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鹰隼而言,在梦川别院藏身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虽然夜间无宫娥侍卫在宫苑内逗留,但白天有不少人来来往往。于是蛰伏于藻顶之中便成了常态。好在风郡中人都只是如众星捧月一般跟定魇璃不放。为避免鹰隼露出马脚,魇璃自是尽量待在宫苑的花园之中,那些名为伺候,实为监视的侍女们不免亦步亦趋,如此一来,鹰隼总算可以下来活动活动,一晃已然半月有余。
鹰隼少年得志,跻身朝堂为国之重臣,也算是阅人无数。只是在他看来,这位庶出的帝女是个看不明白的人物。除了派人通知梦川使节夜亭山香包尚未完工,要他多留一个月外,似乎这半个月来,她并未有其他的实质性行动,反而荒唐胡闹之举却层出不穷。不是砸毁花园中的凉亭,便是拿宫娥做箭靶,不时惊动高墙之上的守卫,然后便一脸快意地看着一大群人收拾残局。按理说越接近出逃的时日,原本应该越低调才是,她却反其道而行之,全无半点在图谋出逃的谨慎。
她在想什么,鹰隼全然不知。即便是夜深人静,所有侍女都退守宫外,梦川别院里只有他们两人之时,她依旧不曾透露过半点口风,甚至,连话都很少。如不是在调息打坐,便是在看着那一池温汤发呆。动时天翻地覆,静时却像一座美到极致的雕像。
魇璃微微转了转眼,眼角的余光划过顶上的横梁,长久以来的警觉已经让她能敏锐地感知到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你不是说你懂得何为君臣之仪吗?身为臣子,这么直勾勾地看着自己的主子,不觉得有欺君之嫌吗?”
鹰隼纵身落在魇璃面前,低应一声:“微臣不敢,只是而今已过半月,帝女的计划究竟是什么,微臣还不得而知。”
魇璃淡淡一笑,将目光移向那水池中的波光,喃喃言道:“还不是时候,时机成熟了,你自然会知道。”
鹰隼默然,虽说这位帝女并非像其他梦川帝裔一样头顶灵角,尊贵雍容不可逼视,但那沉稳气度倒是与大殿下如出一辙。她有心不说,他也自然不得而知。
室内只有温吞的水声,许久之后,方才听得魇璃低声说道:“其实,这些天来,我有个问题一直想问你。暝哥哥……大皇兄本执掌北冥大营重兵,驻守六部戮原举足轻重,怎可亲自前来风郡?何况他头顶双岐灵角光耀夺目,怎么可能避过风郡诸多关口的重兵盘查来到这皇城之外的?”
鹰隼沉声道:“帝女冰雪聪明,早已猜到又何必再问?当初风郡质子图谋逃逸,被捉回之后暴露了风郡意欲发兵的意图。倘若当真开战,帝女的安危自然难测,所以大殿下执意前来风郡营救帝女,却为一众皇室宗亲所阻。无奈之下只好在御前将北冥大营重兵兵符暂交二殿下,并亲自率十二亲兵将领长途跋涉而来,那双岐灵角……是被大殿下亲手斩断……”
魇璃闻言身躯一颤,两行清泪毫无征兆地流淌而下,喃喃言道: “暝哥哥,到底是璃儿连累你了……”而后用手背拭去脸上的泪水,长长地吸了口气,“如此说来,鹰隼你实际上是被父皇派来保护大皇兄的,不是么?”
鹰隼垂首而立,沉默片刻方才沉声言道:“大殿下的灵角待回梦川后得水气滋养,假以时日还会再长出来,而今大殿下头上创伤早愈,帝女不必太过挂心。”
魇璃摇摇头,心中伤感:“你也不必瞒我,我虽囚居此地七百年,但朝中之事也时有耳闻。父皇在位已两千载,依惯历早该立定储君。大皇兄仁爱英明,且为皇族长子,我与二皇兄魇暝还未出世,他便已经执掌北冥大营安邦定国,为百官拥戴,按理应是接掌帝位的不二人选;无奈那魇……二皇兄乃是为水灵尊所眷顾,头顶紫金灵角降世的紫金帝嗣,虽说而今尊主已不在世,皇族之中人依旧认定他会接掌帝位,又因为舍长立幼有违伦常,且魇……二皇兄少不经事,时有劣迹尚需历练,父皇无奈才将立嗣之事拖到如今。为免厚此薄彼,两派起争执,故而将兵权一分为三。大皇兄掌北冥大营,魇……二皇兄掌南川大营,而拜你为镇川上卿,实际上是直接受命于父皇,维持两个派系平衡。而今大皇兄顾惜兄妹骨肉之情,念着昔日约定决意以身犯险来风郡救我,将兵符交予魇……”她每每提及二皇兄魇桀都不由自主地直呼其名,随即循礼尊称二皇兄,如此反复几次,烦躁心起也就懒得再改口,继续言道, “他心心念念只为梦川国主之位,而今拿到大皇兄手上的兵权岂会轻易交还?倘若真与风郡开战,自会借着战事将北冥大营肆意损耗,或是将军中头领尽数撤换为自己心腹。大皇兄交出兵符,实际上是交出了锦绣江山……都是我……都是我害了他……”魇璃心神激荡之下陡然气息急促,冷汗涔涔而下,那种熟悉的乏力感来得毫无征兆,她虽悲愤激动,却不曾忘记距离上次入水续命也有半月有余。
鹰隼也发现她神情有异,忙伸手扶住她即将瘫倒的身子:“帝女,你……”
魇璃不欲最脆弱之时展露人前,只是伸手拍开鹰隼的手:“不要你管!本宫命你转过头去,不得……回头!”
鹰隼见魇璃双眼灼灼,虽然气息虚弱,但言语之间却有一种无法拂逆的气度。他先是一呆,而后叹了口气松开手转过头去,这位帝女比他想象中还要倔强。入宫之时,大殿下曾对他提过这风郡皇城之地的结界对她的影响,但这样瞬息之间便会衰弱气竭的状况远比他想象的还要严重。他无法想象这囚居的七百年中,她曾经多少次挣扎于生死之间。也难怪大殿下会不惜代价地定下这次风郡之行……
就在鹰隼背过身去心念急转之时,魇璃艰难地支起身子爬到池边,顺着栽倒之势滑入水中。
约莫过了半炷香时间,水中传来一声哗啦裂响,鹰隼刚想转身,却听得魇璃沉声喝道:“本宫说过,不得回头!”
鹰隼暗自摇头,只得抄手而立,听得魇璃攀着池沿离开水面,随后缓缓地从他身后蹒跚而过。虽说生死危机已解,但从虚浮的脚步声可知她并非完全恢复如常。这样的情况下,她宁愿自己一步一步地挪回床榻,也不愿他施以援手,这样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也表示这位帝女并非百分之百信赖自己。
也对,在这样的环境下撑过来的人,原本就不可能轻易信人。
就在此时,一股浅浅淡淡的血腥味突如其来,若是寻常人,或许不易觉察,但鹰隼的嗅觉远比寻常人灵敏许多。他倒抽一口凉气,也顾不上魇璃之前的命令,猛地回过头去,只见魇璃匍匐在床榻之上,挽起的袖子下露出一段雪白的藕臂,一道狭长的创口正鲜血淋漓,而一片血红的雾气正包裹着一串珠光逆转的赤色珠子,将溢出的鲜血一滴不剩地吸纳进去!
“帝女!”鹰隼早已飞身而起,落在床榻边伸臂挽住魇璃的身体将她拖离了那串会吸血的珠串,满脸的不可思议。虽然他没见过这样的物事,只是本能地感知那珠串颇有些诡异。低头看去,只见魇璃原本苍白的脸上浮起一片怒意。随后她伸手甩开他的手臂,一把将那串诡异的赤色珠串抓在手中,怒道:“你干什么?”
鹰隼能感知魇璃手臂传来的力量,于是顺势松开手臂沉声道:“帝女为何自残身体?”
“自残?这副皮囊虽无用,本宫倒还是知道珍惜的。”魇璃冷笑一声抬起那只划伤的玉臂,只见创口已然迅速地愈合,只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我不知道风郡皇室顶礼膜拜的风灵殿离这里有多近,只知道在这个该死的鬼地方结界很重,我如不削弱气血,就跟带重枷没什么两样。那珠串不过是一个容器,总不能让梦川皇室的灵血就这么白白消耗掉。迟早一天能派上用场。”
鹰隼涩声道:“莫非……这七百年来,帝女都是……”
魇璃冷冷言道:“很奇怪吗?他们为了防止这囚宫里的人出逃,从建造这宫殿的那天开始,就动了手脚。进来的人除了像沅萝那样天生体质孱弱的不会受太大的干扰外,即使是铘那样的小孩子也灵力锐减身体困顿。而我……拜这副无用的皮囊所赐,也只能适当削减气血,换取行动如常。不过,这似乎也不是什么值得上心的事,除了大皇兄外,也不会有人在意。”
鹰隼看着她用冰冷的口吻说着自己的事,就好像是在谈论一个完全不相干的人。然而言语之间的怨尤之气却是显而易见。鹰隼突然明白了那日她为何会问他是奉何人之命而来。
所谓质子,亦随时会成为弃子。也就是说,她是一开始就被牺牲的那个。尽管摆出这样一副无所谓的面孔,可事实上不可能真正的无动于衷,其中的悲哀委屈可想而知。细细想来,这位庶出的帝女也可谓命途坎坷……
魇璃抬眼看看鹰隼,读出他眼中的复杂意味,一时间就如同被火炙了一下:“你的眼神很讨厌,似乎是在可怜我……鹰隼,你可别忘了本宫是什么人,若是再让本宫看到这样的眼神,你这对招子就别要了!” 说罢拂袖一挥,床榻上的纱幔已然飘然落下,将她与鹰隼隔开。
鹰隼暗叹一声,低声言道:“帝女气血有亏,还是休息调养为上,微臣不敢打扰,暂且告退。”说罢将身一纵,已然翻身上了横梁。
魇璃紧咬下唇,看着鹰隼的身影消失在藻顶的阴影之中,心头又是气恼又是不忿,更夹杂几分悲哀。就好似藏得很深的伤口被他窥见一般,若是没有那一道轻烟也似的纱幔,她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去掩饰。
整间宫室再度回到静谧之中,除了温吞的水声和浮现在四壁藻顶的水纹波光外,就好似空无一人一样的寂寥。鹰隼仰躺在藻顶的宽大凹槽之中,着眼之处只剩那一片微荡的波光浮影。若是在今晚之前,他只会觉得下面那位帝女任性乖张,意气用事,而此刻,似乎又有了些不一样的认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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