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权藤拎了一瓶波本威士忌,来到秋山彻的公寓。
“是老鸦吗?嘿,太棒了!”
彻先注意到酒瓶上的标签,然后露出欢迎的表情。
“拿酒屋附赠的玻璃杯来喝它,会不会太蹧蹋了?”
“无所谓吧。好酒怎么喝都是好酒。”
两人在六叠大的房间里,分别倚着书架和桌腿,不发一语地愉快喝酒。
“今年新年你回老家了吗?”
“嗯,回去了。”
“可以喝到越乃寒梅吗?听说这阵子连当地人都很难买得到呢。”
“没有。”彻没有任何惋惜地回答,“下次,我们俩想办法,一起去喝喝看吧。”
“好啊。”权藤微微一笑。
瓶中的酒剩三分之一时,权藤开始缓缓描述今天发生的事。
“我想他们这么渴求要做,一定有某种理由。”彻挠着后脑勺,“六一班的小朋友又开始惹大麻烦啦。”
“这件事本身也没什么特别的麻烦。”权藤盯着玻璃杯底说,“主要是老师们反应过度。”
“试着让小朋友们重新考虑了吗?”
“我曾试着问过他们,研究仙人掌的超能力是否适合当毕业研究课题。”
“他们怎么说?”
“他们认为尝试与异种生物沟通,对人类而言是具有意义的。”
“说这话的是山本直美吧?”彻哧哧地笑,“听说那女孩将来的梦想是当学者。”
“我该怎么做好呢?”权藤用力翻转酒瓶。彻把自己的杯子拿近瓶口。
“照老师您想的去做就好啦,用一直以来的方式。”彻用修长的手指推了推眼镜,观察似的看着权藤。“我很意外,老师您竟会说出‘该怎么做才好’这种话。我以为您像以前一样,为了让小朋友随自己的喜好发挥,在其他老师呼天抢地时,来求我说是我让学生这么做的。”
“如果是来求你这事,就不只带老鸦,至少会拿瓶人头马白兰地过来。”
“那说好了,代价就是今年的博若莱鲜酒。”
“只要是酒,你什么都好。”
“当然,和您一样。”彻毫不示弱,清清嗓子后继续说,“老师,您的梦想是见识世上独一无二的酒,如果有那样的酒,真想喝喝看。”
这是权藤以前让六年级小朋友写作文“我的梦想”时说过的话。小朋友们觉得很有意思,但部分老师和家长却狠狠地说了权藤一顿。
“堂堂教导主任,怎么在小朋友面前说话那么不谨慎!”
“我从一班的小朋友那儿听来的。”
权藤不好意思地笑了。
权藤与这位大学三年级学生的相遇,也是拜六一班小朋友的“特立独行”所赐。
去年五月,市立大型植物园开幕,距离学校搭公共汽车约二十分钟。园内的设施规模堪称全国第一,举凡热带、温带、苔原、沙漠、高山及其他各气候带的植物尽皆搜罗其中。园内有座重现热带雨林的大型温室。权藤也曾经花了三百元买了张入场券,十分愉快地参观过。
植物园开幕是在一个工作日,大概是因为议员无法在假日为开幕典礼剪彩。
这件事本身没什么,引起轰动的是开幕当天可以免费入园参观,而且可以在大型温室里尽情吃热带水果。
六一班的小朋友没错失这个机会。他们早上和平时一样到校,第一堂课一结束,他们就分成三组逃了学。开幕剪彩时他们已在现场,后来他们花了半天时间尽兴地慢慢参观园区,也自然没忘记吃那顿珍贵的水果大餐。在第六堂课开始时,他们心满意足地回到学校。
二十六名学生行踪不明时,学校里上演了一场混乱、惊愕与推卸责任的戏码,因此相关人士完全不能接受学生回来后胡乱说“一定是卷入异次元空间了”之类的谎话。追溯未果,学校遂着手调查,不久便查出小朋友们跑去植物园的事实。
可是,这又衍生出其他疑问。二十六名小朋友,无论身材还是长相,看起来都很青涩。这般年龄的孩子平日里应该待在学校,为何能混入众多成人参加的开幕仪式而没受到任何质疑,逍遥地到处闲逛呢?
答案就是秋山彻。权藤在事件平息之后,对这一谜底很感兴趣。在绝不泄密的保证下,他成功地从两名耐不住想说出心中秘密的女生嘴里套出答案。
原来,小朋友们跑遍市内的大学,经过严格的评选后,相中秋山彻当他们的领队。
“相处得很愉快呢。”彻和知道了真相的权藤会面时高兴地说,“虽然我不打算当老师,但是扮演班主任,摇着旗带领那群小朋友参观植物园,实在是很有意义的经历。”
“学生们为何会选中你呢?”
权藤这么一问,彻耸耸肩。
“我也觉得很有意思,便试着问他们。其中一名很有领导样子、名叫稻川信一的小朋友告诉我理由。一来,看不出我有女朋友。他们认为,女人既保守又多嘴,听到这类事情,肯定守不住秘密。二来,我看起来实在是很懦弱。近来,老师都是这么畏畏缩缩的吗?”
“嗯。畏缩的原因形形色色,多着呢。”
权藤答毕开始大笑,然后带彻出去大喝一顿。那个星期天,权藤邀请一班所有的小朋友到家里来吃他引以为傲的手工中华面。从熬煮鸡骨汤头开始,他按部就班地煮出正宗的中华面,小朋友们玩得很尽兴。
“那些孩子究竟要研究仙人掌的什么超能力呢?”
两人的杯子里各自加满了冰块,彻饶有兴味地问道。
“我也不是很清楚。据说是预知能力或是透视力之类的。”
“哦……那就太厉害了。小朋友都喜欢超能力。我们那时候也流行过弄弯汤匙。”
“仙人掌要是能弄弯汤匙,就够瞧了。”
彻大笑。“说得也是。但我听过这种说法,说仙人掌具有情感,能够理解人类的语言或音乐。”
“真是胡说八道。”权藤脸色一沉,然后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喃喃自语,“我们是仙人掌。”
“啊?”
“参观植物园事件闹得沸沸扬扬之际,稻川信一曾对我说,他们都是仙人掌。”
“那些学生都这么带刺吗?”
“不,也不是。”权藤摸着下巴陷入沉思,接着不由得微笑起来,“其实是因为他们不让任何人修剪。”
“嗯,那很好啊。”
彻望着远方微笑,不一会儿他握着杯子稍稍把头转过去。
“但是,就我听到的,这次他们想研究的盆栽或许并不是真的仙人掌。那植物的叶子带有长长的刺吧?”
“没错,而且生长在沙漠中。”
“沙漠植物并非全都称为仙人掌。我总觉得那像是龙舌兰。”
权藤托腮发呆。“管他呢。他们想做就让他们去做。小朋友最认真了。”
“说得是啊。这不是您向来秉持的态度吗?干吗特地跑来向我宣告,这次您太软弱了吧。”
“不知道。”权藤略略一笑。
“校长说了什么吗?”
“他忙着到处参加聚会、委员会活动,哪有空理会这些!听说他明年退休后要竞选区议会议员,所以有必要事先打点各种关系。和我比起来真是大大的不同,他真是精力充沛。”
“我不觉得你是在赞美他。”彻直爽地说道。
“管他呢,反正快要退休了,我的精力也磨得差不多了。自从我太太过世之后,我就变得这么软弱,所以才会跑来跟你发表战斗宣言。他们一直叫那些孩子停止和仙人掌交朋友,我正眼睁睁地看着一场大风暴即将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