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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言路何难开

        

太皇太后的德政



        高太皇太后垂帘以来的政策,让生活在天子脚下的开封人感到了兴奋与喜悦。让开封人拍手称快的,是三项德政:第一,取消京城内的“诇逻之卒”。“诇”的意思是密告、侦查、探听,“诇逻之卒”就是特务。他们在街头巷尾偷听人们茶余饭后的闲聊、夜半三更的磨牙呓语,从中搜讨、捕捉不满的声音,嗅探反对的味道。第二,叫停了城池加固工程,把服役的老百姓放回了家。第三,停止了部分宫廷奢侈品的制作。这三项德政,均发生在三月二十二日司马光进京之前。

        司马光离京之后,又有几项新政策相继出台,其中之一是斥退行为不端的宦官。熟知《水浒》故事的人都知道徽宗用童贯掌兵,是北宋破国的重要原因,殊不知,这根子却在他的父亲大人—神宗这里。神宗后期,在西北战场上最得神宗信任依赖的,其实是宦官。宦官是唯一可以在宫内宫外自由出入的人物,太皇太后以女子而掌大政,宦官是不得不依靠的力量。然而,越是如此,就越要格外约束宦官。这一点,高太皇太后最终做到了。这是后话。还有一项新政值得一提,那便是取消了政府对于某些商品的垄断,恢复自由经营。神宗朝实行市易法、免行法,名义上打击大商人的垄断经营,实际上是取而代之,政府跳到前台来直接经商,一手买一手卖,以国家权力为后盾,说一不二。许多中小商人因此破产失业,开封城也被搞得市井萧条。

        以上新政主要针对的是首都开封。如同春雨过后必然草长莺飞,政策一旦松绑,困顿了许久的小商小贩便迫不及待地恢复了营业。摆摊售货的,提瓶卖茶的,一时之间,各种店面摊贩布满了御街两旁的商业区。傍晚,高太皇太后登上宣德门,望着宽阔御街上来来往往的人流,心中感到无比欣慰。堂堂首善之区,天子的立足之地,与民结怨如此深重,实在是自毁长城。

        太皇太后还做了一桩大快人心事,这件事情,不止开封人跳起脚来叫好,消息传到京东(今山东),京东人家家都放了炮仗,热闹得像过年一样。这桩大快人心事,便是处分吴居厚(1039~1114)。

        吴居厚是谁?神宗亲自树立的理财能臣。吴居厚有多能?他担任京东路的转运副使三年,别的不说,单只酒税一项,比常规额度增加了175.9万缗,而他前任的业绩是什么?亏损21万缗!别人连正常额度都收不齐,吴居厚却有本事多收175.9万,上下相差196.9万。这是什么业绩?什么水平?神宗亲笔批示:

        这是一个多么伟大的理财能臣,以一人之力,一路之大,竟然扭转了整个国家的财政困境,真真是理财能臣第一名!吴居厚理财,“无黩乎上”是毫无问题的,问题是,他真的做到了“不扰乎下”吗?如果此言不虚,那分明是王安石“民不加赋而国用足”的现实版和升级版。可是,神宗所言果然不虚吗?

        神宗御笔批示表彰吴居厚,是在两年之前的元丰六年(1083)。现如今,刚刚两年过去,京东就出了一伙强盗,规模多达几千人,这些人的口号是什么?要把“掊克吏吴居厚”扔进冶铁炉里烧死。什么叫“掊克吏”?就是搜刮民财的坏官。他们为什么要把吴居厚扔进炼铁炉里烧死?因为吴居厚发明出一种理财的好办法,官府铸造铁锅,逼着老百姓买,四口之家买一口,五口之家买两口,按户摊派,不得不买。吴居厚的冶铁炉日日夜夜烧着,铸出了锅,铸成了钱,铸成了恨。走投无路的老百姓只得揭竿而起。吴居厚事先感觉风声不对,提前溜走,躲过了京东百姓的复仇。

        太皇太后上台之后,借着老百姓造反的事机,有御史勇敢地揭发了吴居厚。这个神宗亲自树立的理财能臣,剥去华丽的光环,露出狰狞的面目,遭到了贬官处分,并且被一贬再贬。耐人寻味的是,就是这个吴居厚,在哲宗亲政之后被重新起用,担任和州地方长官的时候,却创立了一种官营慈善医疗机构—将理院,免费提供医药,救死扶伤,全活数百人。吴居厚的将理院,后来成为宋朝中央创立安济坊的雏形。吴居厚是“能吏”,这一点毫无问题。“能吏”之“能”,指的是超强的行政能力,特别是创造性解决问题的能力。而行政能力本身,是没有道德指向的,可以之行善,亦可以之作恶。神宗时代以富国强兵为目标,单方面追求中央财政收入的增加—这才是滋养“掊克吏”的沃土。

        处置吴居厚,自然是大快人心。把劣迹突出的个别官员抓出来处分示众,这是相对简单的事情。它并不能完全否定、动摇神宗时代的路线方针。关于吴居厚的行为,司马光可以认为这是神宗时代政治路线的恶,“上有所好,下必从之”;那些新法的拥护者也可以认为这是吴居厚个人的恶,是他没能正确领会、执行中央政策,是吴居厚辜负了神宗的信任!

        

蔡确重申神宗路线



        果然,就在吴居厚被处分三天之后,四月十一日,朝廷颁布了这样一则诏书:

        先帝君临天下十九年,建立路线政策以润泽天下。而某些有关部门或者奉行失当,对社会造成烦扰;或者执行不力,浮皮潦草,不能把先帝的惠爱实实在在地传递给老百姓。中央及地方各级各类部门,必须齐心协力,奉行先帝政令,努力完成先帝惠爱百姓、安抚庶民的遗愿。

        诏书的态度非常明确,先帝的路线方针没有错,错的只是某些部门、某些人的个别做法。先帝路线也就是王安石路线,必须坚持到底。这则诏书所传达的,当然不可能是太皇太后的旨意。太皇太后在帘子后面、在宫殿里面,前面的朝廷、政府在宰相的控制之中。当时的两位宰相,首相王珪奉命担任大行皇帝的山陵使,在巩县皇陵监工;次相蔡确主持大局。诏书所反映的,正是蔡确所代表的王安石一派的主张。四月十七日,同属新党的河东经略使吕惠卿对西夏发动了一次主动进攻,“破六砦,斩首六百余级”。这显然也不是高太皇太后想要的。

        高太皇太后亟需政治主张相同的大臣在前台主持政局,对抗蔡确。四月十四日,在太皇太后的坚持下,朝廷发布了两项任命,任命知扬州吕公著兼侍读,任命司马光知陈州。用吕公著给小皇帝当老师,是先帝的意思。蔡确当然不能拦阻。司马光闲居已久,太皇太后坚持请他出山知陈州,蔡确也无法坚决反对。可是,蔡确心里明白,知陈州绝不可能是太皇太后对司马光的最终安排。司马相公,只怕是呼之欲出了!

        

司马光再乞开言路



        而司马光最关心的,仍然是开言路。三月三十日,他上《乞开言路状》,再度重申开放批评的重要性,建议朝廷“明下诏书,广开言路”。第一,在交通便利、人员密集的地方张榜告示,允许所有人—包括官员和百姓尽情极言。第二,所有批评文字一应“实封”,外地的由地方政府负责及时上报,但是地方政府不得审查,更不得要求上书人交出副本;在京的则由登闻检院、登闻鼓院负责接收。第三,必须申明言者无罪的态度。意见建议合情合理,立即施行,对建言者加以提拔;其次,取长舍短;纵然一无是处,也不加罪责。

        司马光的建议,太皇太后欣然首肯,可是当太皇太后旨意通过宰相蔡确传达到朝堂之上,成为行政命令时,却大大缩水了。四月上旬,第一份求言诏书颁出,它没有面向全国、全体官民人等,而是仅仅在朝堂之上、面向部分中央官员开放。太皇太后心里着急,却也无法可设。司马光得知消息,心情焦虑。四月二十一日,司马光在洛阳亲书奏札,第三次强调求言的迫切性。然而,“无巧不成书”的是,就在同一天的开封,朝堂之上,却有两位中级官员因言获罪。

        受到处分的官员是太府少卿宋彭年和水部员外郎王谔,处分他们的原因,是“非本职而言”,对于职责范围之外的事务发表了自己的意见。宋彭年建议“首都的禁军高级将领应当满编制”,以储备高级军事将领。王谔建议在太学增置《春秋》学博士,以便学生学习《春秋》。的确,将帅人才不是太府少卿该管的;学术教育也不是水利局的事儿。但是,他们所提的,究竟是不是真问题?司马光认为,宋彭年的建议属于“不识事体”,老生常谈,无关痛痒。而王谔的建议却抓住了宋朝学术思想建设当中一个不小的问题。熙宁四年(1071)王安石科举改革的重要成果之一,便是将《春秋》踢出了官学和科举的考场。儒家六经,《诗》《礼》《乐》《易》《春秋》,《乐》经散亡,剩下的五经一直是天下读书人的必读、必考书。王安石对《春秋》经的态度,究竟是蛮横无礼的抛弃,还是理性思考后的放弃,可以讨论。无可争辩的事实是,到王安石这里,《春秋》经以及所有与这部经书相关联的著述、学问都被驱离了官方的主流知识体系,出现了瓦解消散的迹象。“考什么就学什么”,这句话放之四海而皆准,揆之古今都成立。谁控制了考试内容,谁就控制了考生的知识结构,进而控制他们的思想。王谔提出让《春秋》经重返科举考场,当然会让蔡确们感到紧张,“罚铜三十斤”只是小惩大诫,相比之下,宋彭年更像是受了牵连陪绑的。

        如果是实际存在的真问题,为什么不可以说?蔡确所掌控的朝廷给出的解释很简单:因为这不是你职责范围之内的事情!对职责范围之外的事情发表批评,宋朝的专有名词,叫做“越职言事”。禁止“越职言事”,就是要让人闭嘴,把士大夫的言论限定在职务的框架之内,让官员成为不能思考的办事工具。本朝有过禁言的先例。仁宗皇帝时,因批评宰相吕夷简,范仲淹等人被贬官外放,朝廷同时下令禁止“越职言事”。然而,真正的士大夫,“居庙堂之高而忧其民,处江湖之远而忧其君”,念兹在兹的是天下国家,他们的忧患关怀,又岂可以一职一位、一时一事束缚牢笼?勇敢的批评者前仆后继,最终,仁宗朝的“越职言事”禁令被取消,只存在了短短四年。

        自从王安石当政以来,打着“一道德”的旗号压制异论,到如今十八年了。十八年间,范仲淹时代那种“宁鸣而死,不默而生”的士大夫风骨,那种以天下为己任的浩然正气,已被消磨殆尽。官员们习惯了把苟且偷生当作生存智慧,把危言正论当作狂妄自大。好不容易有个敢说话的出来,却遭此当头棒喝。这哪里是求言诏?分明是禁言令!

        不许人说话,对谁有好处?对掌权的大臣有好处,他们可以任凭自己的好恶作威作福,却不会受到任何批评;对那些毫无关怀的小臣有好处,他们可以把国家朝廷百姓放在一边,只管巴结上司,闷声发大财。可是最后的结果要谁来承受?是皇帝国家,是列祖列宗留下的江山社稷,“民怨于下而不闻,国家阽危而不知,于陛下有何利哉?!”

        一个言路堵塞,拒绝批评的国家,就像是一个人闭着眼睛、捂着耳朵,赤足狂奔,前路多荆棘险阻,能不受伤害吗?司马光痛心疾首。

        

“必罚无赦”假求言



        在愤怒之中,司马光接到了知陈州的任命状。他随即上状,表示:“朝廷把陈州这么重要的地方托付给我,我义不敢辞,已经发公文给陈州让他们派衙役来接我赴任。到任之日,必当竭尽全力,勤于政事,恪尽职守。”司马光丝毫没有推辞,他“义不敢辞”,也势不能辞,他不想再给对手任何顺水推舟的机会。他要出去工作,要表达态度,要发声,要为言论开一条生路。对于自己的价值,司马光有着清楚的认识,他说:“我禀赋愚钝,论文学论政事都不如别人,唯独不懂得忌讳,不依附权贵,遇到事情敢说话,无所顾忌,毫不避讳,仁宗、英宗、神宗三位皇帝之所以赏识我,人们之所以称赞我,都是因为我敢说话。如果连说话都不敢了,那么我对朝廷也就没什么用处了。”

        上面这段话,是司马光接到陈州知州任命之后给太皇太后的奏状里写的。在这封充满感情的奏状里,司马光再一次大声呼吁“开言路”。

        应当是在司马光的一再敦促、太皇太后的一再坚持之下,五月五日,御史台又在朝堂上张榜告示,贴出了一份新的求言诏书。这份求言诏,“出榜止于朝堂,降诏不及诸道”,能够看得见这则诏书的,仍然只是那些有资格来上朝的中级以上中央官,也就是王谔、宋彭年的同僚们。王谔、宋彭年因言获罪的事情刚刚过去半个月,鸡血未干,猴胆犹颤,纵然有诏书在,又有谁敢启齿发声?而且,这是求言诏书吗?一头一尾是像的,可是中间却白纸黑字分明写着六个“必罚无赦”:第一,“阴有所怀”,私下里有所企图的,必罚无赦。第二,“犯非其分”,说的事情不在自己职责范围之内的,必罚无赦。第三,“扇摇机事之重”,对国家大事妄发议论,企图挑动不满情绪的,必罚无赦。第四,“迎合已行之令”,对太皇太后上台以来的新做法吹捧迎合的,必罚无赦。第五,“观望朝廷之意”,对朝廷动向心怀观望,批评新法,企图投机的,必罚无赦。第六,“炫惑流俗之情”,夸大民间悲苦情绪的,必罚无赦。这六个“必罚无赦”,一言以蔽之,就是“不许说”。“是诏书始于求谏,而终于拒谏也”,表面上是求言诏,实际上是拒谏书!

        言路之难开,难于上青天。太皇太后的权威要转化为实际权力,影响改变朝政的走向,就必须对高层进行人事调整。太皇太后属意的第一人选,是司马光。她盼望司马早日回到开封,主持外朝政局。司马光何时能够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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