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靖在二十二岁继承父母的荞麦面店后,立刻把店重新装潢,改为白天是定食屋,晚上是居酒屋的经营形态。
“一开始我爸妈也大力反对,可是重新装潢后一年左右,地下铁开通,这一带也增加了不少公司跟大楼,生意火热。如果继续维持荞麦面店,八成拼不过那些立食荞麦面连锁店。哎唷,结果皆大欢喜啦。”
阿靖非常开心。或许是因为天候关系,店里没什么客人,就算有附近的常客来露脸,也只是聊了一下大雪就回去了,因此店里形同被我们包下来了。
店里有八人座位的柜台和三张四人座的桌子,是家小店,但弥漫着既温暖又令人垂涎欲滴的香味。成排的当地酒里面,有其他地方从未看过的稀罕品类。
阿靖的妻子和我们一样是真边小学毕业的,小阿靖两岁。她以爽朗的声音说她以前是当地警察间赫赫有名的不良少女,并笑说她家是卖鱼的,论杀鱼的工夫,她比阿靖厉害多了,但炸东西和炖东西的本事就比不过阿靖了,跟一般夫妻完全相反。
我们很快地就热络地叙起旧来。
我和小真并坐在桌位角落,杉次坐在对面,他偶尔推推鼻梁上的无框眼镜,对阿靖的话和小真的玩笑展露一如既往的笑容。阿靖忙碌地往来于桌子和柜台之间,热闹地聒絮着,说着“这是我的推荐菜色”,劝吃这个劝喝那个,挪盘子送杯子,一刻也闲不下来。那张因骄傲而潮红的脸看起来很幸福。
到了八点左右,阿靖的妻子暂时回去住处,很快地带着两个小朋友回来了。
“这是我儿子阿守,女儿美加。”
母亲把手按在害羞扭捏地笑着的两人头上,要他们行礼。阿守读小学一年级,美加读幼稚园大班。
“小朋友已经刷完牙要睡觉了,可是他们拜托说无论如何都要在睡觉以前请小真老师签名。喏,跟老师问好,说拜托老师。”
孩子们被母亲推出去,但还是迟疑不决,真子主动靠过去说:
“阿守跟美加你们好。你们两个都看了我的漫画吗?我好高兴哦,谢谢你们!”
真子从当地的商业高中毕业以后,立刻就工作了,但她出于兴趣而画的漫画受到肯定,现在已经在这一行画出名声来了。她画的是给小朋友看的漫画,有许多欢乐的动物登场,可爱的角色造型很受欢迎,也发售了许多周边产品。“小真老师”——小读者们都这么叫她。这就是现在的真子,真子现在的人生。大家要写信鼓励小真老师哦。小真老师,下次的连载贪吃鬼土拨鼠大嘴嘴还会登场吗?小真老师最喜欢哪个角色?小真老师要赠送圣诞节礼物给大家,是角色玩具跟签名板哦。
阿靖的两个孩子央求小真画下他们喜欢的漫画角色并和她握手,眼睛兴奋地闪闪发亮。他们在父母命令下道晚安后就回房去了,但应该有好一阵子都会兴奋得睡不着觉吧。
“小真,你看起来好幸福。”
之前顶多附和阿靖的话,几乎没有开口的杉次微笑着对真子说。那充满了深深憧憬的温柔语调,冰冷地刺穿了我的心。
“你从以前就在画漫画了吗?我怎么完全没印象?”
阿靖坐到包厢里来。孩子们已经睡了,今晚应该也不会再有客人上门了,他准备要开怀畅饮了吧。
“我开始迷上画漫画,是上高中以后的事。我是大器晚成型啦。大概是因为高中参加了漫画同好会吧。”
“那是小真有才能啦。”
“是吗?我是运气好。”小真大口地喝着当地酒,醉得舒畅。“我跟阿靖一样呢,挂上自己的招牌做生意。”
“啧,少来了。我们店里的营收,才比不过你的年收呢。”
这是这种聚会怎么样都避免不了的,众人的近况报告。阿靖和杉次可能是从小真那里听来的,都知道我在银行工作。阿靖说如果他要在附近开分店,要我看在旧识的情谊上,在贷款方面多多帮忙。
“我不是负责贷款的,不能随便跟你保证。”
“什么嘛,真没意思。那你就钓个贷款部门的长官当老公吧。那样快多了。”
“那是什么话?”
“杉次呢?我听说你辞掉工作了?”
杉次进了关西的大学,就这样留在当地就职了。他说他后来辞掉那里的工作,现在在东京的电脑软体开发公司工作。
“顺道问问,你怎么会离婚了?”阿靖喝得相当醉了。“你老婆不是很漂亮吗?”
“就是啊。我们也包了不少红包给你们耶。”真子说。
杉次大方地笑着说:“我可是先包了红包给阿靖的,咱们互不相欠好吗?小真的份,等你结婚时我会好好地包回去的,在那之前就先欠着吧。”
我没有被邀请参加杉次的婚礼,也不知道小真和阿靖受邀了。单独来看,这并没有什么大不了,但两件事凑在一块儿,就有了不同的意义。我默默地看杉次,但他连看都不看我。
“就是个性不合啦。”杉次说,摘下眼镜,用手帕擦起镜片来。“也不是谁不好,所以离婚离得还满顺的。”
“你们本来是同事吧?”小真问。
“媒人是上司吧?那不太妙吧?”阿靖说。
“反正我都已经决定要辞职了。幸好老婆还能继续留在公司。离婚两年以后她又再婚,已经有孩子了。”
“咦?你们现在还有联络吗?”
“会互寄贺年卡。她好像过得不错。”
杉次总是这样。比起自己,更为朋友和伙伴着想。他为了自己的事意气用事,大力主张,从头到尾就只有那么一次,也就是坚称检定场的藤蔓可以爬的那一次。
“那么现在有孩子的就只有我一个人啊。”阿靖说。“这事还是有点不好启齿,所以之前我都没有提起……”
“你是说雪子的事?”小真抢先说。
“嗯。还记得吗?”
“当然了。我在漫画里也有一个角色,就是用雪子当模特儿呢。”
“这样啊。”
“今天的这场雪,我觉得也不是巧合。我们聚在这里,雪子的灵魂是不是也知道了?我和小前过来这里之前,去了计程车计费表轮行检定场看了一下。”
杉次没说什么,但他摘下眼镜,挂到衬衫胸前口袋上。小时候的他没有戴眼镜,雪子认识的杉次没有戴眼镜。所以我认为杉次是因为话题提到雪子,才拿下眼镜的。
“我自从有了自己的孩子以后,就常常想起雪子。”阿靖规矩地坐正说。“不只是想起雪子,我也会想到雪子的爸妈一定很痛苦吧……”
“凶手最后还是没有抓到嘛。”
“都已经二十年了不是吗?时效早就过了。一想到害死雪子的家伙在路上昂首阔步,有时候我真是气愤得无法忍受。”
杉次默默地替阿靖的杯子斟酒,阿靖一口气喝干。
“雪子如果还活着,会变成什么样的大人呢?”小真的语气变得温柔。
“会变成一个好妈妈,还是一个精明能干的上班女郎?”
“雪子功课不好嘛。”阿靖笑道。“我跟她一起看过彼此的联络簿,我们两个的成绩烂得有得拼呢。”
我们静静地笑。阿靖的脸醉红,杉次一直低垂着目光。
哄孩子睡觉的阿靖妻子从住家那里回来了。她抬起柜台的板子就要进厨房里,忽然“哎呀”了一声。
“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我们全都望向店门口。玻璃格子拉门打开了约二十公分,雪从门缝里吹进来,地板的一部分都变白了。
“这种时间居然有小朋友客人呢。”阿靖的妻子又抬起柜台木板走出来。
“穿红色长靴的……”
阿靖迅速从包厢翻身下去。小真用手摩擦手臂,悄声问:“红色长靴?”
阿靖拉开门,探出身子往外望,然后冷得“呜呜呜”地发抖。
“没有人……”
阿靖说到一半,吓了一跳似的背脊一挺,退了半步。“怎么了?”小真探出膝盖问。
“这……这是什么?”
阿靖的声音变低了。那声音就像看门犬察觉异常而在低吼。
阿靖的妻子、小真、杉次都跑到阿靖旁边。我在包厢边缘半跪起来,看着四人的背影。
“这是……脚印!”阿靖的妻子说。
“看,一直连到我们家前面!”
停了一拍,小真挤出微微颤抖的声音说:“是小孩子的脚印。小孩子的长靴脚印。”
一瞬间,众人全懂了。虽然谁说都一样,但阿靖怀着舍我其谁的激动语气开口了:
“雪子来了。这是雪子的脚印。她来了,她来跟我们相聚了。”
众人都走出户外。虽然慌张,但都没有忘记避开雪上的脚印,免得踩坏了。
我慢慢地穿上鞋子,跟上四人。从门口往下看,吹进来的雪积成了一条白线。我望向门槛另一头。
我没看到什么小孩子的长靴脚印。我看到的全是大家的,大人的鞋印。众人小心避开不去踏到的地方,只积着纯白的新雪而已。
我走出外面。整座城镇浸淫在夜色之中,只有下个不停的雪在夜里宛如唯一的生物般若隐若现地动着、闪着、亮着。
“雪子!”小真呼唤。“没错,就是雪子!看,红外套!”
四人循着橡皮长靴的脚印不停地跑,就在下一个转角要转弯的时候,阿靖抓住妻子摇晃着问:
“你看到了吧?你也看到了吧?对吧?对吧?那是雪子啊!”
阿靖的妻子反手抓住丈夫的手臂,用力点头,全身都在同意。小真率先跑了出去。杉次是最后一个。他在转角的路灯下回头,迎接慢慢走近的我。
“我也看到了。那是雪子。刚才闪过的身影,你也看到了吧?是穿红外套的女孩。就跟那天的雪子一样的打扮。”
杉次的语调平板,听起来也有那么一丝温柔。
“雪子是从那处积雪过来的。如果雪子来了,一定是从那里来的。趁着脚印还没有消失之前追上去的话,或许可以见到她。”
我默然不语。就算看地面,我还是一样什么都看不见。哪儿都不见橡皮靴的小脚印。
“杉次,你看到脚印了?”我问。
杉次没有回答,吐出白色的气息,望向三人跑掉的另一头,所以等于是用侧脸对着我。然后他背诵似的说:
“雪子的爸妈找过灵媒。”
我用手拂开落到脸上的雪。
“他们说命案之后都过了十年,警方也不肯继续追查了,已经死心了吧。他们雇了灵媒,把灵媒带到命案现场,想要招来女儿的灵魂,问出凶手究竟是谁。他们想要问出是谁害死女儿的。”
杉次说是母亲告诉他的。“我们家跟雪子家的人都认识,所以我妈也很担心,说什么灵媒,不晓得是哪来的骗财神棍。所以我也回来这里,当时也一起在场。”
杉次顿了一下,双手紧紧地环抱在胸前。
“雪子的灵魂出来了吗?”我问。
“没有。”杉次答道。
“雪子的爸妈都憔悴得不成人形了。雪子死掉以后,他们一次也没有笑过吧。灵媒没有招到魂,两人都很失望:不过他们说,反正等他们死了,就可以在另一个世界见到雪子了,然后就回去了。”
杉次的头发和肩膀都被雪染得一片白。现在的他就和那天倒在雪地上的雪子一模一样,浑身是雪。
“我很同情他们……雪子的爸妈实在太可怜,我差点就要说出口了。说害死雪子的就是我。说我们吵架,我拉了她的围巾,我没到会变成那样,对不起。如果那样就可以让雪子的爸妈宽慰些,我真想那么告诉他们。”
可是结果我还是没有说——杉次摇了摇头。下巴变得紧绷的线条,我觉得似曾相识。
对了,这张表情,是那时候的表情。爬上藤蔓时的表情。宣告他绝对要爬到二楼,紧攀在墙上时的表情。
我望向三人跑走的方向。还是看不到小孩子的脚印。就连三人的脚印都开始淡掉了。
“真的是你杀的?”
我问,杉次第一次正眼看我,直视我的眼睛答道:
“不是我。”
短短的一、两秒之间,我们面对面站立。然后杉次身子一转,朝三人跑走的方向走了出去。我一个人留在路灯下。
二十年。为什么杉次要等待如此漫长的岁月?为什么他要为我保密?如果他早已察觉的话。如果他已经猜到的话。
他知道的。他一直在怀疑。他以幼童独有的,那近乎动物般的直觉识破了。识破了是我杀死雪子的。我用那条红色格纹围巾勒住雪子的脖子,雪子跌倒了还是继续勒,勒到她呼吸完全停止,然后我把她抛下,跑掉了。
我痛恨雪子。痛恨明明不像我这么努力,明明不像我这样乖巧,却总是笑脸迎人的雪子。我痛恨她白皙的脸蛋。痛恨她跟杉次一起回家。痛恨她可以毫无心机,噗哧说着“小真念得好好笑”,逗得小真开心不已。痛恨她明明每天被阿靖捉弄恶作剧,但只要有人欺侮她,阿靖就会第一个跑去救她。
雪子拥有的一切都教我痛恨。明明是不劳而获,雪子却理所当然地坐享那一切。如果她再更努力点,把我更放在眼里一点,更讨厌我一点,我就可以不必杀她了。
我从来都不觉得自己做错了。我清楚只要维持模范生的脸孔,就不会有人怀疑我。再说那只是一桩意外。在那块巷中空地,只有我和雪子两个人。真的只有我们两个人。就是因为只有我们两个人,才会发生那样的事。
我觉得痛快极了。我从来都不觉得我失去了什么。也丝毫不感到后悔。我相信这下子就再也没有任何东西碍着我、让我看了不爽,从今而后,我可以活得快快乐乐。我什么事都办得到,只要我想,什么样的梦想都能够实现,可以成为任何我想成为的人。
然而现实却不是如此。耗费了二十年,我只是沦为了一个连自己亲手杀害的人的幽灵都看不见的人。
明天雪停以后,挖开那处积雪,将会发现死在那里的十二岁的我吧。二十年前杀死雪子的时候,也跟雪子一起被杀死的我。冻得坚硬,身子蜷得小小的我。
无人凭吊,无人哀伤,就这么永远地停滞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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