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份女皇节的时候,有客人从纽约来看望羊羊。羊羊跟老板请了两天假,说白天在家陪同学,晚上九点卡拉OK酒吧开始营业时,她就赶回来上班。因餐馆那头还不到旺季,少个把人也还能对付,老板就答应了。
谁知过了九点,左等右等的,也不见羊羊的人影。酒吧里少了个羊羊,就跟转盘上少了根轴,竟转不开了。黄胖子往羊羊住处打了好几通电话,都没有人接。只好临时求星子到酒吧这边顶一顶。星子因有孩子在家,平常是不上酒吧的晚班,等餐馆那头收拾完毕就回家的。禁不住黄胖子的磨缠,只好打电话回去让钟点帮工再留两三个小时,看住孩子。一个晚上闹哄哄乱糟糟的,众人总算把酒吧这边的顾客勉勉强强地打发了。
好不容易把最后一个客人送走了,这时,夜也深了,就听见电话叮叮当当地响了起来。卷帘接起来,刚“哈罗”了一声,就听见有人在嘤嘤地哭,听着竟有几分像羊羊的声音。平日看惯了羊羊嘻嘻哈哈的样子,倒从没见过她流过眼泪的。卷帘一时慌了,连着问了几声:“怎么了怎么了?”羊羊却不肯说,只要黄胖子听电话。黄胖子接了,那头就越发抽抽噎噎起来:“你过来一下,我这里出事了。快点。”
黄胖子放下电话,慌手慌脚地套了外衣,抓了车钥匙,就往外走。卷帘站在旁边,都听见了,不放心,也要去。两口子就跟在星子的车后头往那边赶去。
才开到街拐角处,星子远远地就看见两辆警车,正正地停在自家的门前。警灯一闪一闪,照得街面一道红一道蓝的,引得邻人的狗,高高低低疯疯癫癫地咬了起来。就有人将窗子开了,一边喝狗,一边探头探脑地往街上看。星子脑袋轰的一声,手腿就瘫软了。走到门前,钥匙拿在手里,竟哆哆嗦嗦地半天探不着锁孔。黄胖子夺过钥匙,将门开了。星子直奔屋里,见两个孩子拥着被子,好好地坐在床上,方“啊”了一声,呼出一口气来。钟点帮工指指楼下,说:“从吃晚饭的时候就开始吵,吵了有好几个钟头了。后来就听见叮叮咣咣的声响,过了一会儿,警车就来了。大概是那个女的喊了警察来的。”
一行人方往地下室走去。
在楼梯口,便被两个警察拦住了。星子说自己是这屋的主人,方让进。
进了底下,就见羊羊披头散发地坐在床上,穿着件睡袍,眼睛红红的。左边面颊上有块瘀青,周遭浮肿开来,嘴角就往一边牵去,整个脸就像一幅裱坏的画,走了形。见人进来,把头往下一垂,算是个招呼了。
羊羊对过的沙发上,坐着个男人。剪个寸头,眼皮也是肿肿的,折成好几叠。戴了一副金丝边眼镜,眼镜一只脚断了,拿了些橡皮膏厚厚地缠住,脸就一边轻一边重起来。屋里的灯虽不甚明亮,却照清了那人光光的一个下颏。男人一没了胡子,就露出些孩子气来,那样子看上去比羊羊还小了几岁。
男人身边,坐着个人高马大的警察,手里拿着一个小本子,一边问话,一边唰唰地往本子上记。
先是问那个男人的地址。就说了个纽约皇后区的街名。
又问职业。说是纽约州立大学的学生。
警察指指羊羊,问男人和她是个什么关系。
男人就不说话了,拿眼睛偷偷地去看羊羊。羊羊梗着脖子,也不理会。男人的眼光就没了焦距,不知所终地虚在了半空。
警察又问了一回,男人把眼光收回来,轻轻说了句:“夫妻。”
众人一时吃了一大惊。一直都当羊羊是单身,却从不知道羊羊有个丈夫。又见羊羊听了这话,也不反驳,猜着大概是真的了。
警察就问那男人要了些证件,又对照着证件上的相片,将男人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你把今天晚上发生的事,好好说一说。”
羊羊忽地从床上站起来,睡袍滑了下来,露出半个肩。拿手捂了,急急地朝那个男人用中文说:“千万别认动手的事。”
警察听不懂羊羊的话,就朝羊羊瞪了一眼,示意她坐下。羊羊只好坐了。
男人想了一会儿,才低声说:“我们结婚后,就出了国。她去多伦多,我待在纽约,分在了两处,一分就是一年多。这一年多里我是挺想她的。再说,她也实在是个招人想的人。”
听到这里,那个记录的警察和楼梯口的两个同事交换了一下目光,都偷偷抿嘴笑了。羊羊把脸转过去,朝了墙壁。手里拿着睡袍上的带子,团来团去的。
“我回回说要来看她,她回回拦着不让我来。她越拦我,我就越怀疑,她在这边是不是又有了人。”
羊羊就扭过脸来,用中文说:“要说就说你自己,别扯上别人。”
那个记录的警察站起来,走到羊羊跟前,很不客气地说:“女士,我再次提醒你,这是警察局的正式问话,不许扰乱。你真要有什么话,就请用英文说。”逼得羊羊点了头,才示意那男人继续说下去。
“这次,我不管她同意不同意,自己就去订了灰狗车票,坚持一定要来。她也没办法。后来来了,她就让我在家里待着,不让我见她的朋友。今天晚上她说她要上班,我说那我也跟你去,不妨碍你的,就看看你工作的地方。她坚决不让。我说就算我是去你们那儿吃饭去的,你也不能拦我呀。后来越吵越凶,就……”
这回羊羊学乖了,就用英文打断了那男的,对警察说:“后来就吵得失去了控制。其实他也没真打我,只是推来推去推得急了,我就撞到了墙上。”
警察也不理她,只顾低头把那个本子哗哗地往前翻,翻到前头的一页,就念了起来:“‘……他把我推到墙角,打我。我受伤了。快来救我。’这是你的电话报警记录。女士,在加拿大做伪证是犯法的,你知道不知道?”
羊羊就呆在那里,说不出话来。睡袍的带子,团成了脏脏的两个球。
那男人又朝这边偷偷看了一眼,羊羊依旧扭着头,不接那目光。男人便急急地对警察说:“她没有做伪证,我真是打了她,不过不是故意的。认识她到现在,我从没动过她一指头。”
警察渐渐地就没了耐心,打断了那男人:“那么说你承认你是动手打了你妻子的?”
男人点了点头。
警察很困倦地打了个哈欠,揉揉眼睛,合上记录本:“根据安大略省的法律,你已构成了威胁伤害他人的罪了。对不起,你必须跟我们去拘留所,一直到法庭开庭审理你的案子。”
男人愣了一愣,倒也没说什么。羊羊一听,眼泪就唰唰地流了一颊。也顾不得脸面,下了地,拉住警察便苦苦地求:“不要带他走,不要带他走。他去不得那种地方。我撤诉,我现在就撤诉还来得及吗?”
警察心里也有些可怜她,就递了个手纸盒子过去,让她把脸擦了。又叹了口气:“这由不得你了。现在这个案子是安大略省政府投诉你丈夫虐待配偶罪。你只是省政府办案过程中的一个证人。”
羊羊知道求也无用了,便将脸靠在墙角上,拿一团手纸捂了嘴巴,越发地哭将起来。那声音被手纸堵着,呜呜咽咽的,竟像时时刻刻要没了气似的。那男的听了,也把眼圈红了。
“羊羊,是我没本事,养不活你,还不让你养活你自己。这回我要没事出来,你等我半年,让我把书读出来。若找着个好工作,就来接你。若还是现在这副样子,你就当我死了,走你的路,我保证不拦你。”
这时警察就起身将那男的两手反扣到背后带了出去。羊羊赤着脚追到门前的草地上,看着男人像个软绵绵的包袱似的给塞进了车子,便把头咚咚地撞在门前的树干上,喊着:“我总是等你的,我总是等你的。”众人拉也拉不住,反被她招惹得眼泪汪汪的。黄胖子远远地站着,也不跟着众人劝,只冷冷地插了一句:“也不知能不能保释。你不问谁去问?”
众人这才醒悟过来,暗叹到底还是男人遇事头脑清静些。羊羊顿时止了哭,就拉住那个记口供的警察,问了。那人说:“保释金是法庭定的,这样的案例一般在一两万元之间。明天上班时间他的律师或者代理人可以过来问消息。最好先把钱预备下了,交了钱,就领人。不过保释不是撤诉,案子还要审理。开庭之前,被告和证人之间不能私下联系。”
车子开走了,红的蓝的光渐渐地都被黑暗吞没了。狗没了热闹可看,很是扫兴,只好安静下来了。邻人窗户里的灯,也一盏一盏地灭了。那一条街,被警车翻过一个身,又摊手摊脚没心没肺地接茬睡了去。羊羊一人坐在门前的台阶上,抬头看天。天黑黑的,没一朵云,没一个星子,也没什么好看的。众人见羊羊两个眼睛深井似的,空得没了底。脸上湿过几回,又干过几回,越发地青肿起来,一时就显出些老丑的模样来。便都有些怕。卷帘就问:“身边有钱不?”
羊羊说:“八千来块,有五千存了定期,取不出来。”说着,眼窝又湿了上来。
卷帘就转过身来看星子。星子低头,将眼睛避了。卷帘心里明白,只好将眼睛转过来看黄胖子。黄胖子倒也不避,当下就嚷嚷起来:“看我也没用,家里银行账号都是你管的,有多少活钱你最知道。要我保,到底保的是谁我怎么都不知道呀?”
羊羊自然明白那话里头的话。碍着卷帘,又说不得别的,只是哭。哭得黄胖子心烦了,从兜里掏出车钥匙就要往外走。还是卷帘拦住了。
卷帘见黄胖子脸色铁青,甚是难看,就骂羊羊:“平时一句实话也不肯说,出了事就知道找老板。这也不是社会主义大家庭,还真以为老板是你爹妈呐?要真是你爹妈倒也好了,多少能管管你。你那样子,是我们能管的吗?罢,罢,罢,偷也好,抢也好,借也好,当也好,先去凑钱吧。人总是要保的。不保出来,那种地方,怕是让人打死了都没人知道呢。”
羊羊知道卷平素深恨自己诸事上都抢尽了风头,没想到关键时刻竟只有卷帘肯出面帮自己,一时甚是意外。握了卷帘的手,却说不出话来。黄胖子听卷帘骂羊羊,句句骂得刺心。却见羊羊不以为忤,两个女人竟有了些默契的样子。反倒是他,成了局外人,便有些尴尬起来。只好答应明天送钱过来。
次日,黄胖子果真把钱送过来了。羊羊早早起来梳洗过了。睡了一宿,脸上的青肿平服了些,神色也略略好看了点。松松地套了件牛仔衫,坐在地上,拿了一本书,颠过来倒过去地翻着。见黄胖子将支票撂在桌上,就要走人。不敢说留字,只将眼睛望着他,怯怯的,竟格外地有了几分柔顺在里头。望得黄胖子就迈不开步了,将身子靠在门上,也不抬头,梗着脖子,问:“有什么话是实说不得的呀?”
羊羊走过来,走得很近,却又停住了:“开头,我怕人知道我结过婚了,就不肯帮我忙。到后来,说顺口了,改起来就难了。”
胖子扛不住自己,就过去将羊羊搂了过来,按在胸前。隔着衣裳,觉出了她一夜之间的消瘦。当初认识羊羊时,和卷帘早已是平淡夫妻,疏于床笫之事了。两人十天半月地做一回,不是卷帘不行,就是自己不行。渐渐地习惯了,以为人到了这个年纪,大抵也就如此了。有时夜半醒来,睡不着,看着卷帘松垮的睡相,又恐慌起来。知道自己虽不再年少,可离死大概还很远。身上那点精血,如何尚未好好取用就干涸了呢?便极其不甘心起来。刚巧遇着了羊羊,两人各抱了些企图,一个是干柴,一个是烈火,很快就试了一回。一试方知,自己离老死果真还很远。一来二去的,才体会出,羊羊的身子,是口汩汩的活泉,谁沾着了,谁就得着了活力。于是便离不开那个身子了。
一切都是从那个身子开始的。当然,到后来,让他离不开的,就远远不止是那个身子了。卷帘和羊羊,都在榨甘蔗似的榨取他的那点精髓。同样是用,用法上却很有不同的。卷帘是居高临下地用,用完了让他感到一无用处。羊羊是俯就地用,多多少少让他知道他还有些用途。这点用途里又生出些盼头和快乐来,于是他越发地希冀被羊羊用着。胖子心里突然有了些凄惶。又怕那份凄惶要从眼里流出来,就低低地埋下头去,将羊羊的头发含在嘴里,紧紧地嚼住。
“怎么会不帮你呢?本来想到秋季,给彼得转到天主教住宿学校念书去,就跟她说分居的事。‘荔枝阁’一半股份归她,我和你拿了另一半,再凑些钱,到外边去另开一家。”
羊羊将手怯怯地伸过来,解了胖子的衣扣,将脸凉凉地贴在胖子的胸前。那凉意顺着皮肉直直地渗进心里去,胖子很是惊了一下,就觉出了女人的近。两人相拥着,却不是肉欲。在那一片静寂里,彼此竟有了几分真意。
“羊羊,你年轻,长得这样出挑,又是见过世面的。论说什么样的男人没有呢?你跟我说句真话—— 除了用我之外,你是不是也真有点喜欢我的?”
羊羊将头低了,把双手环在胖子腰上—— 那身上的肉,很有几分松垮了。半晌,才说:“刚开始,是没有的。到后来,有了一点儿。你的好,大概也只有我知道点。”
胖子叹了口气:“那一点儿,够我想你一辈子,却不够你跟我过一辈子。对不?”
羊羊一时无话。
胖子将羊羊推了开去,扣起衣服:“昨天晚上看你那样地哭,心想还不如我去坐一趟牢房。只怕你不肯为我流这么多的眼泪呢。这世上谁要值你这么多的泪,这辈子也不白活了。”
羊羊听了这话,想起胖子这些日子里对自己的种种细致周到,忍不住,又落下泪来。
胖子扭了头不看,却说:“还是我去警察局领人吧。领完人你要联系就往我家挂电话,跟别人也别说他住在我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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