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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尾巴的三种读音

        市委领导非常通情达理,认为老苗在申请报告中摆出的困难是实事求是的,应予以解决。当天就批了。

        “作协”的一幢新宿舍楼就矗立在老宿舍楼对面,十层。“作协”出的地皮,某外商投的资,对半拥有。但当初合同上写的清楚———一层归外商。十层归“作协”。之间八层,“作协”占二、四、六、八层,外商占三、五、七、九层。外商之所以坚持一层的拥有权,寸尺不让,无非因为是在黄金地段,可以开商场。

        老苗的申请报告,经市委批示后,第三天就经“作协”机关办公室转到了我手里。因为我是此次“分房委员会”主任。因为全“作协”只我一人此次既不参予分房竞赛也未提出调房要求。所谓“天降大任于斯人也。”我明知这将是我的不幸,也明知我将分配的乃是“最后一块蛋糕”,一场“刺刀见红”的激战是根本无法避免的。但众望归于我这唯一的局外人,我也只得任由怀着各种心理的人们一致地将我推上“绞刑架”,为莫须有的公正而大义凛然地“献身”一把。

        当天下午我接到了老苗的电话。电话响时我正在搓洗我的耗子尾巴。不经意间我的耗子尾巴生了跳蚤。跳蚤们当然是不情愿只固守着尾巴的。那几天我深受其害苦不堪言,被咬得浑身一片片的红疙瘩。

        老苗在电话里问我收到他的申请报告没有。

        我一手拎着湿漉漉的几圈儿尾巴,一手握着听筒回答收到了,也看过了。

        他又问上边有市委领导的批示么?都哪几位领导批示了?怎么批示的?

        我就告诉他市委正副书记都批示了。宣传部长也批示了。顶数曲副书记的批示有人情味儿,并将曲副书记的批示逐字逐句背给他听。

        其实我清楚,他是明知故问。一切小邵能不详详细细地透露给他么?

        那你打算怎么落实呀?——这老家伙,显然是在仗着市委的批示压我。那种口吻仿佛是一位督办似的。

        我说:“老苗哇,我有难处啊!和外商的合同,当时不是你亲自签的么?如果人家硬是不予同情,坚持按合同办事的话,我也就爱莫能助了!我变不出一套一层的三居室哇!”

        老苗说:“你来一下。就算我求你,立刻到我家来一下。有些情况,咱俩得通通气儿。你了解了情况,你就有办法对付那份合同了!”

        我生气地说:“你怎么不到我这儿来一下!”

        我听到他在电话那一端沉重地叹了口气,以英雄志短的语调说:“当然喽,按理我应该前去巴结你才对。还要带份儿厚礼。可你也太不体恤我了吧?我拖着尾巴到你那儿去一次,一往一返,是件容易的事嘛!”

        我设身处地一想,他也的确有他的难处。不看僧面看佛面,冲着几位市委领导的批示,我不能太摆分房委员会主任的架子。我这主任是临时,他那主席却是市委任命的。房子一分完,我不还得在他的直接领导下么?他若记仇了,给我小鞋儿穿,那以后也是够我受的。

        放下电话,我就赶紧用电吹风吹干我的尾巴……

        到他家里,见他老婆正在替他刷洗尾巴。

        我在沙发上坐定后,没话儿找话儿地说:“怎么大天白日的,就让嫂子为你这么效劳哇?”

        他夫人撤了撇嘴说:“还不是怕那股腥臭味熏得你坐不久么!”

        我说:“这你们就多虑了。我哪儿敢嫌苗主席的尾巴有味儿呀!”

        老苗说:“你别听她的!咱俩是什么关系?你成为咱们‘作协’的驻会作家,不是我当时爱才心切,力排众议,硬把你拉进来的么?冲这层特殊关系,我也相信你不至于嫌我的尾巴有味儿!”

        列位,你们听听,这不是在转弯抹角儿地向我卖好儿么?这不等于是在暗示我,如果我这个分房委员会主任不成全他的调房愿望,就是忘恩负义的天字第一号的小人了么?

        而他的话完全他妈的不符合事实。事实是,当时“作协”的每一位领导成员都同意发展我为驻会作家,唯一反对的,首当其冲反对的,反对到底的正是他自己。因为他嫉妒我。因为当时我已经发表了一百多万字的作品,而他这位“作协”主席连一本儿小册子还没出。只不过是由于从文化局副局长的位置上被排挤掉了,总得再给他安顿个相当于副局级的官儿做。

        但我并不想当面儿揭他的老底儿。人嘛,只要没结下什么血海深仇,大面儿上总得相处得过去是不是?

        我敷衍地笑笑,说那是那是。说我梁某人绝非那种忘恩负义的小人。你苗主席对我的扶持和栽培,那我这辈子是没齿也不能忘的!

        老苗的夫人,那会儿就找来了一瓶香水儿,扑扑地往老苗的鳄鱼尾巴上喷。

        我大献殷勤地说:“嫂夫人,这举手之劳,就让我来吧!”

        她倒不客气,乐不得地就将香水儿瓶塞到我手里了,还心疼地嘟哝:“可惜了,一瓶法国香水儿,我没往自己的尾巴上喷几次,快被他这条讨厌的尾巴用完了!”

        她的孔雀尾巴上,套着花绸布做的尾套。带拉链的,取下来套上去看来很方便。我脑子一转。心想这倒是个发财的好启示——如果办个小小的缝纫厂,专门生产各种各样的尾巴套,销路一定奇好!

        老苗的夫人见我扑扑地往他尾巴上喷起法国香水儿来就没完,一把又将香水儿瓶夺过去了,激头掰脸地说:“行了行了!你别借花献佛光顾讨好他了!我可是专为我自己的尾巴买的,三百多元一瓶呢!”

        话音刚落,房门猝开,他们的孙子一头小鹿似的蹦了进来,扑人奶奶怀里哇哇大哭。

        老苗见状急问:“怎么啦怎么啦孙子?你的喷水器怎么没背回来?”

        老苗的夫人也急问:“谁欺负你了?呀!呀!我的老天!老苗,可不得了啦!咱们孙子的金鱼尾巴破了!”

        那孩子不停地大哭着,同时断断续续地说:“他们先扎漏了我的喷水器,然后用刀片割破了我的尾巴……”

        老苗和夫人几乎同时追问:

        “他们是谁?!他们是谁?!”

        “乖孙子别哭,快说他们是谁?!”

        夫妇二人刹时脸色大变!老苗由于受了极大的刺激脸色苍白。夫人由于满腔怒火五官挪位,脸色彤红。

        “是几个六年级同学……他们自己的尾巴不好看,就总存着坏心眼儿毁我的尾巴……”

        那孩子的模样如丧考妣,痛不欲生。

        “这还了得!这还了得!是严重的人身伤害么,要告他们!一定要告他们!

        老苗起了几起,没起来,就连连用尾巴拍地,拍得咚咚响。

        “告有什么用啊!孩子是要靠了这条尾巴被保送进重点中学的!好几所重点中学冲这条尾巴才争着要他的呀!进不了重点中学就升不了重点高中!升不了重点高中就考不上名牌大学!这不是成心毁咱们孙子的一生么!

        老苗夫人带着花绸布尾套的尾巴也有反应,竖了起来。她气得推开孙子,在屋里团团转。而带着花绸布尾套的尾巴,大幅度地摆来摆去,扫落了八宝架上的几件古董。那几件古董是老苗花了半生心血从民间收集到的,是他的一宗自视宝贵的不动产。

        “我的古董!我的古董!你倒是在屋里乱转悠什么啊!

        老苗心口的痛点,又从孙子的尾巴转向了他的古董。

        “古董你娘个腿!孙子的尾巴都一钱不值了,你还在乎你的古董!你知道什么轻什么重不!”

        而这时他们的孙子跺着脚哭得更加凶了:“我不活了!我不活了……”

        老苗的夫人瞪着孙子,啪地扇了孙子一个大嘴巴子,冲他吼:“不活你就死去!四年级了,连自己的尾巴都保护不了,纯粹废物典型一个!让你爸妈把你接澳大利亚去算了!替你操心操得够够的了!”

        孙子挨了嘴巴子,往地上一坐,再一躺,就满地打起滚儿来。一边打滚一边扯着嗓子爸呀妈呀哭唤不止……

        老苗强自镇定。对我说你快呀!快替我把你嫂子的尾巴套去了呀!你没看出来,她打孩子那是因为开不了屏,心里憋的么!

        我这才觉得不能袖手旁观,应该有所作为。我从沙发上一跃而起,自背后拦腰抱住老苗的夫人。她腰粗,我胳膊短,两只手扣不拢。但若扣拢了,也就腾不出一只手替她去掉她的尾套了。列位想啊,尾巴开屏,已经成了她渲泄情绪的一种特殊方式。想开屏而被尾巴套束缚着开不了,那和想撒尿而尿道被大结右堵塞严了有什么区别呀!我急切之下,也不知哪儿来的非常大的神力,但觉一股丹田之气充布全身,“嗨哟”一声,竟将她双腿抱离了地面!我将她那一百六十多斤的沉重身体一步步“运”到一个墙角,挤住,终于腾出只手,嚓地拉开拉链,将她的尾巴套儿扯了下来……

        那河马般的女人的孔雀尾巴终于得以开屏了!

        诚实地说,我活到了四十多岁,还真没亲眼见过孔雀开屏的美丽瞬间。从电视上见是见过的,但那毕竟是“隔岸观众”呀!

        但觉眼前一片绚丽多彩,脸上仿佛被一把大扫帚扫了一下,不禁趔趄后退。站定时,她的孔雀尾巴已然开屏了。不过从背面儿看去,并不怎么出奇的美。

        老苗的夫人缓缓地长长地呼出口气。听来那口气呼出得很及时,很必要,当然也很舒畅。她也从墙角往后退。退至房间中央,才得以有足够的空间朝我转身。孔雀尾巴的正面儿就好看多了。抖抖的,宛如许多翠绿镶蓝的眸子在忽闪着迷人的眼皮。而她自己,双手并用地抚着她那充足了气似的宽阔的胸脯……

        他们的孙子这时就不打滚了,也不高一声低一声地哭唤爸妈了。不待我拉起他,他已自己一骨碌爬起,又一头小鹿似的,跃蹿向别的房间去了。仿佛他的奶奶大开其屏的尾巴是一面照妖镜,他自己是一个小妖精,若不赶快逃开,顷刻便会原形毕露,甚至会化为一滩血水似的。

        这孩子的反常举动,不但使他的爷爷奶奶,也使我这个熟客大惑不解。我不禁将研究的目光再次投向老苗夫人的尾巴,想搞明白她的尾巴究竟有什么威慑力足以使她的孙子望屏而逃……

        我这一研究,可就研究出问题了。

        我说:“嫂夫人,怎么你那尾巴也……也……也不完美了?缺十来根翎子呀!”

        老苗向我频丢眼色,企图制止我说。但是,太晚了。我发现他在向我丢眼色时,话已说完。

        老苗夫人从桌上拿起一面小镜,退至穿衣镜前,用小镜反照自己的尾巴。一照之下,勃然大怒。

        “小海,你给我滚过来!”

        孙子不敢不理,怯怯地从另一房间走至她跟前。

        她一把拧住孙子耳朵,喝问:“老实交待,是不是你拔我尾巴翎子了?”

        “是……”

        孙子的嘴朝被拧的那只耳朵咧去。

        “什么时候偷着拔的?”

        “你睡着了的时候……”

        “拔去干什么了?”

        “卖了……”

        “好你个没良心的小崽子!我天天疼你,爱你,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上怕摔了,你竟趁我睡着了拔我的尾巴翎子去卖!说,你卖多少钱一根?”

        “二元……”

        “三元!你奶奶的一根尾巴翎子就值三元!小海你真是气死我了!你看你把我的尾巴破坏成什么样儿啦!缺七少八的一道栅栏似的!钱呢?卖我尾巴翎子的钱呢?……”

        那孩子就咧着嘴,从兜里掏出一把零钱。

        “就这么点儿零钱啦?!”

        “我花了……买雪糕吃了……玩游艺机了……”

        “今天我非教训你不可!”

        当奶奶的,一只手仍拧着孙子的耳朵,另一只手高高举起,想打孙子屁股。可孙子的金鱼尾巴一垂,一拢,整个儿护住了自己的屁股。那原本很水灵很生动很漂亮的尾巴,已然由于缺水的时间长而蔫了,而抽缩了。看去似乎变干变脆了。当奶奶的那高举着的巴掌,哪里敢轻易打将下去?又哪里舍得打将下去!

        于是当奶奶的手臂垂下了,转而用那只手狠掐孙子胳膊内侧的细皮嫩肉。掐得孙子嗷嗷怪叫连声。

        老苗央求地对我说:“你快拉开他们呀快拉开他们呀!……”

        真是掐在孙子身上,疼在爷爷心上。

        我挺身上前,几经较量,终将孙子从奶奶的毒手之下拯救了。而当奶奶的,气得落泪了。她那缺七少八的一道栅栏似的尾巴,抖得像一片被大风所刮的芦苇。

        我劝解道:“嫂夫人,当孙子的不懂事儿,你就原谅他一次嘛!”——又问那孩子:“还敢不敢投你奶奶的尾巴翎子了?”

        那小学生一边退向爷爷身旁去寻求保护,一边好汉不吃眼前亏地保证再也不拔他奶奶的尾巴翎子去卖了。

        老苗则紧紧搂住孙子对他夫人吼:“你算什么当奶奶的?啊?孙子不过就拔了你几根尾巴翎子,你就至于狠掐他狠拧他么?你这叫虐待儿童!是犯法!是犯罪!是滥施家庭暴力!孙子的尾巴都被划破了,都快干透了,你不说先端盆水给他泡泡,却因为你自己的尾巴少了几根翎子闹腾开了!你还有个当奶奶的样儿么?你那尾巴再完美,你又能得意到哪去?全市选美能选上你呀?……”

        老苗说一句,他那沉重的强有力的尾巴,就扬起来朝地面拍击一次。震得桌上的一些小摆设,茶几上的茶盘茶杯乱动乱响。说到气极的话时,有次他的尾巴竟扬起一米多高,朝茶几拍击下去。倘真拍在茶几上,那价值六七百元的高档茶几也就彻底报销一钱不值了。我奋不顾身,抢前一步,在他那尾巴将落未落之际双手猛推。我非是替他们在乎他们家的茶几的存亡,而是惟恐被他的尾巴拍击得碎玻璃四射,伤了我自己或他们三口人中的哪一个月。那我的麻烦不是更大了么?若再帮着送他们三口人中的哪一个去医院,我整个下午的时间不就交待了么?和他也谈不成正事了呀!幸亏我奋不顾身的一推,他的尾巴才没拍击在茶几上。但尾巴梢扫了我的左肩一下。我顿觉左肩连同左半侧身子一阵发麻,左臂不听使唤了。仿佛左肩胛骨被拍碎了。而他的尾巴拍击在为他刷洗尾巴搬在那儿的大塑料盆上,顿时将个大塑料盆拍击得变了形,地湿一片,脏水四溅,溅了我自己和他自己包括他夫人和他孙子满衣满脸……

        他夫人火了,歇斯底里起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叫嚷:“老苗你耍的什么威风!你不愿过就离婚!孙子的尾巴重要,我的尾巴就一点儿也不重要么?!我好端端的尾巴成了这样,叫我怎么还有脸上街!

        我将她拖到他们两口子的卧室,劝慰了半天。我说她的尾巴翎子,那还可以长出来的。凡是禽类的尾巴,不都是按季节脱羽换羽的么?就当是孙子替自己提前换羽了呗!新长出的翎子,那将更加绚丽多彩,丰姿绰约的。我说当务之急,是得先关心一下他们孙子的金鱼尾巴的情况呀!

        终于劝得她不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了,情绪安定了,尾巴收拢了,我便回到客厅,捡起她的尾巴套儿,再次重返卧室,亲手替她将尾巴束人套内。

        接着我替他们两口子处理他们孙子的尾巴问题。被老苗一尾巴拍得变了形的大塑料盆是不能用了。我另找了一个盆,接了半盆水,命他们的孙子蹲盆泡尾。

        那孩子受到惩罚,乖得多了,蹲坐盆上一动不动,似乎大气儿都不敢喘一下的心悸模样儿。

        老苗羞愧地说:“唉,让你见笑了!都是尾巴闹的!”

        我说谈不上什么见笑不见笑的。尾巴问题是新生事物嘛!人们对新生事物总有个习惯阶段。家家都难免因为尾巴问题产生这样那样的新磨擦,新矛盾。渐渐习惯了,就会掌握和睦相处的方式方法的……

        老苗说他前几天重读了易卜生的《娜拉》。并且重读了鲁迅的杂文名篇《走以后》。说这使他产生了一些关于中国知识分子关于中国文化人的反思和反省。说他那一辈知识分子和文化人,太像娜拉了。娜拉为了讨丈夫喜欢,不是也说过假话撒过谎的么?说他自己青年时期,给自己订的人生修养的原则之一,便是讲真话,做正派的人。后来人了党,当了科长,就不那么敢讲真话了。党越教训党员应该对党讲真话,讲实话,自己这名党员越从反面总结经验,越不敢讲真话了。他有点儿幡然悔悟似地说,自己这一辈子,说的假话比真话多几倍。真话对家人说。假话对外人说。真话背地里说,上厕所的时候说,在枕边对老婆说。而假话公开说,开会时说,向上级汇报时说。由科长而处长而享受局级待遇,党龄由十年而二十年而三十年,变成了一个可以将假话说得很虔诚,很真实,很庄重,很严肃,很令上级欣赏而自己也很得意的人。

        作为一个人,再厚颜无耻,品质再卑劣,光为自己,又能说多少假话呢?我老苗是为他妈谁呀!是为他妈谁才长出这么一条丑陋的鳄鱼尾巴的呀?才落今天这么一个可悲的下场哇!哪一个比我老苗官儿大的没暗示过我要说假话不要说真话啊!这样长久地一级一级骗下去究竟哪年哪月才是个头儿呢?现在回想起来,我恨不得操他们八辈祖宗!操那些官儿比我大,假话说的比我多,说假话时比我更厚颜无耻。更不要脸,而且还暗示我、欣赏我、怂恿我、逼迫我说假话的人八辈祖宗!活活操死他们八辈祖宗方能解我老苗心头之恨!怎么不让他们也长出鳄鱼尾巴、长出猪尾巴、长出毒蛇尾巴、长出蝎子尾巴、长出大尾巴蛆的尾巴啊!……

        老苗他越说越激动,越说越悲愤,说到后来,已是老泪纵横,泣不成声。尾巴也无力拍击,甚至连尾巴梢都无力再甩一甩了。

        我万分地同情起他来。才五十八岁的个男人,就老得满脸褶子,像七十多岁的小老头儿了。自从他由文化局副局长而成为我们的“作协”主席以来,大会小会,光我亲耳听到,他就跟着上边儿唱了多少高调说了多少大话多少空话多少假话多少屁话哇!有一次,在“作协”召开的党员形势讨论会上,仅仅因为别的党员作家说了些真话,也无非就是指出一些严重的官僚腐败现象,贫富悬殊现象、工人失业现象、拜金主义现象;也无非就是提出在“改革”时期还允不允许真正的现实主义而非伪现实主义存在的问题,以及在文学和影视作品中为什么一触及到现实的丑陋和丑恶就被斥为“专门暴露大好形势阴暗面”受到粗暴限制和指摘的问题;也无非就是因为他没有当场制止,他被勒令写了多少次检查呀!左一次通不过,右一次不深刻。那一个月里他别的什么事儿也没干,光写检查了。一次次累积起来,起码写了四五万字的检查才算保住“作协”主席这个官儿。列位,咱们替他想一想。市“作协”主席,在中国的官僚体制中,算个球呀!值得自己三孙子似的为自己死保么?不就是一辆车子一套房子一部电话一间办公室一个月一千来元的工资么?可是列位,咱们再替他想一想,他这一辈子由科长而处长,由副局级而正局级,人生的目标不就是冲这些一步步活过来的么?没有背景的能官运亨通么?官运亨通的能被挤兑到“作协”这个最穷酸的衙门主事么?没了车子没了电话没了办公室没了坐软卧的资格没了上医院看病半顶事儿不顶事儿那个小红本儿,也就是没了正局级待遇这一在商品时代似有似无的身份,他又将会多么的委屈多么的失落啊!尽管车子和办公室到了他六十岁后注定是要失去的,尽管他的专车是全市局级干部中最老旧的一辆二手“桑塔那”,尽管他的主席办公室年久失修木窗框腐朽四壁像患了红白狼疮似的,但在他不到退休年龄的时候,他又是多么不情愿提前失去啊!因为一旦提前失去了,仿佛还意味着他在官场上没有创下“最后的辉煌”却以“最后的失败”告终,这对任何一个从小科长熬到正局级谨小慎微察颜观色战战兢兢熬了几乎一辈子的男人,岂不都将是“心口永远的疼”么?

        我由同情老苗怜悯老苗,而不禁地同情起自己来怜悯起自己来。想我们四十岁以上的中国人,有几个的父母不是从小教育我们要实事求是要说真话呀?有几个的父母是那种王八蛋父母从小专门教育我们如何善于说假话的呀?可我们或单独地或集体地说的假话,难道不比四十岁以上的中国人随地吐的疾还多么?现在我们这座城市里二百多万人长出尾巴来了,连我们的下一代都受我们的不良影响长出尾巴来了,究竟谁之过呢?该对此负责的些个一心只想当官儿只想保住自己的乌纱帽大瞪着双眼说假话脸不红心不跳甚至到了根本不要脸的程度的家伙们,岂不是犯了坑害同胞之罪么?……

        “晚了!后悔也晚了!我这种人活该呀!替别人说假话,替别人文过饰非粉饰太平,替别人当传声筒,替别人受苦受难长尾巴,得到了些什么了不起的实惠呢?还不是得到了一个臭名远扬的‘三七二十八’的绰号么?我这绰号大概是要陪我进火葬场了,还有我这条丑陋的散发着腥臭味儿的鳄鱼尾巴!我拖着这么一条大尾巴,离休之后的晚年可怎么度过呀!正局级待遇对我又有什么意义呢?难道国家会专门为我这种享受正局级待遇的人专门设计一种软卧车厢么?难道医院会为我这种享受正局级待遇的人专门设计一种高干病床么……”

        老苗双手捂面,孩子似的呜呜哭了。

        于是我闻到了股腥臭之气。

        于是老苗的夫人在另一房间大声说:“难闻死了!熏得我脑仁儿疼!小梁你快替我往他尾巴上喷香水儿!他一伤心尾巴就分泌这股难闻的气味儿!”

        于是我照办。将那一瓶法国香水儿朝老苗尾巴上一喷再喷。喷了个精光,才稍稍压下去那一股腥臭之气……

        其实我多虑了。老苗的调房问题,解决起来并没有太费事儿。合资外方的全权代理人,是市开发区主任的小舅子,公安局副局长的二妹夫,长出的是黄鼠狼尾巴。不知黄鼠狼尾巴对他的心理究竟起什么影响,总之他自从长出了黄鼠狼尾巴以后,便格外地见不得长公鸡尾巴的女性了。一见着,两眼就发亮,嘴角就往下垂涎,恨不得当众扑上去一口咬住对方脖子的模样。他姐夫那开发区内长公鸡尾巴的女性,除了几个年岁大的,其貌太不扬的,形象但凡看得过眼的,是全都被他“征服”过了。当然他“征服”她们的时候,并不咬她们的脖子喝她们的血,靠的主要还是钱。反正他有的是钱。怎么挥霍,终归还是来的多而去得少。何况她们中,也有投其所好,主动献身求宠的。但他这人没长性,“征服”过了的,也就不再感兴趣了,更谈不上眷爱着了。于是便朝开发区外去“征服”。钱固然是当今的一切女性都喜欢得不得了的好东西,但一条黄鼠狼尾巴并不是好东西。结果他被某几个长公鸡尾巴的女人以强奸罪控告了,幸亏当开发区主任的姐夫和当公安局副局长的大舅哥齐心协力进行营救,没被判刑,从此胆子却小多了。胆子小不等于立地成佛了。对长公鸡尾巴的女性的渴慕,反而因受到遏制有增无减。对他最大不利的是,他的当开发区主任的姐夫,由于尾巴渺小(蝌蚪尾巴)不利工作,已经引咎辞职。他的当公安局副局长的大舅哥,由于长了一条恐龙尾巴,同样不利于工作,被提前劝退了。失去了两顶保护伞,他是不大敢像从前那么胡作非为了。长公鸡尾巴的女性之对于他,好比毒品对于吸毒者,接连几天不吸,那是要毒瘾大发作的。若几天不与一个长公鸡尾巴的颇有姿色的女人做一通爱,那也是会痛苦万状的。其状与吸毒者毒瘾大发作时的情形一样可惊可怖。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我掌握了他的“薄弱环节”,制定了一套周密的,切实可行的,具有进攻性的方案。首先我布置给“作协”之“创联部”一个任务,让他们将女业余作者中,女文学青年中一切长公鸡尾巴的统计出来。公鸡尾巴是一较大众化的尾巴。不属于档次太高难寻找的一类。他们初步统计出来二十一名,附有照片和简历。照片当然两张,一张是人。一张是人长公鸡尾巴的。经我亲自按简历情况和照片情况圈定了十三名。之后我又面审了一次,当场淘汰了三名,最终保留了十名。我对这十名长公鸡尾巴的女业余作者女文学青年做了一次热情洋溢的寄以厚望的动员报告。

        报告如下:

        “亲爱的诸位女业余作者,女文学青年,亲爱的同志们!现在,考验大家对文学酷爱到什么程度的时刻到来了!为了解决我们的作协主席老苗的调房问题,希望你们都能发挥前所未有的献身精神!为作协主席献身,也就是为文学献身!而为文学献身,那是极其光荣的!现在能使人感到光荣的事情已经很少了。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大家都要珍惜此一机会!

        她们听了我的动员报告,个个热血沸腾,都表示心甘情愿,都说对文学忠不忠,看行动!

        但也都提出了一致的小小的要求,那就是照顾和满足她们的发表愿望。

        我说这好办。只要她们肯为文学作出牺牲,文学也当然应该为她们提供发表作品的园地么!我派人请来作协主办的所有报刊的主编,现场办公。指示在年内至少发表她们每人三篇作品,并要配合评论,开座谈会。按说我是没有什么资格什么权利对那些主编副主编们下达指示的。但因为我是分房委员会主任,他们都有进一步改善住房条件的要求,所以对我的指示那真是百依百顺。何况他们也都清楚,老苗的调房问题不顺利解决,其他人,包括他们自己的房子是分不下去的。归根结底,我还不是在为他们运筹帷幄么?

        当天,我就带着一位漂亮的长公鸡尾巴的小姐同那长黄鼠狼尾巴的家伙进行会谈。那小姐不但人漂亮,尾巴也漂亮。那长黄鼠狼尾巴的家伙,一见了她,哪里还有心思跟我会谈呢!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对我的话嗯嗯啊啊的,其实连我说了些什么都没听清楚。于是我起身告辞,命那小姐留下,代表我继续会谈。当第五个长公鸡尾巴的小姐被我派到他那儿去时,实际上他已经在一份协议上代表外方签字了,老苗的调房问题已经手拿把掐地解决了。当第十位长公鸡尾巴的小姐被我派到他那儿去时,我从他手中也为自己弄到了一套三居室。这年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么!

        老苗搬入一层新居后,又恢复了和他老伴儿一块儿上街的习惯。实际生活的不便一经解决,夫妇关系也融和了许多。但老苗很快就开始认识到,和他老伴儿一块儿上街是最不明智的。因为他老伴儿也常在大庭广众之前大开其屏。比如一位年轻漂亮的女性从她身旁经过,如果步态高傲了点儿,不管那高傲是否是冲着她显示的,她就会受不了啦,不服气啦,觉着是被挑衅啦!于是——刷地大开其屏,企图以自己尾巴的美丽,压倒对方年轻漂亮而显示的高傲。假如对方虽年轻漂亮,长的却是一条不体面的,甚至是一条丑陋的尾巴,她就会幸灾乐祸得意忘形,当街哈哈大笑,并神气活现地摆几款孔雀舞的舞姿,自我陶醉,自鸣得意。而她那肥壮的河马身躯所硬摆出的孔雀舞姿,造形是非常有碍观瞻的。常受到治安警察的严厉斥责。常使老苗无地自容。尽管她已续买了七八支孔雀翎,将因被孙子拔去而造成的空缺插补上了……

        仅仅对女性如此,还则罢了。也不过就是女人和女人“斗美”,或曰比尾巴。可碰到年轻英俊的男性,气质引起她好感的中老年男性,她也会情不自禁地大开其屏,不管人家讨厌不讨厌,不管人家正挽着妻子或情人,抖动着开了屏的尾巴围着人家兜来转去,一种发性求交的样子。结果往往是冲突不可避免地发生。人家每每抗议她“性滋扰”。人家的妻子或情人,每每哗她,骂她“老不要脸”的。这时就只有老苗才能出面替她解围了。每次他都不得不站在维护老伴儿尊严和人格的立场,严正提醒对方只有雄孔雀的尾巴才如此美丽才动不动就开屏。男人者,雄性也,雄孔雀的尾巴对雄性的男人开屏,扯得上什么“性滋扰”不“性滋扰”的哇?孔雀又不搞同性恋,咋唬个什么劲儿呀!不是驴唇马嘴胡扯八道自作多情么?其实是非明摆着,胡搅蛮缠的是他自己。雄孔雀的尾巴并不意味着他老伴儿也是雄性了么!可在那种冲突之下,他不靠胡搅蛮缠替自己老伴儿解围,你又叫他有另外的什么法子可想呢?他的胡搅蛮缠往往将对方顶得眼睛一翻一翻的,一句话也答不上来。再加上他那条巨大的强有力的鳄鱼尾巴不停地冲动地甩着,啪啪作响地拍击着马路,对什么样的男人都是具有威慑性的。被他那条巨大的强有力的尾巴拍一下,剪一下,扫一下,轻则伤皮破肉,重了还不骨断筋折呀?

        我的耗子尾巴已长到2米多。我想错了,以为最长一尺半,也就该长到头了。没料到是按比例长的。也就是说,人体是耗子的几倍,那么所长之鼠尾便成倍地加长。尽管我是个瘦小型男人,但若和耗子比起来,哪怕和鼠辈中的“王中王”比起来,我也是庞然大物啊!我推算。

        我的耗子尾巴恐怕要长到十几米。那不管怎么卷,怎么绕,裤兜也肯定是揣不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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