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马,但却在这里骑着驴子。
他没有作任何解释,拖着脚步吧嗒吧嗒地从海伦身边走过径直进了别墅。他边走边把衬衣和百慕大裤子脱了,在浴室里打开了淋浴。差不多有二十分钟他一动不动地站在暖暖的水柱下。他边用毛巾擦干身子,边向床那边走去,随手把毛巾扔在地上,一头倒在了床垫上。
“这不会是真的吧?”海伦说,“你没有把笔芯弄丢了吧?”
“我是蔡特罗伊斯。”
“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不。我不知道。”
她继续问着,他回答得有气无力、语无伦次。他把被子拉过头顶,睡着了。
他醒来的时候,周围漆黑一片。他心跳得很厉害,就好像他一刻也没有睡着过那样。但闹钟告诉他,时间已经快到半夜。他用手往四周摸了一遍,床的另一半是空的。门的四周露出四边形的一点灯光。海伦在旁边的屋子里,金色的头发盘在上面,站在顶灯耀眼的光照下。她的面前是一架电话机和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她的手里拿着一本记事本,当卡尔走进屋里的时候,她迅速把本子合上了。电视机开着,但没有声音。
他们俩面对面地坐着,好长时间里一言不发。接着海伦把电视机关了,又一次轻声地重复了先前已经提出过的问题,他是不是真的找到了笔芯然后又丢了。卡尔说:“我不是蔡特罗伊斯。”
“你怎么可以就这样把上衣放在一边?”
“肯定不是我。”
“你为什么不去追那几个小学生?”
“我去追了!但那个女人精神完全错乱了。她不认识我,她只是随便模仿着叫了个名字。”
“那些小孩儿是什么样子的?”
“她想从我这儿得到吗啡。”
“我在问你。”
“什么?”
“那些小孩儿长什么样?”
“他们长什么样,谁会对此感兴趣?”
他继续这样说着,重复着最后说的那几句话。他开始时没有发现也无法解释,为什么海伦的声音里突然出现了一种完全不一样的语气。她一再地打断他的话,完全没有了前几天的镇静和放松。想到最近发生的事情,她的变化一方面来说是可以理解的,但另一方面卡尔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感觉,她态度变化似乎应该还有其他的原因。她的问题提得很快而且很尖锐,听上去就像是在审讯一样。她感兴趣的仅仅是他是怎么找到笔芯的,后来在什么状况下又把笔芯给弄丢了。而卡尔则固执地反复讲述着妓女的故事。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他总觉得,海伦应该跟他一样急于弄清他的身份,但现在看来显然并不是这样。有几个小学生?他们穿着什么样的衣服?他为什么没有等在盐工区?荒芜区,什么荒芜区?清理浪潮?什么样的金属壳体?两个中间有焊缝的壳体?在一支刻着Szewczuk的圆珠笔里?他确定是Szewczuk吗?那黄色的奔驰车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对此我毫无兴趣,”卡尔筋疲力尽地说道,“我感兴趣的是,我想知道我是谁。对金属壳体我不感兴趣,对所谓的家人我不感兴趣。我唯一感兴趣的是,我究竟是谁。”
“我感兴趣的是,一样对你的生活、你的身份、你的一切都至关重要的东西,怎么就能让几个小孩儿给偷了。”海伦看上去已经完全没有了耐心。她的声音越来越大。卡尔的声音也越来越响。他们两个就这样答非所问地说了几分钟后,海伦建议,把身份和笔芯这两个话题分开来讲。虽然她认为笔芯重要得多……但如果他一定要先讲身份,那就请便。
卡尔没有回答。
“你那小个子妓女,”海伦说,“讲啊。”
“你先说呗。”
海伦摇了摇头转过身去。卡尔知道自己有点孩子气,咬着嘴唇不说话。
在黑色的电视屏幕上倒映出他俩并排坐着的身影。过了一会儿,卡尔抓起了海伦的手,但她把手抽了回来。
“说吧。”
“但我能说的都说了呀!只是这完全不可能。蔡特罗伊斯是骑着摩托车进沙漠的。我不是蔡特罗伊斯。那个女孩搞错了。”
“或者是那四个男人搞错了。”
“怎么会呢?你是没有看到那女孩。”卡尔又一次详细地讲述了跟那个患了毒瘾的女孩见面的情况。他努力想尽量把女孩精神错乱的样子描绘得生动一些。但海伦打断了他的话,说:“她想从你那里得到吗啡。你身边又正好有吗啡。难道这是偶然的吗?”
卡尔没有回答。
“你跟她说了你身边有什么东西,还是她问你的?”
“她问的。”
“她具体怎么问的?”
“问……东西。问我是否有什么东西。然后我就把注射液的小瓶子拿了出来。她想要,然后她就说了吗啡。”
“你没有提到吗啡?”
“没有。”
“瓶子上写得很清楚是吗啡吗?”
“没有。上面写着字,但是很不清楚。”
“也就是说她不可能看到瓶子上的字。”
“没有看到。但不是吗啡又可能是其他什么东西呢?”
“可卡因。化妆品。食盐溶液。”
“她是猜的。她对毒品一定很了解。”
“如果我可以来总结一下的话:那个在街上用查理这个名字跟你打招呼的女孩儿,想从你那里得到什么东西。正好你有那样东西。接着她就说吗啡,你有的正好也是吗啡。你真的认为,她不认识你吗?”
“我……”
“她一直在破口大骂,而不回答你的问题,虽然你答应,如果她回答了你的问题,你就会把针剂给她。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因为她非常愚蠢。”
“这是一种可能。另一种可能是,你的问题太过愚蠢。我是说,你一直就在问你的名字、你是谁。你去问别人‘我叫什么名字’,不会有多少人能够简简单单地回答出来。然后你还去问蔡特罗伊斯怎么样。你问了她一百遍,她是否认识蔡特罗伊斯,他在哪儿,她上一次是什么时候看到他的……如果是我,我也会骂你神经病。难道不是吗?你会怎么说?……你认识海伦吗?回答。你认识海伦吗?海伦·格立泽?你上一次是什么时候看到她的?她在哪儿?她在做什么?回答。小男人。”
卡尔听着海伦的话,早就把头埋在交叉的两臂里了。他现在也没把头抬起来,只是叹了口气说:“但仓库里的四个男人,我没有听错。我清清楚楚地听到他们说,蔡特罗伊斯跑到沙漠里去了。蔡特罗伊斯骑着摩托车跑到沙漠里去了。他们虽然离我有一段距离,但我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
“那你再说一遍,他们究竟说什么了。”
“这我不是已经说过了吗。蔡特罗伊斯开车进了沙漠。他们找到了很多钱……他们用千斤顶把一个人的脑袋砸开了花。”
“一个人?”
“是的。”
“他们说,他们砸破了一个人的脑袋?”
“那个人。”
“那个人?”
“是的。”
“他们还说了为什么砸破那个人的脑袋了吗?”
“没有。或者是说了。当第四个人来的时候,他们说,那个人在仓库里。他们想从那个人嘴里知道,蔡特罗伊斯去了哪儿。但是他没告诉他们……然后他们就用千斤顶砸破了他的脑袋。”
海伦站了起来,到厨房里打开了柜子和抽屉,同时还问了卡尔几个问题。她问了那个老农的情况,他穿着什么样的衣服。她问了老农的两个儿子,问了箱子的颜色,问了仓库阁楼窗户的位置。问了阁楼地板那个缺口的形状和大小,问了滑轮装置的构造、离地面的高度、轮子的数量、铁链的长度、梯子的重量等等。
她拿着纸和笔回到屋里,在桌上推到卡尔跟前,说:“把平面图画下来,整座仓库和旁边的棚屋……还有上面的窗户要仔细画出来。还有大门。你醒来的时候躺着的位置……是的。在这个地方?你当时是躺在这个地方,脑袋向这里?这里是那个板墙的缺口,你从那里看过来可以看到这里?”
海伦把平面图转了九十度角,从卡尔手里拿过笔,在卡尔打了叉的地方画了一个小人,卡尔在那个地方手里拿着把木头枪仰面躺着醒了过来。她仔细看了一会儿平面图,然后又加上了方位。
“那四个男人是在这个地方吗?”
她在仓库边上画了四个小人,在一个人的手上画了一条线,代表他手上拿着的千斤顶。另外一个小人离开一段距离蹲在吉普车上。
“吉普车是从这个方向开过来的,是不是?廷迪尔玛的方向。他们跟在你后面,也就是说,很有可能你也是从廷迪尔玛来的。不管啦。但是他们在这里和绿洲之间的某个地方找到了装钱的箱子或者是散落在地上的钱,这让他们耽误了时间,所以他们没有直接跟在你后面,而是拉开了一段距离。”
“是,然后呢?”
“等等。”
“改变不了的事实是,我不是蔡特罗伊斯。”
“我觉得,我明白了。”海伦又一次仔细看着平面图,然后看着卡尔,“你当时不是穿了一件长袍嘛,是不是?在你的西装外面。逃跑的时候你把西装脱了。那件长袍是不是正好也是白色的?”
他点了点头。
“那四个男人也穿着白色的长袍。那个老农穿的是一件脏兮兮的白色长袍,被滑轮砸死的那个人也穿着白色长袍。让我猜一下:那个骑着摩托车跑了的人穿的也是白色长袍。”
“这完全是推测。但没用的,你没办法把事情搞清楚……”
“等一等。你是在那几个人的追踪下跑到仓库里来的。你在这里,他们在那里,现在的问题是,他们看到了什么?他们从远处看到,有一个穿着白色长袍的人逃进了仓库,过了不一会儿有一个人骑着摩托车从仓库里又开了出来。这个人黑色的头发,穿着白色的长袍,就像他们的兄弟一样。他们当然就会想,你就是蔡特罗伊斯。”
“这样分析没用的。”
“我还没说完呢。”
“这样分析没用的。因为他们砸破了我的脑袋,正因为他们砸破了我的脑袋,所以他们一定知道,我不可能是骑着摩托车跑了的那个人。”
“你怎么知道,他们砸破了你的脑袋?”
“你在说笑话吧?”
“他们说,他们砸破了那个人的脑袋。”
“是的,那个人!但不是蔡特罗伊斯。”
“我说的正是这个意思。”
卡尔一脸的不明白。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忘了,”海伦说,“但是你不是唯一一个在仓库里被砸破脑袋的人。”
她在阁楼楼板的缺口处画了一个小人。
“但这个人是被我打死的!用滑轮。”
“你怎么知道?你说过,那个缺口离地面有大约六米、四米或者五米,然后滑轮在缺口上方大约两米的地方,而铁链要绕过好几个轮子。这样的话声音一定会很响,对不对?或者你想说一点声音都没有?不是吧。当你用梯子撞到滑轮的时候,它开始滑动有多快?”
“这样,”卡尔把手掌往下按着,“一开始很慢,接着开始滑动,然后这样。”
“然后你相信,六米远的距离下面有一个人,虽然滑轮下滑的声音很大,但他就像在看慢镜头那样等着滑轮砸到他的头上?”海伦在缺口以及那个小人的脑袋周围画上了铁链当当的响声,“他肯定会往上看。如果那里站着个人,他一定会往上看。如果你问我的话,这个人如果没有往上看的话,只有三种可能。一,他是个聋子。这有可能,但难以想象。二,他睡着了。但你在这之前就闹出过很大的动静,所以这也不大可信。第三种可能,这个人之前就死了。失去了知觉或者已经死了。而且是因为之前就有人用千斤顶砸破了他的脑袋。”
卡尔抓了抓后脑勺。
“你仔细瞧瞧你的伤口。你知道什么是千斤顶吗?如果真有人用千斤顶砸了你的脑袋,你的脑袋早就成一团烂泥了。你的伤口只是一个轻微的裂伤,如果是千斤顶的话,肯定都没擦着你一下。”
她把纸又转了一下,又在离开仓库一段距离的地方画了一个骑在摩托车上的小人,然后在上面写上了蔡特罗伊斯的名字,加上了引号。
卡尔一声不吭。
“如果你问我的话,这完全符合逻辑,”海伦说,“当然我不能保证百分之一百地正确,但如果有好几种可能的话,一般都会选择最简单的。这就是人们所说的奥卡姆的剃刀定律。第一我并不认为你听错了那几个男人讲的话。第二我不相信你听错了那个女孩说的话。我以为一共有三个方面的人。”
她把纸上的三组人按顺序画上了圆圈:“你是第一组。追踪你的人是第二组。老农的一家是第三组。一个老汉加上他的两个儿子。同不同意?我觉得,那个时候只有他的两个儿子在仓库里。也许老汉也在,但两个儿子肯定在。一个是被滑轮砸中的儿子,另一个是骑着摩托车逃走的儿子。现在你来了,那几个男人在追你,你逃跑到了这里。然后你手持一把看上去像冲锋枪一样的东西冲进了一个像酿造厂一样的地方。我假设,你遇到了不那么热情的接待。你很着急,因为后面有人在追你。那两个儿子也很着急,因为那是个非法的酿造厂,而且你手上挥动着一把枪,而这把枪,就像你说过的那样,就算近看也可以乱真。仓库里的光线好不好?那里很暗。你手里拿着一把AK-47。不管你对他们说了一些什么,他们都明白自己遇到麻烦了。也许你求他们能够帮帮你,也许你甚至威胁他们了。也许他们看到追踪你的人越来越近,他们还以为这是你的同伙,所以他们出于防卫从后面砸了你一下。他们把带着轻微裂伤的你抬到了阁楼上……或许是你自己爬上来的,他们在阁楼上才抓住了你,给了你一下。无所谓啦。现在他们真的陷入了恐慌。砸破了一个人的脑袋,另有三个人正在逼近。所以一个儿子骑上摩托跑进了沙漠。也许是为了找人来帮忙,也许只是想逃跑。无所谓啦。当追踪你的人到达仓库的时候,那里只有另一个儿子。他们问他蔡特罗伊斯跑哪儿去了,他没回答。因为他什么都不知道。为此他们用千斤顶砸破了他的脑袋,就像他们此后自豪地告诉第四个人的那样。当你失去知觉躺在阁楼上的时候,那个骑着摩托车跑了的人实际上是救了你的命。因为他们继续追那个人去了。也许他们抓住了他,在这里后面的什么地方。这时他们才发现抓错了人,所以他们又折了回来找你。但这个时候蔡特罗伊斯先生已经开溜了。最后那个老汉的结论是,一个儿子被打死了,一个儿子失踪了。这样,所有的谜都可以解开了。”
海伦喝了最后一口咖啡,走到厨房里,想再烧一壶。
卡尔一脸迷惘地看着那张平面图,海伦在上面画满了箭头和叉叉。
“那么那支木头枪是怎么一回事儿呢?我为什么要拿着一把木头枪在沙漠里乱跑?”
“我建议,这个问题你最好还是问一下你自己。”
卡尔试着在脑子里把所有事情再过一遍。他数了数海伦画的小人,他拿起圆珠笔,读着上面刻着的“喜来登”字样。海伦一一驳回他的异议的那股自信和轻松使他的自尊心受到了很大的伤害,同时也让他觉得更加没有头绪。他觉得按时间顺序把这一切都想象出来就已经够难的了。海伦怎么能够如此毫不费力地把那么多的拼图板组合起来?她真的行吗?他觉得有责任找出其中的破绽。他手指着平面图上表示他的那个小人,说:“我在阿狄尔·巴斯尔那里的时候,他说的是两个男人。”他没用小香肠这个词,“两个男人,我和我的同伴。”
“他不一定在边上。”
“不是……但到目前为止我一直以为,蔡特罗伊斯是我的搭档。如果我是蔡特罗伊斯的话,那谁是我的搭档呢?”
“这个问题现在重要吗?”海伦拧开了咖啡罐,在找咖啡勺,“或者我们现在可以思考一下,偷走你上衣的真的是小学生吗?”
“我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你能这么肯定。”
“从他们的样子来看。”
“忘了那些孩子吧!你为什么老是提那些孩子?你反正也找不到他们了。”
“我可以告诉你,我打算怎么处理他们。因为据我知道,在这样的贫民窟里根本就没有学校。”
“你怎么会想到这一点的?”卡尔并没有理会海伦的质疑,问道。他举起了平面图,在空中划了一圈。
“因为对那些人的描写也合乎这个分析。在公社里,法埃勒和其他人相当准确地描绘过一个男人的样子,就是你这样的。带格子的西装,身材修长,三十岁上下,身高一米七五。具有阿拉伯血统。但他们知道的也只有这些了。他们提供不了更多的情况。你在公社里想干什么,要不就是你瞒着没说,或者是他们没搞明白。你自我介绍是记者,但后来你好像一直在打听值钱的东西放在什么地方,你在打听钱箱的下落,等等。从中他们得出结论,你是保险公司的,他们正想好好地从中忽悠一把。蔡特罗伊斯,保险公司的人。或者是一个非常不称职的记者。大概是这么个状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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