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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恼姜泥青衣相随,叹徐骁别京无回

        亭中徐凤年下意识抬起手,好似想要去拉住什么,但还是放下。拿起什么不算重,放下,才吃力。

        徐脂虎是知人情冷暖,让青鸟给凉亭这边送了几份沁着凉意的点心瓜果,很能解暑。徐凤年盘膝而坐,与重新入亭站着的姜泥面对面。徐凤年仰头目不转睛盯着胸口景象已彻底不太平的太平公主,没来由想起北凉王府书房中一幅《春雷恶蛟惊蛰图》,蛟龙踞江心大石而蹲,自然壮观,但徐凤年却在意江畔一位窃眸欲语不语的执炉天女,与眼前女子根本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那幅天王天女图据说出自前朝大炼气士之手,暗藏谶语,谶语分佳谶和恶谶两种,徐凤年幼时常与娘亲一起观摩,也看不出什么玄机名堂,只觉得恶蛟气势凌人,估摸着大抵逃不过恶谶的下场。

        徐凤年捡起一片冰镇西瓜,边啃边问道:“你知不知道那位棋诏叔叔到底是谁?”

        姜泥犹豫了一下,靠着朱漆廊柱坐下,摇头道:“只知道棋诏叔叔姓曹,娘说他才高八斗。”说到“娘”这个字时,神情黯然。本该是称呼母后的。

        徐凤年白眼嗤笑道:“何止是才高八斗,老剑神在武评上排第八,曹长卿已经做了连续两届的探花郎,江湖人称曹无敌、曹官子。现在你发达了,有老剑神青睐,哭着喊着收你做徒,加上这会儿曹官子屁颠屁颠跑来给你当侍卫,比我这个世子殿下可排场大了无数倍。我就纳闷了,常人求师学艺像条狗,你倒好,高人们跟路边大白菜一样不值钱,难怪李义山说你身负气运,不服气不行。我琢磨着你娇躯一震是不是就可以引来天生异象?小泥人,要不你震一震?”

        姜泥晚宴上动筷极少,看着琳琅满目的点心难免嘴馋,碍于脸皮薄,不好意思伸手,本来饿着肚子心情就不好,听到世子殿下的促狭打趣,蓦地一股怒气从心中来,瞪眼道:“震你个大头鬼!”

        徐凤年先把装满各色点心的虾青官窑餐盘推向姜泥,冷不丁正色道:“跟你说些正经事,练武如修道,都逃不过根法侣财地五字。根是根骨,居首位,自身资质下乘,一切休言。不过相信你的天赋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接下来是法,即法门,入道无门,便是滴水浇顽石,人生不过百年,如何能有成就?有名师领路,事半功倍,这点上,你比我还要幸运。我得了武当大黄庭才能在芦苇荡活下来,你有曹长卿、李淳罡两大百年一遇的高人倾心传授,算起来你的机遇怎么着都是五百年一遇了。侣财地三项,对你来说自然更无妨碍,无侣不可安心治生,无财不可一心养道,你我相比,我侣财胜你,地,却要输你。例如在这卢府,我便不能轻易向老剑神讨教两袖青蛇,以后若是进了北凉军,也未必能专心习武。你不一样,有曹长卿遮挡,哪怕他存心要打着你太平公主的旗号去复国,你照样可以无忧无虑。输了,无非是遁走江湖;万一赢了,你说不定就是千年以来第二位女皇帝了。到时候你即便学武不成气候,要杀我,也不过是弹指的小事。这种没啥本钱的大买卖,傻子才不做。”

        姜泥才将一块小软脂塞进嘴里,腮帮鼓鼓,梨涡撑起,含混不清气哼哼道:“你说得天花乱坠,其实不就是想我走吗?我可不笨,棋诏叔叔是很了不起,但复国何其难,北凉王有三十万北凉铁骑都不敢自己做皇帝,棋诏叔叔是天下第三又如何,就打得过三十万人啦?我要是走了,才是一辈子都杀不掉你,你以为会让你得逞?”

        徐凤年笑眯眯道:“哟,你不是真的笨嘛。”

        姜泥咽下点心,从餐盘中端起一碗冰糖莲子百合,入口入腹后只觉得沁人心脾。

        徐凤年双手交叉,膝盖抵在春雷、绣冬刀身上,笑道:“那你留在我身边就能杀我了?你扳指头数数,我们一路行来,都碰上多少个美人了,我身边现在就有鱼姐姐,还有舒大娘,她们这里,何等来势汹汹,你再瞧瞧你自己。”徐凤年松开十指在胸口做了个捧起的姿势。

        姜泥恼羞成怒,拿袖子擦了擦嘴角,挑眉气怒道:“累赘!”

        “咦?莲子百合到你嘴里还能吃出酸味来?”徐凤年白了个眼,继续说道:“好,不说这个。就说容颜身段好了,靖安王妃裴南苇长得不漂亮?人家可是胭脂评上的大美人!她读书还不收钱呢,还能陪我下棋解闷,完全没你什么事情嘛。”

        姜泥置若罔闻,很聪明地没有跟世子殿下斗嘴,只是狼吞虎咽。

        徐凤年扭头望向湖水,亭边附近有几十尾锦鲤游弋,与北凉王府没法比,不过聊胜于无,他从餐盘里虎口夺食抢了些螺丝酥糕,丢入湖中。

        小泥人可以对那些个榜上有名的高手无动于衷,他不行,以往遇到那些个,不管是背匣老黄还是白发老魁,或者是李淳罡和王重楼,终究不是需要自己正面对付的敌人,感触不深,直到襄樊城外见到第十一王明寅,以及现在敌友仅在一线间的曹官子,才知道这些个顶尖人物的恐怖。当时王明寅硬抗两袖青蛇前冲而来,杀意扑面,曹长卿看似温文尔雅,同样杀机四伏,要是能选择,徐凤年宁肯与靖安王赵衡同桌而坐,再如履薄冰,总不至于当场被杀毙。

        湖亭中与写意园中双方都是偷得浮生半日闲,写意园走了个早已被人忘记的太平公主,曹长卿和卢白颉所谈就显得汪洋恣肆无所顾忌,不知如何提起了张巨鹿双手翻天覆地的治政。

        离阳王朝沿袭旧例施三省六部制。三省中以尚书省职责最大,分六部,六部尚书皆是朝廷当之无愧的第一线实权重臣;其余两省中内史省俗称黄门省,大小黄门郎之所以被誉作清流显贵,便是出自这里。在京城做官大体而言有两条路数,一条是入尚书省六部,做到极致顶点便是六部尚书。短期来看,相比入其余两省进阶要快,获利要多,油水丰足,不需削尖脑袋去积攒太多清誉口碑好名声,兢兢业业做个能吏即可。但对大多士族儒生来说,心底却要更看重内史省入职,因为一旦登阁入殿,获封大学士头衔,不说首辅次辅这两个超一品位置,随便拿下个六部尚书轻而易举,都算是屈尊了。可由六部攀爬到了头再转身去争学士身份,却十分罕见。京城流传武当执金吾文做黄门郎的说法,道尽了百官心态。京辅都尉金吾郎大多由皇亲贵族出身的高门子弟担任,大小黄门郎则更难获批。当朝在位与已退的殿阁大学士十有八九都出身黄门侍郎,而这个地位超然的一小撮群体如何晋升,往常都是以文章诗赋取人。这套官场规则十分含糊不清,出自黄门的首辅张巨鹿手执权柄后整顿吏治,第一个目标竟不是尚书省六部,而是黄门!当时马上就招来漫天非议,一说这个紫髯碧眼儿忘本,二说他只敢拣软柿子捏。

        曹长卿轻声道:“诗赋取士是古法,固然流于空疏,诗写得好未必能治理得好天下,但若按照张碧眼的八段文考究经义来筛选儒生,利弊大小,也不好说。”

        棠溪先生卢白颉笑道:“本以为曹先生对张首辅此法是大力鞭挞的。”

        曹长卿摇头道:“鲤鱼跳龙门,张巨鹿是亲手给读书人竖起一道龙门啊,这般气象宏伟的大手笔,只输黄龙士。此法一出,若能功成,再推广到全天下,等于替寒门士子谋了条坦途,豪阀门第的根基就要再度松动。与兵书上的围城三阙空出一门有异曲同工之妙。张巨鹿确有经济才华,深谙民意堵不如疏的道理,春秋便是彻底堵死了百姓晋身的路子,才有乱象。只不过那些个世族门阀,也不都是睁眼瞎。”

        说到这里,曹长卿不再言语。

        卢白颉情不自禁泛起苦笑,开明如长兄卢道林,不一样对八段取士深恶痛绝?更别说袁疆燕之流。只是迫于张巨鹿时下得宠如日中天,有皇帝陛下不遗余力的支持,才忍气吞声。恩宠再盛终有淡薄日,到时候豪阀激愤迸发,张巨鹿的下场如何,天知晓。以张巨鹿的眼光,未必没有看到这股潜伏越深反弹越大的危机,只是不知为何这名王朝第一栋梁始终执意而为。

        曹长卿身在局外,再者不像卢白颉那样多年专注于武道修为,对天下大势看得要更透彻,他之所以推崇那碧眼儿,在于此人对北凉徐骁深有忌惮,甚至与以顾剑棠为首的兵部大佬都怀有成见,却不局限于庙堂争权,真正意义上为王朝长治久安而雷厉风行地布局。若是稍稍念权的翘楚人物,就会花许多精力去对付异姓王徐骁甚至六大藩王来稳固皇帝心中地位,但张巨鹿不同,为了大局,可以与顾剑棠为伍共同谋事,可以与八国遗老推心置腹。曹长卿善观象察地擅审时度势,大致看得出张巨鹿生前兴许可以有大恩于离阳王朝,以至于授首席大学士和谥号文正都不足以表其丰功伟绩,但死后多半就要祸及家族,远不如黑衣病虎杨太岁智慧圆滑。曹长卿心中感慨,释门修己身自有气象法门,可要说救民于水火,如何比得儒生!

        我辈书生当仁不让!

        只可惜张巨鹿没有早生在西楚。

        卢白颉欲言又止。

        曹长卿微笑道:“棠溪有话直说。”

        已经猜出内幕的卢白颉开门见山问道:“就不怕世子殿下主动与赵勾联手,既可留下太平公主,又能向朝廷表忠吗?”

        曹长卿哈哈笑道:“如此正好,实不相瞒,这种看似有理的无理手,正中曹长卿下怀。”

        在一旁抠脚的老剑神冷笑着插话道:“你放心,徐小子没这么蠢。”

        曹长卿不以为然,缓缓起身,走出写意园。

        羊皮裘老头儿啧啧叹息道:“老夫大致猜出这家伙是如何收官了。读书人就是一肚子坏水,唉,看来这次徐小子是要输了。”

        青衣曹官子来到凉亭。

        姜泥正巧出了亭子站在台阶上。

        曹长卿作揖道:“公主若想嫁入北凉王府,曹长卿今日便可离去。”

        姜泥如遭雷击,脸色苍白。

        有些话不说透,自欺欺人,就可以糊涂一世,打打闹闹轻轻松松。可挑明了,便是仙人也断然没有斡旋余地。

        亭中徐凤年下意识抬起手,好似想要去拉住什么,但还是放下。

        拿起什么不算重,放下,才吃力。

        姜泥转头看了一眼总是玩世不恭总能嬉皮笑脸的世子殿下。

        盘膝坐在长椅上的徐凤年嘴角扯起一个笑意,挥了挥手。

        曹长卿面无表情,说道:“曹长卿定会信守承诺。”

        徐凤年收敛笑意,只说了一个字:“滚!”

        世子殿下咬牙切齿说了个大快人心的滚字,结果整座凉亭便寸寸龟裂,曹官子陪着这一日重新恢复太平公主身份的姜泥背对亭子缓步而行,等徐脂虎、老剑神等人闻声赶来,只看到徐凤年坐在尘埃碎屑中,脸上神情瞧不出是狼狈还是愤懑。

        最心疼这弟弟的徐脂虎遮掩不住满脸怒意,恨不得调动兵符围剿了那行事悖逆的曹官子。这两日阳春城有两件大事,一件是报国寺名士荟萃,曲水谈王霸,再就是顾剑棠旧部嫡系心腹领兵入城,无疑是要针对北凉世子。以徐脂虎这些年在江南道上积蓄的人脉,不是不可以借力打力,最不济也能让那曹长卿无法继续闲庭信步地装神弄鬼。

        但被毁亭示警的徐凤年没有丧心病狂地跟曹长卿死磕,起身后走向大姐徐脂虎,握了握她的手,挤出一个笑脸,看得徐脂虎心里更难受,但她总算勉强隐去脸上的怒容,姐弟俩回到写意园房中坐下。没过多久,青鸟站在门口禀告道:“长郡主、殿下,姜泥与曹长卿已经坐上棠溪剑仙安排的马车离去。”

        徐凤年问道:“李淳罡跟着走了?”

        青鸟摇头道:“没有,老剑神让我捎话给殿下,哪天返回北凉了他才会离去。”

        徐凤年呵呵笑道:“好大一颗定心丸。”

        徐脂虎犹豫了一下,从袖中拿出一封信,笑道:“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你二姐刚寄信过来,说让你别去上阴学宫,即使去了,她也闭门不见。看来这次是真生气你先来湖亭郡而不是她那里了哦。咋办?要不姐帮你求个情?”

        徐凤年苦笑道:“别,千万别火上浇油,大不了我先绕道去龙虎山找黄蛮儿,既然没有先去看二姐,好歹弄出个把上阴学宫当作压轴的心诚架势,否则二姐说不见我,就肯定会给我吃闭门羹。”

        徐脂虎提及徐渭熊也是刀子嘴豆腐心,终归是亲姐妹,点头柔声道:“你这二姐心气高,独独对你,是很在意的,你见过黄蛮儿后也别寄信说要去学宫探望,给她个惊喜,她也就没法板着脸给你看了。”

        徐凤年思绪偏离,皱眉问道:“这次我在阳春城大打出手,会不会让卢道林很难堪?”

        徐脂虎胸有成竹道:“这事不打紧,国子监祭酒的位置当然清贵,可到底不如六部尚书来得实在。以往要顾忌儒士风范,放不下身段去做,这次吃了亏,说不准就会因祸得福。而且小叔已经打定主意去兵部任职,虽说豪阀之间相互争权,可一直在有顾剑棠坐镇的兵部讨不到半点好,六部中就数兵部世族子弟最说不上话。这回小叔出马,哪怕是跟卢氏不对路的,估计都得捏着鼻子点头答应下来。若是卢氏家主再能执掌一部,卢氏就算上了个台阶,不至于跟以往般做个小媳妇两头受气。各大殿阁学士,两省主官,六位尚书,加上六部侍郎二十余人,这几类称得上是第一线京官,一个家族是否得势,关键就看能否在这里头占据一两个位置了。中书省因为长久不设中书令,十几位大黄门各有山头,况且京城那位也不允许这些人抱作一团,反而不如尚书六部来得势大。”

        徐凤年叹道:“想想就头疼。”

        徐脂虎问道:“就让他们这么走了?”

        徐凤年无奈道:“曹长卿这家伙是春神湖上的老麻雀,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没对我出手已经是看在姜泥的面子上。摆在我面前就两条路,一条是寄希望于李淳罡出死力,拉上赵勾、官府和军队三大势力,一同绞杀曹长卿,这样往死里得罪的话,坏了曹长卿的大局,一旦被他逃脱,别说是我,可能连徐骁都要硬着头皮应对他的刺杀。我是知道这种高手偷袭的无解,一个呵呵姑娘数次让我命悬一线,曹官子要杀谁,也就京城那位勉强可以撑着不胜不负的场面。另外一条就是眼不见心不烦,认命了,谁让自己技不如人,没办法的事情。江湖险恶,所以人在江湖飘,哪能不挨刀,这话是温华说的,真他娘的有道理。要不然我倒是想豪气地跟曹官子说一句有本事来跟本世子互砍。可我能吗?保不齐才说完就被人家拿脑袋蹴鞠去了。”

        徐脂虎拍了拍世子殿下的手背,安慰道:“早点掌握了北凉铁骑,谁都不怕。”

        徐凤年笑了笑,“姐,你放心好了,跟老黄走的六千里不是白走的,小心肝没那么容易碎。温华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但‘哪能不挨刀’后头还有句话,很有嚼劲。”

        徐脂虎好奇问道:“说来听听。”

        徐凤年哈哈笑道:“人在江湖飘,哪能总挨刀!”

        徐脂虎捧腹大笑,猛地笑出了眼泪,不知是被逗乐,还是心酸。

        徐凤年今天是第二次帮着大姐擦去泪水,温柔道:“姐,差不多我也该走了,再哭我可就走不了了。”

        徐脂虎压抑下心中的恋恋不舍,故作大度道:“去去去,本来想帮你引荐一些身世清白的美人儿,江南道上的女子,可都水灵灵的,你走了更好,省得我家二乔魂不守舍。”

        徐凤年哑然失笑道:“二乔那丫头犯浑了还是瞎了眼,会看上我?”

        徐脂虎眼眶中不知不觉又泛起泪花,带着哭腔气极而笑道:“你以为谁都跟姜泥那丫头没良心?!说走就走,就是养一条狗,都养出感情了!”

        徐凤年叹气道:“姐,这话说过头了啊。”

        徐脂虎重重呼出一口气,愤愤不平道:“她也不容易,那么小小的肩头就得扛着整个西楚。说来说去,曹长卿才不是个东西,要说这些年三入皇宫听着挺英雄气概,到头来还是要拿姜泥这么个小闺女顶缸,当真是一世英名晚节不保!”

        徐凤年起身道:“我出去走走。”

        徐脂虎担忧道:“没事了?”

        徐凤年做了个猪头鬼脸,徐脂虎这才放行。

        青鸟没有跟着,徐凤年独自走到院门口,缩回脚,走回院中一间厢房。

        厢房雅淡洁净,房中角落放着一只大书箱,徐凤年看到桌上凌乱放着十几枚铜钱,坐下后一枚一枚拾起握在手心。当年她孤苦伶仃走入北凉王府,今天也是不带一物走出院子。徐凤年将铜钱叠在桌上,下巴搁在桌上怔怔出神,察觉到下巴有些湿润,骤然醒悟,苦笑一声,继而眼神坚毅起来,一抹手将铜钱收起,急急走出房间,拿了剑匣,去马厩牵马,单骑而出。

        在官道追上曹长卿亲自做马夫的那架马车。

        曹长卿缓缓停下马车,并未再度刻意为难这名言语不敬的世子殿下。

        只是单骑而来,已经足够诚意。

        曹长卿连皇帝陛下都可杀,岂会真去斤斤计较一个“滚”字?

        若非惊觉真相,曹官子大可以徐徐收官,不至于折腾成当下这幅看似相安无事其实两败俱伤的最坏场景。

        曹官子可以不在乎全天下人的眼光,唯独不愿让太平公主记恨。

        徐凤年等姜泥掀起帘子探出脑袋,送出装有大凉龙雀的剑匣,云淡风轻道:“送你的。”

        她眼神涣散,没有伸手,马上要放下帘子,看也不看一眼紫檀剑匣。

        徐凤年弯腰放在曹长卿身后,她眼前。

        剑匣上还摆有一串铜钱,世子殿下笑眯眯道:“本世子委实没有随身携带银子的习惯,其余铜钱先欠着,什么时候穷得叮当响揭不开锅了,来北凉找本世子,管饱。报仇是报仇,两码事。”

        小泥人怔怔望着剑匣上的铜钱,眼睛一亮。

        双鬓霜白的曹长卿虽是背对两人,但仍是轻轻叹息。

        徐凤年深深看了一眼没能擦干净泪痕的太平公主,玩笑道:“都要分别了,有棋诏叔叔在身边,以后恐怕就找不到谁来欺负你了,要不笑一个?”

        姜泥下意识瞪眼,但如何都凶不起来也笑不出来。

        马背上徐凤年直起身,不再犹豫,掉转马头,策马缓行,骏马才踏出几步,世子殿下一拉马缰,停马沉声道:“曹长卿!”

        青衣曹官子不需徐凤年说话,便平静道:“赵勾算得了什么,以前公主不在,曹长卿就容得他们蹦跳,这次出行,就让他们死绝。”

        徐凤年不再言语,策马狂奔而去。

        姜泥捧着剑匣坐回车厢,悄悄将一枚紧紧攥在手心沾满汗水的铜钱与那十几枚放在一起。

        曹长卿喃喃道:“此子大气。”

        说来也巧,北凉王徐骁正要离京,大将军顾剑棠便从两辽归来上朝。

        今日早朝,不设在保和殿,而是在寻常以供上朝的养神殿。正南大门外,首辅张巨鹿领头的张党,独霸兵部的顾部武将,温太乙、洪灵枢做老供奉的青党,被离阳王朝本土权贵腹诽成两姓家奴的西楚老太师孙希济,则领衔八国遗老新贵,四大派系扎堆,泾渭分明。

        张首辅一向不早不晚临朝;曾与上柱国陆费墀后在青党内三足鼎立的温、洪两位柱国年岁大了,一般情况下也来得较晚;反倒是眉发雪白的孙希济素来提前来到太安皇门外,以示老骥伏枥,但习惯性寡言少语,这位曾与春秋武圣叶白夔并称西楚双璧的老头儿如今身居王朝高位,执掌门下省,有封驳之权,有谏诤之责,入仕王朝后,不曾折节,从未有泛泛之谈,不言则已,一言必是有的放矢,深受皇帝陛下敬重,传言马上就要获封一阁大学士的头衔。

        孙希济满头鹤发,皮肤褶皱如老松,身体不太好,时不时就要冬染风寒夏中暑,陛下甚至专门为这名老臣破例赐座,不过现在看上去孙老头的精神气却依旧很盛。他身边围聚了一帮都差不多花甲之年的八国遗老,第二辈“新遗”们倒是不介意堂而皇之与其余三党站在一起客套寒暄,说些无伤大雅的谐趣乐事。

        孙希济抬起头,看到远处走来的两位同僚,老太师脸上神情冷淡。当文武百官都察觉到两人露面,立即不约而同噤声禁言。那两人中一人穿一品绣仙鹤文官袍,紫髯碧眼,身材高大,相貌清奇,步子不急不缓。另外一人穿一品绣麒麟武官服,长了一双狭长丹凤眸子,看人看物总喜欢眯着眼,非但不给人秀媚的感觉,反而平添了几分阴沉。他步伐坚定,此人与首辅张巨鹿一同下车一同走来,约莫是他步子更快,起先两者并肩而行,逐渐便超出了张首辅一个身位,但他仍是仿佛毫不自知这有何不妥,径直走向太安门。

        满朝文武,也只有顾大将军如此不拘小节。

        顾剑棠行事略有跋扈嫌疑,言谈还算合乎礼节,不与顾党嫡系说话,而是先给门下省左仆射孙希济打招呼,孙老仆射笑着点了点头。老人对这位春秋名将并无恶感,毕竟灭亡西楚的是徐人屠和陈白衣这对义父子。

        中书省大黄门是中枢内廷的天子近臣。此黄门郎非阉宦黄门,两者不可同日而语。官宦位尊者才可称呼太监或者大貂寺,权臣见到这些个大宦官不敢掉以轻心是不假,唯独内史黄门离皇帝最近,丝毫不输宫内宦官,再者内史大小黄门郎在士林大多都口碑极佳,是以对宦官最是底气十足,恨不得逮着把柄就要清君侧才显忠臣本色,因此很受宦官忌惮。故而中书大黄门身份清贵煊赫,十几位直达天听的当朝红人,却没有自立山头与四党对峙地站在一起,分散开去。

        这个群体年纪悬殊,长者年迈如孙希济不乏其人,壮年如顾剑棠最多,最年轻的几个还不到而立之年。其中一位最新补缺大黄门的是个外地佬,名声倒也不差,薄有清誉,自制的兰亭熟宣在京城这边当下广受吹捧,只不过正常情况下按照资历才学,还远不够格进入中书省担任黄门郎,小黄门都玄乎,何况是大黄门。可没奈何这小子不知怎的就被北凉王亲笔信推荐,这不前段时间徐大柱国尚未到京,晋兰亭进入中书省的谕旨就快马加鞭送到了西北那边去。

        这次是晋黄门头回正式早朝,这小子出身地方上一般士族,在京城谈不上根基渊源,眼高于顶的京官也不待见这个祖坟冒青烟的幸运家伙。北凉王招惹不起啊,你小子是北凉王的门生?好,咱们不找你麻烦,但想要与你相谈甚欢,没门!你是新任大黄门又如何,这个位置京城内原先多少大佬眼巴巴盯着?结果被一个外地的无名小卒给从碗里扒走一块大肥肉,能不气恼?

        从未与京官打过交道的晋兰亭显得有点局促不安,孤零零站在角落,被四周冷冽眼神盯着,出了一身汗水。初入京城时的踌躇满志一扫而空,更有附近门下省一位散骑常侍嗓音不弱地讥笑出声,“人言西北蛮子沐猴而冠。以前不信,如今看来,果然!”

        很快几位与那散骑常侍身为门下省同僚的起居郎、拾遗等诸多青壮年官员都附和笑着重复“果然”两字,这让孤立无援的晋兰亭恨不得挖个地洞钻下去。晋兰亭这下真切感受到了京官的排外,他身体孱弱,性格也不算坚毅,受了这等以往遇不上想不到的委屈,立马眼睛通红,竟然隐约有落泪的迹象,更惹来一些欺软最是擅长的京官的冷笑嘲讽。

        这时,首辅张巨鹿遥遥望来,看到这一幕,微皱了眉头,停下脚步。顾剑棠本意是让张首辅先行入皇城,但见到首辅折了个方向转身走去,顾大将军也不客套,率先走入大门,顾部将军们自然跟着鱼贯而入;孙希济和青党两大供奉也都紧随其后;朝中张党势力最大,人数最多,首辅不入城门,当然不敢轻举妄动,只好停在原地,齐齐望向首辅,面面相觑,都瞧出对方眼中的疑惑。

        极有官威的巨鹿来到垂头丧气的晋兰亭身边,温言微笑道:“晋黄门,前几日我厚着脸皮特意与桓祭酒讨要了几刀兰亭熟宣,那老家伙心疼得割肉一般,回府上一试,才知桓老头为何视作心头肉,委实是轻如白蝉翼,抖不闻声。若不介意,我可要再跟你这兰亭宣的监造人求几刀熟宣。”

        晋兰亭抬头一脸匪夷所思,嗫嚅不敢言。那些个原本等着看好戏的官员缓缓散去,再不敢在明面上讥笑这个侥幸窃据高位的外地佬。

        张首辅也不以为意,拍了拍晋兰亭肩膀,擦肩而过时淡然说道:“君子方能不结党绝营私。今日笑且由人笑去,不妨再过十年看谁笑谁。”

        晋兰亭双腿一软,几乎就要为那个背影跪去。

        士为知己者死!

        本朝高祖始定腰带制度,自天子以至诸侯、王公、卿相以及三品以上许用玉带。腰带嵌玉数额又有明律规定,当朝大柱国徐骁因战功卓著,先皇特赐白玉带镶嵌十五玉,大将军顾剑棠十三玉。到了当今天子,御赐腰带寥寥无几,被天子公开倍加推崇的陈芝豹曾获赐紫腰带镶玉十二枚,老首辅病逝后,两年连升十几级的首辅张巨鹿曾接连获赐紫腰带四条,镶金一条,其余嵌玉数目六、十、十三,依次递增。本朝朝服腰带镶嵌材质以玉为最尊,其次才是金银铜铁,除非皇帝特赐,否则不可逾越官爵。

        玉腰带规格不可越雷池,但君子好玉是古风,朝廷对腰悬玉佩并不禁止。晋兰亭跟随着文武官员走入城门后,一路行去,玉佩敲击,叮咚作响,一片清越空灵声。

        晋兰亭心神摇曳。

        这便是整个离阳王朝的中枢重地啊。

        要说这段时间有什么大事,比起卢道林请辞国子监右祭酒一职并且天子御批获准,无名小卒的晋兰亭进入中书省就显得无足轻重了。北凉世子在江南道上乱杀士子一案,在耳目最灵通的京城这边马上就掀起轩然大波,国子监太学士三万人,群情激昂,喧嚣扬尘,哪怕明知那位异姓王还逗留在京城,仍是抵挡不住这帮王朝未来栋梁的学子炸锅一般议论。太安城国子监最早规模极小,限定宗室、外戚以及三品以上功勋大臣的子孙入学,到先皇时有所扩大,增补五厅六堂十八楼,等到春秋落幕,一统天下,国子监彻底广开门路,至今已经容纳学子三万人、国子监建筑足足绵延十里,蔚为壮观,盛况空前。国子监设置左右两位祭酒,与上阴学宫相似,这些年太学士如过江之鲫涌入国子监,自成士林,隐有与学宫一较高下的巍巍气象。

        泱州卢氏家主卢道林作为右祭酒,地位仅在曾是张首辅同门的左祭酒桓温之下,这次受累于亲家子弟在江南道上的凶恶行径,名声受损,自认再无法给国子监三万学子做表率楷模,主动请辞右祭酒,至于这其中有无左祭酒桓温的推波助澜,恐怕就只有当局者卢道林知晓。

        卢道林这些日子闭门谢客,让人觉得这次阴沟里翻船的卢祭酒是真的心灰意冷了。卢道林坐于书案后,捧着一本圣人典籍,神情自若,看不出半点颓丧。

        大管家快步行来,到了门口才放慢步子,躬身说道:“老爷,大柱国造访。”

        出乎意料的卢道林略作思量,沉声说道:“开中门!”

        大管家脸色古怪道:“启禀老爷,大柱国说开中门麻烦,便直接从侧门走入了,马上就到这儿。”

        卢道林笑着摇了摇头,有些无奈,起身正了正衣襟,才一脚踏出书房门槛,就看到内廊行来一个驼背家伙,冷不丁被这老头给搂住脖子,带着兴师问罪的意味大笑道:“亲家啊亲家,你做人可不地道,下马嵬驿馆离这儿才几脚路程,咋的,非要我来见你不成,就不肯卖个脸面给我啦?有你这么做亲家的吗?”

        一位是权势煊赫的北凉王,一个是清贵至极的昔日国子监祭酒,结果两亲家相逢后,后者就被搂着脖子差点喘不过气来,所幸大管家是一辈子都侍奉卢府的自家人,始终目不斜视。

        原先在南北士林口碑都极佳、公认深得古风的卢道林只得歪着脖子,一脸无奈道:“大柱国,这、这成何体统?”

        徐骁松开手,负手走入书房,卢道林眼神示意大管家关上门。

        书房只剩下这对饱受世人瞩目的亲家。

        徐骁大大咧咧坐在椅子上,笑呵呵问道:“一下子没官儿当了,是不是心里空得慌?”

        卢道林笑道:“尚可。”

        徐骁一摆手,直来直往道:“不跟你弯来绕去,你说吧,尚书省六部,你想去哪里?事先说明白喽,当然兵部你不用去想,顾剑棠那王八蛋一贯视作他自家床上的婆娘,外人谁去他就跟谁急。吏部嘛,也难,张碧眼的铁打地盘,差不多也算油盐不进。至于刑部,你去也不合适。礼部户部工部,亲家,你自己挑一个。嘿,想让我早点离开京城,总得给点本钱才行。”

        卢道林虽说早有此意,既然国子监待不住,跟桓温争了这么多年还是争不过,还不如另辟蹊径,只不过以往再怎么说,国子监祭酒都是一等一的顶尖清贵,当朝中书门下两省不设正省令,连德高望重的孙希济都只是门下左仆射而已,两个祭酒就成了清流名士最顶点的位置。话说回来,这些年卢道林在国子监既然仅是略输桓温,自然栽培了不在少数的心腹,也算是门生桃李满天下了,唯一的遗憾便是若去了六部,恐怕今生都无望殿阁大学士的头衔。卢道林再性情豁达,终归难逃名士窠臼,不过这次顺势退一步,倒也不至于伤心伤肺,皇帝陛下也有暗示要他入主一部。卢道林自认清水衙门的礼部可能性最大,本有些许遗憾,但是当收到族弟卢白颉的家信,说要争取一下兵部侍郎,卢道林当时便浮了数大白,直呼痛快。如此一来,去礼部反倒是最合时宜了,否则就要触及泱州其余三大家族的底线。卢道林不愿在这时候横生枝节,反正只要弟弟卢白颉肯出仕,万事皆定矣!此举于卢氏而言,于泱州士子集团而言,皆是万幸!

        四下无人,也不再喊徐骁为大柱国,喊了一声亲家翁后,卢道林笑着含蓄说道:“刘尚书年岁已大,身体不适,年前便向陛下提过要告老还家。”

        徐骁撇撇嘴,直截了当道:“就这么说定了。”

        卢道林犹豫了一下,轻声道:“此事亲家翁不出面也无妨。”

        徐骁呸了一声,伸手指着卢道林的面,毫不留情骂道:“你这迂腐亲家,真当六部尚书是你囊中物了?我若不出面,信不信张碧眼稍稍联手孙希济,就能把你死死按在一个破烂地方上抬不起头?”

        卢道林悚然一惊。

        徐骁摇头笑道:“亲家你啊,读圣贤书是不少,大道理懂得也多,可这做官,不是面子薄就能做成的。丑话说前头,你要还是把礼部尚书当国子监祭酒来当,过不了多久就要卷铺盖滚蛋。”

        卢道林叹气一声,说道:“受教了。”

        徐骁摆摆手,笑了笑,眯眼道:“凤年在江南道上胡闹,让亲家丢了国子监的基业,恼不恼?”

        卢道林正色道:“说不恼那是矫情,不过这事说实话怪不得世子殿下生气,自家人不帮自家人,再大的家业都得败光。这点乡野村夫都懂的道理,卢道林还是懂的。”

        卢道林继而面有愧疚道:“我已写信给玄朗,以后由不得他意气用事!”

        徐骁这才睁开眼,起身缓缓说道:“亲家,这话才像一家人说的话。”

        卢道林如释重负,看徐骁架势,像是要才坐下便要走,讶异道:“亲家翁这是要走?”

        徐骁没好气道:“不走难道还跟你打官腔啊,走了,回北凉。”

        卢道林无言以对。

        徐骁走出书房时轻声笑道:“不用担心陛下对你我猜忌,法不外乎人情,既然是亲家,就得有亲家的做法,生疏得比外人仇家还不如,才叫有心人想不明白,想不明白了才会去瞎琢磨,琢磨琢磨着才容易出事,对不对?”

        心底有阴霾的卢道林这时彻底松了口气。

        北凉王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卢道林不知道的是府外马车里坐着一位微服私访的隋珠公主。

        徐骁坐入马车后,公主殿下扯着他的袖口,愁眉苦脸道:“徐伯伯,可以不离京吗?小雅好无聊的。”

        徐骁笑道:“没法子啊,伯伯就是劳碌命,要不我让凤年来京城陪你玩?”

        隋珠公主眼珠子滴溜溜转动。

        徐骁揉了揉她脑袋,说道:“你看看,心里还是有芥蒂不是,得,伯伯只能拿出撒手锏了,带你吃几大碗杏仁豆腐去,到时候再生凤年的气,伯伯可就不乐意了啊。”

        公主殿下撒娇地晃着大柱国的袖口,哼哼了两声,灿烂笑道:“好啦好啦,看在徐伯伯的面子上,不跟那家伙一般见识!”

        这一日与隋珠公主吃过了三文钱一碗的杏仁豆腐,史书上记载这是北凉王徐骁最后一次进京与离京。

        依旧是一身富家翁装束的北凉王出城后,走下马车,双手插袖,望着巍峨城头。

        身旁站着黑衣病虎杨太岁。

        徐骁感慨道:“杨秃驴,今日一别,估摸着咱俩这辈子都见不着了吧?”

        国师老僧木讷点头。

        徐骁笑道:“谁后死,记得清明去坟头上酒。”

        杨太岁平静道:“贫僧很贫,买不起好酒,所以肯定先死,赚了。”

        徐骁伸手摸了摸这国师的那颗光头,道:“你啊,一辈子连小亏都不愿意吃,跟你做兄弟,亏了!”

        曾谈笑间倾覆八国的两人就此别过。

        黑衣老僧驻足原地,望着马车渐行渐远,摸了摸自己的光头,最后低头双手合十。

        世间能让这位老僧心甘情愿低头的,唯有北凉徐骁一人而已!

        武当三十六宫,以大莲花峰上太虚宫最高,翘檐被唤作大庚角,因悬挂一柄曾属仙人吕洞玄的佩剑而名动天下。此时身穿与武当道袍迥异的年轻道士,坐在吕剑仙佩剑附近,脚下是一架长梯,容颜清逸的道士拎着个木桶正在给掉漆斑驳的大庚角屋檐重新刷漆,赫然是龙虎山天师府的齐仙侠。张目望去,云雾翻滚,风起卷涛,武当七十二峰宛如海上仙岛,令人心旷神怡。

        耳畔是山上晨钟悠扬,齐仙侠一时间有些出神。

        这些日子在武当山上结茅而居,一心要胜过那骑青牛的武当掌教,动手次数很少,多是被迫与那胆小道士嘴皮子打架,无意间却也受益匪浅。听说大庚角要刷漆,想着这边挂了一柄从小便心驰神往的仙剑,就答应那姓洪的惫懒货来劳作,这些细枝末节,齐仙侠从不上心,不怕遭受天师府非议。想到这里,齐仙侠略微失神,这武当山与天师府当真不太一样,简直是与人无争与世无争过了头,偶有争执,尽是一些让齐仙侠不屑理睬的鸡毛蒜皮。对此,齐仙侠没有妄加评价,只是歪头瞥了眼吕洞玄佩剑。剑名无法考证,道统典籍中并无记载,只有一些街谈巷说遗闻佚事私下给这柄仙剑取了一些类似“斩龙”“青霄”的名头,听上去极有气势。齐仙侠当然不会信以为真,但这把仙人佩剑原本并无剑鞘确有其事。吕洞玄曾言“唯有天地,方可做此剑剑衣”,剑衣,即剑鞘。但此时古剑却有桃木剑鞘,粗鄙不堪,齐仙侠记起这一茬,实在哭笑不得。前段时间跟姓洪的掌教问起,那家伙扭扭捏捏说出真相,齐仙侠才知道是这姓洪的年幼时给仙剑做了剑鞘,至于缘由,年轻掌教打死都不肯说了。

        若是在天师府,吕真人遗物,早就被藏于大殿供奉起来,层层符箓加持,别说擅自加鞘,便是想要见上一面都难得。退一万步而言,真要给仙剑寻一剑室,起码也得蟒蛟皮筋才符合身份。

        这武当山,规矩太少了。

        齐仙侠低头看去,姓洪的正起手打拳。这位青年掌教身后跟着近百习拳的武当道士,老幼皆有。起先与骑牛的练拳的只是些觉着好玩的扫地小道童,久而久之,被几位老辈道士咂摸出古韵高风,每日晨钟暮鼓两次都自主来到太虚宫跟着练习。骑牛的这套拳起势平淡,纯任自然,总体而言,拳架是大圈套小圈,大圆环小圆,犹如春蚕抽丝连绵不断。

        齐仙侠从未见识过这套拳法,后来提起才知是姓洪的在山上常年观撞钟敲鼓而首创。齐仙侠虽自小习剑,但万川入海,自然识货。此拳绵里蓄千钧,拉大架如笼天罩地,入小势则芥子纳须弥,不说实战效果如何,贵在立意超然。齐仙侠说实话难免有些嫉妒这家伙的天赋根骨,这懒散家伙从不去刻苦习武修道,与自己一刻不敢懈怠南辕北辙。广场上,行云流水的年轻掌教缓缓收拳,其余道士动作如出一辙,已有两三分神似。

        一位老道士上前与掌教讨教,说着说着就称赞这拳练久了定可以临渊履冰却不动如山,击水中流而心有八荒,年轻掌教听着不得意不脸红,呵呵笑着说哪里哪里。老道士忧心忡忡说这套拳若是山上人人可学,难保不会被山下闲杂外人偷学去啊。掌教摇头笑道不碍事,这套拳法胜在养生养神,多一人学去,武当就多一分功德。老道士笑了笑,不再杞人忧天,掌教年轻又何妨,这份胸襟气度,何曾输给那天师府了?

        洪洗象见齐仙侠拎着木桶走下梯子,跑过去帮忙接过木桶,一同下山并肩往小莲花峰走去。广场上一些个扫地道童见着,心里那叫一个自豪,瞅瞅,小天师咋了,还不是被咱们掌教给折服了?

        齐仙侠对这些小心思也无所谓。下山途中,洪洗象牵了青牛,依然是牛角挂经的悠然,另外一只牛角,则悬上了木桶,摇摇晃晃,十分滑稽。他笑道:“打拳时,感到古剑与你有一丝共鸣,你哪天离开武当与我说一声,我把剑送你,你要觉得不好意思,就当借你好了。”

        齐仙侠不喜反怒,训斥道:“吕祖遗物,是你武当五百年镇山之器,怎可儿戏,说送便送?!”

        洪洗象不以为意道:“不是说了嘛,借你的。”

        齐仙侠冷哼一声,“此事休再提起。”

        洪洗象感慨道:“还是世子殿下胆大,下山时若非小道死活抱住他大腿苦苦哀求,你就见不着这柄剑了。”

        齐仙侠对此无动于衷,只是由衷慨然道:“匣外天地满,室内剑气长。吕祖当年风采,可见一斑。”

        洪洗象嘀咕道:“吕祖可是叮嘱过帝王自担气运,不可以内外丹法纷扰君主励精图治之道。古来方士酿祸,招来国难,皆因游仙入朝,为‘利’一字去修法,这哪里是修真,修假还差不多。像你那位在京城布道的师叔赵丹坪,参与宫中醮事,听说给天尊书写奏章,辞藻华丽,故而被京城百姓称作青词学士。这位大天师就不羞愧吗?因他一人得宠,不知多少道人方士想着靠这条路平步青云,未必不是给道统开启祸端。”

        齐仙侠约莫是为尊者讳,即便心中对龙虎天师赵丹坪此举颇有异议,仍是脸色平淡,不置可否。

        洪洗象带着齐仙侠来到了当初北凉世子练剑时住的茅屋,屋外菜圃绿意盎然,今年都是他在打理。他摘了一根黄瓜,抹去细刺,放入嘴中啃咬。

        年轻掌教叹气再叹气,想起了那个背负上山的纤细女子,想起了她在大庚角下被小王师兄誉为有剑意的誓杀帖。对于世子殿下跟她之间的恩怨情仇,他一个外人,总觉得有些雾里看花。若说世子殿下不在乎她,洪洗象打死都不信,为了那有些事上傲气到不可理喻的婢女,殿下吃瘪的次数不在少数。山下的女子是母老虎啊。洪洗象抬头望向天空,喃喃道:“这太平公主,活得实在不算太平。”

        齐仙侠站在菜园外,看着唉声叹气的青年掌教,问道:“打算何时下山?”

        洪洗象无奈道:“不敢。”

        齐仙侠平淡道:“都敢把吕祖佩剑送给外人,偏偏不敢下山?”

        洪洗象默不作声,一如既往的胆小退缩。

        齐仙侠冷笑道:“怕误了玄武当兴?怕愧对山上列祖与那些师兄?”

        洪洗象摇头道:“不是啊。”

        齐仙侠转身离去,留下一句,“这届龙虎山峰顶三教辩论,你去还是不去?”

        洪洗象低头掐指,道:“容小道算上一算。”

        齐仙侠讥笑道:“算什么算,反正怎么算都是不下山,何苦自欺欺人。”

        脾气好到让人叹为观止的年轻掌教轻声道:“放你的屁!”

        齐仙侠大笑而去。

        北凉边塞,巨镇重兵,铁骑勇悍。

        这一日沙暴骤起,堪称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城头望去,便是满目尘土暴虐,透着股边塞独有的荒凉。但在这等乱象下,仍有一袭白衣出城而去,身边马上坐着一位面罩黑纱身段婀娜的女子。白衣牵马而行,架子摆得极低极低,真不知道边境六大雄镇谁当得起这份殊荣。女子气质出尘,怀抱一把“拨弹乐器首座”的琵琶。面对风暴,遥望而去,可以看到一条龙卷冲天,她坐于马上,嗓音清冷轻声道:“堂而皇之私纵北莽大敌出城,你就不怕北凉王对你这位义子心生嫌隙?”

        白衣男子依旧牵马缓行,不动声色。人马所至周围,风沙不得入。

        黑纱黑衣却穿了一双雪白绣花鞋的女子也跟着沉默起来。

        白衣终于开口,“陈芝豹只知北莽‘马上鼓’第一手樊白奴入城,不知北莽青鸾郡主出城。”

        黑衣白绣鞋的女子言语泛起笑意,“白奴怎敢称作第一手,荀子刚右手刚猛无匹,拨若铁骑突出;祖青山左手按弦通玄,大珠小珠落玉盘,才算得上琵琶大家。”

        男子淡笑道:“这两人善于拢捻不假,但格局单调,不如樊小姐自词自曲自弹自乐,融会贯通。”

        面纱遮掩看不清容颜的女子转头看着白衣男子。这位让她不惜亲身涉险入北凉境内的兵法巨擘,行事实在不可按常理论,她这一趟目的明确的北凉行竟硬生生被他拖入含糊不清的境地。一咬牙,她沉声道:“将军,白奴可以确保将来北莽有你一席之地,比起离阳王朝只高不低!”

        陈芝豹微微摇头道:“那就无趣了。”

        身份特殊的女子皱眉道:“将军确定北莽会输?将军能够再立下不逊春秋的功勋?北凉铁骑确实可当无敌一说,但有朝廷掣肘,将近二十年都施展不开。但如果将军进入北莽执掌兵权,奴家可以保证将军可以无所顾忌,天底下难道还有比与北凉铁骑为敌更有趣的事情吗?一旦平靖北凉,将军再南下长驱直入,有顾剑棠,还有燕刺王、广陵王,春秋战局再现,将军以一人之力颠倒乾坤,岂不快哉?须知我北莽皇帝雄心远胜你们赵家天子!”

        白衣陈芝豹似乎不为所动,微笑道:“樊小姐何时学会了画饼充饥。”

        女子先是嗔怒,继而大喜,却没有趁热打铁,低头伸手拢捻琵琶弦,顿时银瓶乍破如裂帛,音质铿锵,轻轻吟唱道:“少年十五马上飞,白发生头不得回。不得回!黄沙滚石卷单骑,平生意气今日颓,今日颓!铁衣如雪战鼓擂,白衣霸王何时归?何时归?”

        陈芝豹听在耳中,一笑置之。

        女子收起琵琶,金石鸣声敛去,笑道:“兴许此生都注定要将军敌我分明,但能与陈白衣阵前相望,奴家生逢其时。”

        陈芝豹点了点头,松开缰绳。

        女子也不作儿女情长姿态,柔声低眉道:“既然将军暂时不愿决断,那么奴家静等将军坐拥北凉三十万铁骑。”

        陈芝豹失笑道:“樊小姐想多了。”

        女子并未反驳,弯腰伸手似乎想要去抚摸陈白衣的脸颊。陈芝豹没有躲闪,但她没有触碰便缩回手,直腰不敢与他正视,撇过头苦涩道:“将军恕奴家无礼。”

        北莽琵琶圣手有三,荀子刚有右手,祖青山有左手,终究不敌樊白奴双手。

        陈芝豹笑着拍了一下马臀,不再送行。

        骏马奔驰而去。

        心如止水的陈白衣转头眯眼遥望城头徐字王旗,怔怔出神。

        离阳龙,北凉蟒,北莽蛟,白衣或可一并斩。

        这大恶至极的谶语是谁说出口来着,黄龙士?

        殊不知满口胡诌泄露天机的黄三甲此时便在几十里外,逼着一个穷酸游侠追逐那道龙卷疯狂练剑。

        陈芝豹走回边城,面无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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