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子的信)
姐姐虽然过了两年有余的孤单生活,但确实没有因为末起妹妹的缘故而倍感寂寞。
你在信中说要去那里对否?如此说来,末起妹妹每日都会前往学校后院,去看那刻于杨梅树的树洞中的那个罢。
当时与你在疗养所后面的树林中一道散步,那里的白桦树的树干,我也是一直凝神注视着,生怕遗漏掉一些。
其中一个是我四年级、你二年级时候留下的,而另一个,便是此后一年的事情了。两个都刻着你与我的名字的头个字母。
我们相亲相爱,不愿分离,深深思念着彼此……然而今日见到末起妹妹的信函,得悉刻着我名字的树的切口处流出树液,而那树液竟如泪水一般流向你的那边。
于是你便担忧我逢上不幸之事,抑或是因为自己的过错而让我伤心。简直是在含泪道歉了,然而这却令我深感悲伤。
有末起妹妹关爱,我又能有何变故呢?最近热疗的效果也相当好,情形乐观。只是一时间颇为消瘦,末起妹妹倘若抱起我的话,怕会感觉如同羽毛一般轻吧。
我果真寂寞起来,怕是要活不下去罢,然而每日我都在想,末起妹妹会来看我的,我又岂能死去呢?在白天,我强令自己不去思想,忍着睡意,但在夜间,我便选那月光明亮之时,翻山越岭前往妹妹身边,悄悄地看着你睡梦中的容颜。而且我明白你也是一样的。
这是为何?究竟为何两人会如此相爱?
若要问起来,便像被人问及太阳为何会发光,孩子为何会出生一样,无从回答了吧。我亦只能说仅仅是因为爱便去爱了。我们相是在女子学校的时候,那时我四年级,你是二年级,一年之后,我来到了疗养所,而你也和我一道生病了。
对了,我这儿有封末起妹妹以前寄给我的信,内容很是伤感。
上面写道:神明给了姐姐疾病的苦痛,但又告诉我要和姐姐患难与共,所以神将姐姐赐给了我。姐姐的病说起来也就是我的病啊。神明一定是为了让我们一道承受这苦痛,走完这人生之途,所以来考验我的吧。
但是我不愿再让你受苦了。因为如此一来,对如今的你而言是双重的负担了。
你所担心的事,并非那样易于理解。你的继父,你那全身瘫痪不能说话有些吓人的外婆,还有四五年前遇害的母亲——正因为我非常清楚,所以愈发担心了。
而且,你所说的睡梦中头发被剪掉的事,不是和你母亲遇害前发生的事情如出一辙么?
末起,听说我,你要坚强些……在这种时刻你一定要坚强。我明白你身在那样阴暗的家庭是何种的处境……思及此处,不由得深恨起这相隔的距离来了……不过要说起来,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所以即使相隔千里,也不是问题吧。
姐姐的咳嗽和发烧一天天严重起来,你一定要尽快啊!
相良末起的母亲是四年前左右遇害的。
大光斋是一家位于石町的大铺子,而末起的母亲绪结便是大光斋的人体模型师的独生女,可算得上是一位大美人。绪结肤色白晳,瘦瘦的鹅蛋脸,身上散发着一种即便身为人母也依旧天真无邪的气质。
然而末起的生父,也就是相良家的第一任养子,不久却死去了。第二任,也就是现在的谦吉,为人野心勃勃,他关掉了相传多年的老店,开办了一家经营玻璃纸的公司。
或许是谦吉有洞察时事的眼光吧,他的这种不拘泥于老字号或者传统之类的行为,比起和众多竞争者一起挤着制作人体模型,对大光斋来说更算是一种圆满结局了。
末起在郊外的邸町长大,后来被送到教会学校学习,这与她那出身平民的母亲和外婆是不大相称的。然而,就在那年入夏时分,可怕的惨剧降临到了这个家庭中。
事出突然,而且毫无预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被更加意料之外的人杀害了。
在那之前,这个家庭并没有起过什么风波……因为末起的母亲染上结核病,谦吉便经常在外过夜,仅此而已,不过如此种种,相良家绝非一个欢乐的家庭。但是,这并不能算是杀人的原因。
除此之外,若要深究起来,谦吉也是心存不满的……大抵世上的入赘女婿都有这种情况,那就是时常有电话打来找绪结,而非谦吉。
事情正好发生在四年前,那是一个五月末下着雨的阴郁的早晨,绪结死在了用来养病的那间西式房间里。她心脏被刺中,表情安详,只微微吐了一点血,如同睡着了一样。在她身边,外婆真希手中握着一个面具,全身溅满鲜血,呆若木鸡。
然而此后外婆便未曾恢复意识。也许是因为从一时冲动中清醒过来后看到女儿的尸体,内心受到刺激,以致从那之后,便手足瘫痪,口不能言了,人也成了一具仅存视觉和听觉的活死尸。
那间房间,是真希吩咐改成病房的,为了不让心爱的绪结病情恶化,她还在门上加了锁,不让谦吉进屋。事发当夜,钥匙就插在锁孔上,当然用另配的钥匙也是无法打开的。而且,朝院子的窗户被紧紧关住,窗下潮湿的土地上也并未发现足迹。
如此一来,所有的证据都直指真希,但真希守寡多年将独女抚养成人,其杀人动机实在无从判断。据女佣的证言称,事发前夜两人有过争执。绪结的身体并非那么差,所以离开谦吉,长夜漫漫未免时有寂寞之感,故而时常因为琐事顶撞其母,在那夜,女佣听到了真希的训斥之声。心理学者认为母性仇恨与母性爱是并存的。面对这样一个爱憎并存的老年真希,案情愈发疑云密布了。
也许是老年人常见的精神衰弱的发作吧。倘若如此,那么事后的真希真的可说是遭到报应了。她手脚都不能活动,也不能说话,恐怕要在轮椅上终老一生了。那仅存呼吸、目光呆滞的模样实在是让人不忍直视。这种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只能在痛苦中度完余生的境遇算是一种刑罚么?
末起时常也会不由得想起这点。
这样善良的外婆,如何会做出那种可怕的事体来,我如何也想不明白。假如她能够说话或者是手足能活动可以写出文字的话……那么从外婆口中一定会道出骇人听闻的真相罢。外婆是这样好的人,怎会成为杀人恶魔呢?
末起暗地里就是这样认为的。外婆和母亲互相仇恨,这自然是相当过分的,然而两人之间为何会发生这种事情?!她们给了她家庭的温暖,正因为如此,这更让她感到无限悲凉了。但是大人的世界复杂难懂,不是末起能够看得分明的。
不久,末起身上也发生了一些变化。她到了由少女成长为成人的年龄,身处那如同乡愁一般的忧郁和天真的彷徨之中,她竟心如止水。
春天的曙光,因为外婆的缘故也显得暗淡无比。末起的一颗童心用不了多久,也会稀薄起来,最后消失殆尽吧……只有外婆的身影会永远地残留下来……就这样,末起像一棵委靡的蔷薇一般,整个思春期都弥漫着灰暗的心情。
然而,此后过了约莫四五月,末起突然在外婆的眼神中发现了异样的东西。
外婆经常停止眨眼,竭尽全力地睁大双眼,似乎拼命地想要吸引末起的注意,让她理解自己一样。
外婆身上能观察到的,也只有这种情感表达,但是那究竟是表示喜悦、悲伤还是欲望,末起却并不明白。或许这只是一种看不见也听不着的语言,外婆通过她全身唯一可以活动的眼球肌肉来表达内容。
莫非?……
如此一来,或许会明白一些真相的——末起颇为激动,她开始凝神观察起来。本以为外婆已经脱离了那漫长的黑暗,重新回到光明的世界了,然而数次之后她才明白这只是空欢喜一场。
外婆含着泪忍着不去眨眼,明显她是痛苦的,但因为表情的单一,所以不知道她想表达什么,想传达什么。到后来,末起也沮丧起来,除非一时兴起,一般也不再特地留意了。
一天,外婆的表情第一次涉及了具体的概念。
那时,末起无所事事地翻看着母亲生前看过的女性杂志。卷首插图中有数页发髻的相片,那其中有最适合母亲的椭圆形发髻。在葬礼上,苗条纤细的母亲却显得纯净无瑕,在一片纯黑色当中,看起来如同圣洁的灵魂一般。就连末起也深怀仰慕之情,便是现在,每每提到母亲,都会浮现出那幅画面。
然而,她突然发现……外婆那睁大的眼睛映在前方的窗玻璃上。眼睛一眨不眨,眼中充满泪水,空气中似乎传来一阵无声的呼喊:“快看啊,末起!”
“是这个么?外婆。”
末起刚一问,外婆似乎是力气用尽了,又闭上了眼睛,泪水打湿了脸颊,潸然而下。末起刚一擦去,外婆又睁开双眼,重复着相同的动作。
看来外婆确实对这张照片有所要求!但是若只是对母亲的追忆,那么到底也还是没有什么发现了。末起有些失望,又重新开始翻书了。
这次的相片是一个化妆师站在身后,用一把粗齿梳子梳理头发时的情景。看到这里,末起才感觉自己终于明白外婆在诉说着什么了。
原来她是出于某种目的,想让末起为她梳一个椭圆形发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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