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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徐晓斌不避嫌疑地咧开了大嘴,都有点喜笑颜开了:“我就是有点纳闷,她怎么把你气得五官都变了形呢?”

        孟勇敢手里的卒子重重地蹦到了棋盘上,像个撑杆跳的运动健将,重重地落到海绵垫子上,在上边来回弹着。棋子有点乱了,孟勇敢趁机乱挪棋子,被徐晓斌当场摁住,好一通数落。

        连长许兵放下电话,愁得自说自话:“哎呀,哪还有人哪?”

        许兵站了起来,新式军装被她高挑的身材衬得格外好看。许兵五官端庄,皮肤又白皙,走到哪儿,身上都挤满了眼球,男女眼球都有,而且女眼球一点也不比男眼球少。对这点,她的丈夫比她还要得意,经常在路上拍着她的后背,沾沾自喜地说:“你行啊,男女通吃!”

        许兵拉开门,见文书军容严整地匆匆往外走。许兵问:“哎,你干什么去?”

        文书站住了,脸上却是十分着急的样子。文书说:“我要到被服仓库去出公差。”

        “谁派的?”

        “副连长派的。仓库要六个公差,咱们只去了四个。仓库的人特别不要脸,就向上边打小报告。副连长让军需股长给说了一通,气得声都变了,打电话让我跑步去凑人数。”

        许兵笑了:“那还少一个呀。”

        文书也龇着白牙笑了,她人不怎么好看,但笑起来却挺好看的。她大概也知道自己的这个长处,所以特别愿扬长避短,特别爱笑。文书笑着说:“副连长亲自上阵,他亲自去仓库出公差了。”

        许兵挥了挥手:“快点去吧,晚了副连长该吃了你。”

        文书一溜烟跑了,许兵望着她的背影,愁得叹了口气。每年都是这样,越是老兵退伍走了、新兵还没补上的青黄不接的时候,公差勤务就越多,而且哪方的神仙都不能得罪,得罪了就没你的好果子吃。比如这被服仓库,如果你硬顶着不给他们出公差,那好吧,等发军装的时候,你就知道他们的厉害了。发到你们连的时候,衣服不是肥了就是瘦了,鞋子不是大了就是小了,总之净是事。搞得那几天连里的兵天天请假往仓库跑,跑得腿都瘦了,衣服还不一定能换合适了。

        唉,这大概也是军营文化的一种吧?许兵心想。其实也挺有意思的,这样整天两眼一睁忙到天黑,日子过得挺充实、也挺有意思的。其实许多事,只要你把它想清楚、想明白了,也就不会生那么多的闲气了。比如眼下军务股要的这两个公差;按道理完全可以不理他们,不给他们出。什么整理实力统计,什么上边要得急。这完全是他们分内的工作,平时不抓紧,上边要得急了就抓瞎,就到下边要公差。平时你们都干什么去了?天天跑出去纠察军容风纪?纠察得自己像洪水猛兽似的,兵们见了他们,老远就停下脚步,先自己上下左右地自察自纠一番,免得落到他们手里被当街又纠又察的,又是记名字,又是记单位的,还不能多嘴申辩解释,说多了就会被扣下,以态度不好为由,让单位领导来领人。许兵就是跑了若干趟去领人,才领教了军务部门的厉害。因此,他们也是万万开罪不得的。得罪了被服仓库,顶多是穿身不合体的军装;若是得罪了军务部门,穿着不合体的军装,也会被他们以军容不整的理由纠察的。

        许兵往楼匕走,她知道现在楼上除了前后夜值班补觉的,不可能有闲人。但她还是抱着侥幸的心理上楼。万一有那精力充沛、睡不着觉、早早爬起来的倒霉蛋呢?哪怕碰上一个,也好跟自己凑成一双,到军务股去交差。

        到了二楼,许兵站在楼梯口观望。她的心情挺矛盾的,即盼着有人出现,又不希望有人落网。等了一会儿,楼道里安安静静,空无一人。许兵长出了一口气,这口气也是个矛盾的混合体,好像有点失望,又好像有点如释重负。

        许兵上三楼的时候,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如果碰上一个出来上厕所的怎么办?是拉他去出公差呢,还是放他回去继续睡觉?想到这里许兵笑了,脚下的步子也轻盈起来。

        许兵上了三楼,就听到“啪”的一声,在这寂静的楼道里,显得格外清晰,格外响亮。听到这声音,许兵不出声地笑了。这下妥了,出公差的人有了。

        清脆而响亮的声音是从丈夫徐晓斌的宿舍里传出来的。许兵知道徐晓斌昨天值前夜班,半夜一点下班,等吃了夜餐回来,洗漱完上床,怎么也得两点多钟了。这时候本来应该是睡得正香的时候,他却精力充沛地下起了象棋。看来他就是那个不走运的倒霉蛋了,这也就怪不得为妻心肠的软和硬了。真是太走运了,本来指望撞大运碰上个把人,自己再学习副连长,亲自上阵去出公差,哪里想到会撞到一双。丈夫房间里肯定有两个醒着的人,他总不能自己跟自己下象棋吧?还走得山响。“将军!”徐晓斌喊出这一嗓子后,兴奋得身子都不成体统了,遮羞的被子也得瑟掉了,露出了很一般根本不值得炫耀的身子。这样还不算,他因为不会盘腿坐,单人床又小,他的大长腿又伸不出去,只好采用半跪半坐的姿势,姿态不雅,动作难看。但他却浑然不觉,手舞足蹈地喊着将军,一副气死人不偿命的样子。

        被将了军的孟勇敢倒有着临危不惧的大将风范,他正襟盘腿坐在床上,像一尊坐了千年的佛一样好看。徐晓斌就很佩服他会盘着腿坐,而且坐得还非常庄重,非常令人肃然起敬。这令徐晓斌百思不得其解。他问他:“哎,真是怪事,你这虎背熊腰的,平时怎么坐怎么不好看,怎么单单上床盘腿坐着的时候,就变得比较好看了呢?”

        受到表扬的孟勇敢谦虚地一笑,有点不谦虚地说:“没法子,这是从小练就的硬功夫。这叫童子功,明白吗?”

        此刻,有着童子功的孟勇敢真是被跪在他面前的徐晓斌逼得山穷水尽了。他手里握着几颗被他吃掉的徐晓斌的车马炮,像和尚敲木鱼那样敲着,只是敲得毫无章法,暴露了他内心的慌乱。

        “快投降吧!抵抗是没有用处的,早投降早解脱,晚投降多遭罪!”徐晓斌身子是跪着的,嘴上却是嚣张的。

        “你快住嘴吧!”敲着木鱼的败将终于忍不住怒吼了。他的吼声刚住,门就被推开了。

        自然是面朝房门、半裸着身子、半跪在那儿的徐晓斌先看到来人的。徐晓斌脸上是吃惊的表情,一副你怎么来了、见了鬼的样子。孟勇敢很竒怪他的样子,也赶紧回过头去看是何方神仙驾到。等他看见了来人,手里的棋子稀里哗啦地掉到了地上,欢快地在地上打滚撒欢。许连长笑了。她不进来,而是倚在门口,像不方便进来。“你来干什么?”

        徐晓斌用被子将自己重新裹起来,像个谦谦君子。“我来自然是有事。”

        许兵不笑了。“有什么事?”徐晓斌这口气不是部属的,而是丈夫的。“有什么事用向你汇报吗?”许连长一语双关地提醒他在连里的身份。

        徐晓斌这下想起自己是什么人了,似乎有些泄气,一屁股坐了下来,带毛的长腿横冲出去,将端坐在对面的孟分队长踹了个趔趄。

        “干什么你?”分队长低吼着。

        “人家是找你的,你起来,我要睡觉!”徐晓斌大声说。

        “你别睡了,起来吧,起来去出公差。”许连长说。内容是命令的,语气却是家常的。

        “我值夜班了,我在补觉!”徐晓斌虽然是在公然抗命,但却理直气壮。

        许连长有气度地笑了笑,并不计较他的态度。也是,虽然他是自己的丈夫,但自己却没有剥夺人家补觉的权力,妻子不行,领导更不行。许连长用少有的商量的语气,似乎是对徐技师说的,其实也包括了背对着她的孟分队长:“军务股要两个公差,连里实在没人了。副连长都带队去被服仓库出公差了。如果你不去,哪只有我和你们分队长一起去了。孟分队长,咱们走吧?”

        孟分队长的国字脸又有点歪了,但他却一点脾气也没有。人家连长副连长都能亲内去出公差,你一个分队长,有什么天大的理由拒绝呢?但是,让他去出公差是可以的,让他同她一起去出公差,那是万万不可能的。孟勇敢端坐的身子动了动,盘得严丝合缝的双腿松开了,一条腿似乎抽了筋。他按着那条不争气的腿开始龇牙咧嘴。徐技师关切地问:“你怎么了?”

        孟分队长不耐烦地说:“你快起来洗漱,咱俩去。”

        许兵笑了。这灿烂的笑容孟勇敢自然是看不到的,他正背对着许连长的笑脸痛苦地对付他那条抽筋的腿。徐技师是这笑容的受益者,他不仅全程享受了那灿若桃花的笑容,还额外收获了一个飞来的媚眼。许连长冲徐技师飞了一个媚媚的飞眼,风一样摇摆着苗条的身子,婀娜而去。

        在这一软一硬的挟持下,徐技师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他还能躺下补他的大觉吗?不可能嘛!

        孟勇敢和徐晓斌匆匆地往团里走,孟勇敢自然不会放过说他老婆坏话的机会。

        孟勇敢说:“你当时瞎了眼吧,怎么看上她了?”

        徐晓斌笑了笑,根本不接他的话茬,可见这样的话题在他俩之间是老生常谈,老到徐晓斌都懒得搭理他了。

        孟勇敢也用不着徐晓斌的搭理,在这种话题上,他完全有能力自说自话。他告诉徐晓斌:“这样的老婆,在我们山东老家,腿早被打断了!还能让她爬上三楼来找咱们的麻烦?不但把腿打断了,连舌头也早割掉了!还让她这么能说,谁也说不过她。”

        徐晓斌听了,不但不生气,反而笑了。他善解人意地拍了拍孟勇敢的后背,虛怀若谷地说:“老孟啊,你就别在这儿给嘴过年了。”

        老孟停住了脚,很不满意他这种生在苦中不知苦的二百五劲头。老孟眯起了牛眼,像是不忍卒睹。老孟眯着眼睛说:“徐晓斌,我要是你,早都死八百回了。”

        徐晓斌不知愁地笑了,学着他的口气反唇相讥:“老孟,你这话都说了八百遍了。”

        老孟更没好气了:“说八百遍都不管用,你真是死猪不怕开水烫。”

        徐晓斌笑了一下,一副大人不计小人过的神态。老孟更生气了,忍不住上前捣了他一拳。这一拳来得太突然;令徐晓斌猝不及防,身子向后晃了晃,一副不经打的样子。老孟又笑了,赶忙上前拉了他一把,又安抚地拍了拍他,无比同情地说:“你这么不经打,怎么就经得住你那操蛋老婆的折腾呢?”

        徐晓斌捂着被捣痛的胸口,没了好气:“你给我住嘴!”

        老孟笑了,但老孟并不住嘴。这次老孟有点认真了。他望着捂着胸口的徐晓斌,有点百思不得其解:“哎,你能不能告诉我,你那操蛋的老婆,到底哪好?”

        这真诚的问话,让徐晓斌马上想起老婆那灿若桃花的笑脸,还有那羽毛一样轻盈的媚眼,徐晓斌情不自禁地笑了。

        “你笑什么?”老孟更奇怪了。

        徐晓斌哪能告诉他他笑什么呢?一来说了也是对牛弹琴,你对一个从未近过女色的光棍说女人桃花般的笑脸和醉人的媚眼,那还不是浪费吐沫星子吗?二来说了他也未必能信,你现在就是打死他,他也不相信许兵会对男人飞媚眼。在他孟勇敢眼里,许兵压根就不是个女人。

        当然她肯定也不是个男人,但她是个什么人呢?这就是让孟勇敢烦她的地方。在山东男人的眼里,不像女人的女人,那还能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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