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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青苗法红线

        

韩绛宣抚陕西



        曾公亮曾经感叹说:“上(神宗)与安石如一人。”其实,这种“如一人”的状态,只是外人的观感。神宗与王安石终归还是两个人,而且这两个人几乎是同样的自信满满,只不过由于年龄的差距,神宗还在成长期,而王安石已经长成。所以,在现阶段,王安石像导师,是思想与经验的提供者;神宗像学生,接受王安石的思路,跟随王安石的引导。然而,他们毕竟份属君臣。一旦神宗长成,两人的关系必将发生微妙的逆转。即使是在现阶段,倘若仔细品味,神宗与王安石的差别也是相当明显的。比如说,作为国家命运的主导者,这两个人对于目前阶段宋朝国家首要问题的看法就并不一致。

        神宗最关心的是边疆问题,他想要开疆拓土。熙宁三年(1070)八月,陕西传来警报,西夏人“倾国入寇”,“兵多者号三十万,少者二十万”,对宋朝的大顺城等边寨不时进行长则六七日、短则一两日的围攻。是可忍孰不可忍!“番邦小丑”胆敢挑衅,是危机,也是机会。参知政事韩绛主动请缨,上前线,去陕西收拾西夏人,为国安边。神宗大加赞赏,于九月八日任命韩绛为陕西路宣抚使,并赋予了他“便宜行事”的大权。十五日,神宗在集英殿摆下大宴,亲自为韩绛壮行。十七日,又下诏命令全体宰相、枢密使一起到韩绛府上送别。韩绛家外面的小巷子,连同临近的三条大街都被宰相大臣的仪仗队挤得水泄不通,看热闹的小孩子爬满了树,邻近几家酒店、茶楼的二楼雅座赚足了钱,那叫一个风光体面!第二天,九月十八,韩绛在宣抚使卫队的护卫下出征,鲜衣怒马,旗帜灿灿,甲胄鲜明,骑在马上的韩绛端的是威风堂堂、志得意满。韩绛宣抚陕西,是带着副宰相头衔出去的。神宗的决心由此可见一斑,他盼着韩绛此去,旗开得胜,浇灭西夏人的嚣张气焰,甚至招降纳叛、攻城略地,把宋朝的领土向西开拓。但是,对韩绛此行乃至宋朝国家对于西夏的战略目标,神宗并没有一个长远规划。所以,他给韩绛的指示是模糊的、笼统的,或者说是机会主义的—看情况,能前进多少就前进多少。

        对于这一点,王安石不是没有警觉,他提醒神宗,应当“先定计”,“须有定计”。对于宋夏两个政权之间那些小部落,究竟该怎么争取,对于宋夏双方争夺的边境城池,如何进取,都应当有一个通盘的计划,不但要能“一举取之”,而且还要守得住,绝不能拿得下守不住,留下一个连年征战的烂摊子。毫无疑问,在这个问题上,王安石比神宗看得远,也更有战略眼光。但是,他并没有坚持说服神宗。这可能有两个原因:一是神宗决意由自己亲自主导西北战事,不打算让王安石过多插手;二是王安石真正重视、视为当务之急的,不是西北问题。那么,在王安石的日程表上,第一要务是什么?

        立纲纪,“一道德”,统一思想、统一作风!在王安石的心中,现阶段宋朝国家的首要任务不是边防,而是内政;不是陕西,而是朝廷;不是军事,而是思想。神宗要跟王安石讨论陕西边境问题,王安石说:“边事极易了,只是朝廷纲纪未立,人趣向未一,未可论边事。”“边事”果真“易了”吗?未必。但是在王安石心中,真正的当务之急,是统一宋朝统治阶级内部思想,“一道德以变风俗”,消灭“异论”。如何才能做到立纲纪、一道德?从皇帝做起,充分发挥皇权的权威性。王安石说:“‘乾’卦所指示的,才是为君之道。非刚健纯粹,不足以为‘乾’。”王安石还批评神宗说:“陛下明智,超越前世人主,只是刚健不足,未能一道德以变风俗,导致异论纷纷,不止不休。如果陛下能够身体力行,每遇一事都用义理来决断,那么,时间长了,整个社会的风气自然就会发生改变。”王安石教导神宗要刚健,要决断。当然,刚健的皇帝应当是和自己站在一边的。对此,王安石毫不怀疑,就像他从不怀疑自己与道义同在一样。

        在内政问题上,青苗法已经成为一条红线,成了流俗与正义的分界线。支持青苗法的得升迁,反对青苗法的遭贬黜!青苗法的这一妙用,说起来倒是神宗的“发现”。

        韩绛宣抚陕西,这是神宗寄予了厚望的。宣抚司的人事权,神宗也下放给韩绛,韩绛看中了谁,基本上就可以调,报批中央即可。但是,韩绛想要用韩铎担任河东转运使,调度军需,却遭到了王安石的反对。韩铎现任提点河东路刑狱,就地提拔,本来是很便利的。神宗也觉得韩铎可用,他还记得“韩铎点检城墙防御器械非常仔细”。为什么就不能用呢?王安石说:“朝廷派韩铎去检查,仔细是他的职责本分。可是这个人对待青苗法却很不配合,现在正有人弹劾他,怎么能又提拔呢?!”听到这话,神宗很是不以为然,说:“看人应当看全面,‘岂可专为常平一事黜陟人’?”“常平”指的就是青苗法,负责推行青苗法的使者称为提举常平官。

        神宗本来只是就事论事,并没有过多的深意在其中。没想到王安石却认了真,表情严肃地解释说:“我只看到韩铎处置常平事错误,应当降职,没发现韩铎做其他任何事情值得升迁。‘陛下似未察臣用意’,我难道会因为自己建议设置常平法,就专门用常平法来升降官员吗?常平法只是天下事的万分之一,而且我用来辅佐陛下成就大业的,绝不是就只有建议设立常平法一项啊!‘陛下似未察臣用意’啊!”

        “陛下似未察臣用意”这句话,王安石说了两遍,显然是受到了伤害。王安石的情绪电波,神宗接收到了,后来专门道歉,向王安石表白说:“朕方以天下事倚卿,卿不得谓朕不知卿。”

        虽然王安石不承认他“专以常平一事黜陟人”,但是,在司马光的眼里,青苗法却真的成了一条决定官员升降去留的红线。

        

邓绾颂圣得好官



        有一个名叫邓绾(1028~1086)的宁州(在今甘肃)通判,给神宗上书说:“陛下得到了伊尹、姜尚一样的好宰相,实行青苗法、免役法,百姓无不载歌载舞,歌颂圣上的恩泽。这是我在宁州看到的,看宁州一个州就可以知道一路的情况,看一个路就可以知道全国都是这样。青苗法真是不世出的良法,愿陛下坚守实行,不要被浮议所动摇。”邓绾还给王安石写了信和颂诗。王安石得书大喜,报告神宗,神宗也是喜出望外,下诏让邓绾火速进京。

        邓绾一路上都由朝廷的驿站接待。估摸着快到了,神宗又派出几拨人马到开封附近的驿站、城门守候,以便第一时间得到邓绾的消息。邓绾是头一天傍晚到的开封,宫城已经关门下钥,他进京的消息是从右掖门的小洞递进宫的—神宗的迫切心情由此可以想见。

        第二天一早,神宗立即召见邓绾。接着,王安石又单独接见,与邓绾面谈。王安石问邓绾:“家属一块来了吗?”邓绾说没有。王安石说:“为什么不一块儿来呢?你不会再回宁州任职了!”

        可是,让邓绾没想到的是,新任命发下来,竟然就是宁州知州,职位升了一级,地方却还是老地方。怎么会这样?!王安石凑巧出差不在,这肯定是陈升之、冯京两位宰相所为。

        邓绾愤愤不平,公然扬言:“急火火地召我来,竟然让我回去知宁州?!我已经告诉王介甫了。”有人逗他:“你觉得你应该做什么官呢?”邓绾脱口而出:“怎么着也得是个馆职吧?”全场爆笑,当邓绾是狂人。又有人火上浇油,说:“你不会是要当谏官吧?”邓绾昂起头,骄傲地回答:“正自可以为之!”

        第二天,王安石回朝,果然推翻原判,邓绾得了馆职,进入宰相办公厅工作,担任检正中书孔目房公事。

        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官,就因为上书赞美青苗法,竟然一步登天,成了宰相属官。这升天速度,堪比炮仗!羡慕的人有,动了活心思的人也有,更多的人还是不屑的。邓绾自己也不是完全不自知。他是四川双流人,颇有几个同乡在开封,然而他此番进京,如此志得意满,却没去拜访同乡。知道同乡们在背后对自己指指画画,邓绾又昂起头,打鼻子里哼出一声来,道:“笑骂从汝笑骂,好官我须为之!”

        

范镇勇决遭贬斥



        有人因为歌颂青苗法得美官,也有人因为反对青苗法遭贬斥。早在青苗法实施之初,范镇就曾经批评它是“盗跖之法”。如今青苗法实施一年,河北、陕西、河南等地大旱,已经有老百姓拖儿带女出来逃荒乞食,而青苗贷款仍然成功地增加了政府的财政收入,这不是抢劫是什么?!

        范镇申请提前退休的奏札已经打了四次,神宗都不理会,既不理会他所说的问题,也不准他退休。范镇思考再三,写下了第五份奏札,这第五份奏札,他写完之后反复展读,仔细斟酌,好几次想要递上去又缩回手来,然而最终还是递上去了。而王安石读罢,果然怒不可遏。这封报告里究竟写了什么?

        第一,替苏轼、孔文仲鸣不平。第二,说青苗法。前一部分倒也罢了,说青苗法的这一段,力透纸背,直指要害:“那些说青苗法有成效的,难道不是因为一年得了几十万、一百万的铜钱吗?这几十万、一百万的钱,不出于天,不出于地,更不是从那些建议设置青苗法的人家里出来的,全都出自老百姓。老百姓就像是鱼,财富就像是水,水深鱼才能活,财富充足老百姓才有生意。‘养民而尽其财,譬犹养鱼而欲竭其水也。’现在那些官员,只要能多发放青苗贷款、又收得回来的,有从知县一跃而提拔成转运判官、提点刑狱的,那些急进侥幸的人,哪里还会顾念陛下的老百姓呢?!”

        如此露骨地戳破青苗法的真面目,必定会激怒王安石。这一点,范镇十分清楚,他在奏札里剖白心迹:“我知道这样的言论一旦递上去,必然触怒大臣,罪在不测。然而,我曾以忠诚事奉仁宗皇帝,仁宗没有赐我死罪,只是撤了我的言官之职;我曾以礼义事奉英宗皇帝,英宗没有治我的罪,还让我做京畿的地方官。倘若我不用我事奉仁宗、英宗的心来事奉陛下,那么,是我对不起这个时代。”忠诚、礼义是范镇、司马光的立身之道,是他们从寇准的时代、范仲淹的时代继承来的教养,深入骨髓。他们的忠诚,是对江山社稷的忠诚,是范仲淹所谓“大忠”!

        范镇所料不错。王安石拿着范镇奏札的手都在打颤。新任参知政事冯京看见,小声劝了一句:“何必这样呢?”

        既然范镇要求退休,那就让他退好了。可是这宣布退休的文书,必须昭示惩戒。下属把范镇退休制书呈上来,王安石看了,“不称意”,扔到一边,另外选人来写,还是不满意,干脆拿起笔来亲自修改。王安石亲手加上去的,是这样几行:“范镇之前做谏官,曾遭到朋党营私的指控;晚年做翰林学士,又因阿谀奉承遭到斥责。他的议论常常假托公正,以达到邪恶的目的,甚而至于对先帝深加诬蔑,来掩盖他‘附下罔上’的丑行;他极力提拔小人,被那些败坏纲常祸乱风俗的恶行所迷惑。”所谓“附下”说的当然就是司马光一伙,而提拔小人,毫无疑问指的是苏轼之流。“附下罔上”这个词,王安石在陈襄身上用过,陈襄、范镇这些人,明明能巴结到皇帝,却为什么要违拗皇帝和大权在握的首相王安石,偏偏要“附下”呢?王安石说,他们有邪恶的目的。这目的究竟是什么呢?王安石却不再穷究。

        在对范镇做了无情“揭露”之后,王安石结论如下:“稽用典刑,诚宜窜殛;宥之田里,姑示宽容。”窜殛,窜是流放;殛有两解,流放、诛杀。(像范镇这样罪大恶极的)按照法典刑律,实在应当流放甚至诛杀;(可是圣上宽仁)赦免他,放归田里,以示宽容。“宽容”的意思,到这里变成了“虽曰该杀,饶你不死”。

        这样一篇杀气腾腾的制书,让所有看到、听到的人都为范镇捏了一把汗。可是范镇却十分平静,照惯例上表感谢皇帝放他提前退休,说的仍然是“希望陛下集合众人的意见,兼听博采,以此来防备那些试图隔绝陛下视听的奸谋,任用老臣作为心腹,来存养和平福祉”。忧国之心,天日可表!

        宋朝优待高官,退休之后没有职务工资,收入减少,所以在退休之际,照例要提高级别,另加赏赐。这些应得的赏赐,范镇一样也没拿到。范镇退休之后,也没有远走,仍然踏踏实实地住在开封,就在王安石的眼皮子底下,每日里读书赋诗,日子过得优哉游哉。有朋友备下酒食来请他,哪怕对方贵为皇亲国戚,范镇也不拒绝,照吃不误。但是如果别人不请,那么范镇是绝不主动登门打扰的。司马光为范镇作传,赞美范镇是当世最勇敢的人,是“勇于内者也”。君子坦荡荡,这“君子”二字,范镇的确当得!然而,我们若换一个角度来看,也不得不对宋朝的政治大风气略表赞美—在王安石当政的时候,他的敌人,他如此讨厌的一个人,也还可以在首都正常地居住和与人交往。

        宽容的边界正在后退,但空间还是有的。

        

临去三札为黎民



        范镇已经退休,彻底退出了政治舞台。司马光还要继续前行,去做他的知永兴军,永兴军是宋朝对唐朝故都长安的正式称呼。他即将担任的职位是知永兴军兼永兴军路安抚使、兵马都总管,除管理永兴军一州地方行政之外,还“兼领一路十州兵民大柄”。宋朝在陕西设有五个路,其中有四个缘边,直接与西夏接壤,永兴军路没有与西夏直接接壤的地域,属于陕西腹地,负有应援其他四路的责任。在边境形势相对和缓的时期,宋朝通常以资历较深的官员坐镇永兴军,照应缘边四路。如今韩绛宣抚陕西,在延安开府,是陕西战事的最高指挥官。司马光出守永兴军,神宗也是寄予了希望的。十一月二日,作为待任知永兴军、永兴军路安抚使、兵马都总管,司马光朝见神宗,做上任前的告别。这叫做“朝辞”,是皇帝与地方大员之间沟通想法的重要渠道。神宗当面指示司马光,“凡边防事机及朝廷得失,有所闻见,令一一奏闻”。

        让神宗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司马光却拿出了三份奏札,这三份奏札,说的都是永兴军的事、陕西的事。对于永兴军一个州、一个路乃至整个陕西的老百姓可能遭受的苦难,在过去短短的一个多月中,司马光已经有了深思熟虑,他要在临别之际,当面请命。那么,司马光这临去三札究竟说了些什么?

        第一札,请求在永兴军一路十州范围内免于推行青苗法和即将出台的免役法。“役”是老百姓以一定时间的无偿劳动形式履行对朝廷国家所承担的义务。免役法,简单地说,就是取消无偿劳动,改为百姓纳钱免役,政府用收到的钱向市场购买所需服务。司马光认为,免役法的危害将会比青苗法还要严重。为什么?“上等人户本来是轮流充役,有时间获得休息,改为免役之后,年年都要交钱,却变成了永远得不到休息;下等人户本来无役,如今却都要出钱,结果是孤贫鳏寡之人,也无法免役了。”所以,司马光断言,免役法最终会变成一项沉重的经济负担压在老百姓头上,而陕西这个地方,“多年以来为国家供应边防,民力凋敝,怎么能再用这样无益之事来劳扰他们呢?!”因此,司马光恳求:“伏望圣慈特免永兴军一路青苗、免役钱,以爱惜民力,让陕西老百姓专心供应边防吧!”

        第二札,请求皇帝承诺不调发陕西的“义勇”去守边,更不要把“义勇”直接变成军人。这一请求之中,包含了司马光对本朝一项传统边防策略的深刻反思。这项边防策略就是每临大战必征兵。老百姓临时披上战袍,浩浩荡荡地开往前线,只能虚张声势,吓唬吓唬人,并不能实质增强宋军的力量,却会破坏老百姓的生产生活。陕西所遭遇的大规模征兵,司马光有生之年已经遇到了两次:第一次是1040~1041年宋夏战争期间,“三丁之内选一丁”,原本说只是当民兵保家乡,结果却很快就被刺了面成了正式军人,派往前线;第二次是在1064年,仍然是“三丁之内刺一丁”,充当“义勇”。第一次征兵时,司马光正在涑水故园为父母守孝,耳闻目睹周围百姓的“惶扰愁怨”。丧失了三分之一劳动力的陕西州县“田园荡尽……比屋凋残”,二十年难以恢复元气。所以,当1064年朝廷决定对陕西进行第二次“三丁刺一”的时候,正在担任谏官的司马光六上札子,坚决反对,又亲往中书向宰相韩琦表达了最强烈的抗议。当时司马光有一个最大的担心,就是政府早晚会把这些“义勇”民兵改编成正规军,让他们永远无法回到土地上去。如今西北局势紧张,这种可能性几乎是一触即发的。所以,他临别上札,为陕西十五万“义勇”儿郎请命。

        第三札,请求朝廷不要把所有的兵都调到边境上去,而忽略了内地州军的安全,相反要加强内地的兵力,以备不虞。这样的建议,范仲淹在宋夏战争期间也曾经提过。

        下殿之后、出城之前,司马光曾经多少次回过头去,想要再看一眼皇帝的宫殿,再看一眼帝国的首都。“昔我往矣,杨柳依依”,司马光临去的心情,正在依依与决绝之间。依依者为民,决绝者为君。而君与民又岂能分得开!对于神宗与王安石,他彻底失望了,所以他舍得离开生活了十三年的开封。对于目前的形势,他几乎看不到什么希望。但是,他又怎么能够放弃希望?这临去三札,便是他不忍弃绝的希望的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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