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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望月为了画展的事,前前后后准备了约有大半年。真正成行,还是在过了新年之后。国际画廊的老板为她组织了一个鸡尾酒会。开幕的前一天,望月只身飞到了纽约。

        下了飞机,住进旅馆,只觉得周身乏,就放了满满一缸热水,将身体泡下。一屋湿软的蒸气里,望月懒懒地,就想起:大大小小这么多回画展,这却是第一回由她自己出面牵线联系的。来往的英文信件虽然是卷帘黄胖子帮忙写的,可信里的内容,都是她自己定的。最后签的合同,还是画廊那头妥协让了步。不由得,就有些得意。又想起明天的招待会,由她一人出面应付,也不知自己的英文够不够用。便有些躺不住了,赶紧拿了本英汉对照的艺术辞典,挑三拣四地翻看起来。没翻几页,两眼就粘了胶似的黏搭起来,手里的书咣当一声,落到了浴缸旁边的地毯上。

        这时,客厅里的电话惊天动地地响了起来,将望月吓了一跳,睡意也就烟消云散了。赶紧抓过条大浴巾将身子裹了,冲进屋里拿起电话。“哈罗”了一声,就听见了那个让她等了一个寒假的声音。心“咚”的一下撞了起来,情急之中却一时找不出话来说。那头也不理她,只问:“你那里,看得见月亮吗?今晚的月亮,是很特别的。”

        望月拉开了窗帘,就看见沉蓝色的天幕上,剪纸似的挂着一弯月亮。那月亮并不圆,像农家用钝了的镰刀,却亮得出奇。四周簇拥着些云彩,那云彩都镶着些模模糊糊的淡黄色的边。月光抹在远处的树上,朦朦胧胧的,树梢上像撒满了霜似的,就有些肥胖起来。又有无数个星子,此起彼伏地眨着眼睛,与都市的灯火对峙着,竟分不出哪是天,哪是地了。万籁俱寂,连风也没有一丝。望月却感到了冷,冷得连血也冻住了。就听见自己的心跳,和电话那头轻轻的,若有若无的一声叹息。那叹息声,就像是在耳边。忽地就吃了一惊,问:“你在哪里?”

        那头说:“你到阳台上来吧。”

        望月赶紧披了件外衣,开了阳台的门。四下瞧了瞧,就看见隔壁的阳台上,也站着个人,手里也端着电话,月光将那个身子剪得又高又瘦又孤零。那黑影笑了,扔了手里的电话,隔着阳台喊过来:“给你十五分钟准备,我来找你。”

        望月满腹狐疑地回了屋。也不知是幻是真,掐了掐耳根,有些生疼,方知不是梦。便换了衣裳,拿吹风机将头发吹干了。又对镜化了个淡妆,刚放下眉笔,就听见了敲门声。

        开了门,就有一把艳黄色的玫瑰配着些满天星塞了进来。

        果真是牙口。

        “昨天开学第一堂课,没见到你,才知道你来纽约了。我今天明天都没课,就过来看看,能帮你点什么。”

        望月接了花,暗想这洋人果真让人捉摸不透。舍得花几百上千块钱买机票住旅馆来看你,却舍不得花几块钱打一通电话来问候你。长长的一个寒假,都干什么去了呢?心里不免有气,就淡淡地说了声:“谢谢。”瞅着自己的脚尖不吭声。

        “这些日子,还好吧?”

        那话语里头的温存,叫望月心里一热,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牙口一时不知所措,便将望月拥了过来,拿擦脸纸替她擦干了眼睛,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嘴里喃喃着:“我知道,我知道的。”

        望月把脸贴在那人的胸前。隔着衣服,感觉到了里边的胸毛。松软,温暖,随着呼吸一起一伏,竟是很舒适的。就将头抬起来,望进牙口的眼睛里去。牙口也这么回望着她,两泓湖蓝色的水里出现了她的倒影。期待中的吻并没有落下。

        “这一个假期,天天都想着你,也想给你打电话。可我的一个亲人得了绝症,医生说最多只有几个月的时间了。我整个假期都在照顾他,只想给他带些好的记忆走。心情坏透了,就不愿给你打电话,怕传染给你。”

        望月想问:“这是个什么人?怎么先前就一句都没有提起过呢?”想了想,还是作罢了—— 反正已经接受了他的解释,什么样的解释,也就无关紧要了。心里却暗骂自己的贱:一个寒假过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如今人家轻轻一句话,就逗得你这般回心转意了。如此想着,就把脸上的笑意悄悄地藏掖了些起来。

        牙口见望月依旧是默默的,脸色却和缓了好些,猜着是个和解的信号了。就松开望月,将玫瑰花找了个瓶子插了。又找出两个干净杯子,把带来的香槟酒开了,一人倒了些在杯子里。举起杯来,就说:“为孙望月,昨天,今天,明天的画坛明星!”喝了,又问:“明天的事都准备齐全了不?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望月就想起初识牙口时他那副伶牙俐齿,花言巧语的轻狂模样。如今认识深了,反是疏远了,诸事都持重起来。想必那些俏皮话,现在都讲给旁的女人听去了吧?心里就有了些酸意。便也学了牙口的样子,举了杯,持持重重地说:“你大老远地来看我,就是对我最大的帮助。谢谢你这么个好朋友。”

        牙口如此聪明之人,哪有听不出来的?就扑哧一声笑了:“孙望月,你可不能这样引诱我呀。你穿了这身衣服,样子是很迷人的。我又喝了些酒。再说,我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望月心里的那块石头,“咚”的一声落了地。就把酒杯搁了,乜斜着两只丹凤眼,借着些酒胆,随着牙口疯言疯语起来:“你是想让我枉担了这个引诱你的虚名呢,还是想让我名副其实呢?”

        那头牙口也把酒杯搁了,斜着眼睛看望月:“你从来也没枉担过这个虚名。从头到尾,你都在引诱我。幸好你只是个旁听生,也不修学分,要认真起来,也算不上是我的正式学生。只不过我是你们毛主席说的‘纸老虎’,对着月亮吼几声是会的,来真的就露馅儿了。我不是个好东西,却又没坏透呢。”

        望月听了,细细想了想,这戏言里头,倒是有几分真话呢。心里有些羞,又有些恼。脸上反挂了些笑容:“倒是让我好好看看,你坏没坏透。”

        说着,就把屋里的灯都灭了,独独剩了盏落地台灯。灯光透过橘红色的灯罩洒下来,屋里就蒙了层朦朦胧胧的红光。望月拉着牙口的手,走到台灯跟前。“你教了这么多年的比较艺术,也都是纸上谈兵。其实真正的东方艺术,你还是没有见过。让我给你示范示范吧。”

        说着,便将身上那件藕荷色开司米外套的扣子,一粒一粒地扣严了,把手插在兜里。“这是东方艺术的一种。”

        又将那扣子一粒一粒地解了,脱了下去,露出里面一件月白原色绣花软缎旗袍。领口高高地扣到下巴,却留出两段长长的粉臂。腰身剪裁得极瘦,勒出一个蜂腰丰臀的人形来,胸脯呼之欲出地耸立着。望月将腰身风过林似的一闪,旗袍开叉处现出一截不知是丝袜还是肉的长腿来。“这也是东方艺术的一种。”

        说着,又将旗袍扣子一粒一粒地解了,旗袍像一朵开过了季的花,轻轻软软地落到了地毯上,露出里头一件贴身的纱裙。那纱裙凭着两根细吊带吊在肩上,竟像时时刻刻要落下来似的。那料子原是极薄极轻的,迎着灯,里头的景致便有些雾里看花的意境了。“这又是东方艺术的一种。”

        剩余的示范内容是在牙口的帮助下完成的。牙口抱着望月走进里屋,望月在牙口的怀里化成一堆剔去了关节的肉。当两个又湿又热的身体落到席梦思床上时,望月听见牙口急促的呼吸里,夹杂着一声低微的叹息。屋里没点灯。在黑暗里,牙口的手和嘴唇异常地灵巧起来。摸摸索索的,就寻到了一个地方,却又突然迟疑起来。那一刻的迟疑营造了一些悬念,悬念之后便是片刻的压抑。片刻的压抑之后,欲望如洪峰冲开了闸门,一泻千里。其势之凶猛,竟让望月自己也吓了一跳。

        事毕,望月久久未能入睡。心被欲望的激流荡涤过之后,异常地空明宁静。牙口高一声低一声地打着鼾,手臂松松地揽住望月的腰肢。月光照在脸上,微微地有些重量。望月将脸扭了,藏在黑暗里,想着男人的舌头竟还有这么一种用场,便忍不住微笑起来。记得先前在上海有个闺中密友,男朋友换来换去,都是金发蓝眼的。望月好奇,就问洋人究竟有什么好处呢,竟叫她如此离不开。那女人便说了些事给望月听,听得望月心扑扑地跳,鼻尖耳后渗出些细细的汗珠来。现在想想那女人的话,虽不免带着些张狂,倒也还有几分真实呢。便把脸悄悄地红了。

        开平是完全不同的。开平在这样的事上,古板得很。

        与开平的第一次,是在海南画展的开幕式之后。那日望月从展厅出来参加招待会,开平已经约了一行记者等候着。望月被紧追着问了些对现今画坛的看法。在此起彼伏的闪光灯里,望月突然就失却了往日的犀利和尖刻,僵僵地站在那里,不知该说深的,还是说浅的,一时很是拘束起来,竟有几分像刚出校门的女学生。倒是开平,开口便介绍自己是经纪人,抢过话筒,谈笑风生,旁征博引,妙语连珠,挥洒自如。一会儿借着贬来褒那其实想褒的,一会儿又借着褒来贬那其实想贬的。说得记者迷了眼,不知不觉间,便把望月的窘相给遮掩过去了。

        后来,望月和开平都很喝了些酒。没等酒会散席,开平已是半醉,由望月架着坐了出租车回旅馆。坐在出租车里,望月还不知道,此刻她的照片和名字,正随着大街小巷的卖报声,被千家万户传阅着,评点着。回到旅馆,晚报已经送到了房间。望月看见那个充满了版面,也像也不像自己的自己,不知怎的,就想起了读书时的导师。那人画了一辈子的画,头发花白了,还在给小报写豆腐干大小的文章。突然间,望月就懂得了,在这个世界上,做女人毕竟比做男人容易些。

        那一夜,望月就没有回自己的房间。

        开平半夜酒醒,见身边睡着一人,吓出一身冷汗。又不知自己酒醉之后做过何事,懊恼之极,便拿手握了拳头来捶脑门。望月拦了,冷冷地说:“发什么疯呢。我欠下你的,也只有这样能还得起。还你别的,你要吗?”开平听了,傻了一会儿,竟无以对答。

        那夜望月穿的是一件真丝睡衣,领口开得低低的,山水半显。开平看着,起先气喘咻咻的,后来竟打摆子似的颤抖起来,却仍不肯近身。望月无奈,只得熄了灯,背过身去躺了。黑暗里,听见开平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望月,你若不说‘欠’字,咱们就扯平了。这些年,人人看我像条狗似的,只有你看我还像个人。若不是为了你,我上刀山下火海地争这口气做什么?若只为我自己,一碗饭一张床就够活了。”

        望月听了,忍不住翻过身来,帮开平褪了衣服。到此时开平哪里还抗得过?两人便拥作了一堆。谁知两人三五分钟里就完了事,也无大痛楚,倒让望月吃了一惊。想跟开平解释,又怕越描越黑。翻来覆去地,竟一夜没睡好。次日醒来,也不敢正眼看开平,心里却是十分的委屈。

        开平也没察觉,一边刮胡子,一边就说笑:“以我这刻的资产,大抵可以和孙三圆打个平手了。你妈想给你钓个金龟婿,要找强过我的,全中国我不敢说,全上海是找不着几个啦。”望月本来就有心病,更见不得这副轻狂相,从此便在开平面前端重起来,轻易竟不肯有肌肤之亲。

        望月看了旅馆墙上的挂钟,已是凌晨一点。便惊异起来:怎么到这时才想起开平来呢?想起开平,为何竟然也无愧疚呢?

        后来,望月睡得安详至极。

        早上在一屋淡淡的清馨中醒来,床前花瓶里的玫瑰已在一夜之中盛开怒放。黄花绿叶托起晶莹的水珠,映得一室生辉。又坐起来去看窗口,窗帘已卷起一角,外边就是曼哈顿不灰不蓝的天空。曼哈顿的河水也是同样不灰不蓝的,运货火车像虫一样地慢慢爬过跨河大桥,桥上的铁索一根一根地把朝阳割碎了,云染红了,弥漫开来,一半留在桥上,一半流进水里。一群鸽子从楼前飞过,分散到天空中去,留下丁零丁零的鸽哨声,不绝如缕。楼下有两个妇人,拉拉扯扯地推销着耶和华见证会的《瞭望台》杂志。曼哈顿的早晨还很年轻,喧嚣声刚刚开始。晨光钻过窗帘缝,舔着她的脸,眼皮有些沉,也有些痒。她就把眼睛重新慵懒地合上。

        就听见牙口在外边客厅里打电话:“是的,咸肉土司煎鸡蛋一式两份,鸡蛋两面煎。她的那份煎老些,她不吃流黄的蛋。我的咖啡什么都不加,她的加两份糖。外加一杯橘子汁。请在托盘里放一朵红玫瑰,最好是长茎的。”

        放下电话,牙口裹着浴衣走进来。

        “公主,你再眯一会儿。等会儿早餐会送到你床前来。吃完了就起来,换上昨晚的那身衣服,我陪你一起去画廊。”

        望月含含糊糊地答应着,闻着牙口脸上的牙膏味,她觉得床单底下的身子忽然阻拦不住地鼓胀濡湿起来。

        “吃早饭以前,我们还有时间的。”

        当牙口的双手兵分两路从被子底下包抄过来时,望月突然就想起了“三十如狼,四十如虎”的老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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