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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我绝对不会忘记今天这个日子。我要重新开始写日记。

        此时此刻,我怀着激动而又热切的心情,翻开新日记本(在东京车站的地下街,找到还在营业的文具店买的)空白的第一页。

        我羞红了脸颊,简直就像十八岁的时候。

        那是令人怀念的福井高中时代,那是七年前的我。那时候,我每天都情不自禁地详细记录下伊人的一举一动。

        也许,如今振笔疾书的不是那个编辑生涯迈入第二年、最近终于适应工作的清原奈津美,而是一下子倒退了六年的岁月,回到当年那个内向纯朴、完全没有长大的我。

        这种写法感觉充满了少女情怀,如果在工作时写出这么感伤的文章,一定会被退稿。为什么会写出这样的文字呢?可能是没有用电脑,而用手写的关系吧!对了,好久没有用这枝笔写字了,笔尖稍微有点卡的感觉写起来心情特别愉快。之前每次写长信时,我都会用这枝笔,最近则都用电脑。

        信?没错,也许我想要写信。

        写给那个人。

        一定是的。然而,现在的我还没有勇气写信给他,连一丁点的勇气也没有,所以,才想到像以前那样写日记。也就是说,这本日记是用来磨练勇气的吗?虽然有点奇怪,但姑且就当作是这么一回事吧!

        日记。没错,遥想当年,我每天都写日记。每天都迫不及待地写完功课(乡下的公立高中竟然有那么多功课,除了预习、复习以外,还有很多功课),根本没时间为联考做准备。上床前换好睡衣,安顿好当天的事,调低深夜广播的音量,像现在一样心跳耳热地把自己的心情写在白纸上。不知道有多少次,当我回过神时,发现窗外已经天色大亮,一看时钟才发现已经早上了!让我吓了一大跳。

        当时的日记到底写了什么?我已经不记得细节,以前的日记全都放在老家,现在也不能回味了。如果现在重看以前的日记,可能会羞于见人、难过伤心、泪流不已或坐立难安吧!绝对会看到一半就看不下去了。以前的日记充满了各种回忆,也有许多令人莞尔的失败经验,但应该还有很多其他的事。

        回想当年,内心不禁怅然。因为所有都是关于那个人的回忆。虽然是七年前的事,却好像昨天才发生,每每都觉得很不可思议,对往事不只怀念之情而已。从老家的高中毕业后,我和百合子一起来到东京,在这个房子住了六年的生活乍长还短,充满喜怒哀乐。此刻再次翻开日记本,所有的一切都化为乌有,坐在这里的仍然是当年纯情的自己。昨天之前的我活在沉睡的梦里,在某一天早晨突然清醒,结果发现自己完全没有改变。难道今天的一切都是梦境,我至今仍然身处于虚无缥缈的梦境中吗?

        不过,这种事根本无关紧要,即使是梦,我也无所谓。因为,此刻的心情、此刻的激动、此刻的心动感觉和隐约的不安(那是伴随着期待而又兴奋的美妙心情)是千真万确的。

        罗哩罗唆是我与生俱来的性格。握着笔的这只手明明雀跃不已地想要写下今天下午发生的、难以置信的事,明明是为了写下那犹如梦境般的邂逅,才特地去买这本日记的,但为什么都写一些言不及义的事?我到底在磨蹭什么?

        今天,我在京都遇见了那个人。

        那个人——高三时和我同班的二宫同学。二宫良明,相隔六年重逢的初恋情人。

        啊!我终于写出来了。

        光是一笔一画地写下这个名字,我就心跳加速,脸颊泛红。写“初恋”这两个字也好害羞。我太害羞了,很想合起日记本,藏到看不到的地方——

        昨天我写完那自话后,真的把日记本合起来,藏进书桌抽屉了,但我还是必须写下那个人的事。夸天在公司时也心不在焉、魂不守舍,根本无一作。已经过了整整一天,和昨天相比,心情已经渐渐平静,如果不赶快用文字记录下来,我很担心那会变成梦境,不留下一点痕迹。对,这是为了写信而做的练习,是为了激励勇气的预演。今天,我一边写,一边这么告诉自己。

        “奈津美,你已经是独当一面的二十四岁粉领族,不是十几岁的小毛头了,要振作起来!”

        我仿佛听到百合子这么鼓励我。

        走在四条通上,偶然在马路对面的人行道上发现他的身影时,我惊讶得无法呼吸,心跳几乎都快停止了。我的心跳当然没有停止,但那一刹那,眼十所有的景象都静止了,也完全没有声音。匆匆一瞥,竟然可以在熙来攘往的人群中一眼就认出暌违六年的人。即使已经过了一天的时间,我仍然难以置信。他和我在相同的时间、出现在相同地方的几率只有几百万分只之,这简直就是奇迹。

        如果是小说和电影情节,总是会很神奇地出现某些预兆什么的,我却没有这种预感,耶一刻经过那里纯属偶然,只是心血来潮的结果。不,如果这种心血来潮就是预感,那或许我真的对这次的邂逅产生了所谓的预感。我拜访龙胆老师住在鹿之谷的家,拿了连载的稿子,也讨论完下一次的内容——老师因为约好和别人见面,所以这次花的时间比平常短——接着必须在当天赶回东京。平常我都是拦了计程车直奔京都车站,开且在新干线上看稿子,可是昨天却作了不同的选择。

        如果要问理由,应该就是天气的关系。离开老师家之后,我走在午后温暖的阳光下,微风带来了嫩叶的清香,全身都感受到春天的气息,心情也忍不住雀跃起来。难得的周日来到京都,既然不赶时间,随意走走也不错。当我站在四条通上不知道该往哪里走时,突然想起以前曾经采访一家环境优雅的画廊咖啡馆就在附近,于是,搭公车在河原町下车后,凭着模糊的记忆,随着拥挤的人潮走着。我应该庆幸自己没有方向感,所以走路的时候东张西望,否则,根本不可能匆匆瞥到马路对面的情况。

        后来听说他也是因为被周日的好天气吸引,所以才会出门散步。这也是巧合。所以最值得感谢的,应该就是昨天的“天公作美”。

        “因为春天快来了。”

        二宫这么说着。好像春天这个季节有特殊的魔力,我和他都成为春天兴之所至的魔法俘虏,上演了一出重逢的戏码。然而,即使是兴之所至的偶然,只要次数一多,就变成了必然,至少对我来说就是这样。春天的魔法?真的存在吗?六年前的毕业典礼刚好也是这个季节,虽然春天的脚步近了,但那天从早晨开始,天气就阴沉沉的,一整天都带着寒意。我的心情也一样。春天是离别的季节,望着渐渐远去的背影,即使我停下脚步、即使我在内心默念着咒语,也无法传递出去——你应该不知道吧?那时候的我,期望春天永远不要来。

        这种话,我永远也不会说出口。

        我还真是毫不犹豫地放声大叫,连我都不禁佩服自己。二宫在大马路上突然听到有人大叫自己的名字,又在对街用力挥手,他应该也被吓到了吧!事后回想起来,我都忍不住感到脸红!万一认错人的话,那可就糗大了。这个世界上长相类似的人太多了,但我当时完全没有想到这个问题。

        我不需要思考就知道,我不可能看错人。无论他的外形怎么改变,无论他隐身在多拥挤的人群中,我都可以一眼认出他。虽然暌违六年,但我仍然可以一眼就看到他,这并不是因为春天的魔法。在那一刹那,我根本没有时间瞻前顾后。他在那里,就在只要我大声叫喊便可以听到的地方!就这么简单。我不顾一切,决定豁出去了。我把积压在胸中的那口气一吐为快,在此同时也叫出了他的名字。之后的发展几乎是我不顾一切的结果。

        如果是以前的我,绝对不可能这么做。那时候,我只敢远远地用目光追随他的身影,而且光是这样就感到心满意足。每天在同一个教室,坐在他旁边的座位,偷瞄他的侧脸,竖耳倾听他说话的声音。直到毕业,大家各奔东西后,才知道如此平淡无奇的日常生活中,那一幕又一幕是多么弥足珍贵、多么无可取代。即使来到东京,我仍然忘不了他。那时候,曾经有那么多机会可以和他说话,我却什么也没做,如今即使再怎么后悔,也已经为时太晚。不知道有多少次,我翻开毕业纪念册,看着他的照片哭泣到天亮。经过无数个不眠之夜,他的面容愈来愈清晰。虽然只是我的一厢情愿,虽然我不知道他是否记得我,然而,直到看不到他的人,我才了解什么是相思之苦。

        来到东京那一年的夏天,在我唯一一次参加的同学会上,并没有看到二宫的身影。不光是那一次,无论什么时候回老家,都没有他的消息。我没有勇气向别人打听他,每次都对自己辩称,即使知道他的下落,我也无能为力。这六年来,我一直都在为自己找借口。所以,如果说当年的我和现在的我有什么差别,就是这六年的时光,让我切身体会到看不到自己心爱的人有多么痛苦。除此以外,我完全没有改变。昨天,我之所以能够毫不犹豫地呼喊他的名字,并不是因为我比以前更有勇气,而是累积了六年的后悔一起涌上心头,给了我不顾一切隔着马路呼喊二宫的勇气。

        对,也许这就是他提到的春天魔力。这是我现在突然意识到的事,也许是名叫“春天”的魔术师在那一瞬间借给怯懦的我力量、也许是毕业典礼的那一天,我在内心默念的咒语终于奏效了。

        果真如此的话——

        当我看向时钟时,不禁吓了一跳!已经四点多了,我完全忘记了时间的存在。这样真的和以前没什么两样。虽然还有很多事要想,但明天(其实已经是今天了)还要上班,而且,现在的心情也和刚开始写的时候不一样,我舍不得在这两天内一下子就把所有的事都写完,我不想这么匆忙地为如此幸福的心情划上句点。虽然感觉有点贪心,但如果真的这样写下去,恐怕这本日记根本不够写。今天姑且写到这里,续篇留到明天吧(别忘了要去买墨水)!

        虽然昨天忘了写,但是今天可不会忘记:晚安,二宫。

        PS:对不起,百合子。

        昨天和前天都乐过头了,只写对自己有利的内容。只顾着写一些不着边际的回忆,却把最重要的事束之高阁,那是因为我害怕面对现实。其实,我根本无法发自内心地感到高兴,我其实是有事要写。我不能忘记,当初是为了这个目的才开始写日记的。

        ——继续昨天的内容。

        我在高中时比现在内向几百倍,成绩也只有中等程度,在班上是最不引人注目又不起眼的学生。三年级文化祭的时候,我刚好听到班上有一个男生问别人:“清原?我们班上有这个人吗?”他完全没有注意到我就在附近。不仅如此,即使快毕业时,他仍然无法把我的名字和长相连在一起。而且,我甚至没有自信说这只是个别的情况,因为我就是这么不起眼。当时就已经是这样了,所以,如果二宫不记得我也是合情合理的。

        但是,他竟然认得我。虽然这么写很愚蠢,但当他听到我的叫声而转过头,隔着马路四目相望时,我立刻知道二宫认出了我。他立刻挥手向我回应。他的这个动作带给我无限力量。我往四条通的斑马线冲了过去,即使就这样死在车轮下,也了无遗憾。

        你好,好久不见了。我太激动了,完全不记得说完这句话之后,到底还说了什么。当他出现在我面前时,我突然发现自己做了无可挽回的事,全身的血液都冲向脑袋,简直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了。我只记得他说,他一看到我的脸,立刻就想起我是谁。我记得当时内心“嗯?”了一下,但没有太在意,整个人轻飘飘的,继续天南地北地聊了起来。我隐约觉得自己好像说错话了,却丝毫不以为意。这份天上掉下来的礼物,除了可以抵消六年份的思念,还够我享用一辈子,我兴奋得快要爆炸了。

        春天的魔法。我昨天是这么写的,那一瞬间,我的确中了魔法。我是灰姑娘——真正的灰姑娘在半夜十二点的钟声响起之前,魔法持续有效,但发生在我身上的魔法只维持不到五分钟。名为春天的魔术师比童话世界的女巫更加坏心眼。

        在路上重逢后,我忘了介绍自己的名字。我以为即使不需要特地自我介绍,二宫也会知道。也许我内心深处想要试探他。但是——我一看到你的脸,立刻想起你是谁,二宫这么亲口告诉我。听到他这么说,我松了一口气,更感到欣喜若狂,并没有进一步确认他的记忆。我做梦也没有想到,他竟然把我和别人搞混了。

        二宫误以为我是百合子。他眼中所看到的不是清原奈津美,而是葛见百合子——

        我写不下去了。

        “葛见,等一下还有事吗?”

        听到二宫问我这句话之前,我完全没想到他搞错对象了(不,事后回想起来,似乎隐约记得他之前好像也提过这个名字)。

        ——葛见?

        我觉得脑袋好像破了一个洞,脑筋顿时一片空白。从他嘴里说出来的名字和我本人之间的落差令我不知所措,不知道如何是好,以至于失去了及时纠正的时机。因为我们不想站在大马路上说话,所以便和二宫一起走到附近的咖啡馆,在这段路上,我怀着宛如做梦般的兴奋心情,同时也感受到一丝不安。

        他说的应该是奈津美(Natsumi),而不是葛见(Katsumi)吧?但是,这是不可能的事,在咖啡馆聊天时,终于证实了我的疑问。我终于发现,我并没有听错,他把我误认为是百合子。

        我无法责怪他。不光是高三那一年,在学校时,我和百合子总是形影不离,选择的课程和社团都一样,而且我们无论个子和髪型都很相似,所以班上同学总是把我们的名字连在一起叫“葛见·奈津美(Katsumi·Natsumi)”,他不小心把我们的长相和名字弄混也不足为奇。更何况当时我们穿的是制服,更容易搞错,再加上毕业纪念册的疏失,所以他完全没有错。况且,毕业都六年了,二宫还记得我的长相,我就该心存感激了。

        都是我的错。

        当时,只要我说一句:“我是奈津美,是清原奈津美。”整件事就可以一笑置之,如今就不需要这么烦恼了。但我担心会把气氛搞僵,所以只好假装若无其事。我的沉默代表我承认自己是葛见百合子。当时,我原本打算在咖啡馆时找个机会纠正他,然而我却错过好几次原本可以澄清谈会的机会,直到最后都没有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只约定下次再见,就和他分道扬镳了。

        我想,我应该是害怕一旦说出我的真实身份,二宫的态度会有所改变,可见他对我有多好。如果他对我的态度冷淡,我应该会毫不犹豫地纠正他。其实他并没有表现出很热络的样子!相反地,反而算是沉默寡言,但每一句话都流露出真诚的亲切——如果不是我自作多情的话——

        他似乎为了能和我偶然重逢感到喜悦。他的这种态度足以让一直在我内心冬眠的种子悄悄萌生恋爱的新芽。

        我们喝了一个小时的咖啡,他说他目前是文学院的研究生,正在研究德国一位名叫施莱格尔的浪漫派学者,我也告诉他毕业后的事情和近况。虽然我们并没有深谈,不过事后我才发现,这一个小时比高中时同班一年所说的话还要多。其实应该再多聊一些的,我有好多话想要告诉二宫,但幸福的时光转眼就过去,道别之后,内心只留下难以自处的自我厌恶和疏离感——

        我是骗子吗?

        我也不知道。

        我骗了二宫,假装自己是百合子,如果我告诉他真相,他还会用那种态度对待我吗?想到这里,原本的兴奋心情立刻泄了气。虽然最后变成这样的结局,但其实我根本无意骗他。只是稍微一丁点的阴错阳差,让我莫名其妙地变得有点胆怯,难道这样就该受到指责吗?

        我在二宫面前没有说任何一句谎言,无论毕业后的情况、目前的工作,还有今天来京都的理由,除了名字以外,我都据实以告,只是隐瞒了几件必须要澄清的事而已。

        就这样——就这样而已,难道就必须把星期天所发生的一切当成是骗局,全盘否定吗?

        应该不至于吧!绝对不应该是这样的。因为,从我嘴里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千真万确。他对我说的话、害羞的微笑、在人群中认出我的眼神——能够这样相遇也是一种缘分,你下次来这里时,可不可以和我联络?说完,他告诉我他的电话号码(075-761-50xx,我已经把这个数字背下来了),这些都是千真万确的。只是当我出现在他面前时,他叫错了我的名字。

        上个周末开始,为了赶《VISAGE》五月号的内容,每天都忙得不可开交,根本没有时间写日记。这三天的平均睡眠时间只有两个小时左右。这种生活每个月都得经历一次,连我都很佩服自己的能干。昨天一回到家倒头就睡。事隔五天,今天才又提笔写日记。

        前面那一页没有写完,因为写到一半时,突然听到敲门声。我慌忙把日记本藏进抽屉,换上龙胆老师的一校稿。百合子身穿睡衣走了进来。

        “你这一阵子都很晚睡,工作很忙吗?”

        “对啊!因为星期一才刚截稿呢!”

        “不要太累了,小心累坏身体。”

        “谢谢,你也一样,怎么这么晚还没睡?”

        “嘿嘿!其实我一直在和达也聊天,结果睡不着,所以跑过来看你。我可以和你聊一下吗?”

        她得到我的同意后,便闲聊了一阵子。话题当然围绕着三木前辈,我几乎担任倾听者的角色。约定等我完全出清稿件的星期三(也就是明天),三个人再一起去吃饭,说完,百合子便向我道晚安后回房了。我对京都发生的事只字未提,因为内心很愧疚,所以不想继续写日记。周末时也埋头工作,努力不去想二宫的事。

        我特地写下这些事情,是因为觉得有朝一日,百合子可能会看到这本日记。不过,刚才看了自己之前写的内容之后,觉得情绪特别低落。十四号写的内容根本是在自我辩护,感觉简直糟透了。其实我并不想写这些事,因为我的这份日记是写给百合子——当然还有二宫,但最主要是写给我的闺中密友,我是为了向百合子道歉而写的。

        平时无论遇到任何事,我都可以放心地找百合子商量。我们认识十年的这段期间一直都是这样。如果没有百合子,就没有现在的我。只有这次的事不同,我根本不敢告诉她,我竟然在相隔六年重逢的二宫面前假冒成她。

        我不敢告诉她是有原因的。那天,在我假装自己是百合子的同时,内心也对好友产生了嫉妒。在咖啡馆聊天时,我们曾经聊到高中时的事,二宫一次也没有提到我的名字。我更因为怯懦而不敢提清原奈津美这个名字。不,那是因为我期待他会因为某个契机而想起我的名字。然而,清原奈津美这个名字似乎完全没有在他的记忆中留下任何痕迹。

        这件事令我感到很难过。因为太难过了,我不顾自己的怯懦,反而嫉妒起百合子,因为二宫忘了我的名字,却记得百合子的名字——

        算了,整天写这种事,心情只会愈来愈恶劣。愈写自己愈无法自拔,很可能会写下更可怕的事。无论写再多,也只是在怜悯自己,无法改变任何事。最后只会自我厌恶,把气出在别人头上,我不想变成这样。

        上次想要写,最后却没有写。即使二宫叫错我的名字,那天出现在他面前的,是如假包换的清原奈津美,我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这一点。

        我就是我!这样就够了。

        我要努力向前看。

        今天和百合子、三木前辈一起去银座的“西西里”吃饭,之后喝了点酒,现在仍然有点醉意。

        每次三个人碰面时,都会让我觉得脸上无光。三木前辈虽然很照顾我,但是该怎么说呢——他总是不得要领,不过,我并不是那么在意。百合子和前辈在一起时总是显得神采飞扬,这虽然令我很羡慕,但看到他们幸福的样子,还是很高兴。

        每次看到他们,就觉得自己是白操心。我当然是指二宫的事。我深深觉得,我目前的烦恼对百合子来说就根本是无足轻重的事,即使我告诉她我在京都巧遇二宫,她应该也只会回“喔,是吗?”而已,因为百合子的心里只有三木前辈。

        不过,我并不能因为这样就把这件事告诉百合子。在此之前,应该把真相告诉二宫,并请他不要透露我曾经假装百合子这件事,然后再把他的事告诉百合子,这样就没有问题了。

        没错,这是最佳方案。

        二十四日,我又要去京都了,然后会在京都住一晚,星期一才回东京。和他见面时,一定要告诉他我的真实姓名。

        今天是春分。昨天因为喝了点酒,一觉睡到中午。起床后,我打算和二宫联络,所以没有出门,但在电话前犹豫了一整天,晚上九点多时,终于鼓起勇气拨了电话,他却不在家。电话铃声响了好几次,都没有人接。我不想太晚打电话给他,让他觉得我自以为和他很熟,所以今天晚上就没有再打(他为什么不装答录机嘛)。但是在失望之余,又觉得松了一口气——喂!怎么可以这么胆怯?

        百合子今天和前辈约会,回家后聊起他们看的那部电影。

        万一电话号码错了怎么办?

        今天开了六月号的企划会议。龙胆老师的连载在公司内部也很受好评,我准备下班时,副主编叫住了我,结果只好陪他去酒店喝酒,唱卡拉OK到两点,害我不能打电话去京都。头好痛,我要去睡了。

        刚才终于联络上他了,我和二宫聊了天,心头小鹿乱撞。他一听到我的声音就认出了我。虽然我很高兴,却忍不住顺着他的口吻说:“我是东京的葛见。”上次是因为事情的自然发展造成的结果,这次却是故意的。我故意压低嗓门,小声说话,很怕隔壁会听到我讲话。

        原本以为在电话里就可以轻易说出口,看来是我太天真了。一听到他的声音,我的脑袋就一片空白,只告诉他要去京都的事,其他的话根本说不出口。我心慌意乱,匆匆挂了电话。可能是打电话时看不到对方的脸,反而更加紧张吧!

        我还是觉得这么重要的事应该当面好好解释清楚,否则,二宫突然在电话里听到这种事,也会觉得莫名其妙,根本无法释怀。也许我是因为想掩饰自己的胆小,才会这么想吧!

        不过,这都无所谓。因为听到他的声音就让我产生了勇气,不再情绪低落。我们约好二十五号一点在上次的咖啡馆见面。对我来说,这已经是一项大工程,不需要一次完成所有的事,只要按部就班地完成目前力所能及的事就好了。如果我找百合子商量,她一定会这么鼓励我。

        我要预先练习一下后天要怎么向二宫说出真相。

        我是笨蛋。

        今天也无法把真相说出口。

        之前已经下定决心,前一天晚上也练习了好几次,没想到一看到他的脸就畏缩了,根本没有勇气告诉他我的真实姓名。我很担心二宫得知我之前骗他,会怒不可遏,当场拂袖而去。想到这里,就心生畏惧,从头到尾只能假装自己是百合子,虽然我明知道这种行为是卑劣的背叛。

        ——自我厌恶。

        回程搭新干线的两个半小时简直就像严刑拷打般漫长。即使回到家里,也不敢正视百合子,只能推说太累了,逃也似的躲回自己的房间。我不仅背叛了二宫,也背叛了珍贵的密友。至今为止的两个星期到底算什么?写在这本日记上所有的话似乎都褪了色。

        我果然是骗子。

        这里也有一个深受故事吸引的人。

        纶太郎看着从东京传真过来的清原奈津美的日记,不禁这么想到。偶然的重逢、内心的思慕,还有宛如扣错一个纽扣般毫无恶意的误会。虽然写的人并无此意,但前面两个星期的内容,似乎变成了招致半年后悲剧的序章。

        听葛见百合子的母亲说,奈津美在高中时是典型的文艺少女,当时就开始投入创作。她个性内向,情绪起伏激烈,对写作有高度的自我意识。从她日记的文体上也可以清楚感受到这种倾向。这就像她在最初的日记中承认的一样,十几岁时多愁善感的“少女情怀”并没有受到世俗的影响,依然保存了下来。东京七年的生活也丝毫没有损及她的这种心态,也许是闺中密友百合子发挥了防波堤的效果。目前无法判断这对奈津美来说是好是坏,然而,在纶太郎被奈津美的字里行间所透露的情感吸引的同时,也对她过度的多愁善感感到心焦。

        “至今为止的两个星期到底算什么?写在这本日记上所有的话似乎都褪了色。”正如她的自问自答所写的,接下来的两个星期(三月底到四月上旬)的记述,显示出她对写日记的热忱突然降温了,内容变得乏善可陈,每天只写寥寥几行字,她只记录工作和生活中发生的事,或是看了什么书,几乎没有提及二宫良明这个人。

        唯一的例外,就是在四月八日写了“打电话给Y·N”,以及十日写了两行字(其间有写了几行字,但用笔涂掉了,所以什么都看不到)而已……

        “四月十日(三)

        ——还是无法说出口。

        我看还是不要再见他了。”

        ……四月十日,你清楚记得那一天。这天是你和她第三次见面,你们每次见面,似乎就更了解彼此。那天下午,你们从哲学之道的这一头走到另一头。当时适逢樱花盛开的季节,虽然是非假日,但仍有很多游客。和来往行人擦身而过时,你们的手肘和肩膀碰在一起,每次她都紧张地缩起身体。

        “好像到处都是情侣。”不知道在第几次碰触时,她一如往常,有点唐突地打破了沉默。“这样好吗?你和我在一起,你女朋友不会生气吗?”

        你回答说,你没有女朋友。

        “——骗人。”

        你耸了耸肩,她再度陷入了沉默,然后,你们互看一眼,吃吃地笑了起来。她的笑容好像棉花糖,散步道旁两排盛开的樱花美得让人晕眩。

        “葛见小姐,你在东京应该有男朋友吧?”

        “——呃,”她有时候会露出这种无助的表情,“对不起,你刚才说什么?”

        不,没事。你摇摇头,认定她应该有男朋友……

        ……之后两个月,奈津美似乎不再写日记。然而,这段期间也并非完全空白,有几篇没有标示日期的文章。

        如果可以和百合子商量二宫的事,不知道会多轻松。因为每次遇到这种事,百合子都是我的依靠。

        如果我告诉百合子,她一定会对我说:

        “你为什么不早说?为什么要为这种事伤脑筋?无论自己再怎么烦恼,如果不说出来,对方永远都不可能知道。因为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眼前明明有比中乐透更棒的好事,却只会咬着手指,自以为是悲剧女主角,一点都不值得称赞。我怎么会生你的气或吃你的醋呢?我已经有达也了,为什么要去破坏你的恋爱?你真笨,我不是常对你说吗?我是你的守护神,请叫我‘守护神百合子’。二宫的电话号码呢?你应该知道吧!现在才十一点,所谓好事不宜迟,奈津美,你真的是什么事都要别人教耶!别害怕,我会先帮你说,如果他敢有什么意见,我帮你好好骂他一顿。骗你的、骗你的啦!不过我把电话转给你时,你要自己道歉,而且要明确地告诉他,你喜欢他。他有没有女朋友?这种事不问怎么会知道?如果你不说喜欢他,我就和你绝交。喂,请问是二宫先生的府上吗?不好意思,这么晚打扰你,我是你高三的同学葛见百合子——”

        我曾经无数次想像这样的情景,每次都深刻体会到,百合子对我实在太好了。

        好想见二宫!

        好想看看他的脸。

        好想立刻打电话给他,和他聊天。

        ——但是,我做不到。

        因为我知道,在他面前,我一定又会假装是百合子,一切又变成了谎言。

        这样下去,只会让自己变得更可悲。

        我正在看高中毕业纪念册时,百合子走了进来,我来不及藏起来,结果被她发现了。

        “你怎么还在看这种东西?奈津美,你还是老样子。”

        “才不是呢!上次六月号的杂志印好了,但是照片的位置放错了,和下面的文案对不起来,大家都觉得很失望。因为三木前辈很难过,所以我今天告诉他,这还算是小事,我的高中毕业纪念册更惨。”

        “原来是这样,那倒是。”

        虽然百合子表示同意,但其实那是我临时想到的藉口,当时我正在看的,并非不小心放错的百合子和我的照片,而是二宫。自从暗自下定决心不再见他那天开始,我每天都会看毕业纪念册。明知道这样未免太不干脆了,却还是忍不住这么做。

        “我想起刚来东京那一阵子,我每天晚上都会和奈津美一起看二宫的照片。”

        百合子坐在我身旁,心有所感地说。我也在想同一件事。

        “对啊!”

        “我想起来了,那时候,奈津美每次一提到他就哭,一副好像只有你一个人暗恋他一样,我也只好安慰你。忘了是哪一次,我鼓励你说,既然已经来到东京,就应该忘记他,寻找比他更优秀的男人。要把这分懊恼化为动力,谈一场更美好的恋爱。还记得当时你是怎么说的吗?”

        “——我才不会像百合子那么见异思迁呢!是不是?”

        “对啊!当时我气得火冒三丈。因为当年我喜欢二宫的程度丝毫不亚于你,却不敢说出口,只能和你一起暗恋他,结果就各奔东西了。当时我并不是感到难过,而是很不耐烦。我不想再后悔了,所以来到东京后,我决定要忘记他,改变自己,努力向前看。每次在鼓励奈津美的同时,我也同时在心里这么告诉自己。我以为奈津美一定知道我的想法,没想到你竟然那么说,真是把我气得半死。”

        “——那时候你好凶喔!”

        “很凶吗?”

        “对啊!应该是至今为止最凶的一次,其实我当然知道其中的道理。虽然知道,却不知该怎么办。看到百合子生气时,我终于发现,我不能一直这么依赖你。”

        “之后,你还向我保证以后绝对不会再哭了。”

        “对,我那时候说,虽然无法忘记二宫,但从明天开始,我不会再为他流泪。”

        “你做到了。”

        “其实没有。事到如今,我才敢说出来,其实我都是背着你偷偷哭泣。”

        百合子沉默片刻后,看着照片,然后突然转过头,神情严肃地看着我。

        “我有时候在想,我真的不如奈津美你呢!”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不过,理由不重要。奈津美,真对不起,那次对你发了脾气。因为,最终还是你说对了,我真的很快就见异思迁了。”

        “没这回事,其实我很羡慕你。”

        “你是指达也的事吗?”

        “不光是三木前辈,而是你所有的一切。”

        “你真的这么想吗?”

        “真的。”

        “那我也要羡慕你。对了,我还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可以啊!”

        “你现在仍然喜欢二宫吗?”

        “嗯——”

        我应该在那个时候向百合子坦承一切的。因为如果要告诉她实情,那是唯一的机会,我几乎已经快说出口了,没想到脱口而出的竟然是言不由衷的话。

        “不是,他已经成为我回忆中最重要的人了。”

        我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会说谎了?

        我永远都没机会告诉百合子了,绝对没有机会了。

        我为什么要这么详细地记录下我们之间的对话?自从决定不再见那个人之后,我已经没有写日记的理由了,即使把为情所困的想法化为文字,也只会徒增心痛而已。

        即使如此,我还是不由自主地翻开日记本。为什么?为什么?

        国王的耳朵是驴耳朵。国王的耳朵是驴耳朵。国王的耳朵是驴耳朵。国王的耳朵是驴耳朵。国王的耳朵是驴耳朵。国王的耳朵——

        百合子应该不像她自己想的那么见异思迁。因为并不是只有我才会偶尔想起往事,偷偷地拿出毕业纪念册,看着二宫的照片出神。虽然我没有亲眼看到,但在百合子和三木前辈交往之前,我去她房间时,好几次都发现她的神色很慌张。当然,即使我发现了,也因为觉得对百合子不好意思而没有声张,总是假装不知道。

        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才没有告诉百合子在京都遇到二宫的事。来东京之后,百合子的确变得积极外向了。离开父母后,她长大了。她看起来不像在勉强自己,也交了不少异性朋友,并且和其中几个人有了深交,即便如此,百合子仍然没有失去高中时代的纯真。她对二宫的心意不可能就这么轻易改变,正因为这样,她才会和我一样,不时地偷偷回首往事。

        当然,这并不是百合子不把三木前辈当一回事,她发自内心地深爱着前辈,如果失去前辈,她一定会发疯,甚至可能会因为绝望而当场死掉。如果没有前辈,百合子就会活不下去,我真的这么认为。然而,二宫以另一种方式依然深植在百合子的内心。

        难道是因为我还不够成熟,才会有这种想法吗?不,不是,他在百合子的心目中占有特殊的地位,是珍藏在内心最深处那无可取代的至宝。在京都和二宫重逢之前,他对我来说也具有相同的意义,否则她不可能问我:“你现在仍然喜欢二宫吗?”如同百合子自己曾经透露的,我是一面镜子,反射出百合子内心的想法。

        高三的时候,我和百合子交换日记。我们都喜欢二宫,所以好像在比赛谁更喜欢他似的,每天都尽情地写上好几页。我们都很认真,而且天真无邪。那时候,我们迷上了恋爱的感觉,无论多么喜欢他,都不会有任何具体的行动,因为一开始就认定他遥不可及。所以,我们绝不会因为喜欢同一个人就影响彼此之间的感情,也从来不会嫉妒或吃醋。这是一场两人三脚的恋爱,无论缺少百合子或是我都无法成立。

        然而,现在却不一样了。记得我长相的二宫不再是七年前的他,不再遥不可及。至少无论我说什么,无论我说的话再无趣,他都会回应。当我打电话给他说想要见他时,他也会不厌其烦地和我见面。

        所以,如果百合子知道二宫的事,一定会对我产生强烈的嫉妒心,这和她爱三木前辈是两回事。即使重逢是偶然,但如果百合子知道我隐瞒她,而且假冒她的名字持续和二宫密会,或许会觉得我独占了他,也会觉得我夺走了她的名字,甚至觉得我偷走了她珍藏在内心的回忆。因为事实就是如此。如果换作是我,我也会生气,如果百合子有这种想法,我没有自信可以和她继续当好朋友。

        我也差不多,不仅为对好友说谎感到愧疚,也对百合子产生了嫉妒心。我仍然很介意二宫把我的名字记错这件事,之所以决定再也不和他见面,或许也是因为内心的某个角落无法原谅他忘记我的名字。

        不,不是这样的,这不是二宫的错。

        但是,他每次望着我的时候,看到的都不是我,而是名叫葛见百合子的另一个人。他至今仍然对此深信不疑。想到自己只是百合子的替身,我就懊恼得忍不住想哭。我羡慕一无所知的百合子,也对她充满嫉妒。

        百合子明明是我的好朋友,这十年来,我们是分享彼此的喜悦和悲伤、痛苦和欢乐的好朋友,我对她竟然有这种想法。真是够了。

        女人真是自私的动物。

        有一天晚上回家时,发现二宫在家里。我吓了一跳,难以相信他就出现在我面前,问他为什么会来这里,二宫面带微笑地回答说:

        “这两个月都没有接到葛见小姐的电话,我一直很担心,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之前我都没有问你的地址和电话,所以只好找出高中时的旧名册,打电话到老家问这里的地址,因为思念心切,所以迫不及待地赶过来了。”

        听他这么说,我的惊讶变成了喜悦,我也不再掩饰自己的真心,扑进他的怀里。

        “我也很想见你,一直都很想见你。”

        “不,我不是来看你的。”

        他这句冷冷的话让我双脚僵在原地,百合子从敞开的门外走了进来,站在他身旁。他们深情款款地相互凝望后,二宫对我说:

        “葛见把真相告诉我了,清原,原来你一直都在骗我。”

        清原!

        听到自己名字的那一刹那,我狼狈不堪,魔法消失了。眼前一片黑暗,我根本无法站立,整个人瘫坐在地上。他们面不改色地低头看着我,轮流说:

        “我和你之间已经完蛋了。”

        “再见,奈津美。”

        “再见,清原。”

        两个人手牵着手,面带笑容,飘然地转身离去。我想要追上去,他们却推开我的手,快步消失在门外。

        “不要走!不要留下我一个人!”

        无论我怎么哭喊,他们都听不到我的声音。门在我面前关上,室内再度恢复一片漆黑——

        我终于醒了。

        那是一场梦。然而,即使在梦醒之后,我仍然独自在黑暗中哭泣。

        在她突然失去联络的这两个月里,你不知所措,只能翘首盼望她的来电。那时候,你还不知道她住在哪里,也不知道她的电话号码。偶然重逢的那天,临别时,你告诉了她自己的电话号码,但因为她并没有主动留下电话,所以你也不好意思勉强问她,如今却为此感到遗憾。不过,她连续打了两次电话来,你们在短时间内又见了面,所以你一直很乐观,觉得不需要特地问她,可以等她主动告诉你。

        她不想再见面了吗?第三次见面时,从她的行为中丝毫感受不到这一点,你们像以前一样,依依不舍地笑着道别。然而,她不时露出难解的表情和仿佛灵魂出窍般凝望远方的神情,那并不是你多心。

        她在东京果然有男朋友吗?难道是因为最后一次见面时,你问起这件事,让她觉得尴尬,无法再以老同学的身份轻松见面了吗?不,她突然提起这个话题,可能就是为委婉地向你暗示这件事预留伏笔。

        果真如此的话,那也只能听天由命了。既然她已经有了另一半,你根本就没机会。虽然很遗憾,但这就是现实。你应该对和她的重逢感到满足,然后挥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虽然你努力这么说服自己,却还是放不下。

        她和你说话时,不是略带羞涩、声音中透露着兴奋吗?你留电话给她时,她不是凝望着那几个数字良久吗?明明没有迟到,但她不是两次都跑着赶到约会地点,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吗?当你回答说没有女朋友时,她嘴上说着“骗人”,但脸上不是欣喜莫名吗?

        你觉得必须再见她一面,有一件事,非要当面问她不可——为了杂志连载的稿子,每半个月就要来一次京都——你想起她曾经这么说,于是开始掐指计算日子,在她可能来京都的日子里,漫无目的地走在闹区,期待可以像那天一样,在街上巧遇她。你去图书馆查了她负责的作家的地址,还不止一次地等在作家的住处附近。然而,这些努力全都徒劳无功,你仍然没有见到她。

        季节即将变化,刚冒芽的嫩叶绿意渐浓,每次雨后,都会染上鲜艳的色彩。你无论如何都想和她取得联络,内心焦急万分,却无意向她福井的老家或是老同学打听她的联络电话,也不想打电话去她工作的杂志编辑部询问。你不想让她感到不舒服,也觉得这些方式太过度了,你希望采取更不露痕迹的方式,假设对方对你没有感情,可以毫无心理压力地无视你存在的方式。

        六月中旬,你终于想到一个主意,然而会产生多少效果却没有把握,甚至连她是否能够看到,也只能听天由命。然而,至少这种方式不会过度骚扰她。如果她没有回应,你只能告诉自己运气不好,并就此放弃。

        对,这是对你的未来下的赌注……

        ……纶太郎的双眼追随着藉由数位线路传输的手写文字,不断地强烈意识到另一个读者的存在。葛见百合子在蹴上坠落身亡的那天晚上,从她手中拿到奈津美日记的二宫良明,他到底是带着怎样的心情看这些内容?相隔七十天,标明日期的记述再度复活,仿佛为了让读者的情绪可以随之起伏似的。之后,奈津美又开始写日记。故事获得重生,再度发展下去。

        今天,我在整理读者问卷的回函时,发现里面有一张二十多岁的男子写的回答。我觉得很好奇,拿起来一看,发现回答如下:

        “请问你为什么会买本杂志?”——(C)朋友的推荐

        “请问你觉得本月杂志中最棒的文章是?”——(7)龙胆直巳的“化妆故事”

        “请写下对于本杂志内容的感想和建议”——希望“化妆故事”可以写远距离恋爱的主题。

        我的眼睛盯着寄件人的名字,上面写着二宫良明。

        昨晚几乎一夜没睡。那张明信片到底是什么意思?远距离恋爱?是指二宫和我吗?他想和我联络吗?或者他只是想用这种方式挖苦我?

        在公司的时候,好几次都想拿起电话打到京都,按下已经熟记在脑海的号码,却始终无法按到最后一个数字。

        不是已经决定不再见他了吗?不是已经发誓要以和百合子的友情为优先吗?为什么看到写着他名字的回函,内心就这么激动难平呢?实在太没出息了。

        我和百合子在她的房间聊天到深夜,百合子看到我一直叹气,觉得很纳闷。如果独自在自己的房里,我一定满脑子都是二宫的事,很可能忍不住打电话给他。真希望工作忙一点,让我没有时间想其他事。

        我犹豫再三,最后还是背叛了自己的誓言,打电话给二宫。因为如果不这么做,我一定会发疯的。原本只是想整理自己的心情,没想到忍耐了两个月的努力顿时化为乌有。我都快二十五岁了,真是一个优柔寡断的女人。

        然而,相隔两个月听到他声音的那一刹那,内心的烦恼顿时烟消云散。

        “对不起,写了那张莫名其妙的回函卡,因为我不知道你的地址和电话,想不到其他可以联络你的方法。我一直在想,你好久没有和我联络了,是不是上次见面时,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果真如此的话,我至少应该向你道歉,所以一直耿耿于怀。”

        听他说话的口气,就好像给我添了很大的麻烦似的。其实他根本不需要道歉,虽然我明知道不应该,虽然我完全可以腾出时间,却谎称工作太忙,挤不出时间,把这个当作这两个月没有和他联络的藉口。他没有多计较,只说当然应该以工作为优先,他是学生,有大把时间,所以比较不了解上班族的辛苦。

        “对了,关于你问卷调查上的回答……”

        我打算不经意地提起这个话题,说到一半却卡住了,听起来好像别有用心。二宫说:“喔!那是那个啦……”说到一半,却住口了,然后,突然用严肃的语气问:

        “你下次什么时候来京都?”

        “下星期二,也就是大后天。”

        “如果你方便,我们可不可以再见一面?先不管明信片上的事,应该说,我很想见你,有话要对你说——”

        “可以啊!我打电话给你也是有这个打算。我也有话要对你说。”

        我们约定在老地方见面后,才挂上电话。我再次深刻体会到,应该在看到回函卡的当天就打电话给他的。如今我才终于发现这两个月来,我一直在等待他的召唤。不,其实一开始就不应该决定不再见他的,我发自内心地感受到,原来我这么喜欢他。

        我仍然面临窘境,目前的情况和两个月前一模一样,没有任何改善,但现在的我已经不再是两个月前的我。见不到他,也听不到他声音的这段期间,我终于了解了自己的心意。虽然很对不起百合子,但我相信她可以谅解,与其整天烦恼,压抑内心的感情,还不如让自己变得更坚强,坦率说出自己想要什么。下星期二,我要对他说出真相,到时候,一切都会否极泰来。如今的我不需要藉助春天的魔法,也可以做到。

        今天接到龙胆老师的电话,他要赶其他杂志社的稿子,所以希望把明天讨论的时间挪到晚上。我优先安排了二宫的约会,和他约九点在祇园见面。老师问我:“奈津美,你该不会在这里交了男朋友吧?不可以公私不分喔!”我顾左右而言他地否认了,真是什么都瞒不过老师的眼睛。

        明天要在京都住一晚。

        昨天见到了他——

        刚开始,我们两个人都很不自在。可能是因为两个月没有见面的关系,更因为我一直在思考要怎么把之前我假装是百合子,没有说出自己真实姓名的事说出口,所以完全没有专心听他说话。不先是我,二宫也不像平时的他,变得特别多话,而且说了一些言不及义的话,看到我反应迟钝,又把话题缩了回去。气氛很尴尬,好像回到第一次重逢时的感觉。我们都感受到彼此都有重要的话想说,只是在寻找适当的时机。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们却始终没有提及星期六晚上在电话里提到的事。

        吃完饭,走出餐厅,和龙胆老师约定的时间快到了。二宫说要送我过去,当我们沿着四条大桥走向祇园的方向时,发现有好几对情侣坐在鸭川河畔,而且彼此间隔相同的距离。我停下脚步,站在桥上的栏杆旁看着这片景象。我以前就曾经听说过,但没想到每对情侣之间的距离真的好像用尺量过一样。我这么对二宫说,他告诉我,这些情侣在傍晚时分就开始慢慢形成等距离坐定的行列。我靠着栏杆,托着脸颊,任凭河风吹乱我的刘海,凝视着映照在水面上无力摇晃的街灯倒影,听着他说话,脑袋却在想其他的事。必须趁现在告诉他我一直在假冒别人的名字,只有现在才说得出口了。就在我终于下定决心,抱着从清水舞台一跃而下的决心准备开口时——

        “上次在电话里说的事,”他抢先说道:“实在很难以启口,突然这样说好像很唐突,但我不想就此和你说再见。我有话要对你说,才会寄那张回函卡,甚至请你拨出时间来和我见面。葛见,这两个月来,我一直在想你的事。不,应该从更早之前,从高中的时候,当我们分到同一个班级的时候,我已经对你——总之,如果不会造成你的困扰,可不可以请你和我交往?”

        我因为太惊讶了,一时说不出话,目瞪口呆地抬头看着二宫近在眼前的脸。在此之前,我只想着自己的事,所以愣了好一会儿才明白他的意思。我曾经在做白日梦时无数次想像过这样的情景,却做梦也没有想到,竟然这么快就实现了。二宫似乎误会了我的反应,他移开目光,声了耸肩,努力掩饰失望的神情,故作轻松地突然补充道:

        “不,如果你没有这个意思,就请你当作没听到刚才的话。别在意,就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吧。对了,呃,啊!前天打电话时,你不是说也有话要告诉我吗?是什么事?”

        我摇摇头,无数思绪一直不断地涌现,脑海中一片混乱,但我知道自己必须说点什么。我一心想把自己的心意传达给二宫,却忘了在此之前必须先把事情说清楚,原本准备好的话顿时消失不见,我说出了完全相反的话。

        “我也想要问你同样的事。”

        “啊?你的意思是——”

        “如果不会造成你的困扰,请你当我的男朋友。”

        这不是我要说的话。然而说出口之后,却已经来不及了。不,这句话本身并没有半点虚假,那是我的真心诚意。然而,如果不消除挡在他和我之间那道由误会筑成的墙,我的真心就全都变成了虚假。消除这个误会应该是我的首要之务,之前明明打算今天要告诉他我是清原奈津美的,如果不这么做,如果不完成这件事,其他所有的话都变成了欺骗他的谎言。虽然听到他的表白的确让我乐不可支,但我为什么会说出那种话呢?我错过了唯一的机会。

        “好、好的,我答应你。”

        二宫似乎被我的气势吓到了,语气紧张地回答道。他的回答太好笑了,我们两个同时忍俊不禁。那一刹那,我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也变成了全世界最可悲的骗子。

        一整天都在想二宫的事,我必须整理美容中心的采访报导,脑筋却一片空白,根本没办法工作。前天晚上,他突然提出要我和他交往,我回答说,我也有相同的感觉,在这之后,我们好像全身虚脱般,没有再多说什么。再加上和龙胆老师约见的时间已经快到了,所以没有充裕的时间。道别时,他说:“那下次再见啰!”还伸出手来,我握住了他伸出来的手。虽然只是握手,二宫却尴尬得手足无措,感觉像小男生一样可爱。我握笔的手仍然可以感受到他手上的触感和肌肤的体温,我这才发现,这是我们第一次握手。

        和他道别后一个人独处时,我才真正意识到自己犯下了无可挽回的错误。当一时的兴奋过去,开始自我反省后,我觉得自己好像被炫目的海市蜃楼迷惑,走进了一条错误的捷径,反而迷路了。到头来,我还是没有把最重要的事说出口,再度重蹈覆辙。而且,每次犯下相同的错误,压在身上的欺骗行为就会愈来愈沉重。我的名字叫清原奈津美,并不是他误以为的葛见百合子,这个决定性的事实变成一道厚墙挡在我面前。虽然很高兴彼此能够了解对方的心意,但正因为知道了他的心意,我觉得自己反而陷入了更深的泥淖。我不是百合子,我的谎言玩弄了他的心。每次见到他、每次和他说话,我都在背叛他。一旦事迹败露,二宫一定会立刻离我而去。曾经激动的心将被无尽的痛苦侵蚀,转眼之间就变得脆弱无力,留下千疮百孔。我讨厌怯懦的自己,我痛恨百合子,下一瞬间又为自己怪罪无辜的好友感到羞愧。写下这些内容的此刻,也产生了深深的羞愧之情。

        就在和龙胆老师讨论下一次的连载内容时,我也无法摆脱这种罪恶感,不知不觉中,便忍不住跟老师说了这件事,说是身边的朋友对我倾吐了内心的烦恼。

        “还真有趣呢!不,用有趣来形容,对你的朋友来说太可怜了,我应该可以理解你朋友的心情。虽然这么说有点冒昧,不过刚才听了你这番话,刺激了我的灵感。清原,我在想,可不可以把这件事当成下期‘化妆故事’的题材,你认为呢?当然,我会更改细节的部分,描写一个和你朋友情况类似、陷入两难局面的女生。”

        龙胆老师出乎我意料地说出这个提议,难道老师已经发现这是我本身遇到的事?我也搞不清楚,可能是我想太多了。无论如何,我都不可能当场答应。虽然像我这种初出茅庐的编辑没有立场对龙胆老师下指导棋,但想到二宫可能会看到这些内容,难免犹豫不决。我朋友是信赖我才找我商量,所以必须征求当事人的同意——我用这个藉口推托后,请老师多给我一点时间再回复。

        “那请你转告她,我写出来的内容绝对不会给她添麻烦,而且,并不是只有她一个人为这种问题烦恼,我认为这是可以引起所有读者共鸣的主题。因为很多人都无法表现出真实的自己,所以别人当然无法了解真实的自己。说得更夸张一点,这是一种如何藉由和他人之间的沟通,缩小人与人之间认知落差的问题。以这种普遍存在的问题作为背景,把你朋友的故事化为文字,这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所以可不可以请你说服她,务必要让我写?”

        老师的每一句话都刺进我心里,我只能默默点头。两天的时间过去了,这两天我都在想二宫的事,我打算明天回复老师,因为就在我写日记的当下,我终于下了决心。

        我打电话给龙胆老师,说已经征得我朋友的同意,请老师按照我们之前讨论的方式动笔。结果老师说:“不瞒你说,我已经动笔了。”

        我觉得老师早就已经识破了这个故事的主角,也许是看出我的犹豫,才会跟着我一起打哑谜。我这种想法是不是太过牵强附会了?我并不认为地球因我而转,也知道凡事想太多只会弄巧成拙,所以,暂时不想为这件事烦恼。

        总之,我也许可以因为老师的小说摆脱目前的困境。二宫应该都有看每一期的“化妆故事”。和他重逢的那一天,我曾经告诉他我是龙胆老师的责任编辑,再加上之前问卷调查的事,所以我相信他应该都有在看。当他看到故事中的女主角和我的境遇很相像时,一定可以察觉到我内心的痛苦。当然,他不可能看了小说后就百分之百了解情况,但可以在我对他坦承真相之前,有一定的心理准备。如果事先毫无预兆,就突然听到我说我不是葛见百合子,二宫绝对会不知所措的。况且,如果事先用这种方式透露一点,那么到时候说出真相时,压力就不会那么大了。

        这样会不会想得太美了?我用尽心机,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而且还假公济私。目前的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虽然试图改变自己,但胆小脆弱的人不可能一下子变得坚强。有明确的目标固然很重要,但是也不能一下子对自己有太多的要求。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是无法靠自己一个人的力量解决的,也不需要为向他人求助感到羞耻。即使用尽心机、即使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也都是我经过思考后决定的事,只要能够朝目标迈进,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百合子一定会这么告诉我,并且为我加油打气吧!我说得对吗?

        “——要不要喝咖啡?”

        纶太郎听到声音抬起头,看到久能警部用双手拿着纸杯。

        “有黑咖啡,还有加了牛奶的,我是在茶水间的自动贩卖机买的,无法保证味道好不好。”

        “谢谢,我就喝喝看啰!”纶太郎伸了一个懒腰,接过黑咖啡喝了一口,“嗯,差不多就是这个味道啦!”

        久能喝着加了牛奶的咖啡,探头看向传真过来的日记问:“你看到哪里了?”

        “终于进入七月了。”

        “你动作真快,我看了一半就放弃了。她的字写得很漂亮,但因为是传真过来的,所以有些字看不清楚,而且我很怕看这种太过滥情的文章。咦?你还做了很多记号嘛!”

        “只是一些需要注意的地方。这是我的职业病,总觉得很像在校对稿子。”

        “看在旁人眼里,会觉得你很像编辑。说起来真讽刺,感觉角色颠倒了,居然由作家在改编辑遗留下的手稿。”

        “的确如此。”听他这么一说,的确像这么一回事。纶太郎玩味着久能的话,喝完咖啡,打起精神后,再度低头看后半部的日记。

        六月底到七月上旬期间虽然没有中断,但是又出现之前(三月底到四月上旬)那种流水式的空洞记载,当然也没有关于京都男友的记述。所以,纶太郎认为,虽然六月二十八日后半段写了那些内容,但奈津美还是无法摆脱某种愧疚的心情,这种愧疚成为一种枷锁绑住了她的笔。二十六、七、八三天的叙述内容有些凌乱和重复,充分表现出笔者内心的迷茫,才会导致文字缺乏一贯性。

        七月中旬后,日记的日期出现大幅跳跃,好像是用丢骰子决定几天写一次一样。穿插在“二都物语”之间的流水式空洞记载几乎消失不见了,令久能警部望而却步的“滥情文章”也渐渐隐退,转换为以一般日记式的文章为主。奈津美试图利用龙胆直巳的小说间接纠正男友的误会,而围绕在这件事所产生的两种感情——期待和愧疚不断在她内心挣扎,最后使她暂时冻结自己引发的困境所带来的感情,并将其束之高阁,这种潜意识的愿望阻止她频繁打开日记,她握笔的手或许也发挥了抑制作用。

        搭早上第一班新干线前往京都。去跟龙胆老师拿了稿子后,当天就回来东京。接过老师的稿子时,老师自己也挂保证。

        “不是我自夸,这次是我至今为止最满意的一次,感谢你提供的题材,以后也请多帮忙。”

        我在回程的新干线上立刻看了起来,完全同意老师的意见。内容改编成内向的妹妹被别人误以为是相差一岁的姊姊,和专心拍摄她的年轻摄影师之间发生的爱情故事,但我对女主角的内心想法感同身受,看到完美结局时,我忍不住热泪盈眶。这分感动一定可以传达给《VISAGE》的读者,一旦付梓成书,二宫应该也——

        拜访龙胆老师之前,我利用上午的时间和他约在大学旁见面(因为他下午要和指导教授讨论硕士论文),一起吃了午饭。这是上次他提出交往要求后的第一次见面,所以我有点不好意思,但二宫一如往常地坦率直爽,终于让我渐渐放松下来。要我突然以情侣的态度和他打情骂俏,我实在办不到,而且那种样子也很难看。今天,我没有很在意在他面前假扮百合子这件事,也许是因为很快就可以摆脱这种困境的期待,让我的心情变得轻松了。当然,内心还是有一丝愧疚,但看了龙胆老师的稿子后,那一丝愧疚也立刻荡然无存了。

        九月号的所有稿子都出清了,各位真的辛苦了。我从来不曾这么期待出清的日子。这个月太卖力了,大家忍不住问我:“是不是有什么好事?”副主编也竖起小指调侃说:“一定是这个、这个。”我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掩饰过去。虽然不需要隐瞒,但我不想被这些爱聊八卦的人说我公私不分,所以暂时不打算说二宫的事。

        “这个月的‘本月最优秀’非你莫属了。”三木前辈说:“不仅美容中心的报导很扎实,最重要的是这次的‘化妆故事’真的太棒了。听副主编说,你为龙胆老师提供了不少意见,真了不起,这代表你已经是可以独当一面的编辑了。”

        “前辈,与其称赞我,不如安抚一下百合子吧!你最近是不是太忙了,都没有打电话给她?虽然百合子很体贴,但其实她很寂寞呢!”

        “是是是。”

        或许是因为我这么叮咛过前辈,今天晚上,他们在电话里聊了很久。星期天,我也打电话去京都吧!

        百合子和三木前辈约会时,我当了半天的电灯泡,晚餐后我先行回家,发现二宫在答录机里留了言。上次见面时,我终于把写了电话号码的便条纸交给了他——为了防止恶作剧电话,答录机里没表明我的身份,所以我才敢大胆把电话留给他。如果答录机里录的是“你好,我是清原”的话,他可能会以为拨错电话。我在这方面仍然缺乏勇气。

        趁百合子还没有回家,我立刻打电话到京都。“我打给你吧!”二宫说。因为每次都是我打给他,他担心我会花太多长途电话费。我每个月都有薪水可领,根本不需要在意这种小事。而且,我也没有时常打电话给他,也不会聊个没完,所以还不到浪费电话费的程度,因为我一直很在意隔壁房间的百合子——

        我告诉他星期四要去京都,他问我能不能空出时间,一起去看场电影,我二话不说便答应了。我想看的电影刚好上演,是森山塔彦导演的“two of Us”。这是一部在各地电影节屡次得奖的话题作品,这部“新作品”虽然之前就已经拍摄完成,但导演坚持要在暑假上演。我喜欢吉本芭吉娜(这里应该是法月故意用吉本芭娜娜的谐音取的假名)的原著,而且从学生时代就是森山导演的彩迷,一直在注意他的作品,对我来说,他们简直是梦幻组合。我问他京都有没有上演,他说会去查。今晚聊天的话题不断,聊了将近三十分钟,当然是至今为止的最长纪录。

        互道晚安挂上电话后,我反复听了好几次他留在答录机里的声音。“——请问是葛见小姐家吗?我是京都的二宫,呃,你好像不在家,那我改天再打。”“请问是葛见小姐家吗?我是京都的二宫。”“请问是葛见小姐家——”……

        真希望九月号赶快出版。

        期待已久的“two of Us”无法看到最后。并不是因为我的时间问题。我和龙胆老师的讨论提前结束,特地挤出时间,但二宫似乎不喜欢那部电影。不过,人说塞翁失马,未知是福是祸。

        电影开演后不久,我就发现他不太对劲。他为了我努力克制,但不到三十分钟,他便说了声“对不起”,起身走了出去。我跟着他来到大厅,发现他垂头丧气地坐在椅子上,脸色看起来很差。

        “你还好吗?”

        我问,二宫点点头。

        “我只是有点不舒服。机会难得,你不用在意我,进去看吧!我在这里等你。”

        虽然他叫我不要在意他,但我总不能回答他“好”,然后真的进去继续看吧!我买了两罐果汁,递给他一罐,在他身旁坐了下来,拉开拉环。

        “谢谢。”

        “你还好吧?”

        “还好,这是心理方面的问题,很快就好了,不用大惊小怪。”

        “该不会是因为电影太无趣了吧?”

        “不是。”

        二宫吞吞吐吐地回答。他好像把果汁当成了清醒剂,喝了几口后,解释说:

        “我不知道是这种电影,也没有看过原著。”

        “这种电影?你讨厌看日本电影吗?”

        “不是。该怎么说呢?我从来不看这种妻离子散的故事。”

        “为什么?”

        我战战兢兢地问,二宫迟疑了一下,缓缓地说:

        “可能是因为我爸妈离婚的关系吧!我并不想装忧郁,但我无法正视这种故事。无论是小说还是电影,都无法觉得纯属虚构,总是会情不自禁地对照自己。”

        我十分惊讶,忍不住直接开口问了:

        “你父母离婚了?”

        “对。在我读幼稚园之前就离婚了,所以自从我懂事之后,就一直是我妈把我带大的。”

        “对不起,这么重要的事,我完全不知道——”

        听他这么说,我觉得似乎有迹可寻。高中的时候,我和百合子都发现二宫比班上的其他男生感觉更成熟,浑身散发出和其他男生不一样的感觉。现在回想起来才发现,我们迷恋他的原因之一,或许正是因为我们莫名其妙地爱上了他这种特殊的气质。当然,我们并不光是因为这一点喜欢他,也无意完全归咎于他父母的离婚。

        (好像又写太长了,时间不早了,很想明天再接着写,但现在心情仍然很激动,根本睡不着,所以还是再写一下吧!)

        “你不用担心。”二宫说。

        “以前我讨厌别人戴着有色眼镜来看我,所以尽可能不告诉别人家里的事,因此你当然不知道,我想大部分的高中同学都不知道吧!虽然是单亲家庭,但我妈是珠宝监定师,我爸也有付教育费,所以经济上并没有问题。而且,我也经常和我父亲见面,跟别人的成长过程没有太大的差别。不过,如果有人说我有恋母情结,我可能无法否认吧——啊!对不起,聊这些会不会很无趣?”

        “完全不会。”

        “是吗?不过,明明是我邀你看电影的,却因为我的关系而破坏你期待已久的乐趣,我要向你道歉。对不起,你真的不用介意我,既然已经买了票,还是去看完吧!”

        我摇摇头。

        “不用了,因为电影可以随时一个人去看,但半个月内只有一次可以这样和你聊天的机会。我们走吧?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应该会比较舒服,而且如果你不介意,我还想听你的故事。”

        离开电影院后,我们漫无目的地走向鸭川的方向。沿着河畔的路走了一会儿,我们也像之前某个夜晚在四条大桥栏杆旁看到的那些情侣一样坐在河畔,聊着上高中之前的孩提时代的回忆。这个话题可以让我毫无顾虑地畅谈真实的自己,而且我们在相同的土地长大,有很多交集的部分,聊得特别开心。最令人高兴的是,我听到很多他少年时代的事,那是我以前不知道的。河面反射着夏天的烈日,刺得眼睛都张不开了,比起错过的电影,比起吉本芭吉挪的小说,我觉得我们更像“two of Us”这个故事的主角。

        唯一的遗憾,就是虽然我们聊到夕阳西下,却仍然觉得无法尽兴。愈了解他,对他的好感就愈深,我从来没有这么强烈地体会到,原来喜欢一个人的感情是没有上限的。我好想更进一步了解你,好想比现在更加、更加喜欢你。

        (注)或许可以说是无巧不成书,纶太郎和这部电影也有密切的关系。十七岁的玛丽亚和离婚的父亲住在一起。一个暴风雨的夜晚,因为时空的错位,她迷失在平行世界中,遇见了十二年前车祸丧生的异卵双胞胎哥哥阿悟。在那个世界里,十二年前死去的不是阿悟,而是玛丽亚自己!——饰演女主角的偶像歌手畠中有里奈在电影即将开拍的九〇年二月,被怀疑杀害了电台工读生,把她逼得自杀未遂,纶太郎和他父亲法月警视证明了她的清白。那年秋天,电影顺利杀青,纶太郎也是在调查这起案件的过程中和久保寺容子重逢。详细情况请参考《再度赤的恶梦》。畠中有里奈已经决定主演森山塔彦导演的下一部作品,目前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拍摄的工作。

        九月号的样书到手了。要到下周一,也就是五号才会在书店上架。当我重新阅读已经付梓的“化妆故事”后,发现我不能抱着太乐观的心态。上次见面时,我故意聊起工作的事,告诉他下一次的故事很好看,请他务必要看。我相信他会看,但也许他并不知道故事是在影射我的心情。也说不定他已经察觉到了,对我一直蒙骗他一事感到不谅解,就决定再也不跟我说话了。

        不,他不是这种人。我知道这是杞人忧天,然而,当我开始具体思考如何在他面前坦承自己的真实姓名时,之前的数次失败变成一种压力,令我感到退缩。若是如此的妙计都无法成功,那真的是一切都完了。

        龙胆老师的小说十分引人入胜,但小说毕竟是小说,不可能百分之百符合我的心情。正因为这样,我必须用自己的话语正确传达内心的想法,我知道这是关键所在。我很希望下次和他见面时可以好好谈这件事,但见到他时,我又没有自信可以解释清楚——当我因为这些问题而理不出头绪时,突然灵机一动,想到可以写信给二宫。

        为什么以前没有想到这么简单的事?就算面对面时无法启齿,写信应该就没有问题了。况且,我在这本日记的第一页就写过,写日记是为了练习如何写信给他。只要把原本写在日记上的真实想法写在信纸上,装进信封,丢进邮筒就好。七月号的问卷回函上有他的地址,至于投进邮筒的勇气,只要到时候自我激励一下,应该不是太大的问题。

        花了三天的时间,终于完成一封很长很长的信,多亏这本日记帮了大忙。

        封了口、贴上邮票的信封就在我面前。写上二宫的地址后,我犹豫了很久,不知道该怎么写寄件人的名字。考虑再三,写下“清原奈津美”这几个字,心情顿时感到畅快不已。

        我把信寄出去了!

        寄信的时候,我紧张得忍不住发抖,最后只好闭上眼睛,摸索着把信投进邮筒。寄出之后,仍然心跳不已。

        也许他无法原谅我的谎言,想到这里,就觉得坐立难安。不过,与其像以前那样暧昧不清、继续欺骗他,还不如把话说清楚。

        今天是九月号出刊的日期,我看到《VISAGE》已经上架了。我已经尽力而为了,接下来就听天由命吧!

        神啊,请祢把我的心意带给二宫——

        简直难以置信。一进家门,竟然在信箱里发现寄培二宫的信被退回来了。而且,信封上还盖了一个“该地址查无此人”的红色印章。一想到万一百合子先回家看到这封信,我就不寒而栗。我急忙核对了地址,发现开没有抄错。我搞不懂是怎么一回事,打电话到京都,一直找不到人。

        为什么?为什么?

        二宫的电话一直打不通,他该不会搬家了吧?不,应该是利用暑假期间回老家探亲了,他之前好像有提过这件事。

        这么一来,就算我后天去京都也见不到他了。我情绪低落,惴惴不安,整个心都快要爆开了。他为什么不打电话给我?

        去向龙胆老师拿了十月份的稿子。这次的主题是远距离恋爱,但并不是我积极推荐的题材。老师的朋友也对这个月的故事大加赞赏,所以他心情很好,我却没有精神应付他。结果还是无法联络到二宫,所以我马上就回东京了。在新干线上看稿子时,也完全看不进去。

        回家之后,为了芝麻小事和百合子吵了一架。看来我们两个人的心情都很恶劣,真是祸不单行,今天可能是我的大凶日。因为二宫的事,总觉得对百合子有所亏欠,所以王动向她道歉,终于和好如初,但我觉得百合子今天晚上脾气很暴躁,很不像她平时的作风。难道她和前辈吵架了?

        今天是终战纪念日。那天之后,我每天晚上都打电话到二宫的家里,但他一直不在家。一定是回老家过中元节了,可是他明明可以在老家打电话给我的,到今天为止,已经整整三个星期都没有听到他的声音了。明天就要开始做十月号的杂志了,心情好沉重。

        我整天都在想那封被盖上“查无此人”后退回来的信。难道是二宫看了“化妆故事”后,发现我假冒他人的名字?他觉得我背叛了他,感到心痛欲绝?(难道是我想得太天真?他根本无法原谅我?)会不会他看了之后,想起了我真正的名字,又刚好看到我寄出的那封信的寄件人姓名,所以连拆都没拆,就知道信里写了什么内容?他对此根本不屑一顾,就直接把信退回了邮局?果真如此的话,信封上那个红色的印章就是向我表达绝交的意思。

        ——但是,我不认为二宫会做这种事,一定、一定是邮局搞错了。我很希望是这么一回事。

        昨天校完了十月号的稿子,因为注意力无法集中,连续出现了好几个不必要的失误,真是糟糕透了。虽然三木前辈帮我改过来了,但还是被副主编骂了一顿:“上个月的‘本月最优秀’只是侥幸吗?”不过,这些事都已经是过去式了,所以我完全不介意。我忙得没时间打电话,所以情绪十分恶劣,今晚终于有时间打电话到京都了,二宫很快接了电话。

        一问之下,才知道他果然在中元节假期时回老家十天左右,因为刚好是我要出清的忙碌期间,他担心会影响我,所以没有打电话。搞什么嘛!我小心翼翼地问了他的地址,他说因为是寄宿,必须写上房东的名字(请西田先生转交)才能收得到。由于问卷调查的明信片栏位太小写不下,所以他就省略了。听了他的解释,就觉得根本没什么,一切都是我太多虑了。或许是因为听了他的解释感到松了一口气,当他问我:“你特地写信给我,到底写了什么?”

        我竟然脱口回答说:“不是信,是暑中问候。”

        算了,隔了这么长一段时间,终于又和他通上话,不要烦了。下次去京都时,亲手把这封信交给他就好了。下个星期就是我期待已久的暑休,我打算回老家时,顺便在京都住两、三天。我还没告诉他,不知道他到时候会不会吓一跳。

        最近百合子有点反常,难道是身体不舒服吗?她月底原本要请假和三木前辈出国旅行的,竟然临时取消了。今年我特地不跟她一起出国,把机会让给前辈,百合子之前也说很期待这次的旅行,难道是发生了什么事?

        明天开始,我要离开东京一个星期,把百合子一个人留在这里让我有点担心。

        今天我从福井回来,回程的电车挤满了携家带眷的旅客,把我累坏了。明天再休息一天,星期一就要上班了。难得回老家,爸妈一直催我相亲。前天是我生日,我已经满二十五岁了。百合子仍然萎靡不振,休假时整天都窝在家里。我说这样很不健康,但她对我不理不睬。

        我二十三日、二十四日住在京都两晚,星期五晚上和龙胆老师讨论结束后,星期天去了岚山和电影村,当然是和二宫一起去。如果是我生日那天去,应该更有意义。虽然他帮我庆生,但晚上我们并没有同住。

        我还没有告诉他真相,所有的事都无法如愿,想到就心烦。

        结果,我还是无法把信交给他,就这么连同行李一起带回老家。在曾经度过十八年岁月的房间内住了几天,翻看高中时的日记,最后忍不住打开了那封信。看着看着,渐渐悲从中来,为了怕被别人发现,连同信封撕成碎片烧掉了。烟跑进了眼睛,眼泪忍不住掉下来。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做这种事。

        ——原本的期望统统落空了。星期六下午见到二宫的时候,我不经意地问他有没有看这个月的“化妆故事”,他满脸歉意地摇摇头。

        “对不起,发行那天忘了买,所以来不及看。后来回想起来时,书店已经卖完了。”

        听到他的回答,我无言以对。手上握着口袋里的那封信也没有机会交给他,所以他也没有看到。也许从那一刻开始,我的内心发生了变化。

        第二天是星期天,我一整天都和他在一起,尽情向他撒娇。我逗着害羞的二宫,大胆地挽着他的手,走过渡月桥;一起吃冰棒,眺望着游河的观光客,好像毕业旅行的学生情侣一样,在电影村挑选成双成对的礼品,藉由这种方式努力忘记“我不是葛见百合子,而是清原奈津美”这个事实。这一切都是为了在他面前继续圆谎。

        “——百合子?”

        在回程的公车上,当他这么叫我时,我毫不犹豫地应了一声,然后才发现这是他第一次叫我的名字,忍不住羞红了脸。聊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后,才意识到那不是我的名字,我不应该为了掩饰害羞故意表现得很兴奋。那一刻,谎言已经不再是谎言,我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变成另外一个人,变成了葛见百合子。

        ——我到底想怎么样?如梦似幻的一天结束,我一边沉浸在宛如京都酷暑的余韵中,一边和他道别。独自坐在回老家的电车上时,我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曾经在龙胆老师的连载中看过这样一篇故事:女主角发现自己罹患了不治之症,活不了多久,便决定再也不见最爱的男朋友了。在此之前,她花了一整天的时间,暂时抛下一切,和他共度无比欢乐的时光,只为了留下美好的回忆。然后,没有告别就从男朋友面前消失了。难道我这两天的行为是为了留下和二宫之间最后的回忆,然后潇洒地从他面前消失吗?我才不要。我很清楚,即使我下决心再也不见他,也不可能做到。我无法像故事里的女主角那样斩断情丝,我没有那么坚强,因为我是更脆弱、情感更丰沛的人。因为我喜欢他,没有他,我就活不下去。

        ——我知道,其实我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所以才会回老家,把那封信烧掉。我要忠于自己的脆弱,我相信这种脆弱正是我之所以为我的证明。像现在这样就好,我可以继续当葛见百合子,扮演虚假的我。因为我不想失去他,因为我不想继续欺骗他。因为谎言说了一百遍,就可以变成真的。一旦打从心底相信自己的谎言,就不再是谎言了;就像听到他叫我百合子时,会忍不住脸红耳热心跳地凝视着他一样,那一刻我的心意没有半点虚假。不断积累之后,就可以变成一个全新的我。

        我想好好呵护这段有如虚幻梦境般短暂的爱,这种爱的方式才适合脆弱的我。我不想再考虑以后的事了。

        昨天写的统统是骗人的,我做不到,我不可能一直说谎下去。总有一天会露出破绽,总有一天会露出狐狸尾巴。

        但是,那又怎样?我到底该怎么办?

        百合子说她不舒服,所以向公司请假。

        我很担心,所以下午提前下班回家照顾她。没想到一回到家,发现她一脸若无其事地在房间里看录影带。她笑着说已经好多了,可能是刚放完假,身体还无法适应吧!

        但是,百合子的样子还是很不对劲。前一阵子我就觉得她有点怪怪的,还有她竟然会取消出国计划,赖在家里,我认识她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发生过这种事。难道百合子——

        不好的预感成真了。

        百合子怀孕了——

        最近,我们都没有机会好好聊天,所以我决定和百合子亲密地共度一天。一早起床,天气很不错,上午洗衣服、打扫后,我们去附近的餐厅吃午饭,然后买了很多东西回家,花了一整个下午准备煮一顿大餐。和百合子分工合作准备晚餐时,心里不再胡思乱想,心情显得格外愉快。

        百合子中途起身冲进厕所,破坏了一桌好菜和一整天的好心情。我觉得事有蹊跷,去看百合子,发现水槽里留下她呕吐的痕迹。

        “你还好吗?”

        “没事,奈津美,你不用担心。”

        百合子突然用拒人千里的语气回我,接着打开水龙头冲水。据我这几天的观察,百合子不可能没事,所以我鼓起勇气问她:

        “你怀孕了吗?”

        百合子充耳不闻,将手在睡衣上擦了擦,没有回答,也没有看我一眼,但我发现我们的眼神在镜子中相遇了。她缓缓地关上水龙头,转头对我说:

        “你发现了吗?”

        “我猜的,有没有去过医院?”

        “有,医生说已经三个月了。”

        “是前辈的吧?”

        “对。”

        “恭喜你。应该可以说恭喜吧?”

        百合子顿时脸色大变,我发现自己说错话了。

        “你告诉前辈这件事了吗?”

        “没有。”

        “为什么?”

        百合子没有说话。我不知所措,突然想到也许不应该继续追问。但我们是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好朋友,怎么可能就这样视而不见?

        “所以,你有什么打算?”

        “什么意思?”

        “你要生下来吗?”

        百合子似乎思绪万千,突然叹着气,用一副快哭出来的表情吐出一句:

        “不可能,我不可能生下这个孩子。”

        “所以,你要拿掉吗?”

        “可能吧!”

        “为什么?”

        “因为这样很不光彩,我也想继续工作,况且,他也——”

        “前辈吗?你不是还没有告诉他吗?这么重要的事,你不和他商量就自己决定,他一定会生气的。”

        百合子想要反驳,但最后还是摇着头说:

        “奈津美,你根本不懂。”

        “不懂什么?”

        百合子狠狠地瞪着我。

        “你根本什么都不懂!”

        她说完这一句就把我推开,躲进自己的房间。我在门外叫了她好几次,她都没有回答,只听到里面传来压抑的啜泣声。

        百合子,我也想哭啊!你为什么不早和我商量?你和三木前辈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吗?你说我什么都不懂是什么意思?我不懂,你不告诉我,我当然不可能懂。我这么不可靠吗?我们不是一直相互扶持吗?无论是欢乐还是痛苦,我们不是都一起分享、一起承受吗?我们十年的友情就这样一笔勾销了吗?无论在任何时候,我都相信你是我最好的朋友,百合子,难道你不这么认为吗?你把这么重要的事埋在心里,独自一个人忍受煎熬,我太难过了——

        不对,我也一样,我也和百合子一样。就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即将崩溃似的,我好害怕。

        早晨起床见到百合子时,气氛很尴尬。她的眼睛布满血丝,昨晚似乎没睡。我的样子应该也和她差不多。

        “对不起,把气出在你头上。我会自己想办法,你忘了我昨天说的事吧!”

        百合子客气地说道,我对她点点头,但我不可能不管这件事。下班的时候,我把百合子的事告诉前辈,前辈一脸不耐烦的样子,心情似乎很不好。他可能觉得这件事就像是青天霹雳,但我没想到他的反应这么冷淡。

        “是她叫你来转告我的吗?”

        “不是。百合子不想告诉你这件事,说她会自己解决。但我看了于心不忍,所以我多管闲事,自作主张地告诉了你。”

        “是吗?谢谢你告诉我。明天你要搭下午的新干线,在京都住一晚吗?”

        “对。”

        “等明天晚上我和她见面的时候再问她。我们会好好谈一谈后作出决定,你只要把心思放在龙胆老师的稿子上就好了,不用担心,这是我和她之间的问题。”

        “前辈,拜托你,千万不要骂百合子或是伤害她。因为这阵子,她的情绪一直很低落。”

        “我知道,你不用担心,我向你保证。”

        回到家时,百合子在泡澡。我赶紧打电话给二宫向他道歉,说明天实在挤不出时间和他见面。我觉得在百合子遇到困难时,我不能以一副优哉游哉的样子和二宫见面,所以才说谎骗他。二宫说,虽然很遗憾,但也没办法,叫我别在意。然后,我们聊了一阵子,直到百合子洗完澡为止。和他说几句话,就可以感到极大的安慰。我得以在短暂的通话时间内变成葛见百合子,忘记所有沉重的心理负担。

        我洗澡的时候,三木前辈好像打电话给百合子。我吹头发的时候,百合子拿着罐装啤酒问我要不要喝。我们面对面坐在厨房里干了杯。百合子很豪气地喝了一大口说:

        “刚才他打电话给我,说有事要问我,约我明天晚上见面。奈津美,你把昨晚的事告诉他了吗?”

        “对。”

        “我就知道。”

        “对不起,可能是我多管闲事,但是我不能袖手旁观。”

        “奈津美,你不需要道歉。其实都是我不好,我不该瞒你的,而且,谢谢你的细心。其实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很怕告诉他;想要自己解决,但又没有勇气。”

        “你应该早一点和我商量的——”

        “我不太想告诉你,因为我不想把你卷进来。”

        “什么叫把我卷进来啊!你太见外了。”

        “是啊!可能我太逞强了。”

        百合子低着头,举起手,摇着喝剩的啤酒。

        “你该不会想生下前辈的孩子吧?”

        “怎么说呢?其实我自己也不太清楚。”百合子无助地小声说道:“你告诉他我的事时,他有什么反应?”

        “该怎么说?就好像晴天霹雳的感觉,总之,他很惊讶。不过,他向我保证会好好和你谈,绝对不会亏待你,也绝对不会伤害你。”

        “是吗?那就好。”

        说着,百合子叹了一口气。

        “我这么问,你不要生气。你最近和前辈闹得不愉快吗?”

        “不,不是这样,只是我们最近常发生误会和嫌隙,所以有点不愉快。因为这样,我才找不到机会说这件事,也不好意思见他。”

        “那就好。”

        百合子双手抱着头,面色凝重,好像对自己说的话也产生怀疑似的。回想起前辈冷淡的反应,我更加不安,但又觉得不应该过度插手他们的事。我默默地喝完剩下的啤酒。

        “奈津美。”百合子突然叫我的名字,然后用眼神示意我去她身旁。我一走过去,她立刻用手抱着我的背,像小孩子一样把头埋在我怀里。

        “奈津美,你是我的朋友,对不对?你绝对不会背叛我吧?”

        “嗯。”

        “绝对喔!奈津美,我们一言为定喔!”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连连点着头,搂着百合子的肩膀,紧紧抱着她。我们已经有多少年没有这么做了?不,以前每次都是百合子安慰我。从十年前读高中的时候开始,我们就这样相互激励、相互扶持。我们是无可取代的好朋友,我永远是百合子的盟友。我不该再说谎,等后天从京都回来后,我第一件事就要向她坦承二宫的事。

        我在龙胆老师家里等到傍晚,却只拿到一半的稿子,老师会在这一、两天内用传真把剩下的部分传真过来。因为我从没拿过传真的稿子,所以内心感到不安。我搭新干线直奔家里,回到家时已经十一点多了,百合子却还没有回家。当时我以为她也和三木前辈见面商量以后的事。

        百合子十二点多回家时醉得不省人事,平时坚强的态度荡然无存。我想去扶她,她却推开我的手,摇摇晃晃地走进自己的房间,倒在床上。

        “你还好吗?怎么会喝成这样?根本不像你。前辈也真是的,喝多了对身体不好,他应该阻止你的。”

        我嘀咕道,百合子把头埋在床上,拼命摇着头。

        “你是一个人去喝酒的吗?为什么?昨天不是和前辈见了面吗?孩子的事,他是怎么说的?”

        百合子停顿了很久才回答,而且声音很小,根本听不到。我小心翼翼地又问了一次,百合子的身体突然僵住,声嘶力竭地大叫:

        “我想一个人静一静,你出去!”

        我好像突然被甩了一个耳光似的,愣在那里。我遭到了彻底的拒绝,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垂头丧气地离开百合子的房间。原本打算今晚向她坦承二宫的事,结果又挥棒落空了。不过,目前是紧急状态,根本无暇顾及这种事。

        我可以想像前辈昨天和百合子说了什么,我明明再三叮咛他不可以伤害百合子的,前辈真是一个大骗子。百合子太可怜了,我必须为她做点什么。愈是这种时候,我愈要帮助百合子。但我只能心急,不知道该怎么办。

        早上了,百合子仍然躲在房里,即使叫她,她也不出来。最后,我根本没有和她说到话就去公司了。三木前辈假装很忙碌,其实是想避开我。下班后,我等在一旁,才终于逮到他。

        我单刀直入地问他前天的事,前辈果然叫百合子拿掉孩子。当时,百合子也接受了,表示同意。我难以相信,他竟然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她应该也很清楚。或许前辈说得没错,百合子并不是真的想生下孩子,但这是很敏感的问题,前辈的态度应该可以更体贴、更温柔一点。看到百合子昨天的样子,我怎么可能保持冷静?前辈一定没有认真听百合子说话,就劈头命令她拿掉孩子,完全没有顾及她的感受。前辈太麻木不仁了,这种态度未免太过分了,怎么会有这么过分的男人?

        百合子似乎在等我回家。没想到她看起来一派轻松,若无其事地说,她已经决定听他的话,拿掉这个孩子了。这似乎是她向公司请假一天考虑后的结论。

        “这样真的好吗?”

        “嗯,我原本就是这么打算的,但还是举棋不定,结果丑态百出。奈津美,对不起,让你担心了。明天开始,我又是正常的我了。”

        听到她这种自我激励的话,我当然什么话也说不出口。我觉得她好像在说:正因为我喜欢他,这点小事根本没什么,所以只字未提对前辈态度产生的疑问。然而,我觉得百合子好像在硬撑,似乎也对我有所隐瞒。是因为我太敏感了,所以才会这么想吗?

        我好想见二宫。

        今天百合子去医院堕胎。听说前辈陪她去,还在同意书上签了名。我事先完全没有听说,搭末班车回到家时,看到百合子躺在房里,突然听到她亲口说出这件事,我吓了一大跳。

        “——我原本以为这种事更严重的,没想到这么简单,让我觉得好失望。”

        百合子对手术的事只提了这么一句,虽然她可能在逞强,但听起来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她说因为麻醉的关系,所以有点昏昏沉沉,起床也会感到浑身无力。她的脸色很差,身体不停地发抖。百合子说,原本以为解决了麻烦事,本想忘记一切,好好睡一觉的,却怎么也睡不着。我只能握着她的手,在床边陪伴她,最后,连我都忍不住泪汪汪的。

        今天终于把十一月号的稿子出清了。龙胆老师后半段的稿子写得很匆促,真让人遗憾。再加上我很担心百合子的身体状况,感觉比平时累一倍。或许是心理作用,总觉得肩膀酸痛迟迟不见好转。三木前辈整天嚷嚷没有时间,忙坏了,完全不理会百合子。出清的时候或许真的分身乏术,但只要有心,应该可以找时间打电话(偷偷说一下,星期三晚上,我推说是加班需要调适心情,在公司打电话给二宫,向他发了一顿牢骚)。想到前辈一定是没脸见百合子,所以故意冷落她,就觉得既然他既有今日,又何必当初,如果之前仔细考虑一下,现在就不需要这么愧疚了。前辈真是蠢到家了!

        百合子从连续假期结束的星期二之后,每天都准时去上班,也都弄到很晚才回家。她说埋头工作可以避免自己想太多,其实是在勉强自己。她似乎没有告诉公司的人她去堕胎,只休息了两、三天,身体怎么可能这么快恢复?而且,我更担心她的心理状态。虽然她没有说什么,但我发现百合子因为这次的事深受伤害,有点自暴自弃了。她其实可以更依赖我的,不过,这几天对我很见外,看来靠我一个人的力量根本帮不了她。

        如今,百合子最需要的就是重新确认前辈对她的爱。恋人的甜言蜜语绝对是治疗心灵创伤的特效药。虽然有点不甘心,但眼下只能由我去拜托前辈,请他想办法安慰百合子。

        今天是秋分。为了化解百合子和三木前辈之间的嫌隙,我使出浑身解数,安排了久违的三人共进晚餐的饭局,结果却惨不忍睹。前辈满脸不悦,不停地看手表,百合子也很不高兴,一直对我发脾气。他们似乎各有心事,却没有说出口,只有我一个人在他们之间瞎忙一场。我真搞不懂百合子和前辈到底在想什么。

        打电话给二宫,确认了明天约会的时间。虽然有打电话联络,但已经一个月没有见到他了,在讲电话时,内心就已雀跃不已,也许可以因此摆脱这几天的烦躁心情——才挂上电话,正在这么想时,刚洗完澡的百合子没有敲门就开门走了进来,问我刚才在和谁讲电话。

        “和谁讲电话?喔,你是问刚才的电话吗?是和外包的写手联络下个月采访的事。”

        我脱口掩饰说,百合子似乎看出我的慌张,露出狐疑的眼神看着我说:

        “是吗?但你的声音好像很兴奋。”

        “你刚才在偷听吗?”

        “怎么可能?我想喝点东西,打开冰箱时,刚好听到你的声音,我并没有恶意。”

        百合子岔开话题,语气显然意有所指,我还来不及反应,她就砰地关上门走了出女。听到二宫的声音才好不容易恢复的平静顿时消失得荡然无存。

        虽然百合子说她没有偷听,但无论是她进门的时机,或是咄咄逼人的态度,都代表就是那么一回事。难道他发现了我和二宫之间的事?应该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不过,我觉得百合子的确开始注意我有什么秘密,一定是因为堕胎手术的后遗症和对前辈的不信任,导致她神经过敏,我以后要更加小心。如果和二宫的事现在败露了,真的会雪上加霜,百合子绝对不会原谅我的背叛。

        在京都住了一晚后回到东京。和龙胆老师讨论的时候,曾经考虑找他商量百合子和前辈的事,也许老师会给我良好的建议。不过,因为是我生活周遭发生的事,不能轻易告诉别人,所以我拼命克制,好不容易才忍住不说。由于龙胆老师认识前辈,不能像以前那样谎称是虚构的朋友。而且,之前告诉老师和二宫的事时,他似乎已经察觉我根本就是在讲自己的事。不过,他之后并没有主动提起过,看来一定是我太多虑了。

        我和二宫在星期三下午见了面,约在饭店大厅碰面后,一起吃了午餐,散步去鹿之谷。中途喝了茶,时间一晃就过去了。我们并没有做什么特别的事,只是散步、聊天,但我猛然发现自己对他满满的感情几乎快把胸膛撑破了。我经常屏住呼吸,深情地凝望着他。他每次都直视着我,迎接我的目光。即使不需要说一个字,也可以从彼此的呼吸中感受到心灵是相通的;即使不需要说肉麻的话,也可以体会到他完全接受我无法估量的感情。我爱这一刻,爱到无法自拔。比起那些不顾他人眼光卿卿我我的情侣,我更喜欢这种自然的亲密方式。

        “——我常常在想,因为我不习惯这种事,所以虽然已经年纪不小了,却还是只会用这种像高中生一样的方式约会。对于在东京当编辑的人来说,会不会觉得很枯燥无味?”

        二宫突然神情严肃地这么说道。我觉得他就像是在说我一样,慌忙摇头说:

        “没有这回事。我和男生交往时,常常很紧张。该怎么说呢?以前读书的时候,觉得大家交往时总是很轻松,也觉得他们进展得很快。即使现在,我仍然觉得谈恋爱应该按部就班,否则好像很吃亏。想要装成熟,也很快会露出破绽。所以,即使现在也不会为时太晚,我想从高中生那种脸红心跳的青涩感开始慢慢感受,一步一步地经历每一个过程,把遗忘的东西统统找回来。这就是我最近的想法。”

        “你真的这么认为吗?”

        “当然这么认为啊!”

        “是吗?百合子,你真的很乖巧。”

        “我当然很乖巧,朋友还常说我很一板一眼。不过,我觉得你也差不多,因为男孩子通常不会对女孩子说这种话。”

        “是吗?那我们可能算是物以类聚,不过,我会努力不让你这么说我。”

        “你看,你会这么说,就代表你也很乖啊!呵呵呵!你真的很有趣。”

        听到我的反驳,他显得有点伤脑筋,最后露出“算了”的表情,开始聊其他的事。我喜欢他笨拙的坦率,也包括这种时候有点害羞、有点内向的举动。

        我光着脚,伸进阳光下的河水,享受着水流清洗肌肤的舒服感觉,沉浸在喜悦的心情中,感受着透明的温暖团块渐渐填满灵魂的水岸,对东京的匆忙生活感到疲累、为周围的人际关系感到烦恼而耗损的心也得到抚慰。这样的恋情似乎更适合初秋淡然、清澈的阳光,而不是燃烧般的盛夏艳阳!

        我已经习惯在二宫面前假扮葛见百合子了。至少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不再像以前那么介意这件事。不,老实说,在和他道别之后、见到龙胆老师之前,我完全忘记自己是清原奈津美。难道是因为太久没有和二宫见面的关系?我并不是刻意在演戏,而是好像不知不觉中变成了双重人格,当时觉得心里有点毛毛的。

        我想,这应该和百合子有关。最近百合子在看我的时候,眼神很奇怪。老实说,好几次都让我感到害怕,常常担心她是否隔着那道门,屏气凝神地窥探我在房间里的动静。因为家里不大,如果每天都得忍受她这样的视线,也许我会变得有点神经兮兮的。有时候我甚至觉得,自己在二宫面前之所以能彻底变成另一个人,是因为真实的自己被逼得走投无路,快要被击垮了,所以用这种方式逃避现实。

        我知道昨天最后写的那番话,只是躲避一时的藉口,也知道这只是在进一步欺骗自己、欺骗恋人和朋友,更加深了自己背信的罪孽。然而,我在承认这一点的同时,对欺骗二宫这件事愈来愈没有罪恶感也是事实。和他相处的时间愈久,我所扮演的葛见百合子这个人格就愈接近真正的我,也就是清原奈津美。

        如今的我们已经不再只靠七年前高中时代的回忆而结合,这半年来发生的每一件事,都是我和他之间所发生的。我最清楚我不是百合子这件事,目前和二宫交往的也是我。既然真正的我和他心灵相通,无论他用什么名字叫我,不是都无所谓吗?

        ?????

        不,不是这样的。这些都是假的,都是愚蠢的谎言。

        即使我用这种歪理说服自己,也无法改变欺骗二宫的事实。如果被他发现了,我到底该怎么解释?即使没有被他发现,我已经为渐渐失去自我而产生一种难以消除的不安——但事到如今,又该如何解决目前所面临的困境?总是词不达意的交谈、彼此交换的眼神、这半年来所发生的事,和他共度的那些无可取代的时光,全都已经绑缚住了我的心。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就根本不可能再往后退。无论未来将面临多么悲惨的结局,我也只能尽可能维持眼前的状态。

        因为,我不愿意像百合子那样。

        因为,我不愿意失去二宫。

        ——对目前的我来说,只有一个地方可以毫无顾忌地做自己,那就是日记本中的空白页。

        这里的我没有一丝虚假,真真实实、巨细靡遗地记录下自己铸下的大错。真希望我说过的谎言、犯下的背叛和内心的歉疚,以及不安和自我厌恶都能埋藏在每一页的文字中,让我可以藉此自我净化。

        百合子下午出去了。她虽然没说什么,但我猜想是和前辈见面。看她回家时的表情,不难猜出他们谈了什么。目前的情况,已经不允许我插嘴了。我的心情好沉重,明天真不想去上班。

        但是,百合子为什么用这么可怕的眼神看我?我好想搬家。

        三木达也是笨蛋、笨蛋、笨蛋,是无赖。

        ——简直令人难以相信。今天我在公司加班时,他突然在茶水间向我示爱。之前才为百合子的事闹得不愉快,他到底在想什么?把女人当傻瓜吗?自从进公司后,我一直和他一起工作,他很照顾我,我也尊敬他这个前辈,但我不知道他竟然是这种人。这种家伙,我连话都不想跟他说。

        他说和百合子交往后,发现她有很多缺点,即使如此,仍然很忍耐。与此同时,却反而对我产生超越好感的感情。这份感情日益成长,两者的比重终于逆转。谁会相信他的鬼话!他根本是因为百合子怀孕的关系,閙得不愉快,觉得这份感情很麻烦,所以才会移情别恋。虽然前辈说不是这么一回事,他之前就已经暗示过我了,和堕胎没有关系。可是对我来说,根本就是青天霹雳,即便真是如此,也不能以为他这种孩子气的任性可以畅行无阻,他根本就是大错特错。别以为我是女人就小看我。

        不过,想到百合子,我就不由得为她感到心痛。难怪她这阵子看我的眼神那么冷酷无情,她一定怀疑我抢走了前辈。但我根本完全没有这个意思,难道是前辈这么告诉百合子吗?果真如此的话,那还真的是无妄之灾,不,简直是糟糕透了。我应该把今天的事和盘托出,消除百合子的误会吗?如果可以,我很想这么做,但在这个节骨眼上,我根本不敢告诉百合子,前辈变心了。

        即使前辈再没出息,对百合子来说,仍然是无人可取代的男友,他们已经订婚了。她顺从地照前辈的指示去做,这一阵子始终闷闷不乐,在在证明她深爱着前辈。正因为我知道这一点,所以很希望前辈能够回心转意,回到百合子身边。我真的这么想,在我拒绝前辈时,也是抱着这种心态。我不想破坏和百合子之间的多年友情,对我来说,这是最重要的。我告诉前辈,我不想背叛好朋友,试图让他冷静下来。虽然目前变成这种局面,但在我的生活中,都无法没有前辈和百合子。

        而且,我明确地告诉他,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不可能和其他男人交往。说出口之后,才发现自己太多嘴了。万一前辈把这件事告诉百合子怎么办?当然,我立刻再三叮咛他不能透露半点风声,也没有说出二宫的姓名。可是万一百合子因此知道二宫的事——在三木前辈的事情上,我对百合子没有半点愧疚,但如果她知道二宫的事,我就百口莫辩了。她会原谅我吗?我不奢望目前的百合子会原谅我,因为我是借用她的名字和二宫交往,我的所作所为,简直就和抢走好友恋人的行为没有两样。况且,我之前也曾经写过,二宫在百合子心目中有着特殊的地位,我明知道这一点,还一直隐瞒她。

        我有资格指责三木前辈吗?也许我的行为和前辈一样,也是在背叛百合子。不,正因为我比任何人都更了解百合子的心意,所以对她造成的打击不亚于前辈。

        ——我痛恨自己,很希望可以忘记一切,把所有的事都抵消。但我知道根本不可能做到。

        我发现放在抽屉里的日记本被人动过了。是我多心吗?刚才回家时,我看到百合子慌慌张张地跑回自己的房间。她该不会擅自跑进我房间,偷偷地调查吧?她可能以为我和三木前辈有染,所以想在我房间找证据。幸亏我的日记锁起来了,如果现在被她看到就完蛋了。不过,光是知道有这本日记的存在就大事不妙了,我最好把日记放到其他地方。

        下班的时候,前辈说有事找我,想为前天晚上的事道歉。我当然拒绝了,这种伎俩太明显了,我才不会上他的当。自从那天之后,他一直找机会想和我独处,这段时间除了工作上的需要以外,我都尽量避免和他说话。在他和百合子重修旧好之前,绝对不能让他有可乘之机。

        这个星期和百合子说话的次数屈指可数。无论在公司还是回家,都无法放松心情。好想见二宫,即使只是听听他的声音也好,但一想到百合子可能竖着耳朵听,就不想在家里打电话。如果京都就在东京旁边,那就好了。

        前辈仍然对我纠缠不清,真不要脸,公司里已经出现了耳语。我想在公司打电话给二宫,但前辈总是在我身边打转,我根本找不到机会。真是烦死了。

        今天百合子似乎也来过我的房间。如果我把日记本藏到其他地方,等于承认我有秘密,反而会不打自招吧!必须赶快想想办法。

        ——对了,今天是百合子的生日。

        我现在是在京都的饭店写这篇日记。平时我不会把日记本带在身上,但我担心不在家的时候,百合子会偷看,所以,出门的时候就顺手放进了皮包里。总觉得这样比较安心。

        今天是不得了的一天,我太激动了,躺在床上也睡不着。像这样写写字,心情应该可以慢慢平静下来。在这里写日记不需要在意百合子的目光,长夜漫漫,我可以不必顾及任何人,尽情地写。

        和二宫相隔半个月的约会一如往常,在楼下大厅相约去吃饭后,又和他一起去散步。或许是因为之前聊了那些话题,双方都有点在意,如果走路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手,就会吞下原本想说的话,也涨红了脸。事后回想起来,这也许是恋人之间踏出下一步的预感,或者说是前兆……从神宫道走向疏水路时,我突发奇想,想去看看以前在电视节目中看过的蹴上斜坡轨道,他说就在附近,二话不说就带我去参观了。我们从冈崎渡船口遗迹出发,沿着原本专门用来载船的台车所行驶的轨道往上走,来到山丘上的蓄水池。告示牌上写着:蹴上水坝是明治时代最大的水力发电厂。二宫说,严格来讲,这样的说明并不正确,算了,反正对我而言都没差。蓄水池周面是一片公园,因为适逢体育节,天气也不错,有许多携家带眷的游客、一群小学生,还有穿着便服的情侣。我们在树荫下找到一个视野良好的长椅,拨开落叶,坐了下来。虽然市区近在眼前,却有一种在郊外野餐的气氛——早知道就不要去餐厅吃饭了,带便当来吃感觉更好。在开始染上秋色的满山绿意包围下,我不止一次地深呼吸,吸入满满的午后清新空气。

        虽然是第一次来这里,可是从山丘上环顾左京的街道时,却产生一股怀念之情。难道这就是所谓的似曾相识的感觉吗?可能是和以前我在福井母校的屋顶,眺望从小长大的城市时所看到的风景有几分相似吧——读高中的时候,每次遇到这种秋高气爽的日子,我和百合子就会在放学后跑到顶楼露台(学校的图书馆在校舍的顶楼,沿着图书馆旁的楼梯往上走,就可以到露台),怔怔地看着街景直到太阳下山。那里是我们的秘密基地,我们经常在那里畅谈未来的梦想和二宫的亊。对了,以前曾经有好几次看到二宫也出现在那里。他通常都独自站在围墙旁托着脸颊,凝望着远方。有时候也会看书,每次都在看《蓝色的花》。每次看到他,我们都会躲到门后,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带着忧愁的侧脸,我们还特地去查图书目录,才查到作者诺瓦力斯(Novalis)的名字。

        这些事仿佛昨天才发生似的,我顿时感到心头一阵抽痛——之前都是和百合子在一起——

        如今,在他身旁欣赏同样令人怀念的风景,让我幸福得感到心痛,已经别无所求,希望这充实的一刻可以永远持续,但是百合子不在这里,我独占了属于我们两个人的回忆。而且,这种行为就等于在破坏百合子曾经到手的幸福。我明知自己无能为力,却怎么也无法摆脱这份愧疚感,这无比幸福的一刻将被吞噬,我不再是我自己,所有的不安一下子在脑海中翻腾,再加上这阵子睡眠不足,我感到一阵晕眩,脚下好像被抽空,整个人倒了下来。

        “你还好吧?”

        有人轻轻摇我的背,我小心翼翼地张开眼睛,看到他担心的脸近在眼前。他的背后是一片红色的天空,他的双手紧紧抱住了我。无尽的不安顿时化为乌有,我忘记了自己的体重,好像浮在水面上,再度闭上眼睛。我并不是在期待什么,一切都是自然的发展。我感受到他的手稍稍用力,然后,我们的嘴唇慢慢地碰触在一起——他一副笨手笨脚的样子,感觉很生疏,但我就是喜欢他的笨拙,可以感受到他在保护我。不可思议的是,我的心跳没有加速,节奏反而缓慢而平稳。即使他的嘴唇抽离后,手臂仍然没有放松。我再度张开眼睛。

        对不起。他说。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摇了摇头。他全神贯注地看着我,突然好像想起什么重要事情似的问我:“你还好吗?”

        “嗯。”

        他扶着双腿无力的我坐在长椅上,用力深呼吸。我也学他的样子,但他比我这个女人更手足无措,让我觉得拫好笑。他一脸严肃,好像要忘记刚才接吻的事。

        “你怎么了?刚才就觉得你不太对劲,所以一直注意观察,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二宫原来都看在眼里,想到这里,我再也忍不住了,把自己卷入了百合子和前辈的纷争,生活完全失去了节奏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当然,我说的是大学同学和她男朋友,也没有说名字。因为我不可能把自己的名字冠在百合子头上,但我没有隐瞒前辈向我表白,希望我和他交往的事,二宫听了也没有生气。

        “你怎么回答他的?”

        我据实以告。我说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我和他是认真的,不可能和其他男人交往——

        “你是说我吗?”

        “对。”

        他一言不发地搂着我的肩膀,紧紧抱着我。我把脸埋进他的胸膛,隐约听到他心跳的声音。

        “东京太远了,如果东京就在京都旁边,我们就可以每天见面,我也可以随时保护你。”

        我听到他轻声这么说道。已经没关系了,只要像现在这样,我就可以变得坚强、无所畏惧。风有点冷了,心却是暖暖的,我一直躺在他怀里,不再介意别人的目光,直到太阳下山。

        (十月十日的日记写到这里似乎暂时搁笔了,右侧那一页的下半部留下一大片空白,但翻开下一页,发现有关那天晩上的记述还有很长的后续。之前的日记中,从来没有在一天之内写过这么长的内容,笔迹也很凌乱,感觉就好像不是她写的一样。纶太郎看着这些日记暗自想道,那天晚上,清原奈津美在京都的饭店里应该一整晚都没睡,拼命写个不停。)

        我去鹿之谷找龙胆老师拿十二月份的稿子,老师像往常一样想把我拉去卧室。之前我都乖乖顺从,但今天却不一样了,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反抗他。老师用力吸我的嘴唇时,我也拼命摇头、咬紧牙齿,绝对不让他的舌头伸进来。如果不这么做,和二宫的那个吻就会变得不真实。我不顾一切地咬老师的手指,他似乎对我的抵抗感到很惊讶,原本想推倒我的手臂也放松了力气。我推开他抓着我的手指,拿起桌上的稿子就往门外冲。老师没有追上来,直到那一刻,我都没想到自己会有这种勇气。

        ——之前,我曾经多次和龙胆直巳上床。每次出差去京都拿稿子,或是美其名说是讨论作品时,我都被迫和他上床。尽管我根本不愿意,却仍然屈服于作家和编辑之间的关系。以前我经常听到这种事,也知道龙胆在这方面的传闻,可是我根本没想到这种事竟然会发生在自己身上。跟着副主编第一次去见龙胆时,虽然隐隐觉得他们两个男人之间似乎交换了异样的眼神,但我以为会发生这种事,都是因为女人让对方有可乘之机,所以做梦都没有想到自己也会遇到这种事。我太天真了,当初以为公司是肯定我的工作能力,才派我担任龙胆的责任编辑,完全不知道自己一开始就被当成了祭品。

        去年年底,我第二次独自造访龙胆的家时,就不由分说地被迫和他发生关系,我终于发现自己身为女人的脆弱和无力。龙胆说,像他那样的作家,如果不和编辑裸裎相见就写不出好作品。你是奉献给文学大神的圣女,如果只有半吊子的决心,根本不可能胜任。而且,总编对这件事也了然于心——初出茅庐的编辑当然不可能违抗龙胆的命令。因为我背负着身为独当一面的编辑应负的责任,和让优秀作品问世的机会,所以双重的枷锁把我困住了。一旦拒绝龙胆的要求,在编辑部内就会遭到冷冻,只因为我是女人。事后我才想起副主编事先再三叮咛我这些事,原来背后隐藏着这样的用意,但已经为时太晚了。更令人悲哀的是,那一次是我身为女人的第一次。

        当时,被龙胆说破这件事时,我感到很丢脸,然而最令我懊恼的就是产生这种想法的自己。我觉得自己是因为被龙胆看穿了这种羞耻心,才会屈服于他。因为太不合理了,觉得一切都愚蠢之至,我懊恼不已,懊恼得连眼泪都流不出来。独自一人的时候,为了平息这种懊恼,我一味地告诉自己,这是为了工作必须做的牺牲,所以才会发生这种事,绝对不能告诉任何人,也绝对不能让别人察觉这件——除了编辑部的上司和同事以外,也不能让百合子知道。现在回想起来,那只是骗得了一时、骗不了一世的欺骗行为。然而,当时我却觉得那是维持身为女人最低限度的自尊心所做的奋力抵抗,也是唯一聪明的方法。而且,我做到了,我认为我骗过了周围所有人。不,总编和副主编或许已经察觉到了,但我为自己的言行穿上坚固的盔甲,不露出丝毫破绽,也绝对不让别人用这种眼光来看我。至少三木前辈和百合子并没有发现我的变化。

        不久之后,龙胆以我当时的羞耻情绪为题材,改编成一篇第三者嗅不出任何异样的小说,成为“化妆故亊”的第一篇,我也因此有了身为独立自主的女人的心理准备。和龙胆多次发生关系后,虽然觉得自己被他玷污了,但我会认为没有严正拒绝龙胆、任凭龙胆玩弄的并不是自己。我积极地让自己变成双重人格,把代表自我的心灵和肉体当成不同的两个东西。和龙胆在一起的时候,我努力阻隔感情的回路,就算已经习惯这种行为后,内心仍然完全没有接受他。和龙胆上床时的女人只是物品,是没有名字、没有血肉,也没有长相的人偶。我努力这么告诉自己,继续对“我就是我”这件事感到骄傲!

        ——但是,那最终只是自我欺骗。因为这本日记就是最好的证明。之前我曾经写过,只有在日记本中的空白页,我才可以毫无顾忌地做自己,这里的我没有一丝虚假,真真实实。九月二十七日。但其实写在日记上的这些话也是不符合真相的谎言、在今天之前,我只字未提自己和龙胆有肉体关系,这并不是因为我怕别人看到,比方说被百合子看到。是我以为这件事和真实的自己没有关系,是不值得一写的事,所以才没有提及的。我比任何第三者更害怕自己。不,也许我是为了欺骗自己才把日记当做挡箭牌,好保护虚构的“真实的自己”。

        我永远不会忘记三月十日在四条通的人群中和二宫重逢的那一刻,让我压抑在内心的想法爆发了。为什么那一刻我不敢说出自己的真实姓名?为什么不敢说自己叫清原奈津美?没错,现在的我可以毫不讳言地承认自己设下的欺骗圈套,因为和他重逢后,之前努力在脑海中建立的心灵和肉体的分裂对我形成了威胁,所以我才会隐瞒自己叫清原奈津美的真相,不想拿掉葛见百合子的假面具。因为我无法直视自己被龙胆玷污的肉体。无论表面的理由如何,我都无法忍受名叫清原奈津美这个女人的真实面貌,因为不愿意面对这样的自己,才用百合子的名字包装赤裸裸的自己。我对他说谎的原因全都源自于此,两个不同的名字所产生的矛盾,其实是我的心灵和肉体穿上了不同的衣裳所造成的。我在他的面前假装是百合子,试图藉此否定自己的肉体。

        我是因为不愿正视自己的欺骗才开始写日记的。为了相信自己有一颗与肉体分离的纯洁心灵,相信真实的自己的确存在,用虚假掩饰虚假,说服自己去相信,努力忘记原本的虚假。这实在是精心设计的手法,虽然至今为止所写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却忽略了最巧妙的谎言,假装这件事根本不存在。这本日记隐藏了足以让我自我催眠、迷失自我的双重玄机。

        谎言、谎言、谎言、谎言,虚假的“真实的自己”。也许我内心希望永远处在这种温吞的状态,因为和二宫之间的关系,也是靠和自己保持距离才能勉强维持平衡,我很乐意见到他不急着为我们的感情加温。他的纯朴和龙胆的行径完全相反,我也才能维持虚假的自己。即使如此,我竟然想利用龙胆的小说,试图让他发现这件事!我多次尝试把自己的真名告诉他,其实我在无意识中极力排除这种可能性。比起我谎报姓名,我更害怕面对无法断绝和龙胆之间关系的脆弱自我,不,更害怕面对自己的肉体。

        但是,今天傍晚在公园和二宫接吻时,这种自欺欺人的诡计完全失效了。无论是那个藕断丝连、持续和龙胆发生关系的我,还是和二宫接吻的我,都是同一个身体、同一个心灵,独一无二的清原奈津美。我用整个身体,没错,好像一股电流贯穿整个身心般地了解到这一点,开且实际感觉到这一点。他的吻摧毁了侵蚀我肉体的脆弱,打破了双重的假面,我找回了自我,不顾一切地拒绝了龙胆,生性胆怯,从来不曾动粗的我拒绝了龙胆。这一次,我真正做到在日记本上写下真真实实的我,真诚地面对自己,每一行字都是全新的我发出的呐喊,宛如新生儿发出的啼哭。我获得了重生,二宫,这一切多亏有你。谢谢你,我是清原奈津美,我爱你。我只想把这分心意传达给你,我才不管别人。啊!好安静,我的心情好久没有如此平静了。黎明的微光隔着窗帘洒进屋内。

        ——早晨了。

        我睡到快要退房的时间,才搭新干线回东京,并且若无其事地去公司,处理好稿子的事。京都方面似乎没有任何动静,龙胆不是那种会自我反省的男人,可能他认为我只是一时想不开吧!不过,怎样都无所谓,我已经下定决心了。如果有人为这件事指责我,我就打算递辞呈。

        三木前辈一本正经地对我说,他星期天约了百合子,准备再好好谈一谈,叫我也一起去,我严词拒绝了。事到如今还想藉助别人的力量,太不像男人了,我鄙视他。

        我想和百合子谈谈,但她没有打开房门。

        二宫良明先生。

        之前我都骗了你,隐瞒了自己的真实姓名。我并不是你所以为的葛见百合子,也许你已经忘记了,我是和你高中三年级时间班的清原奈津美。

        现在,我把和你巧遇后这半年多所写的这本日记寄给你,相信你看了之后,就会对所有的事恍然大悟。我相信你会在最后才看到这一篇,但我不想对日记的内容作任何解释或辩解,写完这篇简短的附记后,我就会拿去便利商店,用宅急便寄给你,这一次我一定会写上请西田先生转交。

        ——这里所写的一切,包括虚假的诡计,都是我内心最真实的一面。你一定会十分惊许,觉得无言以对,也许会气得脸色发青。我对骗你这么久感到很抱歉,你一定不会原谅我吧!不过,这也无所谓,只要你能够了解我深爱着你、发自内心地感谢你,我就心满意足了。如果你不原谅我,即使从此再也不和我见面也没有关系。但是,如果你不嫌弃这样的我,都请你告诉我你愿意原谅我,不管用电话、写信,或是其他的方法都可以。我并不奢求你可以马上原谅我,无论多久,我都会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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