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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卷帘见黄胖子无话了,就推了他一推:“彼得的老师说彼得对数学没有兴趣,上课也从不提问。是不是找李方舟给补一补?从前踏青带他来时,彼得也只肯和他说话的。”

        黄胖子扑哧地笑出声来:“卷帘,你儿子才上三年级,你就让他痛痛快快地做个孩子,行不?”

        卷帘还想还嘴,那头已响起细细碎碎的鼾声。心里便恼着男人的没心没肺。这一恼,就把自己给恼得醒醒的了。

        屋子里虽是黑的,窗帘却没有关严实。屋外街上的几盏路灯,从缝隙里钻进来,鬼火似的,晃着人眼。卷帘把身子翻来覆去的,又狠狠地闭了回眼睛,竟没躲过那几点鬼火。终于没能忍住,起身把帘子密密实实地拉上了。

        屋里就彻底地暗了下来。

        那头的鼾声已经很响了。

        黄胖子自年少时起就打鼾。年纪一年大似一年,身体一年胖似一年,鼾声也就一年响似一年。响得竟能半夜把自己打醒过来。

        刚结婚那年,卷帘无论如何也不能和他同床睡觉。黄胖子只得千方百计地把老婆先哄睡着了,自己才敢入睡。谁知那阵子卷帘读书读得紧张,竟读出个神经衰弱症来,心里装着半件事就睡不着。越睡不着就越怕黄胖子先她睡着了,鼾声上来,越紧张就越发睡不着。那头黄胖子强打精神地撑着,这头卷帘辛辛苦苦地醒着。两个翻过来翻过去就跟翻烧饼似的,又怕挨着碰着另外一个。直折腾到天亮,闹钟一响,只得匆匆起了。头晕脑涨,哈欠连天,挂着四个黑眼圈去上班。卷帘坐进车里,没等车门关严,就睡着了。

        一直到了第二年,方适应些。

        卷帘出国前,早就有了个亲密赵姓男友的。两人原在一个大学里念书,毕业了又都同时留校当了助教。那赵某是学历史的,研究课题是唐宋民俗演变。常在学报上发表一些言辞激烈、观点新潮的文章,又写得一手缠绵绮丽的韵律诗。渐渐地,就有了些小名气。系里的教授,大多对他赞誉有加,明里是提拔新人,暗地里都藏了个私心,想把女儿嫁给他,便越发地骄纵了那人的傲气。卷帘对那个姓赵的,很是佩服过一阵的。为了追他,也甚费了些苦心。本是学工的,却不务正业,整日去文科院系修课,就为的是得着些熏陶,沾带点文气,免得跟赵某说话时露怯。

        后来那人先卷帘一年出国,又帮着卷帘办成了奖学金。两人在机场见了面,倒让卷帘大吃一惊。虽然封封来信都说留学苦,却没想到,仅一年的工夫,就能把这么个有棱有角的人,磨得没了轮廓。那人开了辆叮咣作响的车来接卷帘,一路上就了三次火。到了住处,卷帘更是心凉了半截。是间很小的地下室,墙上破了个洞,就拿墙纸补上了事。地面上只露出一尺见方的窗户,整个屋里黑洞洞的,大白天也得点灯。盛夏时节,穿了长袖衬衫,竟然冻得抖抖的。屋里只有一张桌子一张床。那铺的床单,还是临走前自己送给他的礼物。一屋里,也只有这样东西,还有点喜气。想起在沁园住时姆妈的诸般挑剔,卷帘一时就有了些落难公主的凄惶。放下行李,便问:“你住哪里?”那姓赵的把眼睁圆了,甚是惊奇的样子:“我们不住在一起?”那一刻,卷帘突然就觉出了那个男人的猥琐。他如此急切地办她出来,与其说为了她,倒不如说是为了他自己。

        在多伦多住了一阵之后,卷帘渐渐才明白那人英文底子薄,学的又是历史专业,别说毕不毕得了业,就是学成了也是找不着工作的。就苦心劝着改行。谁知那人也是有些脾气的,环境逆悖些便越发地固执起来。又见不得卷帘学的专业比他的好。两人先前分开时,倒是日思夜想的,待住到了一起,那一腔的思念反是淡薄了。志也不同,道也不合,便时时有些磕磕绊绊的口角,心也日渐疏远了。不到一年,卷帘就搬出去另住了。那姓赵的觉得自己在人前抬不起头来,不久也打了行李,转学到美国去了。

        卷帘和姓赵的同居过一阵,又加上姓赵的从前办她来时,都跟人说是办太太来的,多伦多的中国同学里头,便以为他俩是夫妻。待卷帘搬出来另立炉灶时,男男女女都对她另眼相看。女的等着看她凤凰另择高枝,男的虽有同情她的,也不敢惹上是非。卷帘极爱脸面之人,如何受得了这份委屈?又不肯跟人解释,就越发地孤僻了起来。从此遇到事,就再也没个商量的人。

        卷帘学的是电机工程,是个好专业,却不好念。国内的那点儿电脑底子,到了这边,就捉襟见肘了。虽然狠下了点功夫,终是比不过人,两门功课都得了“C”。研究生院规定:考试成绩得“C”的学生,就没有资格得奖学金。没了奖学金,卷帘就傻了眼。正好有个朋友认识一家中餐馆的老板,就介绍了卷帘过去当女招待。卷帘到了那一步,也只好下了个狠心,一半时间读书,维持合法居留身份;一半时间打工,养活自己。于是就在学校和“荔枝阁”之间,辛辛苦苦地两头跑着。

        “荔枝阁”的老板,年纪虽略微大些,却还是个无牵无挂的单身汉。尽管没念过大学,天文地理,世界大事,花边新闻,聊起来也头头是道。闲了不烟不酒,只爱好听听歌,看个球赛什么的。又爱说说笑笑,是个极和善的人。谈不上是金牌,却至少是个银牌王老五。

        餐馆里打工的,也还有几个和卷帘身份相似的女学生,却比卷帘年轻些,也活络些。这些人原本出国来,是为了看看外边世界的。谁知还没看见外边世界的精彩,便受不了这读书的枯燥和苦楚了。聚在一堆,就只有怨言。心里不约而同地,都暗暗萌生了靠岸的意思。于是,对老板就益发地殷勤起来。老板在时,干活手脚也越发地麻利了,妆更是一日比一日化得靓。下了班,争先恐后地,总想办法搭老板的车回家。上了车,又总叮嘱老板先送了别人再送自己,好捞着个和老板单独相处的机会。

        卷帘见了,心里就鄙夷,非但上班时不与她们做堆,就是下班了,也是宁愿自己坐公共汽车回家的。辗辗转转地,老板也听说她是三圆金笔厂大亨的后人,却见她每日一只书包背来背去地上下班。平时闲了没客人时,人聚堆聊天她只守一本书看,就跟世界都不存在似的。多冷的天,一身羽绒服一条厚围巾,孤零零地在路边等汽车,全无半点上海滩大千金的架子。心里就有些怜惜,也益发敬重她。轮到她砸了盘子摔了碗,把这桌的饭菜上到那桌去的时候,至多摇摇头,也不说她什么。

        卷帘一星期要打四个晚上的工,读书的时间就越发少了。黄胖子见她连走路的时间都没有,总是小跑着,猜她也是没时间好好做饭的。便留了意,把厨房里剩的饭菜,每日包了些塞给她带回家去。卷帘推了几推,没推得了,就接了。点个头,算是个谢字。那几个女的看在眼里,虽说不出什么,心里就有些嫉妒,便日渐疏冷了卷帘。

        入冬,卷帘就得了个奇奇怪怪的病,吃什么吐什么,什么都吐光了,就接着吐酸水。加上大考,又点灯熬油地辛苦着,人就瘦成一根竹棍,身子竟是荷不动衣裳的样子。脸儿蜡蜡黄的,找不着血色。连一头黑发,都褪尽了光泽,干干的,有如草根。餐馆里略微跟她亲近些的,都劝她好好去医院检查一趟,找出病根来。卷帘哪舍得那时间?只是一味地摇头。

        到了圣诞节,“荔枝阁”聚餐。黄胖子谢了大家一年的辛苦,塞给每人一个小红包。卷帘不知底里,当众拆了,掉出三张大票子来。那几个女的多长了个心眼,偷偷地去厕所,才拆了自己的。一看,比卷帘的少了一张,便越发妒恨了卷帘。背地里在老板跟前,就说卷帘如何如何的不是:动作又慢,手脚还不干净。动作慢,黄胖子早就看见了的。手脚的事,细细地观察了几天,竟抓不到一丝把柄。便拉下脸来,说了那几个:“都是一个地方出来的,有个难处不相互帮着点,倒只会拆台。她比你们几个都大,一个人,不容易。”那几个就有些羞愧,方收敛些。

        后来就到了春节。洋人是不认这个节的,所以“荔枝阁”还是照开。下了班,有个女招待说家里借到了一套琼瑶的录像带,大家就起哄,说:“过节了,看个通宵吧。”就都跟着那女招待走了,只剩了卷帘一人。

        黄胖子最后一个出来,锁了餐馆的门,去开车,便看见卷帘背着个大书包,站在路边等汽车。

        那一天的天气本来就冷,又下着些细细的雪。风吹得呜呜的,就跟狼嚎似的,卷起一地干雪粉,洒它个纷纷扬扬,迷了人眼。卷帘的身影,被路灯拉得如一根细绳,丢在冷冷清清的街上。黄胖子便在身后揿喇叭,让她上车来。卷帘只是不肯,一味推辞。推得黄胖子沉下脸,粗声粗气起来:“让你上来你就上来嘛,我还能怎么着你?”

        卷帘遭他一吼,愣了一愣,只得上来。赌气似的,竟也不说话。黄胖子便问她住哪里,听见那头瓮声瓮气地说了个街名,这才发觉卷帘是一路哭着的。一时慌了,也不知怎么安慰,竟说:“卷帘,你不如嫁了我吧,也好少吃些苦。”说完了,方吃了一大惊,这话就跟没经过脑子似的。见已说了,就索性说了个透彻:“我跟你比,是个粗人,却会好好对你的。要不,你在这儿也是进不成退不成的。想读完书,还得三五年,看你那样子也不知熬不熬得下来。若不读书,就没了身份,就得回去。好不容易出来了,又回去,怎么跟你家里交代?其实,要是不合适,总是可以离的。这儿离婚,也是很普通的。”卷帘见黄胖子把自己的那点心思,描点得一清二楚,脸就禁不住红一阵白一阵起来,一时作不得声。

        一路送了卷帘回家。临下车,卷帘才问:“刚才说的,可当真?”一边就拿眼睛直直地看着黄胖子。黄胖子其实早已懊悔了自己的孟浪,遭这一看,脸色就有些变化。到了这刻,反是不能退缩了,只得说:“那是的。”卷帘呆了半晌,方说:“那好,你去准备吧。”

        两个星期之后,卷帘跟“荔枝阁”请了半天假,说和老板出去办点事。事毕回来上班,众人发现那两人手上都多了枚结婚戒指,方明白孙卷帘已成了黄明安夫人。那几个女的,聚在一起,就愤愤地说些“不叫的狗才咬人,静水最深”之类的话,至此方懂得多伦多是个着急的、直截了当的城市,温柔迂回在这里行不通。

        洞房花烛夜,两人早早地沐浴过了,坐在床上,看着地毯,都不言语。两边都是怕,怕的却不是一样东西。最终还是卷帘起身把灯关了,诱导着那头渐渐进入状态。由着黄明安上上下下起来,却不敢露出一丝熟稔的样子来应和。完了,那人竟一句都没问。卷帘便感叹到底是西方人在这些事上开通。那黄胖子在加拿大好些年了,也算是半个洋人了。

        刚结过婚,卷帘就病倒了。卸下了心头的一块大石头,这才敢放放心心地病了。“荔枝阁”里,黄胖子三天两头不见了人,都是陪老婆去医院看病了。

        这一病,就病去了一整个月。病完了出来,反是红红粉粉的一张脸,一脸的晦气都散了,就跟蚕蜕了一层皮似的。头发上狠狠上了些油,又穿了件鲜亮衣裳,众人见了,都惊叹换了个人。

        病后,功课就落下了不少。却因有了退路,补起课来就有些怠怠的,终不及先前那般着急。黄胖子看出来了,便劝:“读不下去就不读吧。条条大路通罗马,赚钱也不一定都得靠读书。”卷帘第二天就去退了学。回到“荔枝阁”,不去前台,不去厨房,一头便钻进办公室,翻出黄胖子多年存下的账本,细细查看起来。

        那几个原先与卷帘不甚对劲的女招待,心里便有些慌慌的。见了新老板娘,笑也不是,恼也不是,想讨好也不知怎么开口,一时脸上十分尴尬。后来黄胖子出来,对众人说,从今往后餐馆前台所有的事,都归老板娘管了。那几个一听,岂有不明白这是卷帘的意思的?就挑在卷帘上马之前,急急地辞了工。

        卷帘乐得来个耳根清净。就又重雇了一班人马,只听她调教,从此认认真真地做起了“荔枝阁”的老板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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