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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鸭名家

        刚才那两个老人是谁?

        父亲在洗刮鸭掌。每个跖蹼都掰开来仔细看过,是不是还有一丝泥垢、一片没有去尽的皮,就像在做一件精巧的手工似的。两副鸭掌白白净净,妥妥帖帖,排成一排。四只鸭翅,也白白净净,排成一排。很漂亮,很可爱。甚至那两个鸭肫,父亲也把它处理得极美。他用那把我小时就非常熟悉的角柄小刀从栗紫色当中闪着钢蓝色的一个微微凹处轻轻一划,一翻,里面的蕊黄色的东西就翻出来了。洗涮了几次,往鸭掌、鸭翅之间一放,样子很名贵,像一种珍奇的果品似的。我很有兴趣地看着他用洁白的然而男性的手,熟练地做着这样的事。我小时候就爱看他用他的手做这一类的事,就像我爱看他画画刻图章一样。我和父亲分别了十年,他的这双手我还是非常熟悉。

        刚才那两个老人是谁!

        鸭掌、鸭翅是刚从鸡鸭店里买来的。这个地方鸡鸭多,鸡鸭店多。鸡鸭店都是回族开的。这地方一定有很多回族。我们家乡回族很少。鸡鸭店全城似乎只有一家。小小一间铺面,干净而寂寞。门口挂着收拾好的白白净净的鸡鸭,很少有人买。我每回走过时总觉得有一种使人难忘的印象袭来。这家铺子有一种什么东西和别家不一样。好像这是一个古代的店铺。铺子在我舅舅家附近,出一个深巷高坡,上大街,拐角第一家便是。主人相貌奇古,一个非常大的鼻子,鼻子上有很多小洞,通红通红,十分鲜艳——一个酒糟鼻子。我从那个鼻子上认得了什么叫酒糟鼻子。没有人告诉过我,我无师自通,一看见就知道:“酒糟鼻子!”我在外十年,时常会想起那个鼻子。刚才在鸡鸭店又想起了那个鼻子。现在那个鼻子的主人,那条斜阳古柳的巷子不知怎么样了……

        那两个老人是谁?

        一声鸡啼,一只金彩绚丽的大公鸡,一只很好看的鸡,在小院子里顾影徘徊,又高傲,又冷清。

        那两个老人是谁呢,父亲跟他们招呼的,在江边的沙滩上……

        街上回来,行过沙滩。沙滩上有人在分鸭子。四个男子汉站在一个大鸭圈里,在熙熙攘攘的鸭群里,一只一只,提着鸭脖子,看一看,分别丢在四边几个较小的圈里。他们看什么——四个人都一色是短棉袄,下面皆系青布鱼裙。这一带,江南江北,依水而住,靠水吃水的人,卖鱼的,贩卖菱藕、芡实、芦柴、茭草的,都有这样一条裙子。系了这样一条大概宋朝就兴的布裙,戴上一顶瓦块毡帽,一看就知道是干什么行业的——看的是鸭头,分别公母?母鸭下蛋,可能价钱卖得贵些?不对,鸭子上了市,多是卖给人吃,很少人家特为买了母鸭下蛋的。单是为了分别公母,弄两个大圈就行了,把公鸭赶到一边,剩下的不都是母鸭了,无须这么麻烦。是公是母,一眼不就看出来,得要那么提起来认一认么?而且,几个圈里灰头绿头都有——沙滩上安静极了,然而万籁有声,江流浩浩,飘忽着一种又积极又消沉的神秘的向往,一种广大而深微的呼吁,悠悠窅窅,悄怆感人。东北风。交过小雪了,真的入了冬了。可是江南地暖,虽已至“相逢不出手”的时候,身体各处却还觉得舒舒服服,饶有清兴,不很肃杀,天气微阴,空气里潮润润的。新麦、旧柳,抽了卷须的豌豆苗,散过了絮的蒲公英,全都欣然接受这点水汽。鸭子似乎也很满意这样的天气,显得比平常安静得多。虽被提着脖子,并不表示抗议。也由于那几个鸭贩子提的是地方,一提起,趁势就甩了过去,不致使它们痛苦。甚至那一甩还会使它们得到筋肉伸张的快感,所以往来走动,煦煦然很自得的样子。人多以为鸭子是很唠叨的动物,其实鸭子也有默处的时候。不过这样大一群鸭子而能如此雍雍雅雅,我还从未见过。它们今天早上大概都得到一顿饱餐了吧——什么地方送来一阵煮大麦芽的气味,香得很。一定有人用长柄的大铲子在铜锅里慢慢搅和着,就要出糖——是约约斤两,把新鸭和老鸭分开?也不对。这些鸭子都差不多大,全是当年的,生日不是四月下旬就是五月初,上下差不了几天。骡马看牙口,鸭子不是骡马,也看几岁口?看,也得叫鸭子张开嘴,而鸭子嘴全都闭得扁扁的。黄嘴也是扁扁的,绿嘴也是扁扁的。即使掰开来看,也看不出所以然呀,全都是一圈细锯齿,分不开牙多牙少。看的是嘴。看什么呢?哦,鸭嘴上有点东西,有一道一道印子,是刻出来的。有的一道,有的两道,有的刻一个十字叉叉。哦,这是记号!这一群鸭子不是一家养的。主人相熟,搭伙运过江来了,混在一起,搅乱了,现在再分开,以便各自出卖?对了,对了!不错!这个记号做得实在有道理。

        江边风大,立久了究竟有点冷,走吧。

        刚才运那一车鸡的两口子不知到哪儿了。一板车的鸡,一笼一笼堆得很高。这些鸡是他们自己的,还是给别人家运的?我起初真有些不平,这个男人真岂有此理,怎么叫女人拉车,自己却提了两只分量不大的蒲包在后面踱方步!后来才知道,他的负担更重一些。这一带地不平,尽是坑!车子拉动了,并不怎么费力,陷在坑里要推上来可不易。这一下,够瞧的!车掉进坑了,他赶紧用肩膀顶住。然而一只轱辘怎么弄也上不来。跑过来两个老人(他们原来蹲在一边谈天)。老人之一捡了一块砖刹住后滑的轱辘,推车的男人发一声喊,车上来了!他接过女人为他拾回来的落到地下的毡帽,掸一掸草屑,向老人道了谢:“难为了!”车子吱吱吜吜地拉过去,走远了。我忽然想起了两句《打花鼓》:

        这两句唱腔老是在我心里回旋。我觉得很凄楚。

        这个记号做得实在很有道理。遍观鸭子全身,还有其他什么地方可以做记号的呢?不像鸡。鸡长大了,毛色各不相同,养鸡人都记得。在他们眼中,世界上没有两只同样的鸡。就是被人偷去杀了吃掉,剩下一堆毛,他认也认得清(《王婆骂鸡》中列举了很多鸡的名目,这是一部“鸡典”)。小鸡都差不多,养鸡的人家都在它们的肩翅之间染了颜色,或红或绿,以防走失。我小时颇不赞成,以为这很不好看。但人家养鸡可不是为了给我看的!鸭子麻烦,不能染色。小鸭子要下水,染了颜色,浸在水里,要褪。到一放大毛,则普天下的鸭子只有两种样子了:公鸭、母鸭。所有的公鸭都一样,所有的母鸭也都一样。鸭子养在河里,你家养,他家养,难免混杂。可以做记号的地方,一看就看出来的,只有那张嘴。上帝造鸭,没有想到鸭嘴有这个用处吧。小鸭子,嘴嫩嫩的,刻几道一定很容易。鸭嘴是角质,就像指甲,没有神经,刻起来不痛。刻过的嘴,一样吃东西,碎米、浮萍、小鱼、虾虿、蛆虫……鸭子们大概毫不在乎。不会有一只鸭子发现同伴的异样,呱呱大叫起来:“咦!老哥,你嘴上是怎么回事,雕了花了?”当初想出做这样记号的,一定是个聪明人。

        然而那两个老人是谁呢?

        鸭掌鸭翅已经下在砂锅里。砂锅咕嘟咕嘟响了半天了,汤的气味飘出来,快得了。碗筷摆了出来,就要吃饭了。

        “那两个老人是谁?”

        “怎么?——你不记得了?”

        父亲这一反问教我觉得高兴:这分明是两个值得记得的人。我一问,他就知道问的是谁。

        “一个是余老五。”

        余老五!我立刻知道,是高高大大,广额方颡,一腮帮白胡子碴的那个——那个瘦瘦小小,目光精利,一小撮山羊胡子,头老是微微扬起,眼角带着一点嘲讽痕迹的,行动敏捷,不像是六十开外的人,是——

        “陆长庚。”

        “陆长庚?”

        “陆鸭。”

        陆鸭!这个名字我很熟,人不很熟,不像余老五似的是天天见得到的老街坊。

        余老五是余大房炕房的师傅。他虽也姓余,炕房可不是他开的,虽然他是这个炕房里顶重要的一个人。老板和他同宗,但已经出了五服,他们之间只有东伙缘分,不讲亲戚情面。如果意见不合,东辞伙,伙辞东,都是可以的。说是老街坊,余大房离我们家还很有一段路。地名大淖,已经是附郭的最外一圈。大淖是一片大水,由此可至东北各乡及下河诸县。水边有人家处亦称大淖。这是个很动人的地方,风景人物皆有佳胜处。在这里出入的,大多是戴瓦块毡帽系鱼裙的朋友。乘小船往北顺流而下,可以在垂杨柳、脆皮榆、茅棚、瓦屋之间,高爽地段,看到一座比较整齐的房子,两旁八字粉墙,几个黑漆大字,鲜明醒目;夏天门外多用芦席搭一凉棚,绿缸里渍着凉茶,任人取用;冬天照例有卖花生薄脆的孩子在门口踢毽子;树顶上飘着做会的纸幡或一串红绿灯笼的,那是“行”。一种是鲜货行,代客投牙买卖鱼虾水货、荸荠慈姑、山药芋艿、薏米鸡头,诸种杂物。一种是鸡鸭蛋行。鸡鸭蛋行旁边常常是一家炕房。炕房无字号,多称姓某几房,似颇有古意。其中余大房声誉最著,一直是最大的一家。

        余老五成天没有什么事情,老看他在街上逛来逛去,到哪里都提了他那把奇大无比、细润发光的紫砂茶壶,坐下来就聊,一聊一半天。而且好喝酒,一天两顿,一顿四两。而且好管闲事。跟他毫无关系的事,他也要挤上来插嘴。而且声音奇大。这条街上茶馆酒肆里随时听得见他的喊叫一样的说话声音。不论是哪两家闹纠纷,吃“讲茶”评理,都有他一份。就凭他的大嗓门儿,别人只好退避三舍,叫他一个人说!有时炕房里有事,差个小孩子来找他,问人看见没有,答话的人常是说:“看没有看见,听倒听见的。再走过三家门面,你把耳朵竖起来,找不到,再来问我!”他一年闲到头,吃、喝、穿、用全不缺。余大房养他。只有每年春夏之间,看不到他的影子了。

        多少年没有吃“巧蛋”了。巧蛋是孵小鸡孵不出来的蛋。不知什么道理,有些小鸡长不全,多半是长了一个头,下面还是一个蛋。有的甚至翅膀也有了,只是出不了壳。鸡出不了壳,是鸡生得笨,所以这种蛋也称“拙蛋”,说是小孩子吃不得,吃了书念不好。反过来改成“巧蛋”,似乎就可通融,念书的孩子也马马虎虎准许吃了。这东西很多人是不吃的。因为看上去使人身上发麻,想一想也怪不舒服,总之,吃这种东西很不高雅。很惭愧,我是吃过的,而且只好老实说,味道很不错。吃都吃过了,赖也赖不掉,想高雅也来不及了——吃巧蛋的时候,看不见余老五了。清明前后,正是炕鸡子的时候;接着又得炕小鸭,四月。

        蛋先得挑一挑。那是蛋行里人的责任。鸡鸭也有“种口”。哪一路的鸡容易养,哪一路的长得高大,哪一路的下蛋多,蛋行里的人都知道。生蛋收来之后,分别放置,并不混杂。分好后,剔一道,薄壳、过小、散黄、乱带、日久,全不要——“乱带”是系着蛋黄的那道韧带断了,蛋黄偏坠到一边,不在正中悬着了。

        再就是炕房师傅的事了。一间不透光的暗屋子,一扇门上开一个小洞,把蛋放在洞口,一眼闭,一眼睁,反复映看,谓之“照蛋”。第一次叫“头照”。头照是照“珠子”,照蛋黄中的胚珠,看是否受过精,用他们的说法,是“有”过公鸡或公鸭没有。没“有”过的,是寡蛋,出不了小鸡小鸭。照完了,这就“下炕”了。下炕后三四天,取出来再照,名为“二照”。二照照珠子“发饱”没有。头照很简单,谁都做得来。不用在门洞上,用手轻握如筒,把蛋放在底下,迎着亮光,转来转去,就看得出蛋黄里有没有晕晕的一个圆影子。二照要点功夫,胚珠是否隆起了一点,常常不易断定。珠子不饱的,要剔下来。二照剔下的蛋,可以照常拿到市上去卖,看不出是炕过的。二照之后,三照四照,隔几天一次。三四照后,蛋就变了。到知道炕里的蛋都在正常发育,就不再动它,静待出炕“上床”。

        下了炕之后,不让人随便去看。下炕那天照例是猪头三牲,大香大烛,燃鞭放炮,磕头敬拜祖师菩萨,仪式十分庄严隆重。因为炕房一年就做一季生意,赚钱蚀本,就看这几天。因为父亲和余老五很熟,我随着他去看过。所谓“炕”,是一口一口缸,里头糊着泥和草,下面点着稻草和谷糠,不断用火烘着。火是微火,要保持一定的温度。太热了,一炕蛋全熟了,太小了,温度透不进蛋里去。什么时候加一点草、糠,什么时候撤掉一点,这是余老五的职分。那两天他整天不离一步。许多事情不用他自己动手。他只要不时看一看,吩咐两句,有下手徒弟照办。余老五这两天可显得重要极了,尊贵极了,也谨慎极了,还温柔极了。他话很少,说话声音也是轻轻的。他的神情很奇怪,总像在谛听着什么似的,怕自己轻轻咳嗽也会惊散这点声音似的。他聚精会神,身体各部全在一种沉湎、一种兴奋、一种极度的敏感之中。熟悉炕房情况的人,都说这行饭不容易吃。一炕下来,人要瘦一圈,像生了一场大病。吃饭睡觉都不能马虎一刻,前前后后半个多月!他也很少真正睡觉。总是躺在屋角一张小床上抽烟,或者闭目假寐,不时就着壶嘴喝一口茶,哑哑地说一句话。一样借以量度的器械都没有,就凭他这个人,一个精细准确而又复杂多方的“表”,不以形求,全以神遇,用他的感觉判断一切。炕房里暗暗的,暖洋洋的,潮濡濡的,笼罩着一种暧昧、缠绵的含情怀春似的异样感觉。余老五身上也有着一种“母性”。(母性!)他身验着一个一个生命正在完成。

        蛋炕好了,放在一张一张木架上,那就是“床”。床上垫着棉花。放上去,不多久,就“出”了:小鸡一个一个啄破蛋壳,啾啾叫起来。这些小鸡似乎非常急于用自己的声音宣告也证实自己已经活了。啾啾啾啾,叫成一片,热闹极了。听到这声音,老板心里就开了花。而余老五的眼皮一麻搭,已经沉沉睡去了。小鸡子在街上卖的时候,正是余老五呼呼大睡的时候。他得接连睡几天——鸭子比较简单,连床也不用上;难的是鸡。

        小鸡跟真正的春天一起来,气候也暖和了,花也开了。而小鸭子接着就带来了夏天。画“春江水暖鸭先知”的,往往画出黄毛小鸭。这是很自然的,然而季节上不大对。桃花开的时候小鸭还没有出来。小鸡小鸭都放在浅扁的竹笼里卖。一路走,一路啾啾地叫,好玩极了。小鸡小鸭都很可爱。小鸡娇弱伶仃,小鸭傻气而固执。看它们在竹笼里挨挨挤挤,窜窜跳跳,令人感到生命的欢悦。捉在手里,那点轻微的挣扎搔挠,使人心中怦怦然,胸口痒痒的。

        余大房何以生意最好?因为有一个余老五。余老五是这行的状元。余老五何以是状元?他炕出来的鸡跟别家的摆在一起,来买的人一定买余老五炕出的鸡,他的鸡特别大。刚刚出炕的小鸡照理是一般大小,上戥子称,分量差不多,但是看上去,他的小鸡要大一圈!那就好看多了,当然有人买。怎么能大一圈呢?他让小鸡的绒毛都出足了。鸡蛋下了炕,几十个时辰。可以出炕了,别的师傅都不敢等到最后的限度,生怕火功水汽错一点,一炕蛋整个的废了,还是稳一点。想等,没那个胆量。余老五总要多等一个半个时辰。这一个半个时辰是最吃紧的时候,半个多月的工夫就要在这一会儿见分晓。余老五也疲倦到了极点,然而他比平常更警醒,更敏锐。他完全变了一个人。眼睛塌陷了,连颜色都变了,眼睛的光彩近乎疯狂。脾气也大了,动不动就恼怒,简直碰他不得,专断极了,顽固极了。很奇怪,他这时倒不走近火炕一步,只是半倚半靠在小床上抽烟,一句话也不说。木床、棉絮,一切都准备好了。小徒弟不放心,轻轻来问一句:“起了吧?”摇摇头——“起了吧?”还是摇摇头,只管抽他的烟。这一会儿正是小鸡放绒毛的时候。这是神圣的一刻。忽而作然而起:“起!”徒弟们赶紧一窝蜂似的取出来,简直是才放上床,小鸡就啾啾啾啾纷纷出来了。余老五自掌炕以来,从未误过一回事,同行中无不赞叹佩服。道理是谁也知道的,可是别人得不到他那种坚定不移的信心。这是才分,是学问,强求不来。

        余老五炕小鸭亦类此出色。至于照蛋、煨火,是尤其余事了。

        因此他才配提了紫砂茶壶到处闲聊,除了掌炕,一事不管。人说不是他吃老板,是老板吃着他。没有余老五,余大房就不成其为余大房了,没有余大房,余老五仍是一个余老五。什么时候,他前脚跨出那个大门,后脚就有人替他把那把紫砂壶接过去。每一家炕房随时都在等着他。每年都有人来跟他谈的,他都用种种方法回绝了。后来实在麻烦不过,他就半开玩笑似的说:“对不起,老板连坟地都给我看好了!”

        父亲说,后来余大房当真在泰山庙后,离炕房不远处,给他找了一块坟地。附近有一片短松林,我们小时常上那里放风筝。蚕豆花开得闹嚷嚷的,斑鸠在叫。

        余老五高高大大,方肩膀,方下巴,到处方。陆长庚瘦瘦小小,小头,小脸。八字眉。小小的眼睛,不停地眨动。嘴唇秀小微薄而柔软。他是一个农民,举止言词都像一个农民,安分、卑屈。他的眼睛比一般农民要少一点惊惶,但带着更深的绝望。他不像余五那样有酒有饭,有寄托,有保障。他是个倒霉的人。他的脸小,可是脸上的纹路比余老五杂乱,写出更多的人性。他有太多没有说出来的俏皮笑话,太多没有浪费的风情,他没有爱抚,没有安慰,没有吐气扬眉,没有……他是个很聪明的人,乡下的活计没有哪一件难得倒他。许多活计,他看一看就会,想一想就明白。他是窑庄一带的能人,是这一带茶坊酒肆、豆棚瓜架的一个点缀,一个谈话的题目。可是他的运气不好,干什么都不成功。日子越过越穷,他也就变得自暴自弃,变得懒散了。他好喝酒,好赌钱,像一个不得意的才子一样,潦倒了。我父亲知道他的本事,完全是偶然;他表演了那么一回,也是偶然!

        母亲故世之后,父亲觉得很寂寞无聊。母亲葬在窑庄。窑庄有我们的一块地。这块地一直没有收成,沙性很重,种稻种麦,都不相宜,只能种一点豆子,长草。北乡这种瘦地很多,叫做“草田”。父亲想把它开辟成一个小小农场,试种果树、棉花。把庄房收回来,略事装修,他平日就住在那边,逢年过节才回家。我那时才六岁,由一个老奶妈带着,在舅舅家住。有时老奶妈送我到窑庄来住几天。我很少下乡,很喜欢到窑庄来。

        我又来了!父亲正在接枝。用来削切枝条的,正是这把拾掇鸭肫的角柄小刀。这把刀用了这么多年了,还是刀刃若新发于硎。正在这时,一个长工跑来了:“三爷,鸭都丢了!”

        佃户和长工一向都叫我父亲为“三爷”。

        “怎么都丢了?”

        这一带多河沟港汊,出细鱼细虾,是个适于养鸭的地方。有好几家养过鸭。这块地上的老佃户叫倪二,父亲原说留他。他不干,他不相信从来没有结过一个棉桃的地方会长出棉花。他要退租。退租怎么维持生活?他要养鸭。从来没有养过鸭,这怎么行?他说他帮过人,懂得一点。没有本钱,没有本钱想跟三爷借。父亲觉得让他种了多年草田,应该借给他钱。不过很替他担心。父亲也托他买了一百只小鸭,由他代养。事发生后,他居然把一趟鸭养得不坏。棉花也长出来了。

        “倪二,你不相信我种得出棉花,我也不相信你养得好鸭子。现在地里一朵一朵白的,那是什么?”

        “是棉花。河里一只一只肥的,是——鸭子!”

        每天早晚,站在庄头,在沉沉雾霭,淡淡金光中,可以看到他喳喳叱叱赶着一大群鸭子经过荡口,父亲常常要摇头:“还是不成,不‘像’!这些鸭跟他还不熟。照说,都就要卖了,那根赶鸭用的篙子就不大动了,可你看他那忙乎劲儿!”

        倪二没有听见父亲说什么,但是远远地看到(或感觉到)父亲在摇头,他不服,他舞着竹篙,说:“三爷,您看!”

        他的意思是说:就要到八月中秋了,这群鸭子就可以赶到南京或镇江的鸭市上变钱。今年鸡鸭好行市。到那时三爷才佩服倪二,知道倪二为什么要改行养鸭!

        放鸭是很苦的事。问放鸭人,顶苦的是什么?“冷清”。放鸭和种地不一样。种地不是一个人,撒种、车水、薅草、打场,有歌声,有锣鼓,呼吸着人的气息。养鸭是一种游离,一种放逐,一种流浪。一大清早,天才露白,撑一个浅扁小船,仅容一人,叫做“鸭撇子”,手里一根竹篙,篙头系着一把稻草或破蒲扇,就离开村庄,到茫茫的水里去了。一去一天,到天擦黑了,才回来。下雨天穿蓑衣,太阳大戴个笠子,天凉了多带一件衣服。“连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远远地,偶尔可以听到远远地一两声人声,可是眼前只是一群扁毛畜生。有人爱跟牛、羊、猪说话。牛羊也懂人话。要跟鸭子谈谈心可是很困难。这些东西只会呱呱地叫,不停地用它的扁嘴呷喋呷喋地吃。

        可是,鸭子肥了,倪二喜欢。

        前两天倪二说,要把鸭子赶去卖了。他算了算,刨去行佣、卡钱,连底三倍利。就要赶,问父亲那一百只鸭怎么说,是不是一起卖。今天早上,父亲想起留三十只送人,叫一个长工到荡里去告诉倪二。

        “鸭都丢了!”

        倪二说要去卖鸭,父亲问他要不要请一个赶过鸭的行家帮一帮,怕他一个人应付不了。运鸭,不像运鸡。鸡是装了笼的。运鸭,还是一只小船,船上装着一大卷鸭圈、干粮、简单的行李,人在船,鸭在水,一路迤迤逦逦地走。鸭子路上要吃活食——小鱼小虾,运到了,才不落膘掉斤两,精神好看。指挥鸭阵,划撑小船,全凭一根篙子。一程十天半月。经过长江大浪,也只是一根竹篙。晚上,找一个沙洲歇一歇,这赶鸭是个险事,不是外行冒充得来的。

        “不要!”

        他怕父亲再建议他请人帮忙,留下三十只鸭,偷偷地一早把鸭赶过荡,准备过白莲湖,沿漕河,过江。

        长工一到荡口,问人:“倪二呢?”

        “倪二在白莲湖里。你赶快去看看。叫三爷也去看看。一趟鸭子全散了!”

        “散了”,就是鸭子不服从指挥,各自为政,四散逃窜,钻进芦丛里去了,而且再也不出来。这种事过去也发生过。

        白莲湖是一口不大的湖,离窑庄不远。出菱,出藕,藕肥白少渣。二五八集期,父亲也带我去过。湖边港汊甚多,密密地长着芦苇。新芦苇很高了,黑森森的。莲蓬已经采过了,荷叶的颜色也发黑了。人过时常有翠鸟冲出,翠绿的一闪,快如疾箭。

        小船浮在岸边,竹篙横在船上,倪二呢?坐在一家晒谷场的石辘轴上,手里的瓦块毡帽攥成了一团,额头上破了一块皮。几个人围着他。他好像老了十年。他疲倦了。一清早到现在,现在已经是下午了,他跟鸭子奋斗了半日。他一定还没有吃过饭。他的饭在一个布口袋里——一袋老锅巴。他木然地坐着,一动不动,不时把脑袋抖一抖,倒像受了震动——他的脖子里有好多道深沟,一方格一方格的。颜色真红,好像烧焦了似的。老那么坐着,脚恐怕要麻了。他的脚显出一股傻相。

        父亲叫他:“倪二。”

        他像个孩子似的哭起来。

        怎么办呢?

        围着的人说:“去找陆长庚,他有法子。”

        “哎,除非陆长庚。”

        “只有老陆,陆鸭。”

        陆长庚在哪里?

        “多半在桥头茶馆。”

        桥头有个茶馆,是为鲜货行客人、蛋行客人、陆陈行客人谈生意而设的。区里、县里来了什么大人物,也请在这里歇脚。卖清茶,也代卖纸烟、针线、香烛纸、鸡蛋糕、芝麻饼、七厘散、紫金锭、菜种、草鞋、写契的契纸、小绿颖毛笔、金不换黑墨、何通记纸牌……总而言之,日用所需,应有尽有。这茶馆照例又是闲散无事人聚赌耍钱的地方。茶馆里备有一副麻将牌(这副麻将牌丢了一张红中,是后配的)、一副牌九。推牌九时下旁注的比坐下拿牌的多,站在后面呼吆喝六,呐喊助威。船从桥头过,远远地就看到一堆兴奋忘形的人头人手。船过去,还听得吼叫:“七七八八——不要九!”——“天地遇虎头,越大越封侯!”常在后面斜着头看人赌钱的,有人指给我们看过,就是陆长庚,这一带放鸭的第一把手,诨号陆鸭,说他跟鸭子能通话,他自己就是一只成了精的老鸭——瘦瘦小小,神情总是在发愁。他已经多年不养鸭了,现在见到鸭就怕。

        “不要你多,十五块洋钱。”

        赌钱的人听到这个数目都捏着牌回过头来:“十五块!”十五块在从前很是一个数目了。他们看看倪二,又看看陆长庚。这时牌九桌上最大的赌注是一吊钱三三四,天之九吃三道。

        说了半天,讲定了,十块钱。他不慌不忙,看一家地扛通吃,红了一庄,方去。

        “把鸭圈拿好。倪二,赶鸭子进圈,你会的?我把鸭子吆上来,你就赶。鸭子在水里好弄,上了岸,七零八落的不好捉。”

        这十块钱赚得太不费力了!拈起那根篙子(还是那根篙,他拈在手里就是样儿),把船撑到湖心,人扑在船上,把篙子平着,在水上扑打了一气,嘴里啧啧啧咕咕咕不知道叫点什么,嗬——都来了!鸭子四面八方,从芦苇缝里,好像来争抢什么东西似的,拼命地拍着翅膀,挺着脖子,一起奔向他那里小船的四围来。本来平静辽阔的湖面,骤然热闹起来,一湖都是鸭子。不知道为什么,高兴极了,喜欢极了,放开喉咙大叫:“呱呱呱呱呱……”不停地把头没进水里,爪子伸出水面乱划,翻来翻去,像一个一个小疯子。岸上人看到这情形都忍不住大笑起来。倪二也抹着鼻涕笑了。看看差不多到齐了,篙子一抬,嘴里曼声唱着,鸭子马上又安静了,文文雅雅,摆摆摇摇,向岸边游来,舒闲整齐有致。兵法:用兵第一贵“和”。这个“和”字用来形容这些鸭子,真是再恰当不过了。他唱的不知是什么,仿佛鸭子都爱听,听得很入神,真怪!

        这个人真是有点魔法。

        “一共多少只?”

        “三百多。”

        “三百多少?”

        “三百四十二。”

        他拣一个高处,四面一望。

        “你数数。大概不差了——嗨!你这里头怎么来了一只老鸭?”

        “没有,都是当年的。”

        “是哪家养的老鸭教你裹来了!”

        倪二分辩。分辩也没用。他一伸手捞住了。

        “它屁股一撅,就知道。新鸭子拉稀屎,过了一年的,才硬。鸭肠子搭头的那儿有一个小箍道,老鸭子就长老了。你看看!裹了人家的老鸭还不知道,就知道多了一只!”

        倪二只好笑。

        “我不要你多,只要两只。送不送由你。”

        怎么小气,也没法不送他。他已经到鸭圈子提了两只,一手一只,拎了一拎。

        “多重?”

        他问人。

        “你说多重?”

        人问他。

        “六斤四——这一只,多一两,六斤五。这一趟里顶肥的两只。”

        “不相信。一两之差也分得出,就凭手拎一拎?”

        “不相信?不相信拿秤来称。称得不对,两只鸭算你的;对了,今天晚上上你家喝酒。”

        到茶馆里借了秤来,称出来,一点都不错。

        “拎都不用拎,凭眼睛,说得出这一趟鸭一个一个多重。不过先得大叫一声。鸭身上有毛,毛蓬松着看不出来,得惊它一惊。一惊,鸭毛就紧了,贴在身上了,这就看得哪只肥、哪只瘦。晚上喝酒了,茶馆里会。不让你费事,鸭杀好。”

        他刀也不用,一指头往鸭子三岔骨处一捣,两只鸭挣扎都不挣扎,就死了。

        “杀的鸭子不好吃。鸭子要吃呛血的,肉才不老。”

        什么事都轻描淡写,毫不装腔作势。说话自然也流露出得意,可是得意中又还有一种对于自己的嘲讽。这是一点本事。可是人最好没有这点本事。他正因为有这些本事,才种种不如别人。他放过多年鸭,到头来连本钱都蚀光了。鸭瘟。鸭子瘟起来不得了。只要看见一只鸭子摇头,就完了。这不像鸡。鸡瘟还有救,灌一点胡椒、香油,能保住几只。鸭,一个摇头,个个摇头,不大一会儿,都不动了。好几次,一趟鸭子放到荡里,回来时就剩自己一个人了。看着死,毫无办法。他发誓,从此不再养鸭。

        “倪老二,你不要肉疼,十块钱不白要你的,我给你送到。今天晚了,你把鸭圈起来过一夜。明天一早我来。三爷,十块钱赶一趟鸭,不算顶贵噢?”

        他知道这十块钱将由谁来出。

        当然,第二天大早来时他仍是一个陆长庚:一夜“七戳五在手”,输得光光的。

        “没有!还剩一块!”

        这两个老人怎么会到这个地方来呢?他们的光景过得怎么样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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