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到施罗丁尔家猫的声音,我便抓起了枪。
——史蒂芬·霍金(英国物理学家)
这正是那些赶骆驼的人的问题:他们想要摆弄原子弹,但却不知道怎样使用离心器。伦德格伦的物理课成绩并不怎么好。按他自己的看法,他的才能更多在语言方面。他在音乐、体育和宗教课方面的成绩也还不错。不过,在学校里他还是学到过一些这方面的知识:离心器是一种快速旋转的东西。超速离心器是一个以非常快的速度旋转的东西。用这台设备可以把同位素分离开来,比如235号和238号铀。一个具有很大转动能的高而细的圆柱体,这对设计者来说主要是一个机械学的问题,一位有点才智的汽修工也许都能解决的问题。但赶骆驼的人却不行。他们无法解决这些问题,因为即便是使用一个旋转的离心分离机,他们也不具备所需的知识和技能。
伦德格伦想,如果他们把花费的精力,如果他们把用于酷刑、侵犯人权和与以色列争斗的钱款用于汽修工的培训,也许他们自己都能造出这个该死的离心器。也许。谁都能造出这个东西。他,伦德格伦,如果多加练习,如果在当年学校的物理课上稍微认真一些听讲,大概也能造出来。一个旋转的离心器,上帝噢,这哪有什么问题啊?唯独这里的人不行。或者是他们不想做。也许是他们不想。伦德格伦看了看表,淡绿色的表针在黑夜里发出磷光,这块表是他的妻子送给他的。他喝了一口薄荷茶,把杯子放回到翠绿色的桌面上。在街道的另一边,就在他坐着的正对面,是一栋倒塌的房子。绿色的墙面脱落了,屋顶上是一根歪斜着的旗杆,旗杆上耷拉着一块深绿色的布条,告诉我们今天是一个无风的天气。这是革命的颜色。
在这个世界上,伦德格伦已经看到过很多不幸。不知什么时候,他发现了亚、非、拉这三大洲及其居民的问题所在。除了其他的一些因素之外,那里的人认为脑力劳动是一件没有男子气概的事情。自然没有人这么说过。但他们分不清科学与那些诸如自豪、尊严之类的伟大理想之间的区别。科学是女人的事情。如果你给一个女人一百美元,她能平地踩出一家有八个员工的裁缝铺来。如果你给一个男人一百美元:互相残杀。最糟糕的是阿拉伯人。他们血管里流淌着的是无所事事、阴谋诡计和狂热主义。思考是女人们的事情,而女人,这也是明摆着的事,她们的脑子往往愚笨得不够用来思考。这是一个怪圈。伦德格伦思索着这个他称之为阿拉伯民族性格怪圈的问题。他想的时间越长,越觉得这一切其实并不陌生。因为仔细一琢磨,其实他跟他们也没什么区别。
科学是什么?科学是一群长着鸡胸脯的人的炒作。从事科学工作的都是一些妄自尊大的人,这些小个子男人穿着母亲洗净熨好的衬衣,戴着厚厚的眼镜甚至连实验室的门都看不清,却用一种居高临下的假嗓音安排着任务:你,到世界上去,把那里的脏东西都扫除干净。重要的事情我们早已核算清楚并且完成了。从哲学观点来看,物理是一种描写现实的模式。但那是一个错误的模式。物理不够全面,因为物理把最重要的东西隐没了,那就是人和人性的弱点。至少这一点赶骆驼的人还是懂的:面对最简单的暴力,就算最伟大的诺贝尔奖获得者也会束手无策。科学不联系真实的存在,不联系真实的真实存在,这是因为缺少反馈。间谍活动是有这种反馈的,间谍活动是全面的,这是一种几近艺术性的过程,而且同其他艺术门类一样,间谍活动惯用的是制造假象和错觉。不同于科学,艺术和体育接近生活。人的生活微不足道,但却是一部美妙的、伟大的、易于消失的、脆弱的艺术作品。而唯一可能让人抓狂的一点是,接头的人到现在还没有出现。也许在某个地方他正悠闲地坐在自家院子里,做着最喜爱的游戏,早已把同位素分离忘得一干二净。
接头的人没有出现……还有就是太阳。早在第一天晚上,伦德格伦就买了一顶可笑的草帽。草帽几乎保护不了他免受日晒,太阳在八分钟前作为一次核聚变的废料发出来的射线毫不妥协地正好照射到伦德格伦的额头上。但是他又不敢坐到咖啡馆里面去。洞察全貌注意安全,这是最基本的准则。电磁射线穿过草帽火辣辣地晒着,他看了看绿色的旗子,看了看绿色的房子。忽然间,他说不出话来了。
一种麻木的感觉就像一团棉球一样留在了他的舌头上。他说不出话来,感觉就像一下子想不起自己的名字。他想不起那样东西的名称,那样会旋转的东西。他为什么到这儿来。没错,是为了离心器。他脑子里一下冒出来许多其他类似的词汇。但没错,是离心器。那之前呢?情况越来越糟糕。先前他还想到过薄荷茶,小姐,来一杯薄荷茶。但究竟为什么他现在在这儿呢?为了……极端的离心器?极为高速的离心器?伦德格伦揉了好长时间的太阳穴才想起了“准”这个词,准离心器。但这不是正确的名称,或者是?是正确的名称吗?如果这不是正确的名称,那他什么时候才能想出那个正确的名称呢?你好,我是准伦德格伦。我带来了这样东西。好,谢谢。不用客气。情况真的变得越来越愚蠢。肯定因为是太阳,这该死的太阳。该死的茶。该死的离心器。
抽了两根烟喝了半杯茶之后,伦德格伦浑身颤抖得就像一片豌豆叶子一样。作为一个习惯于不信任任何人特别是不信任自己的人,从一开始他就怀疑把他派到这里来只是作为诱饵。就像对待学徒那样,让他去干那些莫名其妙的活儿,事后却又取笑他。这些长着鸡胸脯的人,用手指着他,透过他们厚厚的眼镜片看着他,还向他扔粉笔头。在这儿不同的是,他们不会扔粉笔头,而是更糟。他们最喜欢的项目是酷刑。
想看一下图纸又不被人发现,并不是没有危险的(也不那么容易)。为此他先要得到那种发光的仪器。文字是加了密的,或者是用阿拉伯文字写的,反正对他来说都一样。不过他还是拿到了设计图纸。虽然伦德格伦什么都看不懂,但上面的图像在他眼里不管怎么说是圆柱体形状的,而且看上去很神秘。总共有好几百页,显然内容不仅仅涉及离心器。他得到了一丝安慰,至少这不是一件莫名其妙的事情,他来到这里是为了一项正式的使命。他不是那么容易上当受骗的。
但是他还是感到有点不舒服。这不是那种可以容忍失败的任务。他坐在一个真空地带,在荒漠里。在街道的另一边正对着他的地方,两天来有一个掉光了牙齿的阿拉伯人坐在阴影里,一直在注视着他。有的时候,老人身体前倾,好像在对着某个方向祷告。接着他又目不转睛地盯着伦德格伦。
“这人总是坐在那里,他脑子有点问题。”十二岁的女招待告诉伦德格伦。但是女招待的话也不可信。每次,当他转过身去的时候,她都向他投来热情的目光。畜生!这些胖女人都这样,愚蠢至极,但又都长得那样标致,这是她们的本事。就像动物一样。民族性格使然。看那金色的皮肤!黑色的眼睛!这一切都流淌在她们的血液里,与生俱来。还有谁可以相信?这正是这份职业令人兴奋的所在,不能相信任何人。人是一个面具,世界只是一个表象,在所有一切的背后是一个思想和一个秘密。而在每个秘密后面还有另一个秘密,就像影子的影子一样。
伦德格伦会心地笑了。但突然之间,在第二天的下午:灾难。那个掉光了牙齿的老人不知从哪里突然弄来了一个小型电子仪器。他试图用手把仪器挡住,但伦德格伦还是从眼角里看到了。那个仪器在日照下闪了一下。阿拉伯人把小小的黑匣子放到耳边,就在这个时候一辆吉普车从街上开下来——这是信号。伦德格伦跳了起来,他跑进咖啡馆,躲进了厕所里。他两手紧紧抓住水盆的边缘,告诫镜子里的自己一定要谨慎。接着有什么声音,脚步声:伦德格伦屈身从窗户跳了出去。酷暑里连阴影处都有42度。他跃过一堵矮墙(110米跨栏赛跑,14.9秒,瑞典青少年全国纪录),他跨过一群被吓得乱叫乱跑的鸡,两次左转,飞快地来到了那家咖啡馆所在的主街上。他摸了摸胳肢窝下的武器,打开了保险,心里想着他的妻子,四处张望着。
穿过被太阳晒得微微颤动的空气,他看到了那家小咖啡馆,看到了游廊前那张小桌上放着的他的记事本、他的太阳帽和他的麦芽茶。前面是一张空空的椅子。伦德格伦形状的空气占据着他的位子。在街道的另一边,那个阿拉伯人一动不动地坐在绿房子前面,在他的耳边是一台半导体收音机。音乐,单调的歌声。吉普车已经开过去了。伦德格伦眼前的一切都是飘浮的。十二岁的选美皇后带着友好但又吃惊的表情在向他招手。伦德格伦无精打采地坐回到小桌旁,就像一块出着汗的奶酪。女孩笑着,他不去看她。她把一对还没发育好的奶子挤到前面,他视而不见。先执行任务,再跟女孩上床。这是老规矩。
下午,咖啡馆前的街上开始热闹起来。男人们都向市中心的方向涌去,好像那儿发生了什么事情。听不清内容的叫喊声,总是同一个词。伦德格伦带着一张痛苦的脸注视着这一切。几个小时后人群又涌了回来,还是同样的叫喊声。
第三天早晨,伦德格伦给了那个没有牙齿的老人一点小费,请他坐到其他地方去。老人接过了钱,还是坐在原地不动。第四天伦德格伦向他打招呼说:“你今天有没有操你家的羊?”阿拉伯人只是伸出了手。一道白色的光线从天空中直射下来。伦德格伦又给了阿拉伯老人一些比前日更多的小费。他大声笑着,容光焕发,完全抑制不住地神采飞扬。那点尚存的理智让他发觉,他身体里有什么东西,也许是他的脑子,也许是腹泻,也许是那个想出嫁的黑人公主的目光,让他充满了亢奋。亢奋可不好,亢奋是不允许的。他明白这一点。他什么都明白。他是伦德格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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