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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孃孃

        来蜨园谢家是邑中书香门第,诗礼名家,几代都中过进士。谢家好治园林。乾嘉之世,是谢家鼎盛时期,盖了一座很大的园子。流觞曲水,太湖石假山,冰花小径两边的书带草,至今犹在。当花园落成时正值百花盛开,飞来很多蝴蝶,成群成阵,蔚为奇观,即名之为来蜨园。一时题咏甚多,大都离不开庄周,这也是很自然的。园中花木,后来海棠丁香,都已枯死,只有几棵很大的桂花,还很健壮,每到八月,香闻园外。原来有几个花匠,都已相继离散,只有一个老花匠一直还留了下来。他是个聋子,姓陈,大家都叫他陈聋子。他白天睡觉,夜晚守更。每天日落,他各处巡视一回(来蜨园任人游览,但除非与主人商量,不能留宿夜饮),把园门锁上,偌大一个园子便都交给清风明月,听不到一点声音。

        谢家人丁不旺,几代单传,又都短寿。谢普天是唯一可以继承香火的胤孙。他还有个姑妈谢淑媛,是嫡亲的,比谢普天小三岁。这地方叫姑妈为“孃孃”,谢普天叫谢淑媛为“孃孃”或“小孃”。小孃长得很漂亮。

        谢普天相貌英俊,也极聪明。他热爱艺术,曾在上海美专学过画——国画和油画,素描功底扎实,也学过雕塑。不到毕业,就停学回乡,在中学教美术课。因为谢家接连办了好几次丧事,内囊已空,只剩下一个空大架子,他得维持这个空有流觞曲沼、湖石假山的有名的“谢家花园”(本地人只称“来蜨园”为“谢家花园”,很多人也不认识“蜨”字),供应三个人吃饭,包括陈聋子。陈聋子恋旧,不计较工钱,但饭总得让人家吃饱。停学回乡,这在谢普天是一种牺牲。

        谢普天和谢淑媛都住在“祖堂屋”。“祖堂屋”是一座很大的五间大厅,正面大案上列供谢家祖先的牌位,别无陈设,显得空荡荡的。谢普天、谢淑媛各住一间卧室,房门对房门。谢普天对小孃照顾得很体贴细致。谢家生计,虽然拮据,但谢普天不让小孃受委屈,在衣着穿戴上不使小孃在同学面前显得寒碜。夏天,香云纱旗袍;冬天,软缎面丝棉袄、西装呢裤、白羊绒围巾。那几年兴一种叫做“童花头”的发式(前面留出长刘海,两边遮住耳朵,后面削薄修平,因为样子像儿童,故名“童花头”),都是谢普天给她修剪,比理发店修剪得还要“登样”。谢普天是学美术的,手很巧,剪个“童花头”还在话下吗?谢淑嫒皮肤细嫩,每年都要长冻疮。谢普天给小孃用双氧水轻轻地浸润了冻疮痂巴,轻轻地脱下袜子,轻轻地用双氧水给她擦洗,拭净。“疼吗?”——“不疼。你的手真轻!”

        单靠中学的薪水不够用,谢普天想出另外一种生财之道——画炭精粉肖像。一个铜制高脚放大镜,镜面有经纬刻度,放在照片上;一张整张的重磅画纸上也用长米达尺绘出经纬度,用铅笔描出轮廓,然后用剪齐胶固的羊毫笔蘸了炭精粉,对照原照,反复擦蹭。谢普天解嘲自笑:“这是艺术么?”但是有的人家喜欢这样的炭精粉画的肖像,因为:“很像!”本地有几个画这样肖像的“画家”,而以谢普天生意最好,因为同是炭精像,谢普天能画出眼神、脸上的肌肉和衣服的质感,那年头时兴银灰色的“宁缎”,叫做“慕本缎”。

        为了赶期交“货”,谢普天每天工作到很晚,在煤油灯下聚精会神地一笔一笔擦蹭。小孃坐在旁边做针线,或看小说——无非是《花月痕》、苏曼殊的之类的言情小说。到十二点,小孃才回房睡觉,临走说一声:“别太晚了!”

        一天夜里大雷雨,疾风暴雨,声震屋瓦。小孃神色慌张,推开普天的房门:

        “我怕!”

        “怕?那你在我这儿呆会。”

        “我不回去。”

        “……”

        “你跟我睡!”

        “那使不得!”

        “使得!使得!”

        谢淑媛已经脱了衣裳,噗的一声把灯吹熄了。

        雨还在下。一个一个蓝色的闪把屋里照亮,一切都照得极清楚。炸雷不断,好像要把天和地劈碎。

        他们陷入无法解决的矛盾之中。他们在做爱时觉得很快乐,但是忽然又觉得很痛苦。他们很轻松,又很沉重。他们无法摆脱犯罪感。谢淑媛从小娇惯,做什么都很任性,她不像谢普天整天心烦意乱。她在无法排解时就说:“活该!”但有时又想:死了算了!

        每年清明节谢家要上坟。谢家的祖茔在东乡,来蜨园在城西,从谢家花园到祖坟,要经过一条东大街。谢淑媛是很喜欢上坟的。街上店铺很多,可以东张西望。小风吹着,全身舒服。从去年起,她不愿走东大街了。她叫陈聋子挑了放祭品的圆笼自己从东大街先走,她和普天从来蜨园后门出来,绕过大淖、泰山庙,再走河岸上向东。她不愿走东大街,因为走东大街要经过居家灯笼店。

        居家姊妹三个,都是疯子。大姐好一点,有点像个正常人,她照料灯笼店,照料一家人吃饭——一日三餐,两粥一饭。糙米饭、青菜汤。疯得最厉害的是兄弟,他什么也不做,一早起来就唱,坐在柜台里,穿了靛蓝染的大襟短褂。不知道他唱的是什么,只听到沙哑沉闷的声音(本地叫这种很不悦耳的声音为“呆声绕气”)。他哪有这么多唱的,一天唱到晚!妹妹总坐在柜台的一头糊灯笼,脸上带着一种奇怪的微笑。姐妹二人都和兄弟通奸。疯兄弟每天轮流和她们睡,不跟他睡他就闹。居家灯笼店的事情街上人都知道,谢淑媛也知道。她觉得“硌应”。

        隔墙有耳,谢家的事外间渐有传闻。街谈巷议,觉得岂有此理。有一天大早,谢普天在来蜨园后门不显眼处发现一张没头帖子:

        谢普天估计得出,这是谁写的,——本县会写散曲的再没有别人,最后两句是一种善意的规劝。

        他和小孃孃商量了一下:走!离开这座县城,走得远远的!他的一个上海美专的同学顾山是云南人,他写信去说,想到云南来。顾山回信说欢迎他来,昆明气候好,物价也便宜,他会给他帮助。把一块祖传的大蕉叶白端砚、一箱字画卖给了季匋民,攒了路费,他们就上路了。计划经上海、香港,从海防坐滇越铁路火车到昆明。

        谢淑媛没有见过海,没有坐过海船,她很兴奋,很活泼,走上甲板,靠着船舷,说说笑笑,指指点点,显得没有一点心事,说:“我这辈子值得了!”

        谢普天经顾山介绍,在武成路租了一间画室。他画了不少工笔重彩的山水、人物、花卉,有人欣赏,卖出了一些,但是最受欢迎的还是炭精肖像,供不应求。昆明果然是四季如春,鸡、干巴菌、牛肝菌、青头菌都非常好吃,谢淑媛高兴极了。他们游览了很多地方:石林、阳中海、西山、金殿、黑龙潭、大理,一直到玉龙雪山。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谢普天的画大有进步。他画了一些裸体人像,谢淑媛给他当模特。画完了,谢淑媛仔仔细细看了,说:“这是我吗?我这么好看?”谢普天抱着小孃周身吻了个遍,“不要让别人看!”——“当然!”

        谢淑媛变得沉默起来,一天说不了几句话。谢普天问:“你怎么啦?”——“我有啦!”谢普天先是一愣,接着说:“也好嘛。”——“还好哩!”

        谢淑媛老是做噩梦。梦见母亲打她,打她的全身,打她的脸;梦见她生了一个怪胎,样子很可怕;梦见她从玉龙雪山失足掉了下来,一直掉,半天也不到地……每次都是大叫醒来。

        谢淑媛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已经显形了。她抚摸着膨大的小腹,说:“我作的孽!我作的孽!报应!报应!”

        谢淑媛死了。死于难产血崩。

        谢普天把给小孃画的裸体肖像交给顾山保存,拜托他十年后找个出版社出版。顾山看了,说:“真美!”

        谢普天把小孃的骨灰装在手制的瓷瓶里带回家乡,在来蜨园选一棵桂花,把骨灰埋在桂花下面的土里,埋得很深,很深。

        谢普天和陈聋子(他还活着)告别,飘然而去,不知所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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