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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红鸡尾酒

        很久很久以前,巴西西部的原始丛林里生活着瓦里人。他们与世隔绝,从未与西方文明有过接触。然而,20世纪60年代初,巴西政府和一群福音派传教士不请自来,两拨人都企图和瓦里部落建立关系。这群外来者携带着各式各样的疾病(痢疾、流感、麻疹),瓦里人的免疫系统完全招架不住。不到几年的时间,每五个瓦里人中就有三个染病死去。部落里的幸存者变得极其依赖巴西政府,因为后者提供专治西式疾病的西式药剂。为了得到医疗、食物和政府救济,瓦里人不得不放弃一个重要的生活习俗——食人。

        文艺复兴时期哲学家蒙田在标题极其直白的《论食人》一文中写道:“人人都把与自己不同的做法称为野蛮。”我们确实觉得食人是野蛮的行为,而且我们的确没有这种习俗,谢谢。只有反社会狂人和野蛮人才会吃人肉,比如猎头人和汉尼拔·莱科特

        我们之所以坚信食人是精神错乱和冷酷无情之人的勾当,是因为我们陷入了人类学家克利福德·格尔茨所谓的“意义之网”。从出生之日起,我们就被自己身处的特定文化灌输了特定的价值观,例如处理丧事的方式、构成恰当和体面的标准等。

        在食人的问题上,我们不可避免地带有偏见。我们自以为思想开放,实际上我们的想法已经被固有的文化传统禁锢住了。这就像你打算穿过一片树林,树和树之间却结满了蜘蛛网,你隐约能够看到目的地就在前方,但没走多远就被蜘蛛网缠住,脸上、嘴里粘得到处都是。因为这些“意义之网”,西方人无论如何也不能理解瓦里人的食人习俗。

        瓦里人只吃死去的人,也就是说,他们其实是将食人作为一种丧葬礼仪。如果部落里有人咽下最后一口气,他们就绝不会没人管。死者的家人一边摇晃着尸体,一边用平稳、高亢的嗓音吟唱。喊叫声和哀号声向族里的其他人宣告有丧事发生,不一会儿每个人都加入到吟唱的行列,死者在邻村的亲戚们听闻后也立刻赶来。

        死者的家人先要做食人前的准备工作。他们走遍整个村子,挨家挨户拆下一根木头房梁,屋顶随即变得摇摇欲坠。人类学家贝丝·考克林认为,摇摇欲坠的屋顶意在提醒人们,死亡撼动了整个村落的安宁。他们把从各家取下的横梁绑在一起,用羽毛予以装饰,一副烧烤架便制作完成。

        最后,死者的家人抬出尸体切成碎块,用叶子包住掏出的内脏,肉块则直接放在架子上烧烤。村里的女人们还准备了玉米面包,作为搭配人肉的美味之选。

        瓦里人不觉得烹调人肉有任何不妥。在他们看来,人肉不过是另一种“可食用的肉类”罢了。瓦里人对动物和肉的理解与我们截然不同(现在依然如此)。他们认为,动物都是有灵性的,动物既不从属于人类,也不比人类低级。每一天,人类和动物都在进行猎人和猎物角色的转换。美洲虎、猴子和貘很可能把自己当作人类,同时又把人类当作野兽。瓦里人尊重他们吃下的一切肉类,不管是人还是动物。

        然而,烤熟的人肉并不是给死者妻儿等直系亲属准备的。只有和死者血脉不是很近的人才能享受这份殊荣(你没看错,这的确是一个荣誉),比如姻亲、远房表亲、部落成员等,统称为死者的亲缘关系。他们不是报复心强的嗜血狂魔,也不是渴望人肉滋味的变态,更没有觊觎人肉中的蛋白质——这些可都是人们常说的食人动机。事实上,由于亚马孙雨林温暖潮湿的气候,尸体在屋外放置几天之后,都会产生不同程度的腐烂。吃掉一具腐烂恶臭的尸体,是怎样的一种体验呢?这些姻亲不得不吃一会儿,吐一会儿,然后回来继续吃。他们其实在强迫自己进食,仿佛这种举动意味着他们对死者及其家人最深切的哀悼。

        食人与保持自己的生命力和获取死者的能量无关。食人是为了毁灭肉体。把尸体整个埋在土里,瓦里人光是想想就觉得害怕。只有吃掉才能彻底瓦解并毁掉肉体,这才是他们渴望的。吃完尸体上的肉,还要把骨头火化。这样一来,尸体才算完全从这个世界上消失,这对死者家人和部落来说是一个莫大的安慰。

        死者生前的痕迹也要被处理掉,不然整个部落就算不上完整。处理完遗体之后,死者的所有财产都要销毁,包括他生前种的庄稼和建造的房屋,必须统统烧掉。死者的家属可谓失去了一切,这时他们的亲戚和部落里的族人就要照顾他们,帮助他们重建家园。他们确实得到了应有的照料,死者的丧事加固了族人间的信任。

        20世纪60年代,巴西政府强令要求瓦里人放弃食人,改用土葬。让自己故去的族人躺在地里腐烂,无疑与瓦里人的信仰和习俗相左。只要肉体还在,生者就会一直被失去亲人的痛苦折磨,想忘掉都难。

        如果我们生在瓦里人的部落,被我们贬为“野蛮行径”的食人是最弥足珍贵的传统,我们会饱含真诚和信念吃掉死去的那个人。要是在北美洲,我们会先进行防腐,即长时间地保存尸体,然后把尸体放进棺材埋入地下。对于瓦里人来说,这种做法不仅无礼,而且陌生。都说西式葬礼意味着真理和尊严,但这种真理和尊严不过是我们自身文化的产物。

        刚来西风上班时,我对现代防腐技术一无所知,只知道尸体都要经过防腐处理,这种狭隘的认识显然来自于我身处的“意义之网”。在我十岁那年,我表姐的公公去世了。阿基诺先生是一名虔诚的天主教徒,掌管着一个夏威夷菲律宾裔大家族。葬礼在卡帕里一座古老的天主教堂举行。我和我妈跟在人群后面,排队等待瞻仰他的遗体。快要轮到我们时,我站在棺材边上,瞥见了躺在里面的阿基诺伯伯。他看起来简直像个假人。灰暗的皮肤紧绷绷的,一看就是血管中注入防腐液产生的副作用。几百根蜡烛环绕在棺材周围,在烛光的映照下,他的嘴唇几乎呈艳粉色,油亮亮地反着光,像是一张扭曲的鬼脸。阿基诺伯伯生前风度翩翩,死后竟变成了一具自己的蜡像复制品。成千上万名美国儿童都有过我这种经历,他们匆匆走过棺材,与打过蜡的亡魂擦肩而过。

        在我看来,愿意从事给死人上蜡这种悲催职业的,长相应该和《亚当斯一家》里的怪人卢尔希差不多:面容憔悴,双颊干瘪,身形又瘦又高。卢尔希的长相加上20世纪50年代恐怖片中送葬人的造型,就是我心目中遗体防腐师应有的模样——身穿实验室用的白大褂,把荧光绿色的液剂一点点注射进死人体内。

        不过我的这番想象绝对不适用于西风的防腐师。他叫布鲁斯,是个非裔美国人,一周来殡仪馆几次给尸体防腐。他满头银发,却一脸稚气,看起来天真无邪。就像六英尺高的加里·科尔曼,50岁的人有一张20岁的脸。他是个大嗓门,说起话来铿锵有力,整个殡仪馆都能听见。“你好呀,凯特琳!”他热情地向我打招呼。

        “嘿,布鲁斯,你好吗?”

        “你知道的,姑娘,和往常一样,又一个和尸体做伴的日子。”

        从技术上说,我现在接受的是火葬场运营方面的培训,以后要做麦克的副手,但布鲁斯曾在旧金山殡葬学院担任防腐技术副讲师,而该学院就是被西风抢走处理流浪者和穷人尸体的生意,最后不得不关门大吉的那个机构。虽然之后旧金山再也没出现过殡葬学校,布鲁斯骨子里还是一副讲师的派头,逢人便要传道授业几句。不过,现如今的殡葬学校可入不了他的法眼。

        “要是在以前,凯特琳,学这门手艺就等于学一门艺术。防腐意味着让尸体保持原状,而现在这些殡葬学校,我真不明白他们在教些什么。他们的毕业生给尸体放血时连血管都找不着。想想20世纪70年代那会儿,你每天都得跟尸体打交道,睁开眼睛就是尸体、尸体、尸体、尸体。”

        北美殡葬行业声称,现代防腐技术传承自几千年前古埃及的防腐艺术,可谓师从最资深的尸体保存专家,以至于现在的丧葬承办人都是一副继承了古代文明的架势。

        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来,这种说法漏洞太多。防腐师可以宣称自己的手艺源于古埃及人,但是美国人在19世纪60年代早期才开始运用防腐技术,图坦卡蒙的时代和19世纪初的美国之间分明差出了一条银河。

        古埃及人用的技法和你家当地殡仪馆使用的技术完完全全是两码事。大约两千五百年前,埃及贵族的尸体都会经过精心细致的处理,整个过程需要几个月才能完成。而你家附近的殡仪馆,从头到尾只用三四个小时就能搞定一具尸体。换句话说,如果防腐师傅肯在你身上花上三四个钟头,你这辈子算是值了。几年来,大型殡葬企业不停收购地方“老字号”殡仪馆,一方面打着“老字号”招牌拉拢人心,一方面哄抬服务价格,垄断防腐设备。这样一来,尸体处理几乎成了流水线操作,防腐师承受着巨大的工作压力,忙着在规定时间内加工好一具完整的尸体。

        古埃及人认为,为尸体防腐是一种宗教行为,每一个步骤都意义非凡——不管是用长长的铁钩伸进鼻腔把大脑捣碎,把内脏放进带有兽首形瓶塞的卡诺匹斯罐,还是将尸体置于碱盐中四十多天,直到水分全部被吸干。北美洲的防腐师没有大脑搅拌钩和内脏存储罐等装备,他们只会在尸体身上打洞,排干血液和其他液体,然后注入烈性防腐剂。最关键的是,现代防腐技术的诞生和信仰毫无关联,完全是市场和消费主义作用下的产物。

        就在这一天,布鲁斯的工作台上躺着一个人,身份远没达到享受古埃及防腐特权服务的标准。他叫克里夫,是一名越战老兵,孤身死在旧金山退伍军人管理局医院。像克里夫这样的老兵,防腐和安葬(于国家军人公墓)的费用全部由美国政府承担。这些男人——偶尔也有女人,死去的时候身边一个人也没有,没有朋友,也没有亲人。

        布鲁斯拿着手术刀,在克里夫喉咙下方比画:“好吧,我们现在开工。首先要给尸体放血,然后冲洗血管,就像清理汽车的散热系统。”

        说着,他切开一道口子。我满心期待鲜血飞溅的场面,没想到伤口干净得很,完全没有肢解电影里那种视觉冲击力。“尸体在医院放得太久,已经不新鲜了。”布鲁斯无奈地摇摇头。

        布鲁斯把福尔马林和酒精倒入玻璃缸搅匀,调配成防腐专用的“粉红鸡尾酒”:血液抽干以后,就由这种橙红色的防腐剂取而代之。他戴着手套,把手指伸进克里夫喉咙上的切口,一下撕开颈动脉,插入一根细细的金属导管。导管的另一端连着一根粗点儿的橡胶管。布鲁斯拧开玻璃缸下方的开关,玻璃缸震动了一下,发出“嗡嗡”的响声,粉红色的液体随即一涌而出,窜入克里夫的循环系统。当防腐剂不断流入颈动脉时,置换出的血液从颈静脉喷出,顺着操作台流进水槽。

        “血就这样随随便便流进下水道?不会有问题吗?”

        “当然不会了。你想不想知道下水道里还有什么?”布鲁斯说道。好吧,我得承认,和他说的那个玩意儿比起来,尸体的血算不上恶心。

        “他的血不算多,凯特琳,”布鲁斯继续说,“如果我处理的是一具刚做完尸检的尸体,你浑身上下早就血淋淋的了,才不像电视里演的那样干净。想想OJ的案子吧。”

        “等等,你是说O.J.辛普森?这和他有什么关系?”

        “瞧,我在殡仪馆上班,对吧?我把尸体切开,身上难免会沾上血迹。特别是切开动脉的时候,血会流得到处都是——你知道,就是血该有的样子。人们都说OJ用刀杀了两个人,但他逃离现场的时候,车里只有三滴血。”

        “好吧,布鲁斯,凶手应该另有他人?”我问道。

        “不管是谁干的,他一定把自己从头到脚裹得严严的。如果你浑身沾满了血,根本就洗不掉。看过报道的犯罪现场吗?现场一片狼藉,血腥极了。我的重点是,凶手肯定会留下痕迹。”

        布鲁斯滔滔不绝地破起了案。与此同时,他正在用海绵给克里夫擦拭身体,并轻轻按压他的全身,以加快防腐剂在血管中的流动。一个成年男子给一个尸体擦澡,这幅画面看起来实属诡异,不过我已经适应了西风的风格,可以做到见怪不怪。

        随着福尔马林混合物的不断注入,克里夫的鲜血顺着操作台的斜面流入下水道。福尔马林在常温下呈气态,无色透明,属于致癌物。克里夫显然不用为患上癌症操心,但布鲁斯就不一样了;不留心点儿的话,说不定会发生什么。美国国家癌症研究所称,遗体防腐师患上骨髓性白血病、骨髓组织增生异常和血癌的概率逐渐增高。防腐师靠给别人放血而生,却被自己体内的鲜血背叛,这太讽刺了。

        用化学制剂给尸体防腐的方法诞生在内战爆发之后,也就是说,19世纪中期以前,美国人还从未享受过克里夫的待遇。那时的人们都自己动手,在家处理亲人的尸体。死者通常在亲朋好友的陪伴下,在床上一命呜呼。与死者关系最近的家属负责清理和包裹尸体,然后把尸体安放于客厅,连续几个晚上在旁守灵——“守灵”一词源于古英语,意思是“守望”,不是人们通常说的“守护灵魂”,好像尸体会突然复活似的。

        为了防止尸体在家中腐烂,人们想出了不少新奇的点子,例如用醋浸泡裹尸布,在尸体下方铺满冰块等,都是19世纪发明出来的。守灵期间有食物和酒水供应,带着一种送别死者离开的意味。美国丧葬习俗研究者加里·拉德曼对此的解读是:“虽然死者已经失去了生命的火花,但根深蒂固的社会风俗仍要求生者给予他们适当的尊重和关怀。”

        守灵那几天,死者亲属还要制作一副木制棺材,有时得委托当地木匠完成。棺材为六边形,底端比上端狭窄,表明是专门用来装死人的。和以前不同,现在流行两端一样宽的矩形设计,连称呼都从“棺材”变成了“灵柩”。守灵于几天之后结束,家属把尸体放入棺材,扛到附近的墓地埋掉。

        到了19世纪中叶,纽约、巴尔的摩、费城、波士顿等工业化大城市已经发达到将殡葬作为一项产业。与农场和小镇不同,大城市分工明确,殡葬承办人成为一门职业,虽然工作不外乎贩卖葬礼用品和装饰,比如制作棺材,出租灵车和葬礼马车,兜售丧服和珠宝等。他们同时也从事其他生意赚点儿外快。所以你会发现200年前的广告特别搞笑:“约翰·詹森——葬礼承办人,其他业务包括拔牙、点灯、造房、打铁、做家具。”

        之后,美国历史上最惨烈的战争,内战,爆发了。1862年9月17日发生的安提塔姆战役,被“誉”为内战中(也是美国历史上)日伤亡最大的战役,共有23000人死在战场。他们鼓胀的尸体上爬满了蛆虫,旁边躺着死状同样凄惨的马和驴子。四天后,宾夕法尼亚第一百三十七团到达现场,团长不得不要求上级同意他的士兵先喝酒再埋尸体,因为只有在酒精的麻醉下,这个任务才可能完成。

        南北双方开战的四年间,许多家庭很难把儿子或丈夫的遗体从前线领回来,因此尸体一般由火车运回故土。然而,南方夏日的高温导致尸体严重腐烂,腐尸散发的气味远不止难闻那么简单。

        联邦军的军医记录道:“维克斯堡战役中,交战双方不得不短暂休战,因为没人受得了烈日下那股扑鼻的尸臭。”可想而知,用火车将如此令人作呕的尸体运到几百英里开外,再爱国的列车长也不会受这份罪的。铁路公司开始拒绝运输死尸,除非是密封在铁棺材里的尸体——但是铁棺材造价昂贵,大多数家庭根本买不起。

        有些人立即嗅到了商机。如果死者家人同意支付费用,他们就用一种名为“防腐”的新技术保存尸体,并可在战场上当即操作。哪里爆发了战役,他们就跟到哪儿,可谓美国最早一批发灾难财的人。面对激烈的竞争,据说他们经常放火烧掉同行的帐篷,还在当地报纸上登广告:“经我们防腐处理的尸体,永远不会变黑!”为了让客户信服,防腐师会处理一具无名死尸,然后将防腐后的成品摆在外面示众,以此证明自己技术超群。

        战场防腐师的设备异常简陋,一块木板架在两个木桶上就是操作台。防腐师往新鲜尸体的颈动脉中注入化学药水,成分包括“砷化物、氯化锌、二氯化汞、铝盐、铅糖,以及盐、碱、酸混合物”。托马斯·霍尔姆斯医生声称,内战期间,他一个人用上述配方为4000具士兵遗体做了防腐处理,每具收费100美元。殡葬业至今有人把他奉为防腐之神。承担不起昂贵化学配方的家庭,只好选择更实惠的方法,也就是取出尸体内脏后,用木屑填充空空如也的体腔。污损尸体对新教徒和天主教徒来说都是一项重罪,但是一想到能与所爱之人重逢,宗教理想可以先放一放。

        即使现在,清除内脏也是防腐的必备程序,只不过不往里面塞木屑罢了。要说现代防腐行业的肮脏小秘密,最卑劣的当属套管针的使用。那是一种细长型的活塞针管,金属质地,大小和绝地武士的激光剑柄差不多。布鲁斯像挥舞着“王者之剑”似的举起套管针,径直戳进克里夫的肚脐下方,在里面一通猛刺。肠子、膀胱、肺、胃等器官全都遭了殃。这么做是为了用套管针吸出内脏中所有的气体、液体和废物。伴随着一阵恶心的汩汩声,一股棕色的液体从针管流出,顺着水槽进了下水道。布鲁斯把套管针倒过来,但他没有继续抽取体液,而是从针管另一头,向胸腔和腹部注入更高浓度的“粉红鸡尾酒”。

        布鲁斯一脸镇定地戳着克里夫。在他眼里,防腐不过是他几十年来熟练掌握的一门工种,就像克里斯把运送尸体比作搬家具一样,不需要对每一具尸体投入感情。他毫不犹豫地用套管针在克里夫体内搅动,全程还一直陪我聊天,自在得如同一边喝咖啡一边跟朋友闲聊。

        “凯特琳,你知道我正在想什么吗?”他刺了克里夫一下,“那些该死的鸽子。你知道吧,就是葬礼上放飞的鸽子,”又刺了一下,“那些鸽子可挣钱了,真的。我决定搞一些来。”一口气刺了三下。

        内战时期给尸体防腐是有原因的。家属需要死去亲人的尸体完成仪式,送他们走完最后一程。即便现在的尸体不需要远程运输,防腐也很有必要。就像布鲁斯说的:“防腐对你来说有用吗?没有,但如果你要他辗转于殡仪馆、教堂等好些地方,折腾得跟《伯尼家的周末》似的,你最好给他做做防腐。”这么说的话,克里夫其实用不着,因为明天他就要葬在萨克拉门托军人公墓了。

        防腐说起来简单,但收益可不简单。虽然法律没有规定每具尸体都要进行防腐处理,但防腐是北美殡葬业的首要业务程序,而殡葬业在北美已成为价值数十亿美元的产业。正是因为防腐处理,整个行业一百五十多年来才一直兴旺不衰。如果没有发明防腐,殡葬人说不定还在一边卖棺材,一边给人拔牙呢。

        那么,我们为何会如此推崇防腐,以至于把阿基诺伯伯装点得不伦不类,像个道具似的躺在棺材里?我们为何理所应当地认为防腐属于标准程序,而没有询问有关部门是否需要给克里夫防腐?19世纪末,殡葬人认识到他们的专业性需要由尸体呈现。尸体有可能、而且也确实成为了一种产品。

        奥古斯特·伦瓦尔是美国最早从事防腐工作的人之一,他在1883年说过:“公众一度认为,殡葬是一个连傻瓜都能干的职业。然而,防腐技术令人们惊奇不已,让他们觉得保存尸体是一个‘神秘’和‘高深莫测’的过程,因此对从事该领域的专业人士特别尊敬。”

        在殡葬业发展的早期,人们之所以觉得傻瓜都能当殡葬人,是因为这一行没有什么国家统一资格认证或标准。所谓的“专家”从一个镇子来到另一个镇子,教授为期三天的防腐课,课程通常以“专家”推销自己代言的防腐剂告终。

        但短短几十年间,防腐师改头换面,彻底摆脱掉小商贩的嘴脸。防腐剂生产商将防腐师塑造成接受过专业训练的技术人才——既关注公共卫生,还懂得审美,经过他们处理的尸体漂亮得可供人欣赏。他们大肆宣传这种形象,仿佛科学和艺术终于在这个领域完美地合二为一。类似的广告铺天盖地,刊登在诸如《裹尸布》《西方殡葬师》《光明》等业内刊物上。

        掌握了防腐技术的新派殡葬师开始向公众传递这样的信息:他们的技能可以保护公众远离疾病的侵害,他们的美学可以给死者家属留下“最美的回忆”。是的,他们靠死人发财,但医生不是也一样吗?难道防腐师就该白白干活儿吗?当然,在没有防腐师的情况下,几百年前的人也能在家把尸体处理得妥妥的——这个暂且不谈。防腐技术像个神奇秘方,要是没有它,再专业的人也称不上专业。

        青木新门是一名日本入殓师,工作包括尸体清洁、入棺等,有过一段因从事殡葬业而被社会排挤的经历。亲人与他断绝来往,妻子也拒绝和他同床,因为他们觉得他身上“沾了脏东西”。青木于是买了白大褂、口罩、手套,每次上门服务时都穿戴整齐,像一名医务人员。人们的态度发生了逆转,对他的新形象特别买账,张口闭口叫他“大夫”。青木的美国同行也采取了类似的做法:打扮成“医学出身”的样子才有说服力。

        看着布鲁斯给克里夫做完全部处理,我想起了黄先生家人见证火葬那天,我发誓要自己动手火化家人的遗体。

        “布鲁斯,我觉得我可以火化我的妈妈,但我真不忍心像你这样给她防腐。”我说道。

        令我吃惊的是,布鲁斯竟然同意我的观点:“是的,你根本做不到。也许一开始你觉得自己能行,但当她一动不动地躺在操作台上,你还能割开她的喉咙把管子插进去?你还能用套管针插入她的身体?这可是你的妈妈呀。除非你铁石心肠,否则根本下不去手。”

        说到这儿,布鲁斯停下手中的活儿,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他的一番话让我深思,我能感觉到,这份工作对他而言不只是用来谋生那么简单。虽然布鲁斯看起来咋咋呼呼,时不时还会有“靠贩卖葬礼白鸽致富”这种不靠谱的想法,但他是个哲人。“这么说吧,你在妈妈肚子里待了九个月,然后来到这个世界上。妈妈的肚子就是你的故乡,没有她就没有你。难道你要拿套管针又扎又刺,亲手毁灭生你的地方?你真的想这样做吗?”

        每一种文化都有处理遗体的独特手段,不仅令外行人吃惊不已,也对我们自己的“意义之网”有所挑战——瓦里人烧烤自己的族人,我们用针管捅别人内脏。但是瓦里人的所作所为,与布鲁斯对克里夫的做法存在本质上的区别。瓦里人的信仰要求肉身必须彻底消失,而我们北美人给死者防腐,但并不信奉防腐本身。防腐不是一种仪式,不能给我们带来内心平和,但能让我们挣900美元。

        如果连布鲁斯这样的专业人士都不愿意给自己的妈妈防腐,我就纳闷我们为什么还要给别人防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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