见景象都令人悲伤。帝国的影响已渗透至原先哈安国生活的每一个角落。百姓如今已惯于按乍国方式书写,沿袭帝国风尚穿衣打扮,就连口音也在模仿乍国的征服者。

        小孩嘲笑他的旧哈安口音,仿佛他才是异乡人,这令他无比心痛。茶楼的年轻姑娘们吹奏椰笛,吟唱从前哈安国的歌曲。这些歌曲出自宫廷诗人之手,赞颂的是书屋、石墙书院、男女热切辩论如何收集知识的生活方式,这种生活方式具有一种脆弱的美。可姑娘们唱得仿佛这些歌曲来自另一个国度,来自神秘的过去,与她们毫无干系。她们的笑声说明,她们毫不理解丧国之痛。

        路安·齐亚迷失了。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一日,清晨雾气尚未散去,路安在哈安国一个小镇外的海滩边散步。他看到一位老渔民坐在码头,双脚悬于水上,以长竹竿钓鱼。他走过时,老人的鞋子从脚上脱落,掉入海中。

        “等等。”老人叫住他,“下去帮我把鞋捡上来。”

        老人没说请,没说劳驾,也没说能帮个忙吗。路安·齐亚说到底也是尊贵的齐亚部族出身,对老人的语气颇为不满。但他迫使自己不要动怒,潜下水去,将老人又脏又破的鞋子拾了回来。

        路安爬上码头,老人又说:“帮我穿上。”他褐色的眼睛中神情淡漠,一脸皱纹,肤色比路安还要黑。

        老人又没说谢谢,没说我很感激,没说不好意思,能不能麻烦你。路安此时倒没了怒气,却充满好奇。他身上还淌着海水,跪下来将鞋子为老人穿上。路安看到老人的双脚上满是老茧和裂纹,不禁想起粗糙的海龟皮。

        渔翁说:“你并无傲气,可教矣。”他微微一笑,露出两排歪歪扭扭、蛀得满是洞的黄牙,“明早天一亮过来,我有东西给你。”

        翌日,路安来到码头,寺庙尚未敲响第一声钟。可渔翁已经坐在老位置上钓鱼了,双脚悬在海水上方摇摆。路安心想,老人看起来并不大像渔民,倒像是从前书屋里的教书先生,清晨等着学生前来,在一天劳作之前挤出半个时辰的学习时间。

        老人没有看路安。“你是年轻人,我是老人。你是学生,我是老师。你怎么能在我之后才来?一周之后再来,下次来早点。”

        接下来的一周中,路安数次考虑离开这个镇子——老人很可能不过是个骗子。可万一不是的念头又让他心意难决,希望留住了他。在指定的日子,路安不等日出便来到码头。可老人又已经到了,正晃着双腿钓着鱼。

        “还得来早点。再给你一次机会。”

        又过一周,路安决定前一晚便到码头来扎营。他带了条毯子,可夜间,来自大海的冷气冻得他无法入睡。他便坐着,裹着毯子发着抖,又一次觉得自己发疯了。

        日出前一个时辰,老人来了。“你成功了。”他说,“可是为什么呢?你为何来?”

        路安饥寒交迫,困倦不堪,本打算责骂这个疯老头。但他与老人目光相接,看到老人眼神在星光中闪耀着温暖的光芒。这让路安想起父亲在星空下考他星宿名称和行星轨迹时的眼神。

        “因为我不知道自己不知道什么。”路安边说边深鞠一躬。

        老人满意地点点头。

        他递给路安一本极重的书。蜡刻象形文字的绢轴是用来书写诗歌的,这样厚的手抄本书册薄纸装订而成,其中写满金达里字母和数字,适于书写笔记和传播实用知识。

        路安草草翻阅,发现其中写有许多公式和图表,有些是奇妙机械的说明,有些是理解世界运作的新方法。其中许多内容都是他已有知识的说明和扩展,不过这些知识他原本也只有粗浅了解。

        “凡人若欲理解诸神,最相近的方法便是理解自然。”老人说道。

        路安试图阅读几页,被书中文字的密密麻麻和优雅字迹所折服。他可以一辈子研究这本书。

        他继续翻阅着,突然发现后半本书是空白的。他抬起头,困惑地看看老者。

        渔翁微微一笑,做了个口型:看。

        路安低头,惊讶地发现原本空无一物的书页上开始出现图画和文字。象形文字浮现在纸上,起初不过是难以辨识的模糊字迹,渐渐变得边缘清晰、表面平滑、细节繁复。这些字看来确实存在,可当路安试图触碰它们时,手指却径直穿过空气中的幻象。金达里字母在纸页上蠕动,起初只是黯淡线条,漫无目的地乱转、舞蹈,最终组成紧凑优美的组合。插图起先是黑白的模糊轮廓,慢慢充满鲜艳色彩。

        文字与插图就像岛屿从海中浮现,有如海市蜃楼化为现实。

        “这本书会与你一起成长。”老人说道,“你学得越多,要学的也会变得越多。它会帮助你活跃头脑,提高本领,你将会在混乱中看到秩序,将会创造新发明。你永远不会将其中的知识学习穷尽,你的好奇心会将它不断充实。到了时机,它还会告诉你一些你已经知道,却还不敢想的事。”

        路安跪下来:“老师,谢谢您。”

        “我要走了。”老人说,“如果你完成使命——不是你自己现在以为的那项使命,而是你真正的使命——便到倾盆城鲁索神庙后面的小院来找我。”

        路安不敢抬头。他将额头贴在码头的木板上,聆听老人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有如年迈的海龟蹒跚踱过沙滩。

        “我们在意的比你以为的要多。”老人说罢,便消失了。

        路安获得的神奇书册并无书名,于是他决定将它称为“自知书”。其灵感来自一句古阿诺语“己追于素”,意为“认识自己”,出自伟大的阿诺智者空非迹。

        路安环游诸岛,在《自知书》中记下当地地理和风土人情。他画下富饶的热翡卡平原上的巨大风车,正是这风车驯服了强大的犁汝河,将河水用于灌溉。他在工业发达的热季拉平原贿赂匠师,知晓了结构精巧的水车的秘密,正是这些水车为纺织工场提供了动力。他将七国的作战风筝加以对比,搞清了各自优劣。他和玻璃工匠、铁匠、车匠、钟表匠、炼丹术士聊天,将所学悉数写下。他每天记录天气变化、飞鸟走兽鱼儿的动向、植物的用途与功效。他依照书中草图制造模型,做实验确认书中知识。

        他不知自己在为什么做准备,但他不再感到漫无目标。现在他知道了,等到合适时机,所学的知识定将在一项伟大的使命中派上用场。

        有时,诸神的话的确明白无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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