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语之间,一干侍从早已去萧肃夫妇和耶律不鲁房中取了随身细软,搬去众人聚居的后院,耶律不鲁在此间吃了惊吓,自是走得比谁都快,而萧肃自是扶了妻子,携了茗香紧跟其后。
老曾小心张罗一切,众人也纷纷离了阁楼,转眼见龙涯仍杵在那里,于是上前言道:“这位客官,现在天还没亮,形势凶险,大家还是待在一起比较安全一点。”
龙涯本就满腹疑窦,听得老曾言语,只是咧嘴一笑:“常言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真有什么鬼狼妖怪,自是奔那人多的地方去。何况我皮糙肉厚,不中吃。”他本就有心要留下调查一番,岂会这个时候离去?言罢转头对鱼姬笑笑:“不知姑娘如何打算?”
鱼姬笑道:“自是与龙捕头一并留下,想来有什么风吹草动,也可保周全。”
龙涯心头一热,心想萍水相逢,她居然将自身安危交托我手上,得她这般信赖,别说是一头鬼狼,就算是窜出来一群三头六臂的罗刹恶鬼,横竖也得一一打杀了。无论如何,也不容旁人伤她分毫……
老曾见两人神情,也不多言,只是拱手一礼便退了出去,偌大的阁楼里只剩龙涯鱼姬二人,而外间风雪呼啸,也只是比先前更猛烈而已。龙涯自花厅的檐下取了一个灯笼,便与鱼姬一起再至二楼西厢。
那西厢虽窗口大开,但依旧甚是温暖,原本灯光柔和,而今加上这个灯笼,也亮出许多来,灯光过处可见窗外雪花纷飞,朔风漫卷,而那被固定在对面山崖之上的卓国栋的尸身此刻也大部分被席卷的雪花覆盖,就像一个花花白白的破旧布偶,不似先前才见到一般凄厉吓人。
“这山间的雪也下得太大了,从发现尸体到现在也不过两盏茶时间,就被包裹成这样。只怕得等到来年开春,冰雪消融才可把他弄下来。”龙涯沉吟道:“如此看来,他遇害的时间应该是在被发现之前不久,要不然以这等风雪,早就看不清面容了。只是要将他从阁楼移到对面的山崖,也确实颇为诡异。” 鱼姬转眼看看龙涯,开口问道:“难道龙捕头真的相信鬼狼之说?” 龙涯摇头道:“自是不信,若是信了,此刻我早和那群辽人一道躲后院去了。只是此事的确过于匪夷所思,这山谷足有数十丈高,距离对面山崖也有十丈之远,要在顷刻之间将姓卓的背下谷去,再攀上半高的悬崖,这天下只怕没人做得到。除非是在阁楼与山壁之间架一座肉眼不能见的桥梁,只是那等神迹比之鬼狼之说更为荒诞。”
鱼姬笑笑道:“说不定真有这样一座桥也不一定,听过过河拆桥之说,过谷拆桥也不算如何夸张。”
龙涯将灯笼递出窗外一照:“要真有拆桥这回事,那能支撑两人体重的桥拆起来动静必定不小,下面山谷里也应该留有痕迹残骸。可是刚才一到此处我便看过下面,只见白茫茫一片,不见半点杂色。”言语之间外间朔风飞卷,那灯笼一歪,里边的烛火登时将灯笼纸皮点燃,龙涯惋惜地叹了口气,一松手,那烧着的灯笼已然化作火球坠落窗下,撞到楼下窗外一个黑黝黝的物事,而后滚落山谷,霎时熄灭。
“那是什么?”龙涯奇道,两人一道出了房门转去楼下,推开西厢下方正对的房间,只觉得一股热浪袭来,放眼望去,只见房内数门关闭,却是闲置的浴房,其中正对楼上卧榻的那间浴房门却开着,虽不曾掌灯,但内有红光,仔细一看,只见浴房正中的包铜浴池里密密匝匝地排列着十余只大火盆,里面炭火旺盛,不时啪啪作响。
鱼姬伸手在浴池的铜边上一碰随即飞快地收回手来:“好生烫手,只怕是打只鸡蛋,顷刻也煎得熟透了。”
龙涯笑道:“看来那老曾为讨好姓萧的辽人,倒是花了些本钱,有这样一只巨大的火盆烤着,无怪西厢如此暖和。”说罢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朝下一看,只见窗下是一只两尺宽三尺长的木雕龙头,刚才灯笼撞上的正是此物,再左右看看,只见旁边并排还有几只,分别对应那几间浴房,龙涯微微思索,豁然开朗,心想这里既然有几个浴池,必定也有各自的排水口,想必都设在龙头里。于是蹲身巡视浴池。果然在正对龙头的一边发现杯口般大小的一个圆孔,在伸手一探,只觉同样炙手,只是圆孔内另有填充之物,想必是封水的塞子。
“看这驿馆虽不见得如何奢华,但这浴房的设施倒是比汴京最大的浴肆更为考究。”龙涯喃喃道,眼光放在窗外的龙头上,而后看看对面山崖上正对此处的卓国栋的尸身,只见白茫茫一片,早盖住了那一幕血腥场面,唯有一个模糊的人形轮廓。
“此人虽投敌卖国,死不足惜,但落得这般下场,也甚是可怜。” 龙涯叹了口气:“想必那凶嫌必是对此人恨之入骨,要不然大可一刀结果了,而不是开膛破肚悬尸山崖之上。”
鱼姬微微颔首:“确实如此,对了,楼上北厢应为案发之地,不如也去看看有没有什么蛛丝马迹。” 龙涯笑道:“鱼姬姑娘所言甚是,姑且上去看看。”说罢两人先后上了楼,进入北厢。
时至五更,外间天色渐明,是以房中未掌灯,也可勉强看清,只见床榻边的窗户大开,外面的寒风夹着飞雪正往屋里灌,满地的窗棂碎片。而床榻之上被褥凌乱,离床不远的两个火盆倒扣于地,倾出不少炭渣灰烬。
“看来确如那姓萧的所说,这卓国栋果真是被来人自窗口掠出去的。”龙涯走到床头,伸手拎起被褥中夹着的卓国栋的外袍,只见边幅上破损了四条长长的痕路,正如猛兽的爪痕一般。而里衬的皮毛上早结了不少细碎的冰粒。
“此间的气候果然恶劣,这袍子贴身穿过带上点热气,被雪风一刮就成了这样。”鱼姬叹了口气。
龙涯摇摇头,将那袍子扔在一边,顺手将被褥一揭,忽然奇道: “怪哉,那袍子不过隔着中衣穿过,就冻成那般。这被窝被人睡过,按理也会有湿热之气,这等寒气侵蚀,为何没有结冰?”
鱼姬会意一笑:“看来这位卓大人根本就没有进这个被窝,一直窝在床边烤火。”
龙涯笑道:“这等天寒地冻,哪有舍了高床软枕不睡,反而脱了袍子守着火盆熬更守夜的道理,这里的景象就这一点极不合理。如果不是姓卓的一直没上床歇息,半夜自己偷偷溜了出去,就是这屋里的一切都是有人故意做出来的假象,只是真是有人布下此局,窗户破损之时这么大的动静,自是将这楼里所有人惊将起来,萧肃和耶律不鲁两人都从各自房里出来,岂有不会撞见之理?”
“就算他自己偷偷遛了出去,也不可能光着脚,只着内衣就出门吧,外面天寒地冻,不用一盏茶时间就可冻他个半死。”鱼姬沉吟道: “假如有什么法子可以让窗子不用动手也可以自己碎掉,我倒比较相信后面这个假设。” 龙涯微微颔首:“看来鱼姬姑娘是确实不信那怪力乱神之事了。”
“不是不信,而是真是什么鬼狼的话,之前可以连续捕杀十余个伙夫,对付先前这楼里的几个人也不是什么难事,方才我们和后院的侍卫一起上来的时候,说不得这楼里早没活人了。”鱼姬语气甚是笃定。
“而今只发现这个疑点,看来还得去问问那几个关键人物才成。” 龙涯言道,顿了顿又颇有些迟疑:“鱼姬姑娘,你信不信世上有人会自残一臂,毁坏容颜来编故事唬人的?” 鱼姬转眼看看龙涯:“你是说老曾?”
龙涯微微皱眉:“不过这也太过匪夷所思。古有壮士断臂一说,却是为保存性命不得已而为之,为了唬人而自残身体到这个地步,除非是不觉疼痛的疯子。我看老曾心眼活络,既贪财又苟且,市侩得再正常不过。”
鱼姬叹了口气:“这事确实有些摸不着头脑。既然这楼里也都看过了,外面天色也亮了,咱们还是回去再从长计议。我总觉得这事还只是一个开始。”两人心事重重,并肩离阁楼,人去楼空,阁楼里灯火已烬,在黎明的曙光中显得有些阴森。
对后院的辽人而言,昨晚的事所产生直接结果就是防守措施更为严谨,之前的三班轮换直接重编成两拨,各三十余人,当值的固然是兢兢业业,就连不当值的也神情紧张,刀不离身。而以往都不露面的萧夫人和茗香也和众人一道,苦苦等待那长达半月的暴风雪过去,也好早日逃离这等不祥的是非之地。驿站中人也相应的多加提防,小厮们也是同出同入,从不放单,老曾更是弄来不少香烛纸钱在饭堂的佛像前焚烧祷告,诚惶诚恐地请求神灵庇佑。
自萧肃等人搬离阁楼以来,也都不再如之前一般来前院饮食,一日三餐均由驿站中人送至后院,人人自危,也无什么心思打理菜色,饮食上比之先前两天自是简朴不少,不外乎是些馒头烧鸡之类,酒也没人再有心情喝,都是胡乱果腹。唯有御寒的火盆木炭比先前供应得更足,只因守夜的人颇多,院里回廊上纵有瓦遮头,但外间风雪漫卷,少了火盆自是不成。
龙涯鱼姬冷眼旁观,注意得最多的还是那老曾,虽说那一系列思虑无根无据,但疑心一生便挥之不去。老曾的行为越符合常理,似乎也就越叫人起疑。
虽说人们警觉性很高,但第二天夜里,还是出了事情!
三更天时候,侍卫们依例换班,不想后院守在上阁楼的长石阶旁的回廊里的六名侍卫不见了踪影,只见遍地血痕,兵器盔甲扔了一地!第三天,又失踪了六个。
就这样,四天、五天、六天……
到了第七天的时候,辽人包括耶律不鲁、萧肃夫妇在内,只剩下三十人,萧肃常年带兵,见过不少阵仗,损兵折将也只是寻常事,但无论如何惨烈的杀戮都不如这一回来的凶险,凶手是一头传说中怪物,来无影去无踪,杀戮之后只剩遍地血腥,无声无息,就连尸首也不知去向,这般诡异之事,难免心中惶然,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己方的人也越来越少,而身边还有个病弱娇妻牵挂,渐渐地也心浮气躁起来。
一干侍卫多是少见市面的少年,面对这样诡异恐怖的事物不免惶惶不可终日,一到入夜便人人自危,不知那无妄之灾会落在何人的头上。耶律不鲁更是如惊弓之鸟,多日难以入寐,以往都是独占一间上房悠哉游哉,而今是每晚叫上五六个侍卫进房守卫,便是如此得一刻安息,一闭眼也是噩梦不断,几天下来熬得两眼通红,形容枯槁,哪里还是当初那飞扬跋扈的模样。驿站中人也全都搬进饭堂,打上地铺,一个个枕戈待旦,稍有风吹草低便一同起身。
龙涯鱼姬自是不信那鬼狼之说,依旧回各自房中安歇,除了每晚听得风中传来一阵怪叫起身查看未果外,倒也无其他怪事。龙涯本就对老曾起疑,然而这段时间内从旁监视,却依旧是再正常不过。每晚龙涯潜伏于饭堂之外,都只见得老曾焚香祷告,而后便与一干小厮睡在一处,一个个大被蒙头,瑟瑟发抖。这也难怪,那饭堂里除了老曾全是十来岁的孩子,遇上这等凶险之事固然是怕得要命。见无异状,外间天寒地冻滴水成冰,龙涯也不可能通宵达旦地监视下去,回来将所见说与鱼姬,却依旧是不得要领。然而后院辽人依旧是每晚都在折损,任凭如何严加防范,都在一阵怪叫之后,无声无息地消失,只留下一地的血迹…… 这般人心惶惶,自是猜忌心起,口角斗殴不断。萧肃虽一向治下甚严,但一干侍卫面临此等来自未知事物的死亡威胁,平日里奉行的军法军令也早成过眼云烟,尤其是再要分派人手守夜警戒,都一个个不肯接令。那耶律不鲁更是惊惧之余歇斯底里,搞得局势越发混乱!
老曾循例往后院送木炭饮食之物时见得这般景象,于是上前向萧肃进言道:“这些天来这后院的官爷如何坚守,都挡不住那鬼狼的侵袭,而小的们俱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弱,在饭堂暂住却秋毫无犯,想来是因为那饭堂中有佛像庇护之故,大人若不嫌弃,不妨纡尊降贵与小的们暂留一处,只等躲过这几天,风雪住了,大伙儿也可一道逃生去也。” 萧肃也觉言之有理,于是勒令一干侍卫将必需之物俱搬去前院饭堂。
龙涯见得这等景象,心想这伙鞑子不明不白地折损过半,却对鬼狼之说深信不疑,可见脑筋糊涂之至,最初分批行动尚可分担风险,而今全聚在一处,若有什么闪失,只怕是要被人一锅端了。
老曾一面张罗安顿一干辽人,一面点了几个稍稍年长的小厮一道再去后院回收火盆,此时虽近黄昏但天色未黑,料想也没什么大碍。龙涯在一旁负手目送老曾等人离去,心想见他夜里怕得要死,现在倒是自告奋勇,转头对身后的鱼姬悄声言道:“此人这等行径,也不知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鱼姬叹了口气:“只怕是催命药吧。”
龙涯闻言眉头微皱,转眼看看正在饭堂用膳的一干辽人,只见一个个也不是先前那般惶恐模样,想来是信了佛像可保平安的说法,放下心头大石。
不多时,只听得后院传来几声凄厉的惨叫!
龙涯心里一沉,人早已飞掠出去,萧肃、耶律不鲁领了手下侍卫紧跟其后。龙涯脚程颇快,几起几落已然进了后院,蓦地回廊转角处撞出一个人来,神情惊惧,浑身是血,却是先前随老曾一道来这后院的几个小厮中的一人!龙涯见状自是将其一把拉住:“老曾何在?!”
那小厮惊魂未定,听得龙涯喝问几声之后,方才颤声道:“是鬼狼……是鬼狼……老曾他们都被吃掉了!”
刚刚赶来的辽人们听得此言,不由得人人色变,拔刀四顾,唯恐那吃人的怪物从左近扑将出来。萧肃沉声道:“在何处?速速带我等前去!”
那小厮眼见这许多人带刀而来,也壮了胆气,领着众人转过回廊,到了院中一处厢房前,只见门窗破损,朝里一看,只见屋内地上墙上赤红杂乱,遍地家什的残片,破损的窗棂还有半截耷拉在窗下,上面几个血红的手印。就和以往的惨事一样,这里没有一具尸体,除了地上墙上残留的已被朔风冻结的血痕冰渣之外,什么也没有!
“这是……这是……”耶律不鲁嘴角抽搐,面色死灰:“这是本官先前的住处……”
萧肃自是明白他的意思,倘若不是老曾进言让所有人搬去饭堂,只怕此时被鬼狼所害的便是他自己。萧肃虽心有惴惴,但依旧是沉声道:“事已至此,而今天色已黑,这里也不安全,还是先回饭堂再作打算。”
“回个屁回!老子不要留在这鬼地方等死!老子现在就走!”耶律不鲁歇斯底里地狂吼一声,抓着手里的钢刀头也不回地奔门外而去,众人皆是不防,转眼间,他铁塔似的身形已然转出院去。
萧肃神情凝重,扬声招呼下属前去将其追回,自己也快步跟了过去,院里的人顷刻间走了个干净,只剩龙涯一人仍立于房中,满腹疑窦。
那耶律不鲁一路狂吼飞奔而去,众人自是紧跟其后,穿过饭堂、前厅,只见大门半开,门外风雪漫卷,前门门廊上一串脚印蜿蜒而去,直至远离门廊数丈之外处,脚印便已然终断,就像是耶律不鲁一出门廊便飞天遁地了一番!
就在此时风里传来一阵可怖的咆哮,萧肃心知耶律不鲁无幸,唯有考虑保全余下之人的性命,于是招呼众人回来,紧闭大门,一干人撤回饭堂之中。约莫过了一盏茶时间,忽而听得有人在拍打前门,声音凌乱急促。
众人不堪其扰,齐集门后,自门缝里望出去,却没看到任何人,一个个手持兵刃严阵以待,小心开得前门,只见那门廊顶上悬着几件裹雪的物事,再定眼一看,不由得齐声惊呼,些个胆小的早瘫倒在地,裤裆尽湿!
悬在梁上的自是先前失踪的耶律不鲁,只是此刻已然四肢分家,各自挂在梁上随风摇摆,适才的敲门声便是残肢撞击大门所发出的声响!一干辽人也是在战场上摸爬滚打过来的人物,只是面对这等诡异恐怖的情形也不由得心生怯意,这等悬尸门前自有警告之意,所有人都不敢造次,慌忙手忙脚乱地关闭前门,退回饭堂,一个个浑身沐雪,只是更为惨白的而是一张张绝望的面孔!尤其是听到四下传来怪叫咆哮之后,更是慌张无措。
萧肃虽心中也生惧意,但此时却不得不强自镇定,一面招呼手下自柴房取来柴火堆在饭堂前后门口,取来灯油浇泼其上,各自燃起一大堆火来。似乎这等驱赶野兽的老法子也颇为奏效,当火焰高涨的时候,那怪叫声便在远处徘徊,而火焰减小的时候,则声声在耳,教人心胆俱裂!于是辽人们只得不断地在火里添加灯油,在高扬的火焰后求得一时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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