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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徐技师只好过去搞交接,谁知交接工作刚开始,许兵就哇哇地吐开了,吐了他俩一身,谁也没躲得及。

        “七〇二”演习结束了,任务完成后,照例是讲评总结,评功评奖。全连就一个三等功名额,这种僧多粥少的时候,最容易引发矛盾和争吵。

        照例是开支委会最后定夺,确定这个三等功将花落谁家。全连有七个要素、六个分队,也就是说,最后报上来的候选人就有六个之多。

        这六个人都是各分队自己投票选出来的,最后是骡子是马地被拉到支委会上遛一遛。很快,就有两匹骏马脱颖而出,准备一决高下了。

        这是一匹男骏马和一匹女骏马。男的是孟勇敢他们分队一个从地方大学毕业后人伍的战士,叫黄磊;女的是倪双影她们分队一个当了八年兵的二期士官,叫魏琴。这两位能在全连百十口子人中冲到最后时刻,说明这两人肯定都是优秀的,肯定都有各自可圈可点的事迹。

        黄磊的事迹很突出,也很感人。他是放弃了大学直接保研的机会,坚决到部队当兵服兵役的。他说,考研以后有机会,但服兵役过了年龄就一辈子也没机会了。这样一个思想境界高、文化素养也高的大学生,到了部队那肯定是好样的,把孟勇敢喜欢的,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碰了,对他比爹妈还上心。这次他在“七〇二”演习通信保障工作中更是突出。他因为参加团里组织的“五一杯”篮球比赛,为了给连队争光,在篮球场化玩了命地拼搏,不慎小腿摔骨折了。按说这种伤筋动骨一百天的伤病,只要本人愿意、家里条件许可,是可以回家养病的,一切费用都是部队出。黄磊家里的条件也很好,爹妈甚至跑到部队来要接他回家养伤。可黄磊却不回去,选择留在部队养伤。他说,我总共只能服六百四十天的兵役,再回家呆上一百天,那样我就只能在部队呆五百四十天了,我这兵役服得就不圆满了。

        “七〇二”演习开始后,值班的人手明显地紧张了,他主动要求值班,每天拄着双拐进出通信大楼。政委在多种场合表扬过他,说他是通信大楼一道亮丽的风景。

        这道亮丽的风景,最后立不上三等功,说得过去吗?跟团里能交代吗?跟那么多被这风景感动过的战友能交代吗?真是的!

        女兵魏琴是个不显山、不显水的沉默寡言之人。如果不是因为她是连里唯一一个二期女士官,说实在的,还真没什么人能特别关注她。她是陕北的农村兵,因为有一个当兵的大伯,而荣幸地穿上了军装。又因为老实肯干,在连里一干就是勤勤恳恳的八年。她今年二十六了,在老家县城找了个对象。对象家在县城给她联系了一个公务员的工作,唯一的硬性指标是档案里必须有个三等功。因此,这次这个三等功,对她格外重要。甚至可以说,这个三等功,将决定她未来的命运。

        她的分队长倪双影和技师王惠,这次拼了命地为她做工作,到处游说,到处拉票。据说王惠技师还到处许愿,结婚有老婆的不知许的什么愿,未婚没对象的,许的是给人家介绍对象,而且保证漂亮。

        这俩人在开支委会前,把该做的丄作都做到了,除了没敢到孟勇敢那儿太岁头上去动土,其他支委的工作都苦口婆心地做通了。王技师说,她舌头上都起大泡了。好在功夫没有白费,大家私下里表态都很好,毕竟人心都是肉长的,谁对魏琴这种情况不了解、不同情呢?

        结果可想而知,落选的黄磊的分队长孟勇敢的愤怒也是可想而知的。

        孟勇敢都要气疯了,他脖子上的青筋都要炸开了。他拍着桌子大喊大叫,目标直指在座的各个支委。

        孟勇敢挨个地点着他们,痛心疾首地痛斥他们:“你们拍拍你们自己的良心,看看你们的良心是不是都让狗给叼走了?这个三等功,明明是为了表彰这次演习任务的突出表现者,可你们却把这个三等功当人情送了!你说你们这样做像话吗?还有觉悟和原则吗?你们还都是些支委呢,你们是狗屁支委!连狗屁都不如!”

        作为支部书记,指导员丛容实在不能坐视不管了。他好言相劝:“孟分队长,有话你就好好说嘛,干吗又拍桌子又骂人的?”

        急红了眼的孟勇敢哪里听得进去呀?他不但又拍了一下桌子,还继续骂人:“跟你们这些熊人还能有话好好说?我问问你,这是开的支委会吧?是共产党的支委会吧?不是国民党的支委会吧?那怎么开得这么黑暗呢?这么混账呢?!”

        “啪”的一声响,有人也拍桌子了。大家一看有救了,连长许兵出马了。

        “骂够了没有?”许兵问。

        孟勇敢还真不好回答呢,难道能说自己没够?或者说自己骂够了?孟勇敢到底还是有点怵她,梗着脖子不看她,也不回答她。

        “像什么样子?成什么体统!这还是连队的支委会吗?这甚至还不如生产大队的社员大会!你好歹也是解放军的军官,肩上扛的是中尉的军衔,不是扛的锄头扁担!嘴上没个站岗的,什么话都敢往外说,连‘国民党的支委会’这么不靠谱的话都敢说出来!你知不知道,只有共产党才把支部建在连队上,才有支委会开。你连这点常识都没有,还好意思参加共产党的支委会?而且还在这儿撒野骂人?真是不知厉害,无法无天!行啦!支委会到此结束,散会!”

        这就是连长的本事了,她总是能在极其不利的情况下,扭转局面,变被动为主动,转危为安。这就是能力,也是水平,是在连里说了算、当老大的本钱。

        支委们都松了一口气,纷纷拿着自己的笔记本,逃也似的离开了。其实他们内心也是蛮内疚的,都知道这么做很对不起地方大学生黄磊。但同黄磊比起来,他们还是更同情、更偏向农村女兵魏琴一些。虽说手心手背都是肉,但毕竟还是手背上的肉更娇嫩一些,更值得爱护一些。再说,黄磊还有机会,不是还有年终的评功评奖吗?而人家魏琴今年马上就要退伍了,她再也没有立功受奖的机会了,孰重孰轻,一目了然啊。

        不过,今天让孟勇敢这个家伙拍着桌子骂了一顿,大家反而心里好受一些了。大家坐在那儿骂不还口地任他骂,也算是扯平一点了吧。

        哎呀,今天幸亏连长杀将出来,把本来评功评奖理亏的事情,扯到了支部建在连队上这样一个党建的事情上。不佴扭转了斗争大方向,还置孟勇敢于不懂党的常识、不配开党的支委会的尴尬境地。哎呀,真不愧是一连之长啊!在这个连甩,不是许兵这个强龙,有谁能压得住孟勇敢这个地头蛇呢?

        魏琴的分队长倪双影,万分歉意地给黄磊的分队长孟勇敢织了件毛背心。她本来希望一箭双雕,即能表达在评功评奖上的内疚之意,也能捎带着传递点自己的爱慕之情,不是件挺好的事吗?

        自从魏琴如愿以偿地立了那个三等功,孟勇敢歪打正着地反而对以理直气壮地不搭理倪双影了。

        孟勇敢故作沉痛地对徐晓斌说:“奶奶的,这下我又欠了人家黄磊一个人情。”

        徐晓斌自然听不明白,问他:“为什么?”

        孟勇敢忍不住笑出声来,摇头晃脑地说:“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哇。我要感谢黄磊,他让我可以远离倪双影。”

        徐晓斌也笑出声来,说:“我发现你最近文采飞扬啊,快能当作家啦!”

        孟勇敢一听“作家”两个字就烦了,他收起笑容,烦了巴叽地说:“快别跟我提‘作家’两个字,一提他们我就烦,火就往头顶上蹿。那都是些骗子,没一句实话。”

        徐晓斌奇怪地问:“人家作家又怎么惹你了,让你这么烦?”孟勇敢说:“这你就别管了,你只管好你的嘴,少在我跟前提‘作家’两个字。”

        徐晓斌赶紧点头,赶紧表态:“行,我知道了。哎,我除了不能提‘作家’这两个字,我是不是还不能提‘倪双影’这三个字呀?”

        孟勇敢想了想,说:“那倒也没那么绝对,最好是尽量少提她,最好不提她。”

        徐晓斌又赶紧点头,连声说:“知道了,我知道了。”

        倪双影是趁着徐晓斌不在的时候,敲开孟勇敢的宿舍门的。孟勇敢正蹲在地上擦皮鞋,不光把自己所有的皮鞋都擦了一遍,还学雷锋做好事地把徐晓斌所有的皮鞋都拖出来擦了。他吹着口哨,擦着地上布阵整齐的皮鞋,心情无比的好。有人敲门,他喊:“进来。”

        门开了,进来的竟然是悅双影。孟勇敢没有思想准备地吓了一跳,没蹲好,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孟勇敢坐在水泥地上问:“怎么是你呀?”倪双影笑着说:“怎么不能是我呀?”

        白从跟他去看了场篮球比赛,又共同守住了那么一个天大的丑闻,倪双影在孟勇敢面前放松了许多,人也机灵了,不但话多了,还赶趟了,一句接一句的,也有点意思了。

        孟勇敢索性就坐在地上擦了:“你有什么事吗?”倪双影站在门口说:“没事就不能来吗?”

        孟勇敢故意往皮鞋上吐了口吐沫,说:“一般都是无事不登三空殿。”

        倪双影叫道:“天哪!你怎么往鞋上吐吐沫呀?”孟勇敢说:“你懂什么,这样擦得亮,再说也省鞋油。”倪双影打了个寒战,伸了下舌头:“哎呀,真恶心!”孟勇敢说:“嫌恶心你就走,谁也没请你来犯恶心。”倪双影不说话了,站在那儿盯着孟勇敢看。孟勇敢仰望着她,问她:“你这么恶狠狠地看着我干吗?”倪双影还是不说话。

        孟勇敢又说:“评功评奖早结束了,你们还用再到处做工作吗?请问,我能帮你们什么忙吗?”

        倪双影的胸脯拉起了风箱,一起一伏地还挺好看。但孟勇敢对此是视而不见的,他又往徐晓斌结婚时买的高级皮鞋上吐了口吐沫,吹着口哨,用力地擦着。

        倪双影扭头就往外走,走到门口又想起了手里的纸袋子。袋子里装着她一针一线、满含深情织的毛背心。她扬起手来,用力地将纸袋子丢到孟勇敢的床上,头也不回地摔门而去。

        徐晓斌差点同倪双影撞个正着,他一个急刹车,两人才没有撞上。倪双影的脸色非常难看,一句话不说,就跑下楼了。

        徐晓斌推开房门,见到的是坐在地上的快乐的擦鞋匠。徐晓斌都有点糊涂了,他死活也想不明由,这门里门外怎么会反差这么大?简直就是新旧社会两重天嘛!屋外的倪双影是在万恶的旧社会里,而屋内的孟勇敢则吹着口哨,满脸放光,分明是沐浴在社会主义明媚的阳光下,这简直太奇怪了。

        “怎么回事?”徐晓斌奇怪地问。“什么怎么冋事?”孟勇敢反问,一点都不像是装的。“我刚才碰到倪双影了,她怎么好像很不高兴?”

        “她不高兴了吗?”孟勇敢又反问,更不像是装的了。“她来干什么?”徐晓斌只好从头开始问。孟勇敢说:“她来告诉我,不要往皮鞋上吐吐沫,说这样恶心人。”

        “什么?”徐晓斌跳了起来,“奶奶的!你又往我的皮鞋上吐吐沫了?”

        孟勇敢咧着大嘴乐了,说:“对呀,不吐吐沫能擦得这么亮吗?老兄,你别这么紧张,我不光往你的鞋上吐了,我还往我的鞋上也吐了呢。”

        徐晓斌一屁股坐到孟勇敢的床上,气愤地说:“你往你自己的鞋上吐我不管,可你别往我的鞋上吐哇!都跟你说了多少次了,你怎么就是不听呢?”

        孟勇敢看他气成那样,更高兴了,说:“行吧,下次再听你的。”徐晓斌没好气地说:“没有下次了,下次你不用给我擦了,我拜托你,我求求你了!”

        孟勇敢丢掉鞋刷子,爬了起来,说:“奶奶的!这是什么世道,学个雷锋、做个好事也这么难。”他走到床边,扒拉开徐晓斌,从他身后拿出了倪双影丢下的纸袋子。

        徐晓斌问:“这是什么?”

        孟勇敢说:“谁知道。这是那丫头刚才丢在这儿的。”孟勇敢打开纸袋,拿出了那件米色的、细羊毛织的、鸡心领的毛背心。

        孟勇敢抖着毛背心,用河南话明知故问:“咦!这是件啥?”徐晓斌笑了,也学高副连长的口音说:“咦!这是件毛背心!”孟勇敢还是用河南腔:“咦!她这是做啥来?”徐晓斌不笑了,正经起来,正色道:“你正经一点吧,再这么不正经就不对了,不厚道了。”

        孟勇敢像烫手似的,把毛背心丢到床上,说:“奶奶的!不对她再厉害点,还真不行呢。”

        “你刚才怎么对她厉害了?”徐晓斌问。

        “我哪对她厉害了?我这不正后悔吗?我要是真对她厉害了,她能这么明目张胆吗?她还越来越来劲了,真让人头痛。我再不跟她把话说明白,还真不行了呢。”

        徐晓斌没说话,但叹了一口气。

        孟勇敢问他:“你叹什么气?有你什么事呀,看把你愁的。”徐晓斌看了他一眼,又叹了一口气。这第二口气让孟勇敢警觉起来,他按着徐晓斌的肩头,望着他的眼睛,再一次问道:“你到底为什么叹气?”

        徐晓斌望着他,认真地说:“你说这个人哪,为什么就不能将心比心呢?”

        孟勇敢更警觉了,他加重了手的力量,用力按住徐晓斌,盯着他的眼睛说:“你给我把话说清楚,什么是将心比心?”

        徐晓斌真想就此对他把话说清楚,让他想想自己暗恋唱东方的痛苦,再体谅一下人家倪双影暗恋他的心情。可是,他觉得他还是不能说。即便是最好的朋友,分寸还是要把握的,尤其是对孟勇敢这种又爱面子、又爱里子的人,这种人的自尊是万万伤不得的,尤其不能把这种事说开,否则他会无地自容的,然后会与他渐行渐远的。这是徐晓斌最担心的。孟勇敢对他来说,像亲兄弟一样,不对,不是像,而是就是亲兄弟,甚至比亲兄弟还亲。他有的时候甚至觉得,对于他来说,友谊和爱情是一样的。也就是说,在他心目中,孟勇敢同许兵,有时候就是半斤和八两,是差不多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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