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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一个不知遗忘为何物的世界的乌托邦的小说

        遗忘在永恒地活动,它赋予我们每一个行动一种幽灵般、非真实、蒸气般的特点。前天中午我们吃的是什么?我的朋友昨天跟我说了些什么?甚至三秒钟之前我在想什么?这一切都被遗忘了,而且(这一点更为糟糕)它们本来就不配享有别的命运。相对于我们从本质上来讲是转瞬即逝、只配被遗忘的真实世界,艺术作品矗立在那里,就像是另一个世界,一个理想的、坚实的世界,其中每一个细节都有着它的重要性,它的意义,其中所有的一切,每个词,每个句子,值得不被遗忘,而且就是为此而构思出来的。

        然后,对艺术的感知也逃避不了遗忘的力量。当然,更确切地说,面对遗忘,每一种艺术都处于不同的状态中。从这一角度来看,诗歌处于优越的特权地位。一个读波德莱尔的十四行诗的人不能跳过其中任何一个词。如果他喜欢,他会读上好几遍,甚至可能高声朗诵。如果他喜欢得发疯,还会牢记在心。抒情诗是记忆的堡垒。

        相反,面对遗忘,小说是一座极不坚固的城堡。假如我算每读二十页花一个小时,一部四百页的小说将花去我二十个小时,所以,可以说是一个星期,因为很少可以有一个星期全部是空闲的。更可能的是,在阅读的中间,会出现长达好几天的间断,遗忘很快就会在那里铺开它的工地。但遗忘并非仅仅在间断的时间内工作,它还会以一种延续的方式参与阅读,丝毫也不松懈。在翻页的时候,我就已经忘了我刚刚读的。我只记得某种概括性的东西,对理解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不可或缺的东西,而所有的细节,那些细小的观察、美妙的说法都已经被抹去了。在多年之后,有一天,我会产生将这部小说讲给我朋友听的愿望;于是我们就会发现,我们的记忆从阅读中仅仅记住了一些片断,它为我们每人构建起了两本完全不同的书。

        然而,小说家在写小说时就像是在写一首十四行诗。您瞧他!他因眼前出现的结构而兴奋:任何一个小的细节对他来说都是重要的:他将它转化为主题,像在一首赋格曲中一样,让它出现无数次重复、变奏、影射。所以他坚信小说的后半部分会更美,比前半部分更有力;因为人们越在城堡的各个大厅中前行,已经说出的句子的回音,已经呈现的主题的回音就会变得越来越多,等到汇聚成了和弦,将在各个方向回响。

        我想到的最后几页:在早已中断了跟历史的调情之后,在最后一次见了阿尔努夫人之后,弗雷德里克又一次见到了年轻时的朋友戴洛里耶。他们一起忧郁地讲起他们头一次逛妓院的经历:弗雷德里克当时十五岁,戴洛里耶十八岁;他们是像恋人一样进去的,每人手中拿着一大束花;姑娘们都大笑起来,弗雷德里克出于腼腆惊慌失措,逃了出来,戴洛里耶紧随其后。这个回忆很美,因为让他们又想起了他们以前的友谊,后来他们多次背叛了这一友谊,但是,隔着三十年的距离,还是剩下了一种价值,可能是最为珍贵的,即使它不再属于他们。弗雷德里克说:“我们曾经有过的最美好的就在那次”,戴洛里耶也重复着同一句话。通过这句话,他们的情感教育结束了,小说也结束了。

        这个结尾并没有找到许多知音。人们认为它粗俗。粗俗?真的吗?我可以想象另一种指责,更具说服力:用一个新的主题来结束一部小说,这从结构上来看是一种错误;就像在一首交响乐最后的节拍中,作曲家不去回到主要的主题,却突然滑向了一个新的旋律。

        是的,这另一种指责更具说服力。只不过,逛妓院的主题并非是新的主题。它并非“突然”出现的。它在小说的开始,第一部分第二章的最后就已经展现出来了:非常年轻的弗雷德里克和戴洛里耶一起度过了愉快的一天(整整这一章都是讲述他们两人的友谊),两人在分开的时候,看着“(塞纳河的)左岸,从一座低矮房子的小天窗中闪着一道光”。在这一刻,戴洛里耶戏剧化地取下了他的帽子,夸张地说了几句谜一般的话。“这一向两人共同的冒险经历的暗示让他们非常快乐。他们在大街上放声大笑。”然而,福楼拜对这一“共同的冒险经历”究竟是什么却只字未提;他一直等到小说结束时才来讲述,让这阵欢快的笑声的回声(“在大街上放声大笑”)跟最后几句话的忧郁结合在一起,成为同一个细腻的和弦。

        可是,虽然在整部小说的写作过程中,福楼拜本人一直都听得到这对朋友之间默契的笑声,但是他的读者马上就忘记了。等到他读到最后时,提到两人逛妓院对他来说唤不起任何回忆;他听不到什么和弦细腻的音乐。

        面对这一具有毁坏性的遗忘,小说家应当做些什么?他将不去管它,把他的小说像一座不可遗忘、不可摧毁的城堡一样来构建,尽管他知道,他的读者只会消闲地、快速地、健忘地浏览它,永远也不会居住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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