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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奇搭电梯到了黑色玻璃高楼最顶层,然后找到一处通往屋顶的维修用楼梯间。他从一间三角形的金属小屋走出来,小屋旁边有水槽跟电梯的曳引齿轮,屋顶铺了一层灰色防水材质,上头布满砂砾。这里有十五楼高,虽然跟某些城市的建筑比起来不算什么,但在印第安那州感觉却像最高点。他能看见南方的河,往西南方则能看到高架公路的分支处,他走到西北角,强风拍打在他身上,将衬衫跟裤子吹得平贴在身体跟脚上。在他正下方,高架路段弯进图书馆跟这栋高楼后方,然后再往高架路段后方更远处看,可以看见州际公路转向北方,在约莫丙哩外的薄雾中接上一处系统交流道,在那里又有一条笔直的路朝着他的方向延伸而来。他在脑中记好位置,因为他要走的就是这条路。

        他搭电梯回到大厅,开始步行,街上的空气很暖和,平静无风。他先往西再向北走,经过运动酒吧隔壁的一个街区,他要找的路正好平缓地切入这个街区南端,将他带往另一个方向。这条路又直又宽,有四条线道,在最靠近闹区附近的区域,只有少数几间小店,一间以粗铁网复住窗户的枪店、一间挂着任何发型只要七元招牌的理发店,还有一间曾经在闹区边缘繁荣过的老式汽车旅馆。再往前走,经过一个新铺设的交叉路口后,路旁的建筑就变得更新、占地更大,这里是新的商业区,原本是块处女地,现在到处都是新建设,先前没人租用过,因此也不必拆掉旧屋重建。

        他继续走了一哩,经过一间有外带车道的速食餐厅,然后是个轮胎行,还打着全新辐射胎只要九十九元!的促销招牌,接着是家润滑油经销商,以及一家专卖韩国小车的代理商。全美最棒保固!他抬头往前看,推测应该快到了。

        妳是妓女吗?

        当然不是,我可是在那家汽车修配厂上班的。

        她不是说一家汽车修配厂,而是说那家汽车修配厂,也许这里只有一家修配厂,或是有一家最著名的修配厂,最大的那家。不管在哪座城市,最大的汽车修配厂一定都跟轮胎行、汽车代理商、润滑油店位在同一地段,而这个地段一定位在系统交流道附近的宽广新建区,所有的城市都不相同,但也都相同。

        他看到一家福特汽车经销商,里头并排停放着大约一千辆全新的小卡车,前轮都压在斜坡板上,整个场地大到他花了十分钟才从这头走到另一头。在这些车子后头有个巨大的充气模型,是只用拉索固定住的大猩猩,拉索上还系着以闪光金属丝织成的旗帜。车场另一边停放着旧卡车,李奇猜那些应该是有人拿来折价贴换新车的中古车,也正等着卖出。二手车场的后面则是条防火巷。接着就是那家汽车修配厂了。

        这是连锁加盟店,建筑长而低矮,看起来十分整洁,停车场上是新铺的柏油,窗上贴着写有优先处理事项的纸条。这里有卖便宜的滤油器、便宜的防冻液、品质保证的煞车模块,还有高性能卡车用电池。停车场大概四分之一满,有几辆改成大排气管、蓝色车头灯、橡皮轮胎跟镀铬轮圈的本田,车体撞得很惨,另外有几辆避震器坏掉的小卡车,还有几辆开了二十几万哩的旧轿车。在停车场最旁边有两辆车单独停着,李奇猜想应该是员工的车,他们不能停在顾客最常使用的中央区域,但又希望能从窗户看见自己的车,所以才会停在那里。其中一辆是四汽缸的雪佛兰,另一辆则是丰田的小型休旅车,雪佛兰的挡泥板上有斜躺着的美女图,所以那辆丰田就是红发女孩的车。这是李奇的结论。

        他走进去,空调温度设得很低,空气中有股强烈的化学味,里头大概有六、七位客人正随意逛着,店面的前端架上摆满各种玻璃与镀铬制品,李奇猜这些应该是装饰用配件。店面的后端架上则是许多红色纸箱,他猜里头应该是离合器片、来令片、水箱水管之类的东西。零件,他没换过汽车零件,在军队时,有人会替他修理,退伍后他也从没拥有过自己的车子。

        在漂亮的配件与无聊的零件之间,有个以四面柜台围成的圈,上头摆着几部收银机、电脑跟厚厚的使用手册。有个长得很高、年约二十出头的男孩就站在其中一部电脑后方。李奇没见过这个人,他也不是在运动酒吧时那五个家伙其中之一,只是个普通人,看起来应该是这里的负责人。他穿着红色工作服,李奇猜测应该是制服,而他们的员工会穿这种衣服,有一半是为了实际上工作方便,另一半大概是要让顾客联想到印地五百大赛里维修站的技师,这有如一种象征,暗示他们能够保证快速维修各种汽车问题。李奇猜这男孩是经理,不是老板,因为他开的只四汽缸雪佛兰,他的制服左胸口上绣着一个名字:盖瑞。走近一点看,他绷着一张脸,看起来帮不上什么忙。

        “我要找莎蒂谈谈,”李奇对他说:“就是那位红发女孩。”

        “她在后面。”盖瑞说。

        “我该直接进去,还是你要帮我叫她出来?”

        “你要干嘛?”

        “这是私事。”

        “她在上班。”

        “是跟法律有关的事。”

        “你又不是警察。”

        “我替一位律师工作。”

        “我要看你的证件。”

        “不,盖瑞,你不用看。你要做的就是叫莎蒂过来。”

        “不行,我今天人手不足。”

        “你可以打电话找她来,不然就用广播。”

        盖瑞只是站着不动,什么也没做,李奇耸耸肩,绕过柜台,直接走向一扇标示着禁止进入的门。他猜门后是办公室或午餐休息室,不会是贮藏室,像这种地方,存货都是直接摆到架上,不会有什么藏起来的东西。李奇对现代化零售业很清楚,他从人们在公车或餐厅遗留的报纸上看过相关信息。

        门后是间办公室,占地很小,差不多十呎见方,里面有张很大的白色合板制办公桌,上头有不少手印的油污。莎蒂就坐在桌子后方,身上也穿着红色工作服,她穿起来就比盖瑞好看多了,她在腰上系了条皮带,领口的拉链大概拉开八吋,名字绣在左胸口,比盖瑞突出许多。李奇心想,如果他是这里的老板,一定会让莎蒂待柜台,叫盖瑞进来坐办公室。

        “我们又见面了。”他说。

        莎蒂说不出话来,只是抬头盯着他看。她正在处理发票,左右两边的桌面上各有一叠,手里也拿着一张,看到李奇后,她从其中一叠移向另一叠的手立刻僵在半空中动也不动。她的体型看起来比李奇记忆中小了些,整个人也显得比较安静、没活力,看起来更迟钝,像是泄了气一样。

        “我们得谈谈,”他说:“是吧?”

        “我对那件事非常抱歉。”她说。

        “不用道歉,我没生气,我只想知道那是谁安排的。”

        “我不清楚。”

        “妳很清楚,莎蒂,妳当时在场。”

        她没说话,只是将手中的发票放在右边那叠最上面,然后用手指整理好。

        “谁设计的?”李奇问。

        “我不知道。”

        “妳总知道是谁叫妳做的吧。”

        “杰柏。”她说。

        “杰柏?”

        “杰柏·奥立佛,”她说:“他在这里上班,我们有时候会一起出去。”

        “他今天有来吗?”

        “没有,他没出现。”

        李奇点头。那个叫盖瑞的人刚刚才说:我今天人手不足。

        “妳昨晚有再跟他见面吗?我是指事后?”

        “没有,后来我就跑掉了。”

        “他住哪里?”

        “我不知道,好像跟他妈妈一起住吧,我跟他没那么熟。”

        “他是怎么跟妳说的?”

        “他说我能帮他一件事。”

        “听起来很有趣吗?”

        “在星期一晚上的城里,任何事听起来都很有趣,就连只盯着木板看听起来也很有趣。”

        “他付了妳多少钱?”

        莎蒂没回答。

        “像那种事,没人会愿意免费帮忙的。”李奇说。

        “一百块。”她说。

        “其他四个家伙呢?”

        “一样。”

        “他们是谁?”

        “他的朋友。”

        “谁想出那个计划的?假装成兄弟?”

        “是杰柏想的。你应该会对我毛手毛脚,可是你却没这么做。”

        “妳即兴表演得很棒。”

        她露出微笑,好像这辈子很少即兴演出这么成功的样子。

        “妳怎么知道去哪里找我?”李奇问。

        “我们坐在杰柏的车上找你,一直绕来绕去,有点像在待命,后来他就接到一通电话。”

        “是谁打的?”

        “我不知道。”

        “他那几个朋友会知道吗?”

        “应该不会,杰柏喜欢装神秘。”

        “妳要把车借我吗?”

        “我的车?”

        “我得找到杰柏。”

        “可是我不知道他住哪里。”

        “妳不用担心,我自有办法,但我还是需要一辆车。”

        “我不知道。”

        “我的年纪够大,可以开车,”李奇说:“还可以做很多其他事,其中有些我可是非常拿手。”

        她又露出微笑,因为他用的正是她昨天晚上的台词。她别过头,然后又转回来看着他,一副害羞但十分好奇的表情。

        “我做得好吗?”她问:“我是指昨天晚上,我那样演?”

        “妳很棒,”他说:“要不是心里有事,我的注意力一定马上从足球赛移到妳身上。”

        “你要借我的车用多久?”

        “这个城有多大?”

        “不是很大。”

        “那我不会用很久。”

        “这事很严重吗?”

        “妳收了一百块钱,另外四个家伙也是,总共就有五百元了。我猜杰柏他自己一个人就留了五百块。所以,有人花了一千块要送我进医院,这事有点严重,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

        “我真希望自己没参与这件事。”

        “没关系的。”

        “我会有麻烦吗?”

        “也许会有,”李奇说:“但也许不会有,我们可以谈个条件,只要妳把车子借我,我就当作没见过妳这个人。”

        “你保证?”

        “反正妳又没造成什么伤害。”李奇说。

        她弯腰拿起放在地上的皮包,从里面翻出一串钥匙。

        “是一部丰田。”她说。

        “我知道,”李奇说:“就在最后面,停在盖瑞的雪佛兰旁边。”

        “你怎么会知道?”

        “直觉。”他说。

        他接过钥匙,然后把她留在办公室里,关上门,回到柜台边。有个人不知买了什么东西,盖瑞正在替他结帐,李奇排在那个人后面,等了大概两分钟才轮到他。

        “我要杰柏·奥立佛的住址。”他说。

        “为什么?”盖瑞说。

        “法律事务。”

        “我要看你的证件。”

        “有人在你的店外密谋做坏事,如果我是你,会希望自己知道的愈少愈好。”

        “我总得看个文档吧?”

        “让你看看救护车的内装如何?如果你不给我杰柏·奥立佛的地址,盖瑞,你接下来要看到的就是那幅景象。”

        他犹豫片刻,瞄了排在李奇后面的人一眼,决定让步,他可不想在这么多人面前被揍得惨兮兮,于是他打开抽屉,拿出一本簿子,从某滤油器公司送的笔记本撕下一页,乖乖抄上地址。

        “从这里往北走,”他说:“大概五哩。”

        “谢了。”李奇收下那张纸条。

        钥匙一转,红发女孩的丰田车就发动了,李奇让引擎怠速,先将座椅往后移,接着调整后视镜,系上安全带,再把纸条靠在仪表板上。这么一来,他就看不到转速表了,他对那些刻度数据完全没兴趣,他只在意油箱里还有没有油,而根据油表显示,要从这里开五哩出去,再开五哩回来,完全绰绰有余。

        杰柏·奥立佛的住址其实只是个乡间小路上的门牌号码,比去找什么榆树街、枫树大道这种有名字的路简单多了。在李奇的经验中、有些城市中以树为名的街道数量还比树木的实际数量还多。

        车子移出停车场,往北开向系统交流道,那里通常会有一大堆路标。他在其中找到那条路的号码,那是条弯路,要先往右开,再转向左,也就是先往东开,再转向北。这辆小型休旅车开起来感觉还可以,以它的宽度来说,车身有点高,因此转弯时似乎容易倾斜,但它没倒,车子的小引擎正努力运转,车内闻起来有香水味。

        一开始由西向东的路段,算是郡里的主要道路,不过往北转后,柏油路面变得愈来愈窄,路肩也愈来愈粗糙,左右两边都有农田,一大圈、一大圈种植着某种冬季作物。放射状的洒水器正缓慢旋转,而洒水器没喷到的角落并未种植作物,全是石头地,如果以这种圆圈而非正方形的方式来种东西,平均每英亩会浪费超过百分之二十一的土地,不过李奇觉得这对土地广大而洒水系统缺乏的地方来说,应该还算满值得的。

        他在田野间继续开了四哩,经过六条路底架着邮箱的小路,那些邮箱上头全都漆了号码,而向东或向西的小路则一直延伸连接到大约两百码外的小农舍。他注意看邮箱号码,在找到奥立佛家之前放慢速度,他家的邮箱跟其他住户一样,放在两块叠在一起的8字形混凝土砖上,门牌号码是以白漆随便涂写在一块老旧的长方形夹板,再用铁丝绑在砖块上。通往他家的小路很窄,路面上有两道泥泞的车辙,两道车辙中间突起的部分杂草丛生,泥地的凹痕里有明显的轮胎纹,刚压过去没多久,痕迹又宽又深,显然是辆卡车的轮胎,在九十九元大特价的轮胎行里可找不到这种东西。

        李奇将车子转进去,在车辙中颠簸着前进,他看见在路的尽头有间隔板搭成的农舍,农舍后方有间谷仓跟一辆干净的红色卡车。卡车的车头朝外停着,前端有扇很大的镀铬水箱护栅,李奇猜想那应该是克莱斯勒的道奇公羊车款。他把车停在卡车前方,然后熄火下车。农舍跟谷仓大概都有一百年的历史了,而卡车大概才刚买一个月而已,这辆卡车装了大型hemi引擎,是四门车型,有四轮传动,还有很大的轮胎,它的价格大概比旁边这栋年久失修且快要撑不过今年冬天的房子还贵。

        谷仓的状况也没好到哪去,但门口装了新的铁环,还用一个脚踏车的U形锁穿过扣住。

        周围非常安静,只听得见远处田里洒水器缓慢旋转喷水的嘶嘶声,附近没有任何人活动的迹象,路上没有半部车,也没有狗在吠叫,空气十分平静,弥漫着浓烈的肥料味跟泥土味。李奇走到房屋前门,用手掌敲了两下门,没有回应。他又试了一次,还是没回应。他走到房子后面,发现一个女人坐在门廊的吊椅上。她长得很瘦,身上都是皱纹,穿着一件褪色印花连身裙,手里拿了个容量一品脱的瓶子,里头装着某种金黄色液体。她大约五十岁,不过这样看起来可能会被误认为七十岁,如果她去洗个澡,好好睡一觉,看起来也能像是四十岁。她一只脚压在身体下,另一脚放在地上,慢慢来回推动吊椅。她没穿鞋。

        “有什么事?”她说。

        “找杰柏。”李奇说。

        “他不在。”

        “他也没去上班。”

        “我知道。”

        “那他去哪了?”

        “我怎么会知道?”

        “妳是他母亲吗?”

        “对,我是,你以为我叫他躲起来了吗?自己去检查吧。”

        李奇没说话。女人注视着他,一边继续推着吊椅,不停来来回回,她把瓶子轻轻靠在膝盖上。“我坚持你一定要这么做,”她说:“我是认真的,进去这栋该死的房子里找吧。”

        “我相信妳的话。”

        “你为什么要相信?”

        “因为妳会要我进屋子去找,就表示他不在里面。”

        “我刚刚就说了,他不在这里。”

        “谷仓里呢?”

        “那是从外面锁上的,唯一一把钥匙在他身上。”

        李奇没说话。

        “他离开了,”女人说:“消失了。”

        “消失?”

        “我希望只是暂时的。”

        “那是他的车吗?”

        女人点点头,拿起瓶子喝了一小口。

        “所以他是走路离开的?”李奇问。

        “有人来接他,是个朋友。”

        “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快半夜的时候。”

        “去哪里?”

        “我不知道。”

        “猜看看。”

        女人耸耸肩,推动吊椅,又喝了一口。

        “大概是去很远的地方,”她说:“他到处都有朋友。也许是加州,也许是亚历桑那州,也许是德州,也许是墨西哥。”

        “这次远行是计划好的吗?”李奇问。

        女人用身上衣服的折边擦了擦瓶口,然后伸出手要把瓶子给他。他摇摇头,坐在门廊的阶梯上,老旧木板在他的重量下发出吱嘎一声。这里几乎寂静无声,不过并不是完全的安静,吊椅摇到最高处时都会发出一阵小声响,开始摆荡回原处时,门廊的木板也会有很小的吱嘎声。李奇闻得到椅垫的霉味,还有瓶子里波本威士忌的味道。

        “不管你是什么人,我就直说了,”女人说:“杰柏昨晚回家时走路一跛一跛的,鼻子也断了,我猜你就是打断他鼻子的家伙。”

        “为什么?”

        “还有谁会来找他?我猜他一定是惹上了没办法解决的麻烦。”

        李奇没说话。

        “所以他就跑了,”女人说:“那个孬种。”

        “他昨晚有打电话给谁吗?或是有人打电话给他?”

        “我怎么会知道?他每天都会打上千通电话,也接上千通电话,他的手机可是生命里最重要的东西,仅次于那辆卡车。”

        “妳有看到是谁接走他吗?”

        “某个开车的家伙,他在大路上等,不肯开进小路来,所以我没看清楚,而且当时又很暗。我只看见车头是白灯,车尾是红灯,但车子不都这样吗?”

        李奇点头。他刚才在小路上只看见一组胎痕,是那辆卡车的,在大路边等的那辆车很可能是轿车,底盘不够高,所以没办法开进来。

        “他有说会离开多久吗?”

        女人没回答,只是摇摇头。

        “他是不是很怕发生什么事?”

        “他看起来很挫折,应该说是泄气吧。”

        泄气。就跟修配厂那个红发女孩一样。

        “好吧,”李奇说:“谢了。”

        “你要走了?”

        “对,”李奇说,接着就走向车子,一边听着吊椅摆动,一边听着洒水器的嘶嘶声。他用倒车方式开回大路上,然后转往南走。

        他把车子停在雪佛兰旁边,然后走进店里,盖瑞还待在收银机后。李奇不理他,直接进了标示着禁止进入的门,红发女孩还坐在办公桌后方,她已经快把发票整理好了,右手边那叠变得很厚,左手边则只剩下一张。她让那张发票放在原处,自己往后靠在椅子上,不想把工作做完,不想出去,也可能是不想见到盖瑞。

        李奇把钥匙放到桌上。

        “谢谢妳借我车。”他说。

        “找到他了吗?”她问。

        “他走了。”

        她没说话。

        “妳看起来很累。”李奇说。

        她没说话。

        “就像没有活力,没有生气,没有热情。”

        “所以呢?”

        “昨晚妳可是生龙活虎的。”

        “我现在要工作啊。”

        “妳昨晚也是工作,也有拿酬劳。”

        “你说你会忘了这件事的。”

        “我会的。祝妳今后过得愉快,莎蒂。”

        她注视了他一分钟。

        “你也是,杰米·李斯。”她说。

        他转身离开,再次关上办公室的门,出了修配厂,然后开始往南方走回城里。

        他回到海伦·罗汀的办公室时,发现里头有四个人,一个是海伦,另外三个是陌生人。其中一位穿着昂贵的西装,他正坐在海伦办公桌后方的椅子上,海伦站在他旁边,低着头跟他谈话,这是某种紧急会议。另外两个陌生人站在窗边,看起来像在排队等着谈话,他们是一男一女,女人留着一头黑色长发、戴眼镜,男人则是没有头发,也没戴眼镜。两人都穿着便服,也都别着胸章,上面用大字体印着他们的名字。女人的胸章上写着玛丽·梅森,名字后面还有一大堆字母,显然是医学头衔,男人的名字是华伦·尼布尔,也有同样的头衔。李奇推测这两人是医生,大概是精神科的,他们身上别着胸章,看起来很像刚刚从开会现场被拉过来,不过他们似乎并未因此感到不悦。

        海伦话说到一半,抬起起头看见他。

        “各位,这位是杰克·李奇,”她说:“我原本请的那位私家侦探退出了,李奇先生答应接下他的位置。”

        这对我倒是新闻,李奇心想,但没说什么。接着海伦便语带得意地向他介绍坐在椅子上的人。

        “这位是艾伦·达诺塔,”她说:“他是专门处理退伍军人问题的律师,来自哥伦比亚特区,他应该是那里最棒的。”

        “你来得真快。”李奇对他说。

        “这是一定要的,”对方回答。“今天可是巴尔先生的重要日子。”

        “我们全都要去医院,”海伦说:“医生说他可以见我们了。我本来希望艾伦可以透过电话或电子邮件跟我们商议,不过他直接飞来了。”

        “这样对我比较方便。”达诺塔说。

        “不,是我太幸运了,”海伦说:“更幸运的是,布鲁明顿刚好有场为期一整周的精神科医师座谈会,所以梅森医师跟尼布尔医师就直接开车过来。”

        “我的专长是研究记忆丧失。”梅森医师说。

        “我的专长则是心理要挟,”尼布尔医师说:“另外也研究犯罪心理之类的领域。”

        “这就是我们的团队。”海伦说。

        “他妹妹呢?”李奇问。

        “她已经跟他在一起了。”

        “我们得谈谈。”

        “私下谈?”

        “很快就好。”

        她对其他人露出失陪的表情,然后带李奇到外头的办公室。

        “你有任何进展吗?”她问他。

        “那个女人跟其他四个家伙是受一个朋友怂恿,他名叫杰柏·奥立佛。他付给他们每人一百块钱,我猜他自己另外留了五百块。我去过他家,不过他离开了。”

        “去哪里?”

        “没人知道,有个人开车载他走了。”

        “他是做什么的?”

        “他跟那女人一样在修配厂工作,不过他还是个小药头。”

        “真的吗?”

        李奇点头。“他家后面有个谷仓,大门用个花稍的锁锁了起来,里面可能是制作冰毒的场地或是贮藏室。他花很多时间讲手机,有部卡车,价格至少是一般修配厂店员整年薪水的两倍,而且他还跟他妈住在一起。”

        “这跟他是药头有什么关系?”

        “药头跟母亲住的比例比一般人高出许多,我是在报告里读到的。”

        “为什么?”

        “这样比较方便,如果他们向人租房子,一定很难通过房东对他们做的背景调查。”

        海伦没说话。

        “他们昨晚全都吸了毒,”李奇说:“六个都是。从那女孩今天的外表看起来,大概是安非他命。她跟昨天完全不一样,整个人很无精打采,像是吸完安非他命后的宿醉。”

        “他们都吸毒?那你还真幸运。”

        李奇摇摇头。“想跟我打架,最好还是多吃点止痛药。”

        “我们能从这里看出什么?”

        “妳从杰柏·奥立佛的角度设想看看,他为了某人做某件事,一半算是工作,一半则是帮忙。这件事的酬劳是一千块钱,所以对方一定在他这条食物键的上层,这大概跟修配厂那位经理没什么关系。”

        “所以你认为詹姆斯·巴尔跟个药头扯上了关系?”

        “不尽然是扯上关系,但也许他是被某人以某个理由胁迫。”

        “这让整件事变得更危险了。”海伦说。

        “是有一点。”李奇说。

        “我们该怎么办?”

        “我们应该去医院,让梅森医师查出巴尔是不是假装失忆,如果他确实是装出来的,那么解决这件事最快的办法就是打到他说出事实。”

        “如果他不是装的呢?”

        “那就要用其他办法了。”

        “什么办法?”

        “晚点再谈,”李奇说:“我们先听听两位医师的意见。”

        海伦·罗汀开着她的车前往医院,律师艾伦·达诺塔跟她坐在前座,李奇躺卧在后座,梅森跟尼布尔开着他们早上在布鲁明顿租的车跟在后头。两辆车并排停在医院的宽敞访客停车场里之后,五个人下车在外面站了一会儿,接着便一起走向大门。

        葛里格·林斯基看着他们进医院,他的位置在停车场内离他们五十呎远处,坐在一辆凯迪拉克上,这就是杰柏·奥立佛的母亲前一天晚上见过的车,他让引擎怠速运转,拿起手机拨号,齐克先生在电话第一响就接了起来。

        “怎么样?”他说。

        “那个军人很厉害,”葛里格说:“他已经去过那男孩的家了。”

        “然后呢?”

        “什么也没发生,那男孩已经不在了。”

        “他在哪里?”

        “分发出去了。”

        “怎么说?”

        “他的头跟手丢到河里,其他部分已经压在第一街新施工路段的路基碎石下面。”

        “现在状况如何?”

        “军人跟律师在医院里,还带了另外三个人,我猜其中一个也是律师,两个是医生,我想应该都是处理这方面问题的专家。”

        “我们需要担心吗?”

        “不用,他们一定得试试看,你也知道,这里的体制就是这样,不过他们不会成功的。”

        “你得确定他们不会成功。”齐克先生说。

        医院位在市区最外缘,因此占地相当广阔,可见这里没有什么购买房地产的限制。李奇猜想,有限制的大概就是郡的预算,使得这栋建筑只有朴素的混凝土架构,而且只有六层楼。医院内外的混凝土都漆成白色,各楼层的高度也不够,不过除了这些以外,其他地方看起来就跟一般医院没两样,闻起来也跟一般医院没两样,都是腐烂味、消毒剂味,还有疾病的气味,李奇不太喜欢医院。

        他跟着另外四人穿越一道长而明亮的走廊,走廊尽头有电梯,带路的是两位精神科医师,他们在这里似乎觉得很自在。海伦·罗汀跟艾伦·达诺塔跟在他们后头,两人边走、边谈话。两位医师到了电梯口后,尼布尔直接压下按钮,接着大家都聚集在他身后,海伦·罗汀转过身,在李奇加入他们之前先拦住他,上前小声说话。

        “你听过爱琳·赫顿这个名字吗?”

        “为什么问这个?”

        “我父亲传真给我一张新的证人名单,里面加了她的名字。”

        李奇没说话。

        “她好像是军中的人,”海伦说:“你认识她吗?”

        “我应该要认识她吗?”

        海伦靠得更近,背对着其他人。

        “我要知道她知道些什么。”她低声说。

        这会让事情更复杂的,李奇心想。

        “她是检察官。”他说。

        “什么时候?十四年前吗?”

        “对。”

        “所以她知道多少?”

        “我想她现在应该是国防部的人吧。”

        “她到底知道多少,李奇?”

        他别过头。

        “全都知道。”他说。

        “怎么会?你们不是根本都没开庭吗?”

        “但她还是知道。”

        “怎么会?”

        “因为我跟她上过床。”

        她盯着他看。“快告诉我你在开玩笑。”

        “我不是开玩笑。”

        “你把一切都告诉她了?”

        “当时我们在交往,我自然会把一切告诉她,我们是同一阵线的。”

        “你们只是沙漠中两个寂寞的人而已。”

        “我们过得很愉快,在一起整整三个月,她是个好人,现在大概也还是,我很喜欢她。”

        “我不需要知道这么多,李奇。”

        他没说话。

        “这件事已经无法控制了。”海伦说。

        “她不能把那件事说出来,她受到的限制比我还多,那件事还是机密,而她还在军中。”

        海伦·罗汀没说话。

        “那她怎么会在名单上?”

        “是我的错,”李奇说:“我向你父亲提到了国防部,因为当时我不清楚他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他一定开始四处刺探,我也猜他应该会找上国防部。”

        “如果她把事情说出来,一切就完了。”

        “她不能说的。”

        “也许可以,也许她就是打算说出来,谁知道军队在搞什么?”

        电梯铃响,大家开始往门口聚集。

        “你得跟她谈谈,”海伦说:“她一定是来这里作证的,所以你得查出她会说些什么。”

        “她现在大概已经是个一颗星的将军了,我不能要她把一切都告诉我。”

        “想办法就对了,”海伦说:“套套你们的老交情。”

        “我不一定想这么做,就专业军士詹姆斯·巴尔这件事而言,我跟她可是站在同一阵线,这点妳别忘了。”

        海伦·罗汀直接转身,走进电梯。

        电梯在六楼打开,大厅内什么都没有,只看得见漆成白色的混凝土墙面,以及一扇通往气锁室的钢丝玻璃门。李奇看到门后有通往加护病房的标示,还有一男一女共两间隔离病房、两间普通病房,跟一间新生儿加护中心。他猜六楼一整层都是由州政府出资兴建的,这里让人不太舒服,感觉像是监狱与医院的完美合体,而这两种场所都不是好玩的地方。

        有个穿着矫正委员会制服的人守在接待柜台,他搜了每个人的身,让每个人都签了张同意书。接着有位医生出现,带他们进了一处很小的等待区。医生年纪三十岁左右,看起来很累,等待区的椅子材质是钢管跟绿色乙烯基,看起来很像从一九五零年代的雪佛兰汽车上拆下来的。

        “巴尔醒了,头脑也还算清楚,”医生说:“我们判断他目前状况稳定,但并不表示他完全健康,所以今天我们还是要限制他的访客人数,一次最多只能让两个人同时进去,而且我们希望各位尽量长话短说。”

        李奇看见海伦·罗汀露出笑容,他知道她为什么会笑,警方会一次派两个人进去问案,但海伦又必须以辩护律师身分在场,这样加起来就是三个人,也就是说,在医生的限制下,今天只有辩方能见到巴尔。

        “他妹妹现在跟他在一起,”医生说:“她希望你们能等他们谈话结束再进去。”

        医生离开后,海伦直接开口:“先让我一个人进去,我要向他自我介绍,然后询问他是否同意由我当辩护律师。接着,我认为应该让梅森医师看看他,然后再根据她的结论,决定接下来怎么办。”她说话的速度很快,李奇知道她有点紧张,还有些紧绷。除了他之外,大家都是这样。除了他之外,大家都没见过詹姆斯·巴尔。巴尔对他们每个人来说都是个未知的目标,他是海伦的当事人,尽管她并不怎么想接这案子。他是梅森跟尼布尔的研究对象,也许以后还会出现在学术论文上,替他们带来名望与声誉。也许他的状况是种需要命名的新现象,巴尔症候群,艾伦·达诺塔也是一样。对他来说,这或许是个值得研究的最高法院判例,说不定可以成为法律教科书里的一章,或成为法学院里的一门课,印第安那州政府控告巴尔案,巴尔控告美国政府案,大家似乎都把期望寄托在这个从未见过的人身上。

        每个人各自拿了张绿色乙烯基椅坐下,小小的等待区里弥漫着氯消毒剂的味道,而且非常安静。附近只稍微听得见管线里有水迅速流动的声音,另一个房间内也隐约有电子仪器发出脉动般的声响。虽然大家都没说话,但每个人似乎都很清楚会等很久,因此没人表现出不耐烦的样子。李奇坐在玛丽·梅森对面,端详了她一番。以专家来说,她算相当年轻,咸觉很熟情也很开朗,选择戴大镜框眼镜,好让其他人能清楚看见她的眼睛。她的眼神和蔼亲切,有种安慰人心的力量,不过其中究竟有几分是医生对病人的态度,有几分是她的真实性格,李奇就不知道了。

        “妳要怎么做?”他问她。

        “怎么评估吗?”她说:“我会先假定他应该不是装的。能让人昏迷达两天的严重脑部伤害,几乎都会造成失忆症,相关的许多数据很久以前就有了。接着我只要看着病人就会知道,真正的失忆症患者会对自己的状况非常不安,觉得十分迷惘和惊恐,你能看得出他们是真的想记起以前的事。如果是假装的,情况就不一样了,你会发现他们刻意躲开有问题的那几天,在心理上逃避现实,有时候他们甚至在生理上也会做出反应,通常从一些特定的肢体动作就看得出来。”

        “听起来有点主观。”李奇说。

        梅森点头。“基本上是很主观没错,要证明对方是假装的,其实非常困难。你可以用脑部扫描显示不同的大脑活动,但扫描的结果也还是非常主观,催眠偶尔也很有效,不过法庭上一般都对这种方式敬而远之。所以呢,是的,我的工作就是用个人意见来评估而已。”

        “那么检方会找谁?”

        “就是找我这种人,我两边都帮过。”

        “所以就是各说各话了?”

        梅森再点点头。“通常是看谁的头衔比较长,陪审团就比较会听谁的话。”

        “妳的头衔很长。”

        “比大多数人要长。”梅森说。

        “他会忘掉多少事?”

        “至少过去好几天的事。如果他是在星期六受到创伤,我想他应该不太可能记得星期三之后的事,而在星期三之前,则会有一段模糊时期,他只能记得这时期里的某些事,而记不起其他事。不过这是最保守的估计,我见过忘记好几个月的,有些时候病患甚至没有昏迷,光是脑震荡就会引起这种症状。”

        “失去的记忆会再回来吗?”

        “如果是前段的模糊时期,那就有可能,他或许能从最后记得的那件事开始往前回想,然后依序记起先前几天的事,或许还能记起先前发生过的一些小插曲。不过如果他要往后回想,那就困难多了。假如他记得最后一次吃午餐的细节,那么他最多大概可以回想到晚餐的事,假如他记得自己去看电影,最后或许能回想起自己开车回家,我们很难找出明确的界线,一般来说,他应该可以记起最后一次上床睡觉之前的事。”

        “他会记得十四年前的事吗?”

        梅森点头。“他的长期记忆应该不会受损,每个人的大脑都不一样,对长期的定义也不同,因为记忆要从大脑某部分搬移到另一部分似乎是种化学作用,生物物理学对这种现象还不是非常清楚。现在大家都喜欢用电脑比喻人脑,但他们完全错了。人脑可不是硬盘跟随机访问内存,而是完全有机的,这种状况就像将一袋苹果丢下楼梯,有些会撞伤,有些不会。不过我认为对任何人来说,十四年都算是长期。”

        她说完话后,等待区又回复一片沉默。李奇听着远处仪器发出的脉动声,他猜这是脉搏的节奏,而那部仪器则是在监控或维持着病人的心跳,跳动的节奏大约是每分钟七十下。这样的声音给人一种平静感,他很喜欢。后来,走廊另一头有扇门开了一半,萝丝玛莉从那个房间走了出来。虽然她洗了澡,头发也梳理过,可是整个人显得很瘦弱、很疲累,而且还失眠,看起来比前一天老了十岁。她在门外静静站了片刻,然后向左右两边张望,再缓缓朝等待区走来。海伦·罗汀站起来上前迎接她,两人站着低声交谈了一会儿。李奇听不见她们在谈什么,不过他猜应该是互相告知状况,先是巴尔的病情,再来是法律上的问题。谈完之后,海伦便扶着萝丝玛莉的手臂,带她过来见其他人。萝丝玛莉先看看两位精神科医师,接着是艾伦·达诺塔,最后再看李奇。她没说话,直接走向看守人员的柜台,一路上完全没有回头。

        “她在躲避,”尼布尔说:“我们是来弄清楚她哥哥在生理上、心理上、法律上的问题,这是种侵入性的探访,而且不受欢迎。如果她认同我们,就表示她认同哥哥陷入了有罪的危险处境。”

        “也许她只是累了。”李奇说。

        “我要进去见他了。”海伦说。

        她穿过走廊,进入萝丝玛莉刚出来的房间,李奇一直看着她,听到门关上之后,才转身面对尼布尔。

        “以前见过这种事吗?”他问。

        “你是指胁迫?那你见过吗?”

        李奇笑了。他遇过的每一位精神科医师都喜欢用问题来回答问题,也许这就是他们在学校里学的第一个技巧。

        “我见过很多。”他说。

        “可是?”

        “严重的威胁通常都会有更明显的迹象可循。”

        “威胁他妹妹的安全还不够严重吗?我相信这是你自己的假设。”

        “她没被绑架,没被关在某处,他大可安排好保护她的措施,或者叫她离开城里。”

        “完全正确,”尼布尔说:“我们只能断定有人指示他不得这么做,显然对方叫他别试着保护她,就让她像现在这样毫不知情,也毫无防备。因此我们知道这股胁迫的力量非常强大,而他更清楚这股力量有多强大。比较起来,他是多么无力,每一天都是如此,他一定只能活在深深的恐惧之下,感到十分无助,也因为自己这样的顺从而对妹妹感到内疚。”

        “你见过一个理性的人因为害怕而做出难以想像的事吗?”

        “见过。”尼布尔说。

        “我也是,”李奇说:“见过一、两次。”

        “威胁他的人一定是个没人性的怪物,我本来以为会推动或促使他做出那种事的是其他因素,有可能是因为他最近跟某人交往,非常依赖这个人,对这个人很着迷,有想要取悦、感动、被认同与被爱的渴望。”

        “你是指女人?”

        “不,你不会用杀人这种方式来取悦女人吧,这通常会造成反效果。对方是个男人,很有魅力,但不是性欲上的,而是具有某种强迫力量。”

        “首脑及副首脑。”

        “完全正确,”尼布尔又说一次。“就算他还有最后一丝不情愿,只要他们威胁伤害他妹妹,他就没辙了。或许巴尔先生从头到尾根本就不知道这项威胁是开玩笑或认真的,但他还是选择乖乖遵从。人类行事的动机非常复杂,大多数人其实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做了某件事。”

        “那当然。”

        “你知道自己选择做某件事的理由吗?”

        “有时候知道,”李奇说:“其他时候完全不知道。或许你能告诉我。”

        “我通常要价很高的,所以我才能偶尔像这样免费帮忙。”

        “或许我可以每周付你五块钱,就像租金。”

        尼布尔笑了,同时露出犹豫的神色。

        “呃,这个嘛,”他说:“还是不了。”

        等待区再度安静下来,整整十分钟都没人说话。达诺塔将双脚伸开,打开公事包放在膝上,处理里头的文档。梅森闭上眼睛,有可能睡着了。尼布尔睁着眼睛发呆。他们三个显然都很习惯等待,李奇也是,他当了十三年宪兵,很清楚宪兵的格言是动作快且耐心等待,而不是协助、保护、防守。他将注意力移到远处仪器发出的心跳声,就这样打发时间。

        葛里格·林斯基将车子转了方向,从后视镜监视医院大门。他暗自打了个赌,认为六十分钟内什么事也不会发生。至少六十分钟,但不会超过九十分钟。接着他设想了等一下行动的优先级,以防他们不是全部一起出来的话,他应该忽视哪个人,然后跟踪哪个人?最后他决定不管是谁,紧跟着落单的人就对了,他认为最有可能落单的是那个军人,他猜律师跟医师会直接回办公室,他们的行为模式很好预测,但那个军人就不一定了。

        海伦·罗汀在十五分钟后从詹姆斯·巴尔的病房出来,直接走向等待区,大家都看着她,她则看着玛丽·梅森。

        “换妳了。”她说。梅森站起来,穿过走廊,什么东西也没带,没带公事包、没带纸也没带笔。李奇看着她关上巴尔病房的门,然后靠在椅子上,静静地等。

        “我喜欢他。”海伦对大家说。

        “他的状况如何?”尼布尔问。

        “很虚弱,”海伦说:“他被揍得很惨,看起来像被卡车辗过。”

        “他的脑袋清楚吗?”

        “他说话很有条理,可是什么都不记得了,我认为他不是装出来的。”

        “他忘了多久之前的事?”

        “我无法判断,他记得自己听过棒球赛广播,而这可能是上星期或上个月的事。”

        “或是去年。”李奇说。

        “他愿意让妳担任辩护律师吗?”达诺塔问。

        “口头上答应了,”海伦说:“不过他没办法签名,因为他的手被铐在病床上。”

        “妳有向他说明控告的内容以及警方找到的证据吗?”

        “我一定得告诉他,”海伦说:“他想知道我为什么要当他的律师。”

        “然后呢?”

        “他认为自己有罪。”

        所有人沉默了片刻。接着,艾伦·达诺塔关上他的公事包,把它从膝上拿到地上,然后迅速坐直身子,所有动作一气呵成,非常流畅。

        “欢迎来到灰色地带,”他说:“好的法律就是从这个地方产生的。”

        “一点也不好,”海伦说:“至少到目前为止一点也不好。”

        “我们绝对不能让他接受审判,是政府自己的疏失害他受伤,现在又想审判他,夺走他的生命?我可不这么想。他连那天发生了什么事都记不起来,怎么可能答辩?”

        “我父亲会气炸的。”

        “一定的,所以我们得阻止他。我们要直接上联邦法院,因为这是跟人权法案有关的争议,先到联邦法院,接着到上诉法院然后是最高法院,这就是流程。”

        “这是个很长的流程。”

        达诺塔点点头。

        “三年,”他说:“前提是我们得够幸运。跟我们这件案子最相似的是威尔森案,当时他们花了三年半才解决,几乎快四年。”

        “而且我们也不保证能赢,我们有可能会输。”

        “如果是这样,那我们就只能在将来的审判中尽力而为了。”

        “我没办法。”海伦说。

        “怕自己的才智不够吗?我听说的海伦·罗汀可不是这种人。”

        “我没办法想出好的战术与策略,而且我也没资金。”

        “有些退伍军人协会可以提供金钱上的援助,再怎么说,巴尔先生曾为国效力,而且还是光荣退伍。”

        海伦没对这句话提出辩驳,只是往李奇的方向看了看。李奇没说话,别过头看着墙壁,心想:难道这家伙又要躲掉杀人罪?第二次?

        艾伦·达诺塔在椅子上动了动身体。

        “还有一个办法,”他说:“从法律角度来看,这办法可能不是很好,但至少能解决问题。”

        “是什么?”海伦问。

        “把幕后主使交给妳父亲。从现在这种局势看来,能抓到半个坏人总比什么都抓不到好,而且那个幕后主使还是个大坏蛋。”

        “他会接受吗?”

        “妳应该比我更了解他,不过要是他不接受,那他就是个笨蛋,光要让巴尔先生踏进法庭,上诉的流程至少就要花他三年时间。再说,每个称职的检察官都希望能抓到更大的鱼吧。”

        “关于幕后主使的事还只是推论,”她说:“我们甚至连最基本的线索都没有。”

        “妳自己选吧,”达诺塔说:“但无论如何,妳都不能让巴尔接受审判。”

        “还是一步一步来吧,”海伦说:“先听听梅森医师怎么说。”

        梅森医师二十分钟后回来。李奇观察她走路的样子,从她的步伐、眼神跟表情看得出来,她已经做出了判断,而且是百分之百确定,没有任何怀疑与顾虑,完全没有。她坐下来,顺了顺裙子。“永久性逆行失忆症,”她说:“完全不是装的,这是我见过最明确的案例。”

        “遗忘的范围呢?”尼布尔问。

        “从大联盟的比赛结果就能查出来,”她说:“他最后记得的是某场红雀队的比赛,不过我推测,从今天往回推,他至少忘了过去一星期内的事。”

        “包括上星期五。”海伦说。

        “恐怕如此。”

        “好吧,”达诺塔说:“就这样了。”

        “很好,”海伦说。她从椅子上起身,其他人也跟着站起来,全都转身面向出口,而李奇不确定他们动作这么一致是刻意还是无意的,但显然他们全都背向巴尔,这也是一种象征,表示他已经从人变成医学上的标本,也变成一个受争议的法律议题。

        “你们先走吧。”他说。

        “你要留下来?”海伦问。

        李奇点头。

        “我要去看看老朋友。”他说。

        “为什么?”

        “我十四年没见过他了。”

        海伦从团体中走出来靠近他。

        “不,我是问你想干嘛?”她压低声音问。

        “别担心,”他说:“我不会关掉他的维生器。”

        “我希望你不会。”

        “我不能这么做,”他说:“我可没有充足的不在场证明,对吧?”

        她在原处站了一会儿,什么也没说,然后才走回去找其他人。他们全部一起离开了,李奇看着他们在柜台办好手续,走出门口到了电梯大厅,便直接转身走向詹姆斯·巴尔的病房。他没敲门,只在门外稍停一下,就直接转动手把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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