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萃锦园中满地相思

        五十年代,台湾师范大学艺术系的学生都抢着去听溥心畲的课,说溥先生是一位“差一点当上皇帝的国画老师”。阴暗的教室里挤满了学生,等了好久不见大师踪影。助教说,溥老师常常迷路,坐着三轮车在校内兜圈子找不到教室。有的时候丢了上课表,弄不清什么时候该上课。有一次,助教僱车去接驾,不料老师准备出门之际,师母说:“怎着,您不说要陪我听戏吗?”老师当场吩咐:“听到没有?今儿个陪师母看戏,下礼拜准到。”

        在助教、班长、入室女弟子簇拥下,年逾半百的溥老师步入教室。他习惯了盘腿而坐;助教事先指点,女生轮流为他搥背,男生负责一根接一根替他点烟。溥心畲手挥摺扇,啜着香茗,“抱怨学校太不懂事,每周一个时辰工夫的课,岂能学画;学画要先读四书五经,练好书法,人品端正而后不学自能。”

        (二)

        王家诚的《溥心畲传》开始在台湾的《故宫文物》月刊连载。在红红的腊月里,缅怀旧日王孙的丹青生涯,显得格外应节。溥心畲是一位典型的中国文人:迂腐得近乎滑稽,天真得近乎可爱,浪漫得近乎愚蠢,学养画艺却高妙得近乎神奇。现在的大学艺术系里很难再找到这样的老师了。他的学历自述里说他在德国留学,拿到天文学和生物学双料博士学位,可是从来没有人听过他讲天文和生物。“天文”,也许是他画里诗里的清空明月;“生物”,也许是他笔下的猴马虫鸟。在台湾故宫博物院举办的一次“张大千溥心畲诗书画学术讨论会”上,有人说,溥先生青年时代隐居北平西山戒台寺,他在山后发现一只三十六条腿的蜘蛛,长期观察这只蜘蛛的生态变化,记述成文,因而得到生物学博士衔头。王家诚说:“与会人士听了,不禁莞尔,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三)

        文人不宜从政;文人从政就不再是文人了。溥心畲在台湾挂过国大代表的名义,大概也从来不问国事。国民革命推翻帝制结束了他的王孙身份,他长年穿着的绸子长衫恰好宣示了他不跟时代并进的小褂心态。听说,溥先生有一次发脾气说:“蒋介石也莫名其妙,他做他的总统,我做我的百姓,请我吃饭做什么?我不去!”

        溥心畲是落寞的。我很珍惜近年搜得的溥先生的作品,每次看到他画上所钤“月明满地相思”、“残山”等朱文闲章,总生伤感。溥先生当年在北平住过的恭王府、萃锦园,王家诚说现在已经改为中国音乐学院和治安机构了,园中假山曲径依稀辨出往昔风貌,却也处处显得破败和荒凉。王先生说,在月暗星稀的夜晚,在荒草没胫的花园,一定很像电影《夜半歌声》歌词所描述的“空庭飞着流萤,高台走着狸鼪”那样一片森森鬼气了。中国旧文人的灯火已然阑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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