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亿在《剑溪说诗》中说:“孟郊诗笔力高古,从古歌谣汉乐府中来,而苦涩其性也。”《读雪山房唐诗凡例·五古凡例》也说:“孟东野蛰吻涩齿,然自是盘餐中所不可少。”谢榛更认为孟郊诗“苦涩如枯林朔吹,阴崖冻雪,见者靡不惨然”。张为甚至还把孟郊封为“清奇僻苦主”。不管古人对此持肯定还是否定态度,也暂不论这是孟郊诗的优点还是缺点,总之,苦涩是他诗歌风格的又一特征是难以否认的事实。
在分析诗人艺术风格时,假如把风格看成是独立于时代和诗人生活经历之外的自在自足的艺术现象,割断风格与内容的复杂关系,仅凭个人的好恶将某种风格片面地定为艺术极致,再以这种风格为准绳去任意褒贬其他风格,那么,这样的分析就像拿着量角器去测量直线的长度一样,永远也得不出准确可信的结论。有些人对孟诗的评价就犯有这种毛病,他们对孟郊苦涩的诗风持否定态度,否定的根本原因是由于诗味太苦涩读来令人不欢。就是千百年来为人仰止的苏东坡不喜孟郊诗的苦涩,也只是认为人生如朝露一样短暂,所以“何苦将两耳,听此寒虫号”。这种不从广阔的社会背景和诗人的生活经历来把握他的风格,只是单纯从追求快感的角度出发去评价他的苦涩诗风,很难作出令人信服的评价,而且容易流于“褒贬任声,抑扬过实”之讹。严羽就直截了当地说自己不喜欢孟诗,是因为“孟郊之诗刻苦,读之使人不欢”。元好问更因此而将孟郊轻蔑地称为“诗囚”。近人钱振锽对这些指责作过入情入理的辩驳:“东野诗,其色苍然以深,其声皦然以清,用字奇老精确,在古无上,高出魏晋,殆非虚语。东坡称东野为‘寒’,不知‘寒’正不为诗病,《读郊诗》二首,支凑之极,彼其诗欲与东野作难,无乃不知分量。遗山尊潮阳之笔而称东野为‘诗囚’,尤谬。韩诗支拙处十倍于东野,不以潮阳为诗囚,而以东野为诗囚,可乎?至于沧浪所云,读之使人不欢,夫不欢何病于诗?沧浪不云‘读楚骚须涕泪满襟’乎?曷为于骚则尊之,于孟则轻之也?”郭绍虞先生认为“钱氏此言,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几使沧浪无以自辩”。针对苏轼的责难,闻一多先生也为孟郊抱不平:“站在苏轼的立场上看孟郊,当然不顺眼。所以苏轼诋毁孟郊的诗。我并不怪他,我只怪他为什么不索性野蛮一点,硬派孟郊所作的不是诗,他自己的才是。因为这样,问题倒简单了。既然他们是站在对立而且不两立的地位,那么,苏轼可以拿他们标准抹煞孟郊,我们何尝不可以拿孟郊的标准否认苏轼呢?即令苏轼和苏轼的传统有优先权占用‘诗’字,好了,让苏轼去他的,带着他的诗去!我们不要诗了。我们只要生活,生活磨出来的力,像孟郊所给我们的是‘空螯’也好,是‘蜇吻涩齿’或‘如嚼木瓜,齿缺舌敝,不知味之所在’也好,我们还是要吃,因为那才可以磨炼我们的力。”
其实,只要我们追溯一下形成孟郊苦涩的艺术风格的深层原因,很快就会发现他的苦涩具有相当深广的社会内涵。孟郊的时代,大小藩镇为争夺统治地盘而残杀不已,还多次起兵与朝廷抗衡。当时生活在底层的劳动人民被抛向无边的苦海,整个大唐帝国处处秋风萧瑟。孟郊目睹的多是不断的战争烽火,耳闻的总是人民辛酸的呻吟。丹纳说:“要了解艺术家的趣味与才能,……为什么特别喜爱某种典型色彩,表现某种感情,就应当到群众的思想感情和风俗习惯中去探求。”这种时代的悲剧气氛反映在孟郊的艺术风格上就是诗味的苦涩:
孟郊诗歌充溢着的苦涩诗味中也烙上了他个人生活的印痕。不少人指出孟诗“寒涩”(《中山诗话》)或“寒苦”(《岁寒堂诗话》卷上),可见他诗中冷峻和苦涩是结合在一起的。他多难的人生使他的诗歌充满了“悲愁郁堙之气”笼罩着凄凉苦涩之雾。在他诗中很难见到一般诗人诗中常见的华丽、闲雅的意象,出现在他笔下的多是些草间的秋虫、如刀的冰棱、短日的冷光等暗示着凋败零落的景物。除了为人们所传诵的“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遍长安花”等几首仅有的快意之作外,他选择的多是一些不幸、痛苦、晦暗的题材,他写穷、写病、写死、写泪、写忧愁、写愤怒……就是那些本应属于欢愉明朗的诗材经过他感情浸润也变味了。这是他看花——
这是他听乐——
他笔下的春天又是如何呢?我们来看看他的《连州吟三首》之一:
春风朝夕起,吹绿日日深,试为连州吟,泪下不可禁……
像一经术士的手点过的东西都会变成黄金一样,经过孟郊感情浸润过的诗材都染上了苦涩的情调。我们不妨把王昌龄和孟郊的同题诗作一比较:
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
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候。
王诗中那位平时优裕得不知愁为何物的少妇,在浓妆艳抹后偶然在翠楼上看到了陌头的青青柳色,顿时引起因丈夫远别辜负了自己青春和艳色的闲愁,而这种闲愁产生的真正原因在于:要求丈夫去战场立功扬名以分享荣耀,与要求丈夫守在自己闺房以满足眼前快乐之间发生的一点小小的矛盾。
王诗给人的感受不是沉痛悲伤,而是青春的气息与生命的欢娱。孟诗中怨妇的怨恨则深沉忧伤,烦恼和苦恨似乎与生俱来,她无论如何也摆脱不了这种烦怨和悲愁。孟诗充满了让人压抑的苦涩情调。
对于他诗味苦涩的内容因素作了初步考察后,现在有必要看看他那与这种苦涩情调相应的表现手法了。
葛立方说:“孟郊诗‘楚山相蔽亏,日月无全辉’‘万株枯柳根,拿此磷磷溪’‘太行横偃脊,百里方崔嵬’等句,皆造语工新,无一点俗韵。然其他篇章,似此处绝少。”他诗歌造语工巧生新同样在艺术上给他诗歌增添了涩味。不过,葛立方有一点讲得不合乎实际,像他引用的那样的诗句在孟诗中不是绝少而是很多。《雪浪斋日记》说:“东野《秋怀》诗奇妙,‘棘枝风哭酸,桐叶霜颜高。老虫干铁鸣,惊兽孤玉咆!’全似联句中造主。”又像《寒溪九首》之八:“溪老哭甚寒,涕泗冰珊珊。飞死走死形,雪裂纷心肝。”这些诗的造语都同样十分生涩工巧。
不必讳言,孟郊这些生新苦涩的语言,其中少数确有“煎熬太苦,几无生气”的毛病,但大部分能从苦涩中见出浓郁的诗意。
《边城吟》:“西城近日天,俗禀气候偏。行子独自渴,主人仍卖泉。烧烽碧云外,牧马青坡巅。何处作幽梦,归思寄仰眠。”再如《独愁》:“前日远别离,昨日生白发。欲知万里情,晓卧半床月。……”翁方纲曾对孟郊苦涩的诗风深致不满:“谏果虽苦,味美于回,孟东野诗则苦涩而无回味,正是不鸣其鸣者。不知韩何以独称之?”
事实上,称许孟郊的远不只韩愈一人。我们随便可以举出一条与翁方纲绝然对立的意见。蒋抱玄在评韩愈《答孟郊》诗时说:“光坚响切,自是本色,然不逮孟诗之耐人咀嚼也。”
孟郊诗歌的苦涩是其思内容与表现形式相统一中呈现出来的情调,对它所负载的思想内容来说它是十分适应与和谐的。艺术手法和艺术风格的本身不是目的,它们价值的大小要依据它们与其所表达内容的适应情况而定,因此,我们有足够的理由肯定孟郊苦涩诗风的艺术价值。至于有人喜欢轻松欢快的作品和另一些人喜欢苦涩沉郁的作品,那完全是个人审美情趣的自由,但不能因此而主观地扬此抑彼。
最后,很有必要指出的是:我们是从整体上把握孟郊诗歌风格的,所以,他有少数诗歌完全可能独立于上面分析的三种特征之外,这正如杜甫也不是每首诗都能体现沉郁的风格特征一样,说明孟郊诗歌风格也不是单调贫乏的。
上面所论述的只是在他多种多样的诗歌特色的互相比较中所呈现出来的主导风格,或者说风格的主要特征,同时,他的诗歌风格又是一个各种特征有机联系在一起的整体,即便是奇崛、冷峻、苦涩三个方面也是浑然一体,只是为了论述方便和更能突出主导方面才将它分解开来阐述。虽然不能说孟郊的每首诗都能充分体现他的主导风格,但在大多数情况下他的诗歌是既奇崛又冷峻同时也是苦涩的,只不过在具体诗中,这三方面各有侧重而已,如《秋怀十五首》之十二:
就这首诗的构思来看,十分奇崛;就它的意境来说,十分冷峻;就它的情调来讲,又十分苦涩,因此,奇崛、冷峻和苦涩在他诗中构成了某种内在完整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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