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透过窗户照进屋里,将真弓的侧脸染成了红色。她哭得疲惫不堪,眼皮和脸颊都肿了。
秀明坐在地板上,真弓坐在沙发上,垂头丧气。
真弓回家后已经沉默了将近一个小时,齐肩的头发一团乱,嘴唇也起皮了。
秀明心想,这个女人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丑的?初见她时,他还默默感叹,“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的女人”。那时的她是那样光彩照人,秀明甚至觉得自己配不上她。
莫非那都是我的错觉?秀明打量着妻子的侧脸。没错,她的五官其实不算美。绫子比她美多了。那当年为什么觉得真弓漂亮得不得了呢?他很是疑惑。
“孩子才刚出事,你还要抽吗?”
真弓的声音让秀明的手停在半空中。他下意识地把手伸向了桌上的烟。片刻后,他拿起烟盒,扔到了手边的垃圾桶里。
小婴儿误食一个烟头也会有生命危险。好在丽奈只吃了一点点,而且真弓及时把烟头抠出来了。从结果看,叫救护车可能有些夸张,可要是孩子的运气不好,后果不堪设想。
真弓慌得不成样子,不等救护车来就给娘家打了电话,哭喊“丽奈要死了”。
真弓的母亲立刻赶到了医院。她毕竟当过护士,比较冷静,但听过事情的来龙去脉后,她的眉毛都吊起来了。“你们两个给我好好讨论一下为人父母的职责!”撂下这句话后,她就带着丽奈回家去了。
“你就不能道个歉吗?”
真弓喃喃道。秀明看着掉在地板上的长头发,缓缓抬起头来。
“你之前不是为孩子戒烟了吗?怎么现在突然又抽起来了?”
“唔……因为工作的时候会碰到很多烦心事……”
“我也在工作,我也会觉得烦,这算哪门子借口!你知不知道你差点害死自己的亲骨肉!”
一双噙着泪水的眸子瞪着秀明。他叹道:“对不起……”
“跟我道歉有什么用,有本事你去跟丽奈道歉!”
毫不留情的口气让秀明紧咬下唇。
抽烟的事,他已经在打心底反省了。就算要抽,也不应该在女儿身边抽,更不应该把烟蒂放在孩子能碰到的地方。不用别人提醒,他也在反省,也觉得很对不起女儿。即便如此,听到那么伤人的话,他还是火冒三丈。
“阿秀,你到底有什么不满意的?”见秀明沉默不语,真弓继续说道,“你为什么不能多为家人想一想?你总是这样,两手一摊,什么都不管,无论我说什么,都要给我脸色看。在外面工作的人不光你一个。很多事情不是每个月给钱就行了!你有没有动过为家里人做点什么的念头?肯定没有吧!你就这么不满意我出去工作吗?那你一开始为什么不直接反对?当初是你同意我出去工作的呀。既然同意了,那就说明你会配合我,不是吗?可你真的配合我了吗?托儿所的钱为什么都是我在付?为什么接送丽奈永远是我的工作?你的奖金不是全家人的钱吗,那你为什么不给丽奈和我买点东西?这些钱又不是你一个人赚来的!”
秀明木然地望着滔滔不绝的真弓。话题从烟蒂开始,随即迅速转移。刚才也是,她一激动,论点就越说越偏,想到什么说什么。
“你干吗不说话?你倒是说两句啊!”
真弓的喊声在家中回响,但秀明还是不吭声。真弓抓起放在沙发上的玩具砸了过去。塑料米老鼠砸到了他的肩膀,发出响声。真弓忽然放声大哭。
秀明捡起脚边的米老鼠,放在桌上。米老鼠的一只耳朵断了,不知道飞到哪儿去了。
“你到底有什么不满意的?”
秀明对呜咽的妻子问道。
“我还想问你呢!”
真弓抬起头来。她的脸上满是泪水和鼻涕。
“是我在问你。你到底有什么不满意的,以至于非要出去工作不可?”
真弓用孩子睡午觉时盖的毛巾被擦眼泪。听到这话,她愣住了。
“因为你怀孕,所以我跟你结婚了。我还换了工作。虽然这是你父亲给的建议,但最后决定换工作的人的确是我。事到如今,我可不想再听你数落这些。我们刚搬进这栋公寓的时候,你不是很幸福吗?你不是想当个普通的家庭主妇吗?不是已经实现了自己的愿望?你到底有什么不满意的?!”
秀明的口气分外凶狠,真弓不由得露出害怕的表情。秀明心想,我以前的确没有这么冲她吼过。
“我告诉你,你有一个刚出生没多久的孩子,不能出去工作。所以我要出去工作,赚钱养家。这就是我的职责。那你的职责是什么?你一天到晚都在家里,为什么连一顿像样的饭都做不出来?”
真弓似乎想反驳,秀明却抬手制止了她。
“你先听我说完。你提出想工作的时候,我是没有反对,那是因为我想让你去体验一下。体验过了,你应该就知道工作有多辛苦吧?家里乱七八糟的,两个人的心情也一塌糊涂,没心思看孩子,所以孩子才会出事……”
就在这时,真弓悄然起身。不等秀明反应过来,他的左脸就被狠狠扇了一耳光。真弓本想再来一下。秀明连忙抓住她已经抬起的手臂。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不等秀明开口,真弓便喊道,“两个人的心情一塌糊涂?你觉得这是谁的错?亏你还有脸说这种话!你的意思是这都是我的错?”
秀明抓着真弓的手,心跳瞬间加速。他心想,莫非妻子察觉到自己有外遇了?
“‘职责’算什么?”真弓甩掉了秀明的手,“我们什么时候明确过各自的职责了?你的意思,既然你在赚钱养家,那我就应该老老实实在家里做家务?这是谁定的,什么时候定的?”
见真弓没有提“出轨”,秀明暗暗松了口气。
“我也想工作。我出去工作就是十恶不赦吗?生了孩子的女人就不能工作了吗?”
“家庭主妇也是正儿八经的工作……”
“那都是狡辩,你心里根本就不是这么想的!”
秀明勃然大怒。
“这怎么是狡辩了?家庭主妇就是正儿八经的工作!无论是做饭还是打扫卫生,你都是想方设法地偷懒,不是吗?有职业意识的家庭主妇才不会像你这样满口怨言,还会想办法换花样呢。”
“那你来做家务好了!”
真弓和秀明对视着。沉默笼罩了房间。不知不觉中,天已经快黑了,屋里愈发昏暗,连地毯的花纹都快看不清了。
秀明扭了扭脖子,去打开房间的灯。荧光灯照亮了妻子满是泪痕的脸。
“真弓,你听我说,你的论点总是在不停地转移。我们在讨论的是……”
“我们在讨论的是什么?不是我们这个家吗?我说的有什么不对?”真弓捡起掉在地上的围裙,扔到秀明身上,“你要是真觉得家庭主妇这么伟大,那你来做家庭煮夫好了!”
真弓嗤之以鼻。秀明也不甘示弱,冷笑着说:
“你在胡说什么,我要是当了家庭煮夫,谁来赚生活费!”
“我来赚。”
秀明扭了扭头,把妻子扔给他的围裙丢在沙发上。
“我们就不能谈点更现实的东西?我求你了,真弓,你冷静一点好不好?坐这儿来。”
真弓犹豫片刻后坐在了沙发上,目不转睛地盯着秀明的脸看。被她这么一看,秀明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我们要分工。”他想起了科长的那番话,“我在外面工作,你在家里工作,这样才能把日子过起来,不是吗?可你不想履行自己的职责,想把责任推给我,才开始在外面工作。”
秀明本以为真弓会反驳,但她一言不发,就这么盯着他看。这反常的平静令秀明有些坐立不安。
“你给我听着,真弓。你之前说的那些话我都听进去了。事到如今,我也不想跟你翻旧账,可我当初之所以不避孕,都是因为你告诉我那天是安全期。好,你怀孕了,所以我跟你结婚。你说要办婚礼,我也让你办了。为了把孩子养大,我还换了工作。孩子的名字也是你取的——我父母想的名字也只换来你的嘲笑。”
说到这儿,秀明深吸一口气。这些话他原本是想带进棺材的,耐不住情绪喷涌而出,无从抵挡。
“丽奈这个名字我很不喜欢。连你父母也不喜欢,不是吗?什么‘丽奈’啊……为什么你就不能取个更普通的名字?我们都是日本人,孩子也是日本人,慧子、幸子这种普通的名字不是很好吗?前一阵子我跟客户去的小酒馆还叫‘丽奈’呢,笑死人了。”
秀明一口气说完这段话,便咬住了下嘴唇。连他自己都没想到,孩子的名字竟让他如此耿耿于怀。
“你想说的就这些?”真弓的声音瑟瑟发抖,“既然你不喜欢,那你为什么不说?”
真弓带着哭腔,但她低沉的声音清晰地在房间里回荡。
“跟我结婚也好,换工作也好,孩子的名字也好,你都是那么不情愿吗?可你从来都没说过不愿意!你就没有一点主见?”
“我不是不愿意……”
“那你现在为什么还要说这种话?”
这回砸来的是靠垫。秀明下意识地抬起胳膊,挡下了靠垫。
“真没想到你这么懦弱。太过分了!我就不该跟你结婚!”
“哦,是吗,我也觉得跟你结婚是个天大的错误!”
狠话脱口而出。眼看着真弓的表情一刻比一刻僵硬。
她瞠目结舌,泪水又喷涌而出。秀明顿时慌了,不敢再看妻子的脸。房间里弥漫着可怕的沉默。
秀明捡起刚扔进垃圾桶里的香烟,抽出一根点着。他一边抽烟,一边想象沉默后会发生的事。
真弓肯定会歇斯底里地哭闹,冲回娘家去,无论他上门几次,都不会原谅他。
要是不上门道歉呢?秀明闭上眼睛,想象了一下。真弓的父亲或母亲肯定会找上门来,煞有介事地仲裁一番。要是到了这个分上,秀明还不让步,真弓必然会提出离婚。
如果事情真发展到这个地步怎么办?秀明琢磨起来。
他一旦恢复单身,绫子兴许会带着儿子们来投靠他。到时候,他又该怎么办呢?
“对不起,”就在这时,真弓喃喃道,“我刚才说得太过分了,对不起。”
见真弓没精打采的样子,秀明很是困惑。在这个节骨眼上道歉未免太厚脸皮了,但他的确松了口气。
他的确有离婚的念头,但也想多考虑一段时间。其实他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
“但我要借这个机会问你一个问题。”
听到这话,秀明心里又是“咯噔”一下。
“什么问题?”
“你其实很不喜欢工作吧?”
“啊?”
“我刚才说的不是玩笑话。我出去工作,你在家里做家务不好吗?就这么办吧。”
真弓脸上竟然挂着一抹浅笑。秀明不知道该如何反应才好,只得半张着嘴。
“你在胡说什么……”
“我都说了,我不是在开玩笑。真不是自卖自夸,我好像还挺有销售天赋的,一定能养活你和丽奈。”
秀明手上的烟变成了灰烬。他把没吸几口的烟按在烟灰缸里,说道:“我说你啊……别怪我说话难听,可你这种一点社会常识都没有的人怎么可能卖得了保险!”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真弓噘起了嘴。
“还能有什么意思?你自己仔细想想,卖保险又不是全职工作,你一个月能赚多少?也就十多万吧?这么点钱,一家人要怎么过日子?”
“我现在赚得是不多,但工资马上就能涨上去。我们支部长也是从推销员做起的,现在年收入有一千多万!”
见真弓说得胸有成竹,秀明毫不留情地摇了摇头。
他倒不是觉得真弓在骗他。那个支部长应该真的是从推销员做起的,现在也的确有一千多万的收入。
可这并不意味着真弓也能做到她那个程度。为什么女人就这么不知天高地厚?秀明十分烦躁。
“你觉得自己能做到支部长?”
秀明这么一问,真弓缓缓眨了眨眼。
“能。”
“你肯定不行。”
“你凭什么这么说我!”
“不凭什么,就凭你,怎么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你都没见过我工作的样子!”
秀明吸了口气,想继续反驳,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我受够了!”真弓咬牙切齿地说道,“别瞧不起我,只要愿意努力,我就能行!你能做的事情,我一定也能做到!”
真弓站起身,走到秀明面前,俯视着他继续说道:
“女人就该一辈子闷在家里做家务吗?让那些适合做家庭主妇的人做家庭主妇好了,反正我是不适合当主妇的。我想出去工作。我会赚钱养家的,你就在家里做饭、带孩子、打扫卫生吧!”
真弓扬起下巴。秀明无奈地抬头看着她,问道:
“你没开玩笑吧?”
“你长耳朵了吗?我都说了,我没开玩笑!”
秀明长叹一声。
“你不行的。”
“我可以的!”
“别扯了。”
“那要怎么样,你才能认可我?”真弓捡起挂在沙发上的围裙,再次扔向秀明,“你倒是说啊!我要怎么样,你才能认可我是这个家的顶梁柱?要怎么样,你才能认可我也能独当一面?”
真弓一脸认真,秀明看得有些背脊发凉。
妻子没有一点自知之明。她不知道自己有多大的能耐,不知道自己有多天真。
秀明不由得想,从某种角度看,没有自知之明的人也许会更幸福。不知道自己的极限在哪里,再荒唐的梦都能做。而且这种人也能轻易想象出自己实现美梦的模样。
“你真要我说,我就说给你听听,”秀明低声说道,“在接下来的半年时间里……不,三个月就够了。只要你在这三个月里赚的钱比我多,我就辞掉工作,当家庭煮夫。”
“你说真的?”
“嗯。”
“直接比数字,我肯定要吃亏啊。你的工龄跟我不一样,基本工资就差很多。”
秀明想了想,说:“那我让你一点好了。你的基本工资是多少?”
听到真弓报出的数字,秀明点了点头。她只有这点工资,亏她好意思说什么“我来赚钱养家”。
“每个月让你十万。这样总行了吧?”
真弓缓缓地,却用力地点了点头。
“好,看一月到三月的工资,行吗?”
“随便你用哪三个月。”
秀明不以为然地答道。她根本不懂自己说的话有多傻。要不了多久,她就能切身体会到自己说的都是天方夜谭。
秀明将真弓扔过两次的印花围裙扔回她的膝头。
“那就这么定了。要是你输了,就要辞掉工作,专心做你的家庭主妇。”
真弓抬头看着他,回答:“好。”
她的眼中已经没有泪水。“如果你输了,你就得辞职做家庭煮夫。”
我怎么可能输?这个女人天真任性,以为全世界都在围着她转,不知人间疾苦。我怎么可能输给她?
我一定要让她亲口对我说“我错了”——秀明也用力地点了点头。
森永祐子心不在焉地听着男友说话。
她的男友是周末双休的工薪族,休息时间正好和祐子岔开。而且他的工作非常忙碌,两人一个月只能见一两次。
今天是星期三,祐子不用上班。她白天无所事事,在家消磨时间,可到了晚上,她接到了男友的电话。
男友刚下班,身上还穿着西装,和她并排坐在居酒屋的吧台。从刚才开始,他一直在抱怨工作的事情。
“喂,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这时,祐子才回过神来,抬起头说道:“对不起,说到哪儿了?”
“算了,这么复杂的事,说了你也不懂。”
说着,他一口饮尽了杯子里的酸味鸡尾酒。他们进店还不到一个小时,男友已经喝光了三杯酒,连话都说不清楚了。
岂有此理,祐子心想。
见一面比登天还难,好容易见到了,他就不停地发牢骚,自顾自喝酒,喝一小时就带她去开房。每次都是这样。这种模式已经持续一年多了。
男友是同一所大学的学长。他们已经交往三年多,可事到如今,祐子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喜欢这个人了。
她不是没考虑过结婚。即便是现在,她还是想结婚的。她觉得两人的关系出问题,就是因为他们的工作都太忙了,没有时间见面。结婚后,祐子可以辞职,到时候两个人的关系也许会朝好的方向发展。
但与此同时,祐子也对坐在身边的男友产生了某种近似厌恶的情绪。
她并不讨厌酒,但讨厌喝醉酒的人。男友以前喝得再多,总归还是清醒。可现在他一喝醉,整个人都会变得瘫软无力。
以前,男友会对祐子嘘寒问暖,也会在见面时问,工作还顺利吗,身体还好吗,最近有没有遇上什么有趣的事情?可现在呢,他只会抱怨自己的工作。牢骚实在没什么好听的,祐子总会不由自主地走神。而男友竟说“这么复杂的事,说了你也不懂”,祐子当然来气。
等他抱怨够了,就会搂住祐子的肩膀说,“去酒店吧。”一点情调都没有。祐子愤愤然地想:他是不是只把我当发泄欲望的工具,觉得不用关怀体贴,也能拉着我去开房?
与他相比,佐藤秀明真是强多了。他看上去优柔寡断,却有阳刚的一面。
最近,茄子田不太打电话来,星期天早上也不会在车站埋伏了。祐子觉得这都是秀明的功劳。那一次,茄子田拽着她和秀明一起去酒馆,是秀明找了个机会让她先回去。那天他肯定跟茄子田说了些什么,茄子田才不来烦她了。
要是此时此刻,有人从天而降,问她喜欢的人究竟是谁,无论那个人是神仙还是恶魔,她都会不假思索地回答:“是佐藤秀明。”
没错,比起眼前这个男人,我更喜欢秀明。祐子瞥了眼男友,心想。
男友却误会了祐子的视线,搂住她说:“差不多该走了吧?”
他的口气是如此轻描淡写,就好像他们要去买东西似的。祐子并没有点头。
“去哪儿?”
“还能去哪儿……”
男友没有料到祐子会这么回答,一脸疑惑。
“我先回去了。”
祐子忍无可忍,起身离开。
一出店门,祐子就抬手打了一辆车。回头一看,刚结完账的男友正匆匆忙忙往外走。她独自一人上了车,报出自家的地址。
之后,祐子往车座上一瘫,长叹一口气。酒劲有些上来,脑子昏昏沉沉的。秀明的面容浮现在她眼前。
“好想见他啊……”她不禁喃喃道。
只要明天去样板房上班,她就能见到秀明。不光是明天,只要没有人事调动,她每天上班都能和秀明见面。
然而,她只能和秀明说说话罢了。他是有家室的人。她的感情还没有炙热到要从一个妻子手中夺走丈夫、从孩子手中夺走父亲的地步。这份责任对祐子来说也太沉重。
再喜欢这个人也没用。这终究是一段没有出路的感情。
祐子越想越心酸。她好想牵秀明的手,好想投入秀明的怀中。她想要秀明的吻,想和他在同一张床上入睡。
心头的情感不断膨胀,祐子望向车窗中的影子。
秀明又是怎么看我的呢?祐子不由得琢磨起来。他是个对谁都很和善的人,所以对我一直都很好。我被科长批评的那一次,他还特意留下来安慰了我半天。被茄子田纠缠不清的时候,他也向我伸出了援手。说不定,他对我也是有意思的。
然而,他是个很有责任感的人,一定也很顾家,不会做出让家人伤心的事。
祐子把额头贴在车窗玻璃上。她忽然羡慕起茄子田。要是她能像茄子田那样,不顾面子,不怕丢人,不考虑对方的想法,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那该有多痛快。
就在这时,行驶在右侧车道的一辆白色轻型车闯入了她的视野。车门上分明写着“格林建设”这几个字。副驾驶座上坐着一个长发女人。祐子惊愕地望去,坐在驾驶座上的人正是秀明。
“啊!”祐子喊出声来,却不知所措。片刻后,小排量汽车打了转向灯,插到祐子搭乘的出租车前面。
她伸长脖子,观察前面那辆车。秀明的确是开公车上下班的,休息日还会开着这辆车去买东西。他之前也嘟囔过,车上印着公司的名字,开出去还挺难为情。莫非坐在他旁边的人就是佐藤太太?
就在祐子忙着思索的时候,前车又打了左侧的转向灯,然后放慢了车速。前方有一座有霓虹灯招牌的酒店。一眨眼的工夫,车就开了进去。
“停、停车!快停车!”
司机一个急刹车,把车停在左侧的路肩上。祐子塞了张一千块纸钞给他,跳下车环视四周,确认四下无人,才蹑手蹑脚地走进装有橡胶门帘的酒店停车场。
这时,她刚好看见正往酒店走的秀明,连忙躲到一旁的轿车后面,悄悄探出头来。
秀明和他的女伴从三米开外的地方经过。祐子的心都快跳出来了。
女人身材苗条,有一头长发,穿着碎花图案的花边裙。秀明则穿着休闲外套。他们没有牵手,也没有搂搂抱抱,走路时却微妙地依偎在一起。
两人走到了能被外面的灯光照到的地方。祐子看到了女人的长相。她的第一反应是好眼熟,是不是长得像某个明星?
他们走进酒店后,祐子一屁股坐在了沥青路面上。
真弓在格林景观酒店的餐厅等待支部长的到来。今天早上,她对支部长说“我有些事想咨询咨询您”,而支部长回答,“我正好也有事要跟你谈”。于是两人就约在了餐厅。
傍晚五点多,餐厅从下午茶时间切换到了晚餐时间。身着白制服的服务生点燃餐桌上的蜡烛。
真弓撑着脑袋,打量白色的茶杯——支部长已经迟到十分钟了。真弓没心情看书,只能看着动作优雅的服务生给隔壁桌的客人倒酒。
她满脑子想的都是秀明。“我也觉得跟你结婚是个天大的错误”,这句话在她耳边挥之不去。
前些天的大吵,让真弓相信秀明的确有了外遇。其实她没有任何证据,但就是知道,秀明喜欢上了别的女人。
当时她都激动成那样了,却始终没有提到秀明出轨的事。她觉得自己很了不起。“你是不是在外面有人了”,这句话几次到了嘴边,都愣是被她咽了回去。
但与此同时,她也确信秀明没有“动真格”,而是单纯的“出轨”。否则他不会说出输了就辞职当家庭煮夫这种话。
真弓双手撑在桌上,攥紧拳头抵着额头。她最近情绪一直很低落,不过吵过后,感觉浑身上下都充满了力量。
我不会输的,绝对不会输。
真弓心想,只要能赢过秀明,就能改写自己的人生,他就会把我当独当一面的人看。
这场比试,我绝对不能输。这样的机会大概不会有第二次了。我要战胜“女人就得当家庭主妇”的观念。
她不知道秀明的外遇对象是谁,但不想输给那个女人。秀明是属于她的,她绝不会随随便便让给来路不明的小姑娘。
如果她赢了,秀明真的成了家庭煮夫,他就能切身体会到不适合当主妇的人被迫关在家里是多么痛苦。
“……说不定他还挺适合当煮夫的呢。”
真弓自言自语,咯咯地笑。
“哟,怎么自己笑起来啦?”
抬眼一看,支部长就站在跟前。
“不好意思,我被客户耽误了一些时间,来晚了。你今天好像还挺精神的嘛?”支部长脱下花呢外套,坐到真弓对面,“我总觉得你最近脸色不好,但今天简直是红光满面呀。碰上什么喜事了?”
“呃,也不是喜事……”
“就是你要咨询我的事?”
“嗯。”
“是不是跟你老公有关呀?”
支部长向走来的服务生点了饮料。点单的时候,她看着服务生的脸,面带微笑。真弓觉得支部长在这方面做得真到位。她在店里点饮料的时候,都不会这样看着人家说话,说起话来都冷冰冰的。
“您先说您的事吧,反正我这边是私事。”
“没关系,我先听你说吧。”
说着,支部长把手掌一摊。这个动作真是可爱极了。
于是真弓把和秀明大吵一架的事情告诉了支部长。女儿不小心吃下了烟蒂,引发了一场夫妻大战,最后丈夫提出,要是真弓能在接下来的三个月里挣到比他更多的钱,他就辞职。
支部长的表情愈发严肃起来。等真弓说完的时候,她脸上的微笑就不见了踪影。
爱川由纪捧着胳膊,打量眼前的佐藤真弓。见支部长一言不发,真弓大概也觉得有些尴尬,挪了挪屁股。
这丫头到底是绝顶聪明呢,还是蠢得要命?由纪一边思索,一边凝视真弓的脸。
真弓正用那双像小狗眼睛一样水灵灵的大眼睛战战兢兢地看着她,看上去实在不像已经当妈的人。倒不是因为她看起来年轻,而是因为她自己都还像个孩子。
真弓毕竟是主动应聘进来的,打一开始就干劲十足。但爱川由纪总觉得她的脑袋不太好使。
谁知真弓正式开工后,销售业绩竟然好得出奇。由纪甚至有些怀疑,她那副天真无邪的傻样子是不是故意装出来的。
“那可真是不得了……”
由纪说完这句话,便观察真弓的神色。真弓一脸凝重,点了点头。真要命啊,由纪暗地里狠狠咂舌。
她可不希望真弓在这个时候辞职。只要继续栽培,真弓就能成为支部的得力干将和她的左膀右臂。正因如此,她才百般关照真弓。
要是真弓因为这种愚蠢的比试辞职,那她就要头疼了。真弓简直是把工作当儿戏,而她可是拼了命的。
由纪心想,看来这丫头是真的蠢到家了。
对付男人还不容易吗?只要哄一哄,捧一捧就行了。女人和男人正面冲突是占不到任何便宜的。真弓也老大不小了,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
说什么想赢过丈夫,当家里的顶梁柱。如果真弓是由纪的朋友,她肯定会毫不留情地说:“你怎么这么蠢。”无奈人家是部下,只要她能认认真真、脚踏实地干下去,由纪就别无所求了。
“你要是走了,我可怎么办……”
由纪尽量用温柔的声音说道。真弓露出了半喜半悲的表情。由纪心想,这丫头的反应倒是挺快。
“我以后还得靠你帮忙呢,你一定要赢啊!”
爱川支部长探出身子,认真地说道。真弓不禁有点惊讶。
“你老公是不知道你有多大的能耐。男人都是这样,装出一副慧眼识英才的样子,其实他们都觉得女人比自己蠢,干不了什么正儿八经的工作。”
真弓瞪大眼睛,看着支部长的鹅蛋脸。
“你一定能行的,你要赢下这场比赛,给你老公一点颜色瞧瞧!他是不知道你有多辛苦,你一定要让他尝尝那种滋味。我也会帮忙的,只看接下来三个月的工资是吧?你放心,有我呢。我怎么能让你辞职!”
真弓感动得说不出话来。她做梦也没有想到,支部长会如此热心地伸出援手。她不由得感叹,独自把孩子拉扯大的人就是不一样。
“谢谢您!我会加油的!”
“嗯,加油啊。你放心吧,他不是让你十万吗?那肯定没问题。”
话虽如此,真弓还是很担心。要赢,就得拿下两倍于现在的合同。
“不过这也许是个好机会……”支部长突然说道。
“啊?”
“我想找你谈,是有一件事需要你帮忙。”
支部长抿了一口咖啡,慢慢放下杯子,无奈地耸了耸肩。
“上个月我们支部不是连着走了两个人嘛,所以我得尽快把这个空缺补上。”
“嗯……”
“一个支部要配二十个销售员。销售业绩再好,人手不够,总公司还是会啰唆。这不,他们要求我在年底前把这个问题解决掉。”
“这样啊……”
“所以我正在为怎么凑人发愁呢,你能不能帮帮忙?”
“没问题!”
真弓一口答应。支部长露出宽慰的微笑。
“太好了,有你帮忙,我们一定能办成。”
“瞧您说的,我也帮不上太大的忙……”
“怎么会呢,你绝对不会辜负我的期望。”支部长一边用力地点头,一边说道,“至于具体的拉人方法嘛……我希望你能上街。”
顾名思义,“上街”就是去跟路人搭话,邀请他们来卖保险。可以挑工作日的白天去百货店之类的地方,专挑看上去很闲的女人做思想工作。
“好。呃……可是……”
真弓前脚刚答应完,后脚就开始支支吾吾了。拉人的确是销售员的职责之一,但拉人的成果不比争取来的合同,不会立刻反映在下个月的工资上。而真弓的当务之急是尽可能争取到更多的合同。
支部长好像猜中了真弓的心事,连忙说:
“在招满人前,我会把自己的一部分固定客户和新开拓的客户转给你。反正我无论如何都不会拉低你的工资,这个你尽管放心。”
支部长拍着胸脯说道。这下,真弓就彻底放心了。有支部长撑腰,她感觉自己一定能赢。
“一放心就觉得肚子饿了。真弓啊,我们吃点东西吧?”
隔壁桌飘来牛排的香味。支部长调皮地瞥了身旁的客人一眼。
“呃,可是……”
在这里吃一顿晚饭,天知道要花多少钱。真弓在心中掂量了一下自己的钱包,有些犹豫。
“没关系,可以报销的。”
“可……您总是请我吃饭,我都不好意思了……”
支部长的确请真弓吃过好几顿晚饭。好在她不是自掏腰包,每次都开公司名字的发票。但总让支部长付钱,真弓还是觉得不太妥当。
“没关系,这点小事你不用放在心上,我也是这么过来的。”
支部长的表情是如此天真烂漫,隔壁桌那盘厚厚的牛排又如此诱人,真弓便诚惶诚恐地点了点头。
秀明翻遍了全家的橱柜,都没有找到洗衣粉。
在三月底决出胜负前,秀明要在休假时留在家里带丽奈,而不是把她送去托儿所。家务也得由他一人完成。
真弓出门前把他今天要完成的任务写成便笺,贴在墙上。待办事项有洗衣服、吸尘和做晚饭。
秀明本不想在休息日做这种事,可要是不做,等待着他的就是真弓的唠叨。无奈之下,他只能去开洗衣机,谁知洗衣粉的盒子空空如也。家里应该有囤货,可他找了半天都没找到。
“就不能提前把洗衣粉买好吗……你说是不是啊?”
秀明对在身边跑来跑去的女儿说道。女儿并没有赞同他的迹象。她把备用厕纸和脏衣篮打翻了,玩得正起劲。
“没办法……只能去买了。”
秀明喃喃着穿上外套,抓住到处撒欢的女儿,给她穿上小袜子和小衣服。就在拿上钱包准备出门时,他转念一想,反正要去超市,不如把晚饭的材料也买好。
他回厨房打开冰箱一看,里头空荡荡的,跟他单身时没什么区别。他就这么开着冰箱的门,陷入沉思。晚上做点什么呢?他毫无思路。
“丽奈,你想吃什么呀?”他姑且问了问在脚边撒娇的女儿。
“香蕉。香——蕉。”
“哦,你想吃香蕉啊。”秀明在便笺纸上写下“香蕉”。
“还有呢?”
“喜欢,香蕉。”
“你还喜欢什么呀?”
“歪婆。”
“歪婆?”
“喜欢,歪婆。歪婆、歪公。”
“哦,喜欢外公外婆啊……”
孩子喜欢的不是爸爸妈妈,而是外公外婆。听到这句话,秀明心里酸酸的。
他又在便笺纸上写了牛奶、果汁和酸奶。犹豫片刻后,他把便笺纸塞进了口袋。到了超市再想吧。
要不要推婴儿车呢?秀明有些犹豫。超市离家很近,而且丽奈最近走得越来越稳了。最终,他决定牵着女儿的手出门。可他刚走出电梯,踏上通往超市的路,就开始后悔了。一岁半的孩子走得特别慢,而且丽奈这孩子不太喜欢牵大人的手,动不动就往乱七八糟的地方跑。
秀明生怕女儿摔倒,只能一直盯着。没多久,他就没了耐心,干脆把女儿抱起来。他感觉每抱一次女儿,女儿都变得更重一点。
到超市后,他把女儿放进手推车。然而看着货架上的蔬菜和肉,他还是想不出晚饭要做什么,最后决定买现成的熟食。
工作日上午的超市空荡荡。反正丽奈心情不错,他仔细研究起和真弓一起来超市时绝不会看的货架。
洗衣粉种类繁多,价格也参差不齐。他在货架前站了一会儿,看着好几个家庭主妇拿了东西就走。四个人里有三个拿了同一款。那一款的价格比最便宜的品种稍贵一点点。秀明决定也买那种。
逛着逛着,他突然发现很享受购物的过程。他本来就喜欢买东西。后来,他还在店里发现了一位年近四十岁的性感主妇,干脆跟在人家后面,人家买什么,他也买什么。
白肉鱼、一加热就化的奶酪、意面酱、海带佃煮……别人买的东西真是不可思议。
当家庭煮夫也不错嘛,秀明推着坐着女儿的购物车想。
“每天都过这样的日子,多轻松啊。”
秀明站在超市的通道上自言自语,还耸了耸肩。他今天一直在自说自话。
他并不喜欢做家务,结婚前都很少打扫自己的房间,只干不干不行的家务,连鞋子都没擦过,对做菜也全无兴趣。女儿虽然可爱,但他也不是那种特别喜欢孩子的人。
可要是有人赚钱养他呢?如果把“琐碎的家务”和“外面的工作”放在天平的两端权衡一番,还是做家务更轻松些吧。
他是个男人,接受的也是针对男人的教育,所以总觉得要工作一辈子。可仔细想一想,他就有些困惑了。为什么要工作的一定是我?真弓是个女人,接受的是针对女人的教育,结婚后也自动变成了“佐藤太太”,可她却想挣脱成为家庭主妇的命运。
当主妇多轻松啊,为什么她就不愿意呢?
秀明站在结账的队伍里,想着这个问题。在收银台扫码的收银员都是兼职的家庭主妇。秀明呆呆地望着她们熟练地操作机器、摆放货品。
多轻松啊!做这种工作不是更轻松吗?不用为完成指标操心,不用担心公司扣工资,也不用担心上司的冷嘲热讽。
为什么?
做女人多好。不用担心房贷,不用承担工作的责任,不用应付上司和讨厌的客人……这样过日子该有多幸福。不舒服的时候,还能在家里歇个痛快。
秀明把女儿抱出购物车,把买好的东西装进塑料袋里。眼前的墙上贴着一张海报,上面写着“自带购物袋的顾客可盖章集点”。集满一定的点数就能抵扣购物款了。
秀明心想,下次带个购物篮来吧。
超市门口就是这一带最大的公园。平缓的斜坡上是一片草坪,还有木头做的秋千和各种玩具。带孩子来公园的家庭主妇聚在沙坑周围聊天。
丽奈大喊着冲向公园,秀明连忙跟上。不过他转念一想,先让孩子玩一玩,这样她也许就能老老实实睡午觉了。
丽奈径直冲向沙坑。比她年长的孩子们正在用塑料玩具玩沙子,看得丽奈很是羡慕。
“把这个借给你家的宝宝吧?”
一位站在沙坑边的主妇把一只塑料铲子递给秀明,说道。
“啊……这太不好意思了。”
“没关系,给她玩吧。”
那位主妇应该比真弓更年轻些。她把铲子递给丽奈。丽奈兴高采烈地挖起了沙子。
“这么早就去超市买东西啊,这么勤快的男人可不多见。”
主妇带着爽朗的笑容说道。
“没有,我今天碰巧休息。”
秀明挠挠头,对她笑了笑。主妇点了点头,就去找她的朋友了。
秀明坐在一旁的长椅上,从衬衫口袋里掏出香烟,用嘴叼住,点上了火。
他看了看在沙坑玩得正高兴的丽奈,又看了看刚才那位主妇的背影。她跟绫子有点像,也是瘦瘦的,有一头长发。
秀明就喜欢这种类型的女人。他的口味一直没变过——比自己稍微大一点、瘦瘦的、有一双大眼睛的娴静美女。
妻子真弓的确比他大,但其他方面就不是很符合了。初次见面的时候,他误以为真弓是一位沉稳的成熟女子,但开始交往后,他立刻发现真弓其实很感情用事,性格也比较幼稚。可他为什么会跟这样一个女人结婚呢?
还有什么为什么,因为她怀孕了啊。
想到这儿,秀明不禁露出苦笑。
不考虑其他条件,只看男女之情的话,秀明更喜欢绫子,而不是真弓。
“唉……”他朝天吐出一口烟。
上周三晚上,绫子一个电话打到了佐藤家。很久之前,秀明用自家的座机打过绫子的手机,所以她才会有这个号码。电话那头的绫子显得分外慌乱,搞得秀明都有些害怕。
周三是样板房展示中心固定的休息日,所以他们每周三基本上都要见一次。可那天秀明正好要去办事处办点事,就没有休假。
秀明和绫子都是有家室的人,直接用手机邮箱发短信未免有些危险,所以最近他们开始用其他网站的邮箱了。两人还约好,除非有十万火急的事,否则绝不用手机联系对方。
突然得知要去办事处后,秀明就通过那个秘密邮箱给绫子发了封邮件,还诚挚地道了歉。
谁知当天晚上七点多,秀明一到家,电话就响了。真弓一般都是直接打手机,谁会打座机呢?接起来一听,竟然是绫子打来的。打手机也就算了,她居然打座机,把秀明吓得不轻。绫子在电话里哭着喊道:“你快来!”
莫非是出事了?秀明连忙开车去接。穿着上衣和短裙的绫子站在住宅区的角落。见她神色有异,秀明还以为是茄子田发现了这段婚外恋。
绫子两眼通红。她上车后,秀明忙问“出什么事了”,可绫子就是不说话。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只能带绫子去了酒店。云雨一番后,她才稍微放松了一点。
这么晚出门真的不要紧吗?是被茄子田知道了,还是跟婆婆闹了矛盾?秀明接连问道。绫子陶醉地靠在他的胸口,默默摇头。她幽幽地说,我原本很期待今天能见到你,可你突然说来不了,我就慌了。
绫子此刻已经冷静下来。她特别激动的时候,只要秀明赶到她身边抱一抱她,她就能平静下来。然而,这种状态肯定维持不了太久。
“你跟老婆离婚,跟我结婚好不好?”绫子已经不说这种话了。但她只是不说出口而已。她的眼神、她的一举一动,都表达出这个念头。
绫子一旦爆发,他就完蛋了。茄子田和真弓都会知道他们的秘密关系。
秀明望着公园的恬静景色,扭了扭脖子。
好麻烦啊。真弓的事,绫子的事,还有工作和孩子的事……都好麻烦。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秀明纳闷了。为什么呢?我到底哪里做错了?
他连想都懒得想,随手把烟丢在脚下。
有人在绿丘站的公交总站叫住了真弓。
“小真弓!”
是男人的声音。真弓回头一看——傍晚的公交总站人头攒动,但她没有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和她同音的名字很常见,她以为叫的不是她,就继续往前走。
“你是绿叶人寿的小真弓吧?是我啊!”
那人用更大的声音喊了一句。真弓再次回头望去,只见一个眼熟的胖子拨开人流,笑着向她走来。真弓暗想,糟了。
“啊,是茄子田老师呀,您好。”
她被逼无奈,只能笑脸相迎。
“真巧啊,正要回去吗?”
“嗯。”
“怎么老也不见你来,我一直在等你呀。”
“不好意思,最近比较忙……”
由于他们正站在人流之中,免不了有路人推推搡搡。眼看着对面的茄子田越走越近,真弓连忙往后缩。就在这时,一个行人撞到了她的肩膀。
“混账东西,你干吗!”
茄子田对撞到真弓的工薪族吼道。对方回头瞥了一眼,就快步走开了。
“这人真没礼貌。小真弓,你没事吧?”
“嗯、嗯,没事……”
她本来就不觉得茄子田是什么好人,没想到他说起话来竟如此粗鲁。也许他是个很可怕的家伙。
“站在这儿说话也不是事儿,要不我们找个地方吃饭吧?”
“不好意思,我还得去接孩子……”
“啊,对了,你把孩子送去托儿所了?那聊半小时没问题吧?去喝个茶呗,我还想咨询一下保险的问题呢。”
一听到“保险”二字,真弓就咬住了下唇。她并不想和这个只肯出消费税的男人喝茶,但“保险”是她的软肋。如果他们全家都在真弓这儿买保险,那下个月的工资就相当可观了。她想咬紧牙关,好好拼上三个月。毕竟这三个月的工资直接左右了她今后的人生。这点小委屈,还是咬牙忍忍吧。
真弓只得答应下来。两人走进车站门口的茶室。毕竟是高峰时段,店里挤满了客人。“不远处的格林景观酒店也有茶室,还挺安静的”,这句话险些脱口而出。她何必跟这种男人去安静的茶室聊天,这不是自己找罪受吗?
茄子田并不介意学生的说话声和刚买完东西的主妇的欢笑声。他笑嘻嘻地向女服务员点了一份鲜奶油布丁。
“布丁?”
真弓下意识地反问道。茄子田挠了挠头说:
“我算是两面通吃,能吃甜品,也能喝酒。不过我在‘那方面’是很专一的,只喜欢女人。”
好一个低俗又无聊至极的玩笑。真弓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干脆破罐子破摔,也点了一份布丁。
“您和家人讨论过买保险的事情吗?”
真弓只有三十分钟,所以她开门见山,谈起了工作,免得对方开始跟她拉家常。
“嗯,说过。”
“您太太是怎么说的呀?”她尽可能用柔和的口气问道。
“嗯……她说随便我。”
真弓不禁暗暗咂舌。他绝对没跟家人讨论过。听说老公要买寿险,主妇必然会评论一番,无论是赞成还是反对。
“那您就为家人买一份保险吧。”真弓挤出一个笑脸,说道,“您家有几个孩子呀?”
“两个儿子,大的四年级,小的二年级。”茄子田喜滋滋地从口袋里掏出月票夹,“这就是我的儿子们,这是我老婆,这是我父母。”
他从月票夹里掏出好几张照片,有全家福,也有妻子和孩子们一起拍的,还有一张是妻子的特写。
此举虽然让真弓无言以对,但她还是拿起照片看了看。一看到茄子田太太的照片,她就傻了眼。
照片上的人长得很漂亮。似乎是在海边拍的,她正用手按着随风飘舞的头发,笑容满面。苗条的上半身,一头飘逸的长发,五官也很精致,楚楚可人,还有一双温柔的眼睛。这简直和女明星的剧照差不多。
“您太太好漂亮呀。”
真弓这话并非奉承,而是发自肺腑。
“是吧,她长得漂亮吧。刚结婚时,比现在更漂亮呢。”
茄子田夸起自己的老婆倒是一点都不害臊。真弓不禁苦笑。不过有这样一个漂亮的老婆,他会骄傲也是在所难免。
真弓又看了看那三张照片。两个儿子长得像妈妈,一看就是聪明伶俐的孩子,不过小儿子的面部轮廓更像茄子田。
她抬眼一看,只见对面的包子脸都笑开了花。可话说回来,这样一个大美女怎么偏偏和这么个男人结婚?
“您跟太太是自由恋爱吗?”
真弓也觉得这个问题不太礼貌,但还是想问问。
“不,我们是相亲认识的,相亲。但我们一见面就互相来电啦。缘分这个东西,真是说不清楚。”
真弓心想,“互相来电”大概是茄子田自作多情。可就算他们是相亲认识的,大美女也没必要非得嫁给茄子田这样的人啊。她就不想找个更好的归宿吗?
她本想追问,无奈时间宝贵,她又怕茄子田误以为自己对他感兴趣,就把话题扯了回去。
“您可真幸福呀。不过您这个顶梁柱万一生了病,或是受伤住院,那一家人不是要愁死啦?”
“不会的,我身体好着呢。”
“大家都是这么说,可说句不怕冒犯的话,万一您生了重病,或是出车祸突然走了,那一家人的日子不就过不下去了?”
茄子田一边吃服务员送来的布丁,一边抬眼看真弓。
“可是……一想到每个月要扣这么多钱,我就……”
真弓气得不行。当初是茄子田暗示“我想买保险”。既然要买,每个月扣点款不是再正常不过的吗,还有什么好纠结的。
他压根儿就没打算买保险,只是想调戏我,说不定还有别的不良企图。
“我有两个儿子,而且父母也跟我们住在一起。再说,我决定近期把房子推倒重新建一下,实在没有闲钱买保险。”
茄子田开始找借口了。真弓死死盯着他看,惹得他战战兢兢地低下了头。见状,真弓忽然觉得有些奇怪。她本以为茄子田是个厚脸皮的老色鬼,没想到他还有如此懦弱的一面。
“我理解您的想法。”
真弓微笑着说道。茄子田大概以为真弓让步了,顿时松了口气。
“可是茄子田老师,这年头,闲钱这个东西是不会从天上掉下来的。我们得靠自己的双手去创造更美好的生活。”
“唔……”茄子田哼了一声。
“身为一家之主,您的职责就是让家人过上幸福的生活,对不对?如果您有个闪失,您的家人要怎么办?谁来给两个孩子付学费?您说父母也跟您住在一起,万一让他们白发人送黑发人,他们该有多伤心啊!您至少要给他们留点养老的钱呀。再说了,坏事这个东西是说来就来的,才不会挑人呢。”
茄子田拿着勺子,张着嘴看着真弓。真弓皱起眉头想,这人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茄子田老师,您决定要跟太太结婚的时候,是怎么跟岳父岳母说的?”
这句话是真弓的杀手锏。她就是靠着这句话,拿下了好几份合同。
“您是不是说,‘我一定会让她幸福’?”
眼前的胖子倒吸一口气。好极了,有戏!真弓盯着茄子田的眼睛。就在这时,他狠狠叹了口气。
“可不是嘛,我当初的确是这么说的……”他用双手挠了挠所剩无几的头发,很不甘心地说道,“我一直在为家人的幸福着想,可新房还没建呢,我上哪儿去凑保费啊……”
见茄子田眼泪汪汪,真弓心中一惊。这人是不是不正常?
“您说要建新房是吧……”
丈夫秀明就在住宅建设公司工作。真弓在好奇心的驱使下问:“那您准备什么时候动工?”
“大概明年春天吧。”
“哦,那应该已经看到报价了吧?”
“还没呢,还在讨论图纸的阶段。”
茄子田显得有些烦躁。真弓看着他,心想,房产公司的销售员肯定在他那儿吃了不少苦头。
“容我冒昧打听一下,请问您签的是哪家房产公司?”
“还没签呢,不过我基本决定要找格林建设了。”
真弓下意识地捂住了嘴,好容易把惊呼咽了回去。
丈夫秀明的工作单位“格林建设”虽然是绿山集团出资的,但规模不大。真弓去过一次他工作的样板房,格林的样板房似乎比其他公司的稍差一点。房子偏小,价格可能比较实惠,但设计普普通通,没什么独到之处。
“负责您家的销售员叫什么?”她提心吊胆地问。
“是个姓佐藤的家伙,年纪不大,但很老实,我还挺喜欢他的。”
果然……这回,真弓就没有那么吃惊了。不祥的预感还真是一来一个准。
“你问这个干什么?你在格林建设有熟人吗?”
“哦,不……因为格林建设跟我们绿叶人寿是兄弟公司嘛。”
其实两家公司只是出资方一样,平时并没有交流。真弓也是进了公司后才知道,绿叶人寿跟丈夫的公司同属绿山集团。
茄子田好像没有意识到,格林建设的“佐藤”和绿叶人寿的“佐藤”是一家人。而且真弓之前骗他说已经离婚,独自抚养着一个孩子。茄子田对此深信不疑。
也许茄子田是个很单纯的人。真弓顿时产生了一丝愧疚。
“所以小真弓啊,保险的事情能不能过一阵子再说……”
就在茄子田开始推脱时,有人拍了拍真弓的肩膀。她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原来是绿叶人寿的会计。
“咦?”
“不好意思,打扰你们谈话了。真弓,你最好回一趟支部。”
会计的口气跟平时一样冷淡。她好像还不到三十五岁,但穿得总是很朴素,从来不多说废话。一看就知道她不想被牵扯进销售员的矛盾里。
“啊?”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反正桦木把保坂打趴下了。保坂哭着说都是你的错。”
“啊?怎么会这样?”
“我也不知道,所以才建议你回去一趟。”
说完,她就走开了。真弓连忙起身。
都是我的错?我到底干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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