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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王仁果与蒲波照片第九节

第九节

        平田睡着了。睡得很沉,连呼吸声都听不到,几近昏睡。

        孝史坐在他枕边。现在就只有他们两个人,单独待在分配给平田的那个半地下的房间里。孝史已经换上了阿蕗帮他找来的长裤和衬衫,看样子是贵之不要的旧衣服。

        把平田和孝史从蒲生邸前的马路上带回来之后,蒲生贵之立刻干练地发出一连串指示,要阿蕗和孝史帮忙把平田安置在这个房间的被窝里。孝史虽然止不住双手严重的颤抖,还是竭力帮忙。

        即使如此,一踏进房间,他还是注意到离开房间时拿来垫脚的旅行箱已经从榻榻米上消失了。鞠惠果然赶紧来拿回去了吧!

        在照料平田的时候,贵之对平田的行动或孝史没有一言半语的责备,尽管对他而言平田是佣人,而孝史根本不应该在这里。这反而使孝史很不自在,结结巴巴地想向贵之解释,他却很干脆地打断孝史,说:“事情我大致听阿蕗说了。现在先照顾病人要紧。”

        然后,他说要打电话找医生,便上楼去了。

        “真的可以请医生吗?”

        不知不觉,孝史好像也成了真正的佣人,向阿蕗提出这个问题。听到他这么问,她点头说:“既然贵之少爷这么说,就不必担心了。不过,这真的是非常难能可贵的。要是在其他人家,尤其是在这种情况下,是不会这么照顾我们下人的。”

        “可是,医生来得了吗?”

        二二六事件现下正在发生。这个地区应该已经被封锁了,外头的医生进得来吗?

        阿蕗也很担心。“这就不知道了……”

        “找得到愿意来的医生吗?”

        “有位医生常来帮老爷和夫人看病,以前住在这附近……去年搬到别的地方去了,不过还是一直帮府邸的人看诊。我没记错的话,医生现在是住在小日向那边。”

        当阿蕗把平田的湿衣服脱下来,换上干净的简便和服的时候,孝史趁着她没注意的空档去翻平田长裤后面的口袋,想取出那只手表。但是,表却不在口袋里。孝史猜想,大概是那次中途坠落,掉在昭和二十年五月二十五日的晚上了。这一次,手表真的不见了。

        平田躺好之后,流了一阵子鼻血。量虽然不多,却一直止不住。孝史拿湿毛巾拼命地擦掉流出来的鼻血。每次拿湿毛巾按住的时候,都会想,要停了吗?这次应该停了吧?可是一放手,血又汩汩地流了出来。简直就像在宣告平田的生命力正不停地流逝。

        “平田叔倒下的时候,是不是撞到了?”望着平田的睡脸,阿蕗悄悄地问。

        平田本来是要追赶想逃走的孝史,却在积雪的路上昏倒了。既然说了谎,就必须说到底。孝史缓缓地摇了摇头,看着阿蕗说:“我也不知道。我不知道他是因为身体不舒服才倒下,还是滑倒之后撞到头才变成这个样子。”

        阿蕗没有说话,伸手摸了摸平田的脸颊,说:“好冰。”

        “我觉得待在这里很过意不去,所以才逃走的。”

        沉默令人难熬,所以阿蕗明明没问,孝史却说了起来。阿蕗小声回答,视线没有离开平田:“那件事就不用再提了。只是,平田叔的情况真叫人担心。”

        “府里的人……”

        阿蕗立刻接着说:“只有贵之少爷知道你的事。发现你们倒在雪地里的也是贵之少爷。还好不是别人。”

        “那么,我藏在这里的事,现在也是秘密?”

        “是呀。我会向老爷和夫人禀告,说今天来上工的平田,在铲雪的时候滑倒摔伤了。”

        阿蕗淡淡地微笑,像是要让孝史放心似地朝他点头。

        “不用担心,府里的工作本来就不算太多。以前才我和千惠姨两个人就可以勉强应付了。”

        孝史想起在柴房前,鞠惠叫住平田的事。

        “可是,以前有一个像平……像我舅舅一样,有一个男的在这里工作吧?可以说是男工吗?好像是叫黑井。”

        一听到这个名字,阿蕗的表情就像从温暖的室内走到呼气都会冻结的室外,顿时僵了。

        “你知道黑井这个人?”

        孝史继续撒谎。“我听舅舅说的,说是之前的佣人。”

        “原来这样呀。”

        看阿蕗松了一口气的样子,孝史反而更好奇。

        “这个叫黑井的人,为什么不做了?”

        阿蕗的表情还是很僵硬,回答说:“因为年纪大了。”

        “那个人之前是住这个房间吗?应该还有一间空房吧。”

        孝史并不是因为特别好奇才问这个问题,只是不说些什么就会觉得不安才开口的,但是阿蕗的反应之大让他非常意外。

        “你为什么想知道这些?”

        “没……没什么……”

        “你知道还有一间空房,这么说,孝史,你到处看过了?”

        孝史垂下肩,不敢说话。

        正好在这时候,走廊传来脚步声,贵之出现了。

        “葛城医生说他会过来。”这句话不是对孝史说,而是对阿蕗说的。

        “太好了!”阿蕗双手合十,“可是,医生有办法过来吗?”

        “医生不是有自己的车吗,他说他会开车过来,如果禁止车辆通行,他用走的也会过来。”

        阿蕗还是显得很担心。“可是,听说军人把路都封住了。”

        贵之笑了一下。“我本来也很担心这一点,不过医生说不必担心,会开枪打赶着出急诊的医生的这种军人国家才不需要,他会毫不客气地修理他们。”

        贵之这时候才转过来看孝史。“你都听到了,所以不必担心。葛城医生是为我们家看病的医生,年纪虽然大了些,医术是一流的。”

        “谢谢……”孝史低头道谢,急忙加上:“您。”

        “医生说,他一有空马上就出门,不过可能得等到晚上。”

        晚上?孝史低头看平田没有表情的睡脸。能撑到那时候吗?

        “不能先送到哪家医院吗?”

        贵之粗粗的眉毛动了动,似乎有点困扰。“这恐怕很难。我们没有车,而且天气这么差。如果用推车推过去,恐怕对病人反而更不好。”

        可是,如果平田真的是脑溢血的话,还是尽早就医比较好吧?

        可能是察觉到孝史的焦躁,贵之继续说:“照葛城医生的说法,如果是撞到头部,最好不要乱动,还是让病人躺着比较好。”

        这让孝史再次体认到时代的不同。现在是昭和十一年,跟平成六年是不一样的。这个时代的医疗技术没有那么进步,没有分秒必争抢救脑部病患或伤患的能力。医生治疗是早是晚,才差几小时,救不活的人就是会死,救得活的人就能活下来。这个时代只能听天由命。

        既然这样,让平田安静地躺着的确是比手忙脚乱地移动来得好。

        疲倦像湿毛巾般沉重地裹住孝史。自从逃离平河町第一饭店以来,命运就一直和孝史作对。

        贵之安慰地说:“我会和葛城医生保持联络的。医生一出门往这里来,我会算好时间到半路接他。”

        “让我去!”

        听到孝史自告奋勇,贵之和阿蕗相视而笑。

        “随你。这个到时候再商量。听阿蕗说,你也受伤了。”

        “我已经没事了。”

        贵之对这句话没有任何回应。准备离开房间时,他对阿蕗说:“阿蕗,今天要请葛城医生住下来。还有,看那场骚动的情况,有可能要住上好几天。麻烦你准备一下。”

        阿蕗低头答应。贵之出去之后,她还是望着他刚才所在的地方。

        “他做人还真好。”

        尽管应该感谢他,尽管受到他的帮助,孝史还是忍不住咕哝了一句。他跟这个贵之似乎合不来。

        阿蕗被这句话转移了注意力,她从孝史完全停顿的手中取走湿毛巾,说:“贵之少爷对我们下人是很好的。”

        接下来阿蕗仿佛松了一口气似地说:“鼻血好像止住了。”

        正如阿蕗说的,血似乎已经止住了。但是,平田的脸显得更苍白,眼皮完全没有任何动静,呼吸也很缓慢。看起来简直跟死人没两样。

        “孝史,这次你可别逃走,要好好照顾你舅舅哦。”

        不用说,孝史当然不会逃走。“嗯,我会的。”

        “我到楼上去了。如果真的有事,你知道的吧?到起居室的那条走廊途中,不是有一个小房间吗?”

        “有烫衣架那里是不是?”

        “对。你就到那里看我在不在。我也会留意,不时过来看看情况的。你一定不可以在府里到处乱跑哦!只有贵之少爷才会对我们那么好,要是被其他人知道了,很有可能会被赶出去的。”

        “我知道了。”

        阿蕗站起来,离开房间。她身上像工作服的白衣看起来有点灰灰的。房间变暗了——下午也已经过了一大半了吧。

        于是,孝史被孤伶伶地留下来,守候着平田。现在也没有别的事可做。

        平田会好吗?孝史呆呆地想。

        万一他好不了,死了,孝史就得在这个时代活下去了。这个即将迈入战争的时代,这个被后世评为亡国危机的时代。

        但是,就算现在想到这些,孝史并没有恐惧的感觉。这时候去担心那些也没有用。

        现在,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是阿蕗全身焦黑被烧死的模样;是那个空袭夜晚的情景——蒲生邸所有窗户玻璃全部碎裂,夜空一片火红。

        (我要怎么做才能救阿蕗?)

        我一定要尽快在昭和二十年五月二十五日来临之前,把她从这幢府邸带走。只要人不在这里,就不会被落在这里的炸弹烧死了。如果平田的说法是真的,救了在某个世界里应该死亡的阿蕗,也不会对历史发展造成影响,孝史可以不必有所顾虑,专心想该怎么救她。

        代替平田在这里工作如何?把之前的情由,当然是他们编造的那些,一五一十向这幢府邸的主人解释,说他要代替舅舅在这里工作,或许行得通。

        时间漠然地过去。孝史凝视着平田的睡脸,每当心思快要飘向空袭的场面时,就硬把那些念头赶跑。

        强烈的疲倦和无力感,让他打起瞌睡,梦见己在接受补习班的考试。每一道题他都顺利解开,明年一定可以考上第一志愿……

        孝史突然惊醒。平田还是老样子。为什么会做那种梦呢?来到这里之后,根本没想过现代的事啊!

        (也难怪,根本没有那种心情啊!)

        孝史对静静地待在房里感到腻了,站起来扭开头顶上那颗灯泡的开关。四周静下来之后,觉得远远地好像有人在说话。他凝神细听。

        那是一个人以平板的声调在说话,不是对话。听起来也不像真人的声音。

        孝史悄悄地看了看平田,确定他的情况没有变化之后,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间。来到走廊,声音稍微清楚了一些。爬上台阶,把通往有烫衣架房间的门打开一个小缝,声音变得更清晰了。

        是收音机。正在播报新闻。

        那是种金属般的声音,杂音又多,很难听清楚,不过确实是收音机播报员的声音。孝史的手握着门把,就这样专心听起新闻。

        “第一,本日下午三点,第一师团辖区下达战时警备令。第二,依战时警备令,重要物件应由军方保护,并由军方维持一般社会治安……”

        播报声是从起居室的方向传过来的。是谁在听呢?

        “第三,目前治安维持良好,一般市民应各自从事分内工作。”

        这应该是被贵之称为“那个骚动”的二二六事件的相关报导吧,但乍听之下,实在不知道在讲些什么。只能勉强听懂第三点是呼吁一般市民安心生活。

        双腿有点发抖。孝史心想,啊啊!真的发生了。

        孝史关上门,悄悄后退。现在还是乖乖听阿蕗的话,别引起无谓的骚动。至少要等到医生来。

        就在转身之际,孝史的头上、蒲生邸的某处,突然传来一声轰然巨响,是枪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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