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奇曾经读过,帆船鞋是个游艇驾驶发明的,目的是为了让鞋子在湿滑甲板上有更好的抓地力。那人拿了一双普通的平底运动鞋,然后用一把剃刀在鞋底橡胶上割出许多小沟纹。经过实验,他发现紧密的横向波浪状沟纹效果最好,这种纹路就像轮胎一样极具抓地力。一项新的产业就此发迹,帆船鞋风格从游艇流行到码头,再从码头流行到船坞,接着流行到海滩边的木板路上,然后是夏天时的人行道上。现在,帆船鞋已随处可见。李奇不是很喜欢这种鞋,因为它们又薄又轻又不坚固。
不过它们很安静。
李奇一踏出酒店逃生门就看见那个穿皮衣的家伙了,要不注意到他还真难,他在三十码外,几乎跟李奇平行,街上又到处有明亮的路灯。李奇往左扫视时就清楚看见他了,还看见他立刻做出反应,停下脚步,简直在表明自己就是敌人。李奇开始往前走,一边仔细检查刚才在黑夜中看到的那幅景象。这家伙是哪种敌人?李奇闭上眼集中精神,就这样走了两三步。
普通白种人,身高中等,体重中等,满脸通红,金发在街灯照耀下染成橘黄色。
是不是警察?
不是。因为他身上穿着那件外套。材质是栗色皮革,有双排扣,看起来四四方方,他的肩膀成了直角。那件外套在白天看起来一定是淡红褐色,而且很光滑,带有光泽,不是美式的,也不是那种在皮衣特卖店能买到的东西。这是异国风格,来自东欧,就跟广场上那个怪老人穿的西装一样。价格不便宜,应该来自俄罗斯、保加利亚、爱沙尼亚之类的地区。
所以,不是警察。
李奇继续走,不让自己的脚步发出声音,同时专心注意后方四十码的动静。对方的步伐较短,鞋底较厚,皮衣发出拍打声,鞋子踩到砂砾时发出微弱的嘎吱声,占了鞋跟四分之三的橡胶底在地面发出砰砰声。这个人不是查理,没有人会说他体型很小,他并不是大块头,但绝对不是小个子,而且头发不是黑色。这也不是杀了那女孩的人,他的块头还不够大,所以,又要再加上一个人。对方的组织不是四个人,而是至少有五个人,或许更多。
计划呢?
这家伙有带武器吗?也许有,但只是一把手枪,他没带更大的武器。李奇并不担心自身安危,因为他是个移动目标,离后面那个带手枪的家伙一百二十呎远。手枪是室内用武器,到了街上就没什么效果了。平均来说,手枪大概只能成功击中十二呎内的目标,而他跟对方之间是这段距离的十倍。而且在这么安静的夜里,他能听见对方上膛的声音,有足够时间反应。
所以计划是什么?他是很想往回跑,解决那个家伙。这很有趣,也是为了报复。李奇喜欢报复。先报仇,这是李奇的信条。让他们知道自己碰上了什么样的对手。
或许吧。
或许他不会这么做,或许等晚点再说。
他继续走,不让脚步发出声音,维持稳定的速度,他让后面那个人跟着他的节奏走,就像催眠一样。左脚,右脚,左脚,右脚。他将脑中放空,听着后方远处的脚步声。他将注意力集中,专心聆听。脚步声很微弱,但还是察觉得到。嘎吱,嘎吱,嘎吱,嘎吱。左脚,右脚,左脚,右脚。就像催眠一样。他听见手机的拨号声,十次非常微小的响声,安静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从微风中依序传进他的耳朵。
他随便找了个路口转弯,继续走着。左脚,右脚,左脚,右脚。街上空无一人,上班时间一过,闹区就变得像个死城。想成为一座充满生气的都市,这个地方还有好一段路要走,这是一定的。他继续走,听着四十码后方模糊的低语声。对方在讲手机。你在跟谁说话呢,朋友?他继续走,在下一个街角停住,往右边瞄了一下,然后向左转进一条又宽又直的大马路,到了一栋四层楼建筑后方。
他拔腿就跑,五步,十步,十五步,二十步,速度很快但很安静,经过第一条巷子,然后转进第二条。他蹲进阴影中,躲在一道灰色双扇门边,这大概是戏院或电影院的逃生门。他趴在地上,那家伙已经习惯跟踪直立目标,因此视线会本能地看着离地六呎高的地方,不会注意地面附近的东西。
李奇静静等着。他听见对面人行道上有脚步声。那家伙看着他的猎物从左边人行道转进另一条路左边的人行道,所以他会出于下意识只注意左边的情况,而不是右边。他一开始会先找寻巷子里有没有六呎高的人影,并且留意左边的门户。
李奇静静等着。脚步继续走,愈来愈近了。接着,李奇看到了那个人,他站在左边的人行道上,移动得很慢,看起来不确定自己该怎么办。他看看前面,看看左边,然后又往前看。他拿着一支手机贴近耳朵,停下脚步,站在原地不动。他往右回头看着对街。要检查吗?
要。
那人像只螃蟹一样往斜后方移动,一边面对前方的路,一边检查右手边的人,有如身处一部倒转的影片中,就这样离开李奇的视线。李奇轻轻站起来,退到巷子最深处,进入完全的黑暗中。他发现墙边有根很粗的厨房通风管,于是躲到后头,蹲伏在地静静等待。
他等了很久,脚步声才重新出现,回到人行道上,进了巷子。对方的速度很慢,脚步很轻,动作也很谨慎。那人踮起脚尖,鞋跟不再发出声音,现在只听得见皮革鞋底在地面的摩擦声。那双鞋轻微地沙沙作响,在巷子的墙壁间发出回声。对方走近了。愈来愈近。
近得可以闻出身上的味道。
古龙水味,汗水味,皮革味。他停在距离李奇四呎远处,无助地注视着一片黑暗。李奇心想:再往前踏一步,你就要成为历史了,朋友。只要多走一步,你就玩完了。
他转过身,往回走到街上。
李奇站起来,开始跟踪他,动作敏捷安静。角色互换。现在我在你后面,该是猎杀猎人的时候了。
李奇的体型比一般人大多了,因此在某些方面就显得很不灵活,不过他还是能在必要时放轻脚步,而且他的隐匿追踪技巧也一直很高明。这是长期练习出来的技能。跟踪目标时,最重要的就是要谨慎,同时也要能预测。你得知道猎物何时会放慢速度,停下脚步,回头察看。如果你不知道,那就得更加谨慎了,最好是躲起来,然后多保持十呎的安全距离。
穿皮衣的人搜索着街道两边的每条巷子跟每扇门,检查得不是很确实,但还算可以。他检查完后就往前走,犯了这种还算可以的人都会犯的错误:我还没搞砸,他一定还在前方某处。他打了两次手机,声音很小,不过明显听得出他很激动。李奇在他后方的阴影间悄悄移动,保持足够距离,因为他们已经快走到大马路底明亮的灯光下了。那人搜查的速度愈来愈快,愈来愈粗略,一方面感到无助,一方面也恐慌了起来。他在离下个路口二十呎处停步,站着不动。
然后就放弃了,就这样直接放弃。他站在人行道中央,听着电话,回复了几句,接着将手臂垂到两侧,不再坚持。他看起来有些垂头丧气,开始往前走,速度很快,也发出够大的声音,就像个只想赶快从A点走到B点的人。李奇等了够长时间,确定这不是陷阱,才起步跟了上去,在阴影间穿梭移动。
拉斯金经过运动酒吧的门,继续往前走,他看见林斯基的车就停在远处,还有钱科的车。那两辆凯迪拉克前后紧邻着停在街边等他,等待着失败,等待着他这个外表普通至极的人。好吧,我来了,他心想。
不过林斯基表现得还算客气,这大概是因为苛责齐克先生的手下,就等于苛责齐克先生本人,他们没人敢这么做。
“他可能转错弯了,”林斯基说:“也许他根本不是要去那条街,所以从巷子跑掉了,要不然就是进了某条巷子去方便一下,等他出来后已经在你后面了。”
“你有检查后方吗?”维拉迪问。
“当然有。”拉斯金撒了谎。
“现在怎么办?”钱科问。
“我要打给齐克先生。”林斯基说。
“他会不高兴的,”维拉迪说:“我们差点就跟上那家伙了。”
林斯基拨了号码,告知坏消息,然后等待回应。拉斯金看着他的脸,不过他的表情总是不露痕迹,这是长期练习出的技能,也是维生的必备技巧。电话很快讲完,回应很短,他猜不出是什么,只听得见话筒中传出的微弱声响。
林斯基挂断电话。
“我们继续找,”他说:“从拉斯金最后看到他的地点开始,搜查方圆半哩之内,齐克先生会派索科罗夫过来,他说我们五个一定能达成目标。”
“我们什么也没达成,”钱科说:“只有累得要命,还不能睡觉。”
林斯基举起手机。“那你打给齐克先生跟他说。”
钱科没说话。
“你负责北边,钱科,”林斯基对他说:“维拉迪,你去南边。拉斯金,回东边去。我来找西边。等索科罗夫过来,他就可以随时支持我们。”
拉斯金尽快地往东循原路回去。他看出齐克先生的意图了,他最后一次见到李奇是十五分钟前,像那样偷偷摸摸、谨慎移动的人,是不可能在十五分钟内走超过半哩的。所以,依据最基本的逻辑推理,他们知道李奇在哪里,就在这个直径一哩的圆形范围内。他们刚刚找得到他,等会儿一定也能再找到。
他穿越那条又宽又直的大马路,然后往南转向高架公路,沿着来时的路回去。他经过高架公路下方,朝着位在下个转角的空地走去,他靠近墙面转弯。
接着那堵墙就倒在他身上。
至少他感觉起来是这样。他的后面猛烈挨了一击,使他跪倒在地,两眼发黑。他又挨了一记,然后昏了过去,正面往前倒在地上,在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他感觉到有只手伸进他的口袋,偷走了他的手机。
李奇手里带着还有点温热的手机回到高架公路下方,把肩膀靠在一根和汽车旅馆房间一样宽的混凝土柱子上,然后绕着柱子移动,让身体处在阴影中,再将双手伸到远处一盏路灯传来的光线下方。他拿出印有艾默森电话的半张名片,在手机上拨号。
“喂?”艾默森说。
“猜猜我是谁?”李奇说。
“这不是游戏,李奇。”
“那只是因为你输了。”
艾默森没说话。
“我有多容易找?”李奇问。
没有回应。
“有纸笔吗?”
“当然有。”
“那就听好了,”李奇说。“把我说的记下来。”他背出那两辆凯迪拉克的车牌号码。“我猜其中一辆车曾在星期五之前进过停车场,将交通锥留在那里。你应该要追踪这两组车牌,检查监视器影片,然后查明之间的关系,你会发现某个至少有六名成员构成的组织。我听到一些名字:拉斯金跟索科罗夫,他们似乎是最低级的手下,接着是钱科跟维拉迪,而维拉迪看起来就像杀了那女孩的人,他的块头像房子一样大。另外还有个阶级比较高的,不过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他差不多六十岁,脊椎有旧伤。他跟他的老大讲电话时,称老大为齐克先生。”
“那些都是俄国人的名字。”
“你这么认为?”
“除了齐克之外,但谁会用齐克这种名字?”
“不是齐克,是齐克先生。这是一整个词,被拿来当成名字用。”
“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自己去查,多看点历史书吧。”
电话里安静片刻,有写字的声音。
“你应该投案的,”艾默森说:“跟我面对面谈谈。”
“时候还没到,”李奇说:“把你的工作做好,我就考虑一下。”
“我正在做我的工作,追捕逃犯。你杀了那女孩,凶手才不是那个像栋房子一样的大块头。”
“还有一件事,”李奇说:“我认为那个叫钱科的家伙应该也叫查理,他是詹姆斯·巴尔的朋友。”
“为什么?”
“他的外表符合描述:个头小,皮肤黑,还有一头刷子一样的短黑发。”
“詹姆斯·巴尔有俄国朋友?我们没有查到啊。”
“我刚说过,做好你的工作就是了。”
“我们正在做,没人提到他有俄国朋友。”
“他的口音听起来很美式,我认为他跟星期五那件事有关,也就是说,这整个组织都牵涉其中。”
“他们跟这件事是什么关系?”
“我不知道,不过我打算查清楚,明天我会再打给你。”
“你明天就会入狱了。”
“就像我现在一样吗?你作梦,艾默森。”
“你在哪里?”
“附近,”李奇说:“好好睡吧,警探。”
他挂断电话,将艾默森的名片放回口袋,接着取出海伦·罗汀的号码。他拨了号,同时沿着混凝土柱绕进更黑暗的角落。
“喂?”海伦·罗汀说。
“我是李奇。”
“你还好吗?有个警察就在我门外。”
“正合我意,”李奇说:“我猜也正合他意,他这样加班大概能领每小时四十块钱钟点费。”
“他们在六点新闻上播出你的画像,这可是条大新闻。”
“不用担心我。”
“你在哪里?”
“自由自在的,而且有了进展。我看到查理,还把他的车牌号码告诉了艾默森。妳有进展吗?”
“不算有,我只查到五个不相干的名字,看不出为什么会有人叫詹姆斯·巴尔杀掉他们其中任何一位。”
“妳得找法兰克林帮忙,他会帮妳做背景调查。”
“我要妳帮我查肯塔基州的那个地址。”
“肯塔基州?”
“就是巴尔去打靶的地方。”
李奇听见她放下话筒,翻查文档,接着她又拿起电话,念出一个地址。李奇完全没听过这地址,地址依序是路名、城镇名、州名,以及邮递区号。
“肯塔基州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海伦问。
李奇听见街上有辆车,正从他左方接近,速度不快。他绕过柱子察看。是辆警车,而且车灯关着,在路上搜索,前座的两个警察正伸长脖子往左右张望。
“该走了。”他说。他挂断电话,将手机放在柱子底座。任何一支手机每隔十五秒就会回传信号给基地台,就像发条一样规律,而艾默森只要从来电显示得知这支电话的号码,就能从信号追踪出他的位置。于是李奇将电话丢在地上,往西进入离地四十呎的高架公路底下。
十分钟后,他已经到了黑色玻璃高楼后侧的对街,站在高架公路的阴影中,面对着地下停车场斜坡。街边停着一辆空着的警车,看起来静止而冰冷。稳稳地停着,好像已经在那里待了一段时间。是守在海伦门口的那个警察,李奇心想。他过了街,走下斜坡,进入地下停车场,混凝土墙面全都漆成白色,也全都脏了,天花板上每隔十五呎就有明亮的日光灯,每盏灯的距离有点远,使得地面上都是亮一块暗一块。李奇沿着墙边走时,觉得自己好像在穿越一个接一个明亮的舞台。天花板很低,到处都看得见支撑着整栋大楼的正方形粗柱。服务区在停车场正中央,整个空间既冰冷又安静,纵深约四十码,宽度大概要乘上三倍。
纵深四十码。
就跟第一街上的停车场新扩建区一样,李奇转身将背贴在前墙上,然后直接走向后墙。三十五步。到底之后,他就像是在游泳一样转了个身,再往回走。三十五步。他斜穿过停车场到远程角落,那里很暗。接着他穿过两辆NBC的厢型车,找到那辆他猜测是安·雅尼开的福特野马。这辆车很干净,散发出光泽,刚打过蜡,因为车盖是敞篷式,所以车窗比较小,挡风玻璃十分倾斜,而且染成深色。
他试试乘客座的门,锁着。于是他绕到另一边试驾驶座的门,没锁。他注意一下四周,然后打开车门。
没警报声。
他探身进车里,按下开锁钮,接着就听到三个重叠的喀哒声从两边车门以及后车厢传出。他关上驾驶座的门,走到后车厢,备胎压在底层之下,而中央空心部分摆着千斤顶,还有一根可用来操作千斤顶跟拆轮胎的金属扳手。他拿走扳手,关上后车厢,然后绕到乘客座旁打开门坐进去。
车内有香水跟咖啡的味道,他打开置物箱,发现一叠地图以及一本尺寸跟随身日志差不多的小型皮面文档夹,文档夹内有张保单和一份行照,两份数据都是登记给住在印第安那州本地住址的珍宁·萝娜·安·雅尼小姐。他将文档夹放回,关上置物箱,然后找到正确的调整杆,把座位调到最低。他将椅背一路往后压,但幅度不是很大,他再把座椅尽量往后移,挪出双脚的空间。他把衬衫拉出裤头,将扳手放在膝上,接着往后躺,伸展一下身体。他大概还要等上三个钟头,所以他试着入睡。能睡就尽量睡,军中的老习惯。
艾默森首先联系电话公司,向对方确认他来电显示的号码是支手机。这支手机的契约登记在一家叫印第安那州专业服务的公司名下,于是艾默森吩咐一个菜鸟警探追查这个公司,并要电话公司追踪发话位置。两方进度不太一样,印第安那专业服务公司是个死胡同,因为这公司由百慕达群岛的一间海外言信托所持有,而且没有地址。不过电话公司向他回报,那支手机没有移动,同时有三个基地台都捕捉到信号,这表示拨电话的人一定在城里,可以用三角定位轻易找出发话位置。
萝丝玛莉·巴尔哄了许多好话,总算说服医院六楼的柜台让她在非探访时间进去看她哥哥。不过她进入他的病房时,发现他已经睡熟了,刚才那番唇舌都白费了。她在病房里坐了三十分钟,可是他没醒来。她看着监测器屏幕,他的心跳有力而规律,呼吸也很正常。他还是上着手铐,头部也仍旧固定住,但他的身体十分平静,动也不动。她检查他的病历,确认医护人员有好好照顾他。她看见医生潦草的字迹写着:疑似早发性PA?她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而且在这种时刻,她也找不到愿意向她说明的人。
电话公司将手机发话地点标示在一张大比例市区地图上,传真给艾默森。艾默森撕下传真后,花了五分钟想把事情弄清楚。他本来以为会看见三道箭头一同指着某家旅馆、酒吧或餐厅,结果标示的位置却是高架公路下方的一处空地。他脑中顿时出现一幅短暂的画面,看见李奇挤在一个纸箱里睡觉,后来他才推测李奇应该是把这支电话丢弃在现场,而他派出的警车在十分钟后也确认了这个结果。
基于办案进程,他还是打开电脑,输入李奇刚才告诉他的车牌号码,结果查到两辆新型凯迪拉克,都是黑色,都登记在印第安那专业服务公司名下。他在纸上写下查无线索,然后将纸收进文件夹。
每次一听到电梯马达开始运转,李奇就会醒来。他会听着缆线在电梯井里发出的嗖嗖声,还有电梯移动时的隆隆声。前三次都是虚惊一场,只是些在办公室上了一整天班的普通人要回家而已。每隔四十分钟左右,就有人独自搭电梯下来,疲累地走向自己的车子,然后驾车离开。李奇闻了三次从冰冷排气管飘出的臭气,停车场内接着安静了三次,而李奇也这样醒来又睡了三次。
到了第四次,他不睡了。他听见电梯开始运作,看看手表,十一点四十五分,好戏上场。他静静等,听着电梯门打开。这次走出来的,不再是某个穿西装的家伙,而是一大群人,差不多八到十个,很吵,是NBC十一点新闻的整组工作人员。
李奇在座位上压低身体,将扳手藏到衬衫的衣摆下,金属抵着他腹部的皮肤,感觉很冰冷,他往上注视着车顶内衬的纤维质料,静静等待。
有个穿着宽松牛仔裤的大个子从黑暗中经过,离福特野马前保险杆不到五呎。他留着一脸蓬乱的灰胡子,身上穿着一件死之华合唱团的t恤,外面再套一件破掉的羊毛衫,不像是上镜头的,可能是个摄影师。他走向一辆银色小卡车,开门爬了进去。接下来是个穿着鲨皮西装、脸上化着橘黄色妆的男人,他的头发整理得很好,还有一口洁白的牙齿,很明显就是上镜头的,也许播报气象或运动新闻,他从敞篷车另一侧经过,进了一辆白色福特轿车。接着有三个女人一起过来,都很年轻,穿着便服,也许是导播、场务跟画面处理人员。她们从敞篷车的后车厢和一辆采访车之间挤过,使得车子震动了三次。然后她们就分散开来,走向自己的车。
又来了三个人。
然后就是安·雅尼。
李奇一直到她要伸手要拉车门握把时才认出她来。她暂停动作,对另一个人喊了几句,听到对方回应后,又说了些话,才把车门打开。她臀部先进来,接着再转动身体低下头。她穿着一件旧牛仔裤和一件新的丝质上衣,上衣看起来很贵。李奇猜她刚播完新闻,不过坐的是主播台,镜头只会照到上半身。她的头发喷了发胶,看起来很硬。坐进来后,她关上门,然后往右看。
“保持安静,”李奇对她说:“否则我就开枪。”
他用藏在衬衫底下的扳手戳着她,这支扳手有半吋宽,而且又长又直,看起来的确很像手枪。她惊恐地盯着它,从只有两呎的距离面对面看,她比电视上瘦,也比电视上老。她的眼睛周围有细纹,化了很厚的妆,不过非常漂亮,五官完美得令人不可置信,非常鲜明生动,而且比一般人的五官要大,就跟大部分上电视的人一样。她的上衣有领子,可是解开了三颗纽扣,正经中又带着性感。
“双手放在我看得到的地方,”李奇说:“放在膝盖上。”他不希望她按下警报器。他开过很多新型福特汽车,每辆车的遥控器上都有个小红钮,他猜这颗钮会引发车子的警报器。
“只要坐好,”他说:“别轻举妄动,不会有事。”
他按下旁边的钮,将车门锁起来。
“我知道你是谁。”她说。
“我也知道妳是谁。”他说。
他握着扳手不动,静静地等。安·雅尼坐着不敢动,双手放在膝上,呼吸很急促,同事在附近的车都发动后,她也显得愈来愈害怕。停车场里飘着排气管喷出的蓝色烟雾,大家一个接一个开走了,没有人往回看,毕竟他们已经辛苦了一整天。
“保持安静,”李奇又说一次提醒她。“不会有事的。”
雅尼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身体十分紧绷。
“不要,”李奇说:“什么都别做,否则我会扣下扳机,妳会有枪伤,我可能会打在大腿上,妳会流血二十分钟后才死,那可是非常痛苦的。”
“你想干嘛?”雅尼问。
“我要妳安静坐好,再等几分钟就行了。”
她紧咬着牙,安静坐好。最后一辆车开走了,是那辆白色福特。开车的是那个头发很整齐的人,要不是报气象就是报体育新闻。他转弯时,轮胎在地面发出尖锐的摩擦声,加速开上斜坡时,引擎也发出高速运转的噪音。不久后,这些声音都消退了,停车场内也完全安静下来。
“你想干嘛?”雅尼又问一次。她的声音很微弱,眼睛睁得很大。她在发抖,她想到强暴、谋杀、折磨、分尸。
李奇打开车顶的小灯。
“我想让妳得到普立兹奖。”他说。
“什么?”
“或是艾美奖,或是妳这种人能得的任何奖。”
“什么?”
“我要妳听个故事。”他说。
“什么故事?”
“上星期五那件事,”李奇说:“实情并不是大家以为的那样。”
“我要下车了。”雅尼说。
“不,”李奇说:“我会下车。如果吓到了妳,我道歉。不过我需要妳的帮忙,而妳也需要我帮忙。所以我会下车,妳可以把车门锁上,发动引擎,把脚踩在煞车上,然后把车窗打开一吋,我们可以透过窗缝交谈,妳随时想离开都行。”
她没说话,只是注视前方,好像不看他就能让他消失一样。他打开车门,下了车,再转身轻轻将扳手放到座位上,然后关上门,站在原地。他把衬衫扎好,听见她的车门锁喀哒一声。她发动引擎,红色煞车灯亮起,她的脸消失在阴影中。他听见传动设备移出停车档,她将排档杆拉到前进档时,经过了倒车档,车尾的倒车灯因些而闪了一下。接着她的煞车灯熄了,引擎也发出轰鸣,车子迅速在空荡的停车场内转了个大弯,轮胎发出吱吱声,那是抓地力强的橡胶在光滑混凝土地面上的摩擦声,尖锐声音回响着,她朝着出口斜坡加速。
然后踩下煞车。
敞篷车前轮停在斜坡底部。李奇走过去,稍微弯下腰,这样才能从小后车窗看进车内。没有手机,她就这么坐着,两眼注视前方,双手放在方向盘上。煞车灯发出明亮的红光,亮到让人觉得刺眼,两侧排气管喷出气流往后飘出白烟,水滴掉到地上,形成两个非常小的水洼。
李奇走到她的车门边,保持三呎距离,她将车窗打开一吋半,他蹲下来,好看见她的脸。
“我为什么需要你帮忙?”她问。
“因为上周五那件事对妳来说结束得太快了,”他说:“但妳还是能继续报导。这起事件还有另一个层面,是个大新闻,妳能借此得奖,还能得到一份更好的工作。会排除万难想雇用妳的。”
“你认为我的野心有这么大吗?”
“我认为妳是个记者。”
“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记者喜欢听故事,记者喜欢知道事情的真相。”
她思考了快一分钟,眼睛注视着前方,车子发出滴答声,开始热起来了。李奇感觉得到车子空转着引擎要继续前进,却被煞车紧紧挡住。接着他看到她往下瞄,移动手臂将排档杆打进停车档,敞篷车往后退了六吋便停下来。李奇一个侧移,让自己跟车窗保持平行。雅尼转过头来直接看着他。
“那就跟我说这个故事吧,”她说:“告诉我真相是什么。”
他将整个故事讲给她听,也说出真相。他盘着腿坐在地上,好让她觉得他没有任何动作及威胁的意图。他毫无保留全说了出来,将所有事件、结论、推论与猜测都告诉她。讲完后他闭上嘴,等着看她的反应。
“女孩被杀时你在哪里?”她问。
“在汽车旅馆睡觉。”
“一个人?”
“待了整晚,八号房,我睡得很好。”
“没有不在场证明。”
“需要不在场证明时总是找不到的,这是众所周知的自然法则。”
她注视着他好一段时间。
“你要我做什么?”她说。
“我要妳检查受害者的背景。”
她考虑了一下。
“这做得到,”她说:“我们有专门做这种事的人。”
“还不够,”李奇说:“我要妳雇一个叫法兰克林的人,海伦·罗汀可以跟妳谈谈这个人,她也在这栋大楼里,位置比妳高两楼。”
“为什么她不直接雇这个叫法兰克林的人?”
“因为她没有钱,但你们有,我猜你们应该有这类预算。找法兰克林帮忙一星期的价钱,还比你们的气象主播剪一次头发便宜。”
“然后呢?”
“然后我们把真相拼凑起来。”
“这件事的规模有多大?”
“有普立兹奖那么大,有艾美奖那么大,有妳即将到手的新工作那么大。”
“你怎么知道?你又不是这个领域的人。”
“我曾是军方的人,我猜这件事应该值得获颁铜星勋章,等级应该跟那些奖项差不多,总比什么都没有的好。”
“我不知道,”她说:“我应该要告发你的。”
“妳没办法,”他说:“只要妳拿出手机,我就会立刻从斜坡出去,他们找不到我了,他们试了一整天也没辙。”
“我其实不在意得奖的事。”她说。
“那就为了乐趣而报导,”他说:“就当是为了妳的专业而报导。”
他往旁边侧身,取出抄着海伦·罗汀电话号码的餐巾纸,从车窗缝隙传进去。雅尼小心翼翼接过,尽量不碰到他的手。
“打给海伦吧,”李奇说:“现在就打。她能为我背书。”
雅尼从皮包拿出一支手机,打开电源。她看着屏幕,等有信号之后就开始拨号,然后把餐巾纸递回来,听着手机。
“是海伦·罗汀吗?”她说。她关上车窗,使李奇听不见对话。他赌她真的打给了海伦,她刚才有可能是看着餐巾纸,却拨了另一通电话,不是打九一一,因为她按了十个数字,但她或许是直接拨到警局柜台。身为记者,她很可能早就背过这组号码。
不过跟她通话的确实是海伦。雅尼又打开车窗,将手机从缝隙中传出来。
“这是真的吗?”海伦问他。
“她还没作出决定。”李奇说:“但可能行得通。”
“她有资源,而且让媒体替我们撑腰或许会有帮助。”
“再叫她听吧。”
李奇将电话传进车窗内,这次雅尼让车窗开着,所以李奇可以听见她接下来的谈话。她的态度一开始有点怀疑,后来变得不太确定,接着应该算是被说服了。她跟海伦约好明天一早在四楼会面,然后挂断。
“她的门外有个警察。”李奇说。
“她跟我说了,”雅尼说:“但他们是在找你,不是我。”
“妳会怎么做?”
“我还没决定。”
李奇没说话。
“我猜我得先弄清楚你的想法,”雅尼说:“显然你一点也不在乎詹姆斯·巴尔的事,所以你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他妹妹吗?萝丝玛莉?”
李奇看见她盯着自己。果然是个女人,还是个记者。
“部分是为了萝丝玛莉。”
“可是呢?”
“大部分是为了那个主谋,他就这么待在幕后,以为自己聪明得不得了。我不喜欢这样,一向就不喜欢这样,这让我想要让他见识看看什么叫做聪明。”
“就像是个挑战?”
“他派人杀了那女孩,雅尼。她只是个甜美的笨女孩,只是想找点乐子而已。他作了错误的决定,所以他得付出代价,这就是挑战。”
“可是你几乎不认识她。”
“这不表示她就该死。”
“好吧。”
“好什么?”
“NBC会雇用法兰克林,然后我们再看看能有什么进展。”
“谢了,”李奇说:“我很感激。”
“你本来就该感激。”
“我为吓到妳的事再次道歉。”
“我差点吓死了。”
“很抱歉。”
“还有其他事吗?”
“有,”李奇说:“我要借妳的车。”
“我的车?”
“妳的车。”
“为什么?”
“我要睡在里面,然后去肯塔基州。”
“肯塔基州有什么?”
“关于这个谜团的线索。”
雅尼摇摇头。“这真是疯了。”
“我不是罪犯,”李奇说:“经过审判被声明有罪的人才叫罪犯,因此我也不是逃犯,我还没被逮捕或遭控诉,只是个嫌疑人。”
“我播了一晚上你的新闻,不能就这样把车借给你。”
“妳可以说妳没认出我,那只是张画像,又不是照片,也许并不完全符合我的长相。”
“你的发型不一样。”
“这样说就对了,我今天早上剪的。”
“可是我会认得你的名字,我总不可能直接把车借给一个不知道名字的陌生人吧?”
“妳可以说我告诉妳的是假名,这样妳就只是遇见一个名字不符,长相也跟画像不一样的人。”
“什么名字?”
“乔·戈登,”李奇说。
“他是谁?”
“洋基队一九四零年的二垒手,他们那年只得到分区第三。这不是乔的错,他的生涯成绩还不赖,出赛正好一千场,也打了正好一千支安打。”
“你知道的还真多。”
“如果妳肯借我车,明天我会知道得更多。”
“那我今晚怎么回家?”
“我载妳。”
“这样你就会知道我住哪里。”
“我已经知道妳住哪里了,为了确认这是妳的车,我检查过妳的行照。”
雅尼没说话。
“别担心,”李奇说:“如果我要伤害妳,妳早就受伤了,不是吗?”
她还是没说话。
“我开车很小心的,”他又说了一次。“我会让妳安全到家。”
“我叫出租车好了,”她说:“这样对你比较好。街上现在很安静,这又是部很特别的车,警察会知道是我。他们每次都会把我拦下来,说我超速,但其实是想跟我要签名照,不然就是想偷看我的胸部。”
她又拨了手机,叫出租车司机到停车场载她,然后下了车,让引擎运转着。
“停在暗一点的角落吧,”她说:“如果你不在上午尖峰时段离开,这样会安全点。”
“谢了。”李奇说。
“现在就开走吧,”她说:“新闻整晚都在播你的脸,出租车司机一定会看新闻的。至少我希望他会看,我需要收视率。”
“谢了。”李奇又说一遍。
安·雅尼转身离开,站在斜坡底,像在等公车一样。李奇进了驾驶座,把她的座椅往后调,然后将车子倒进停车场最深处。他换了档,车头朝内停进远处一个角落车位。接着他熄了火,看着后视镜。五分钟后,一辆绿白两色的出租车开下斜坡,安·雅尼进了后座,出租车掉头开往街上,停车场安静了下来。
李奇待在安·雅尼的敞蓬车上,车子却不是黑色玻璃高楼的地下停车场里,太危险了。要是雅尼改变心意,他就会成为瓮中之鼈。他想像她可能会突然退缩,或者陷入良心交战,于是拿起电话打给艾默森。他在我上班那栋大楼地下停车场的角落,正在我的车上睡觉,就是现在。所以,在她的出租车离开三分钟后,他又发动引擎,开到第一街上的停车场,里面空无一人。他开上二楼,停在詹姆斯·巴尔用过的车位。他没在计时器里投钱,只是拿出雅尼的地图,计划好明天的路线,然后躺在座位上继续睡觉。
他在五个钟头后醒来,外面天还没亮,接着他就启程往南开向肯塔基州。他出城时看见三辆警车,可是他们完全没注意到他。他们正忙着缉捕杰克·李奇,没时间去骚扰那位漂亮的新闻主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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