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就读的雪岛南中学,学生主要来自镇上两所小学——雪岛第一小学与第二小学。占多数的是第一小学,第二小学进入本校的人数只有第一小学的四分之一。
比起一个学年超过一百五十人的第一小学,来自第二小学的学生相对团结。人数少所以彼此的连结强,无论是人气王或普通的学生都能够跨越隔阂,毕业生们即使进入国中就读,彼此的感情也很好。
第一小学在国小时,学生就有五个班级之多,有些人彼此从入学到毕业也不会说过一句话,甚至给人冷漠的印象。亮眼学生摆明了看不起普通学生,这文化就是从第一小学带过来的。
我的母校是人数很少的第二小学。
与来自第一小学的芹香和幸是上了国中才成为朋友。德川胜利也是第一小学。小学时代的他们是什么情况我不清楚,不过局势大概与现在相去不远。芹香是中心,幸是她的挚友。德川应该从以前就是昆虫男,对于芹香等人所属的金字塔顶端生态系没有多少影响。我想应该是这样。
来自不同小学的我,当然对于德川胜利了解不多。
雪岛南中学二年三班。
美术社。
昆虫男之中的植物。
浏海很长。
今后可能会成为少年A。
那天放学后,我去找小江——花崎江都子。她是美术社的社员,和我一样来自第二小学。
我们参与的社团不同,班级也不同,她是沉闷的文化类社团社员,和她往来,若是在平常,早就成为芹香她们惊讶注目的焦点了,不过第二小学的交情另当别论。芹香她们也知道没办法,第二小学的人就是彼此感情好。
我们第二小学原本就与派系斗争、阶层等没有关系,我们是只有两个班级的四十人小团体,悠闲朴实,尽管多少受到个人喜好差异影响,不过大体而言彼此都是以名字相称,感情很好。
我们大家只是被迫遵循第一小学喜欢分“朴素派”和“醒目派”的规则而已。第二小学的男生遇到像小江这类被划入朴素派的学生时,刚入学是以名字互称,后来为了耍帅,会逐渐改称姓氏,却又因为动机太过明显,反而显得难看。
“小江,一起回家吧。”
我看向美术教室内,小江正在黑板前摊开素描簿画着画。一看到我进来,坐在小江对面的同学突然噤声。我不认识对方,她以前是第一小学的学生。
小江停住拿着粉彩笔的手看向我。
德川胜利不在。今天请假没来参加社团活动?还是美术社原本就可以不用每天报到?与体育类社团不同,我们学校的文化类社团规定很松散。
“安。”
小江站起来走向我。行动慢吞吞的她喜欢动画和漫画,而且喜欢单方面不断地和别人聊这类话题。我虽然不会看过,但也因为小江而知道许多动画,甚至记住了角色名称、作者、配音员的名字。
前阵子听说小学时被众人昵称“小江”的她,现在又被第一小学的学生们多取了一个绰号,叫“大妈”。原因大概是因为她体型丰满。有些妈妈和我妈一样清瘦,不过这个绰号大概是从一般日本母亲的体型联想而来。
现在想来,第二小学真是和平的世界。小江只聊自己感兴趣的话题,其他女同学或男同学也只会觉得她有点伤脑筋,还不至于讨厌她,再说,运动会时,因为她擅长画画,所以大家会委托她绘制加油旗。如果她待在第一小学的话,恐怕没办法像现在这样自由发展了。
“社团活动还没结束吗?”
“已经这么晚了?”小江抬头看向黑板上方的时钟。
“嗯。”我点头。
美术社似乎和我们社团不同,没有顾问老师全程作陪,也没见三年级的学长姐。与体育类社团满心期待学长姐们在夏季大赛之后引退的气氛完全不同。
小江悠哉地伸懒腰说:“好,回家吧!”她合上素描簿,指着和她一起的同学,对我说:
“小奈可以和我们一起回去吗?”
“小奈?”
“就是她,她是四班的……”
“啊,小江,不了,我今天要去其他地方。”
小江指着的“小奈”先一步摇头。她战战兢兢地来回看着我和小江。
“你先回去吧。”
“这样啊?好,那抱歉了。”
小江没有继续深入追究也没有继续劝说,把摆在美术教室角落的书包挂上自己的肩膀后,快速站起,对我说:“走喽,安。”
“那位第一小学的女生回家的方向和你一样吗?”
来到走廊上,我马上开口问。
“咱们只走到校门口而已。”小江回答。
第二小学学区与第一小学学区分别位在雪岛南中学两侧。一般来说不可能一起回家。就像我和芹香、幸她们虽然是好朋友,但也不会一起回家。
“小奈很怕安。”
小江直言道。“哦。”我点点头,心想,她大可直接和我说话呀。不过这也没办法。我真的很讨厌那所小学的气氛。
“怕我什么?我还以为自己已经很老实低调了。”
“篮球社不是有很多难相处的女孩子吗?光是能够和那些女孩子说话,你就不算老实低调了。而且你还交了男朋友。安最好有点自觉,你是属于醒目派的。”
“我没有男朋友。”
现在没有。本来想补上这一句,又觉得不舒服,所以没说出口。
“对了,找咱有事?真难得呢。”
“与其说有事……”
和“大妈”的绰号一样,我也听说小江这个“咱”的自称被人认为很没常识。
好一阵子没和小江聊天,这段期间她的身材又变得更壮硕了。不晓得是变胖还是长高,也许两者都有。一年级时背的尼龙材质后背包,在她的背上看来小了一圈。长长的麻花辫在她看来比之前丰腴的脸颊旁边摇曳。就连挂在背包上,眼睛特别大的动画角色幸运钥匙圈数量也增加了。
小学时,我常陪小江去游乐场玩夹娃娃机。小江夹娃娃时,常有很多人在一旁看着。我当时大概只知道半数人物的名字,不过现在出现的新角色名字,则完全不清楚。
“德川胜利这个人怎么样?”好不容易找到开口发问的机会,是等我们离开校门,进入第二小学学区之后。
“德川?”听到小江反问,我点头。
“嗯,就是小将军。”
“咱知道啦。话说回来,你们不是同班吗?”
“而且还坐隔壁。”
“你对他有兴趣?真没想到。”
“没有什么奇怪的意思,我只是问问。”
如果被误会可就麻烦了。那家伙是昆虫男耶。
“只是因为楼梯平台那儿不是展示着美术社入选比赛的作品吗?他的那幅叫什么《魔界的晚餐》……?”
“啊,描绘天空传记加上以吉诺萨格世界观切割鬼姬夜叉的那幅画吗?可是那个主题使用的角色完全抄袭牡羊座,所以咱有点不喜欢。”
小江突然说出一连串听都没听过的单字,让我反应不过来。不过我马上就察觉到那些全都是动画相关的用诃。
“是吗?”
“那幅画画得的确很棒,但咱希望评审多做点功课。看评审对于原始出处的无知、缺乏教育,真是让人惊讶。”
“教育?”
“因为牡羊座完全参照希腊神话,连小配件、服装也很考究。啊,改天也让安看看吧。牡羊座很没用呢。如果他是出生在现代的搞笑艺人,直接原原本本表露出自己的个性,咱想一定是十年难得一见的奇才。”
小江一打开话匣子就停不了口,我不能强行打断她,只能当作没听见。我再度问:“先别管牡羊座了。德川胜利是什么样的人?”
小江不满地嘟起嘴来。
“安,你不耐烦了,对吧?咱知道你脸上写着不想听,还是拜托听咱说嘛。咱完全没办法和美术社社员之外的人讨论最近累积的动画知识。”
“我等一下再听。”
小江不悦地皱起眉头。我们并肩踩了一两下脚踏车前进着,沉默了一会儿。接着她突然语出惊人地说:
“有人说喜欢德川吗?”
“什么!?”
我忍不住大叫。这回小江像是被我的反应吓到,缩了缩肩膀。“没有吗?”她凑近我的脸,说:
“那大概不是安班上的人吧。”
“怎么可能有。”
昆虫类被排除在哺乳类的生态系之外。我甚至一直以为喜欢、讨厌、男朋友、交往这类观念本身不会降临到昆虫男身上。我笑说:“别开玩笑了。”只见小江噘起嘴唇说:“那就好。”
“美术社里有人很欣赏德川哦。”
我几乎是反射动作地想起拒绝和我同路回家的弋小奈。但是我们明明才刚见过面,我却想不起她的长相,只记得她有一头圆圆蓬起、让人想到某种狗耳朵的中长发。
“真意外。”
“会吗?美术社没有其他男生,而且学姐她们也很喜欢德川。”
“小江你呢?”
我知道小江是外貌协会,平常都仰赖动画中没有生活感的男生保养眼睛,所以她从小学时总是看不起班上的男生。与喜欢逢迎谄媚的女同学完全相反,她会和男生打架。男生很怕她,总是说她好凶、好可怕。
“咦?”但是小江却没有马上回答我,只是很刻意地呼吸了一口气。这瞬间反而让我比刚才更惊讶。小江也不确定答案。
“咱对他没什么特别的想法——”
“喜欢他的女生是喜欢他什么地方?”
如果是芹香的男朋友,也就是棒球社的津岛,或是我的前男友河濑这类男孩子受人欢迎还可以理解。
但是,德川在小江等人的圈子里很受欢迎吗?我真的吓了一跳。醒目派的学生们与同样醒目的男生交往并不罕见,可是我不晓得原来朴素派的学生之中也存在着喜欢或交往等文化。
小江回答说:
“德川给人的感觉很不错,看起来成熟稳重不胆怯的样子。”
“那家伙社团活动时会说话吗?”
“咦?在班上不说话吗?”
他的确不说话,但总觉得这么一答,小江可能会反问:“他就坐在你隔壁耶?”我忍着怒气,不再继续问下去。
话题从德川再度回到动画上。
小江的说话方式和从前一样。“那个角色真的很蠢。”她说话时,总会刻意与喜欢的人事物保持一段距离。和芹香那种疯狂迷恋的样子不同。小江不是痴迷,而是没有把心完全放在上面,只是装模作样好像看不起喜欢的对象一样。
“咱还没谈过恋爱,所以不清楚。咱不喜欢真实的恋爱,也不擅长处理。”
在小江家门口道别时,她自顾自地这么对我说。她说:“咱好羡慕安。”
“咱也希望像大家一样,什么都不去想,当个专注谈恋爱的人就好。”
我没有把“嗯。最近我对那类事情一点也不感兴趣”这句不该说的话说出口。
小江是重要的第二小学朋友。虽然常常惹火我,但基本上我还算喜欢她,也不希望自己讨厌她。我喜欢她直爽的说话方式。
小江含糊诉说着自己不擅长处理、不喜欢,但我想她指的不是恋爱,大概是包括恋爱在内,自己所有的真实生活。
“安,你现在还喜欢哥德风吗?”她突然开口问。
“你不是说过上了国中之后,要存钱买哥德风的衣服吗?”
我和小江一起看着某本动画杂志,一边用手指着“这个女生的衣服好好看”、“这件也不错”的小学时代记忆苏醒。也想起小江当时对我说——原来安喜欢哥德风啊。那是现实生活中没机会穿上的非现实服装——下摆缀有蕾丝的洋装、金工手环、骷髅戒指。小江说这话的用意似乎不是嘲弄也不是恶作剧。
“……,社团活动太忙了,而且零用钱也没有增加。”
“欸,这也没办法。上了国中之后真的变得好忙。”
我心想,文化类社团又没有那么忙。
想归想,但我不想继续聊下去。见我没说话,小江说:
“掰掰,安。改天再一起回家吧。”
“嗯。”
我回头假装要往自己家的方向离开,心里早已决定要回到河岸边去。弯过前方转角,等看不见小江的身影后,我转身朝学校的方向回去。
心里总觉得有疙瘩。
我想了解的不是德川胜利那些牛头不对马嘴的恋爱绋闻。
回到河岸地,我找寻早上藏塑胶袋的地方。
夕阳西下的黑暗迫近,四周天色开始逐渐暗下来。
到处都找不到塑胶袋。也许有人拿走了,也许是天色太黑,我弄错地点了。地上有某人吃过的便利商店便当残骸、卫生筷、压扁的宝特瓶等垃圾,却唯独那只“长田蔬菜肉品超市”的袋子找不到。
德川回来拿走了吗?
我拨开草丛寻找,扩大范围,改找其他地方。
甚至完全没发现有人靠近。直到对方从背后叫我:
“小林。”
我感觉四周声响仿佛瞬间消失。我屏住呼吸。我应该瞬间就转回头了。我从来不会这么快动作地转头。
在夕阳西沉的背景中,站着一个瘦弱的身影。他站在堤防斜坡中段,往下看着我。
来者是德川胜利。
“德、川……”
他喊我的名字、我当着他的面喊他的名字,都是第一次。
他刚刚叫我“小林”。
直接叫我的姓氏。我不晓得原来他认识我。
他就像其他和我有交情的男同学一样,直接叫我小林。
德川胜利那张在昏暗中勉强能够辨识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也许和我一样惊讶吧。
“我——”
德川穿着运动鞋的双脚滑下堤防草地,慢吞吞地走向我。我咬着嘴唇做好准备,身体僵硬,无法随心所欲移动。他发现我早上动过袋子了吗?
缩短距离的德川身高和我差不多。从长浏海后侧窥视的眼睛直接凝视着我。我不自觉地往后退一步。
我必须装傻、必须想想借口。
脑袋一团乱的我此时却不晓得为什么说出:“那是什么?”
我一心想着总会有办法。我不想和他扯上关系,却不自觉问出口。
“那个袋子里……是什么东西?”
我问的问题让自己没有转园的余地,但是德川的脸上却没有丝毫焦虑。
我第一次真切感觉到这就是植物。
自始至终都是植物,甚至到了令人害怕的地步。无论听到什么话,还是一样能够直挺挺伫立。德川的脖子轻轻往后一缩。
“那是老鼠。”
感觉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出声。他背后的太阳已完全西沉,逆光的他脸上一片黑,我不晓得那个声音是从哪里发出来的。他瘦弱的身体失衡摇晃的模样有些可笑。
一到傍晚,车辆打开车灯行经堤防上。车灯光线也照到了河岸边,我这才清楚看见德川的脸。
他又说了一次。
“那是老鼠。害虫。”
他的嘴唇右边缓缓扭曲扬起。车灯远离那张脸之后,他的脸再度回到黑暗中。他在黑暗中问我:
“听到是老鼠,你放心了吗?”
我的双臂瞬间竖起鸡皮疙瘩。
老鼠——我从双唇间发出声音。
我没有办法想像老鼠具体的形象,只是重复德川的话而已。一会儿后,我才想起曾在书本或电视上见过的老鼠长相。
数辆汽车开过动也不动的我们身边。在光线照射下,我们的影子反射在堤防上,然后像被汽车头灯带走般消失。
我们已经目送好几辆车了吧。
早上在教室里害怕德川的恐惧,担心会不会被怎样的心情,居然全都消失了。
“老鼠,为什么……
穿过裙子底下膝盖后侧的风开始变冷。德川摇摇头。发出的声音平静、没有抑扬顿挫,也感觉不到温度。
“你觉得老鼠很可爱?”
“咦?”
“你觉得黄金鼠很可爱,或是认为老鼠就是米老鼠吗?你只见过那些卡通老鼠吗?”
他的声音很像机器人。我回答不上来,他继续说:
“很多人没见过老鼠或是只觉得老鼠可爱。你没见过真的老鼠吧?”
我沉默抬高视线,看着德川。我看过朋友养的黄金鼠。小学时,因为朋友有好几只,所以借给我带回家,结果妈妈尖叫:“好可怕!”我当时觉得不解,小小只动来动去又没有力量的小老鼠有什么可怕的。只听见妈妈以惨叫般地说:“好可怕,绝对不可以让它离开笼子,知道吗?”所以小老鼠在我家那阵子,妈妈每次经过我房门前都一脸嫌恶。明明这么可爱。——我当时还觉得妈妈太小题大作。
从我的角度看过去,德川的脸太暗,无法看清楚,他该不会能把我看得很清楚吧?一想到他具有优势,我就开始想逃。见我没有回答,德川突然把视线从我身上转开。这举动出现的时机太突然,我甚至觉得扫兴。他没说半句话就转身准备走开。
“德川。”
在细小灰色粒子飞舞的昏暗夜色中,德川没有回头。没听见吗?还是不理我呢?我不知道原因。突然一股热气涌上喉咙。
“德川!”
我大声一喊,德川停下脚步,在距离我几步远的前方不耐烦地转过头。他虽然没有开口,但我知道他很无奈。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就这样走掉。只把意义深远的事情像念单字一样说完,也没有继续说明,也没有叫我闭嘴不准说出去。这家伙明天一定仍会一如往常地出现在学校,若无其事地坐在我旁边。也许除了今天的对话之外,我这辈子再也不会和这家伙说上半句话了。
但是,我不希望为了这件事感到不舒服。我和德川座位虽然相邻,却像是隔着一道透明墙壁,坚固的玻璃墙壁。一旦玻璃破了,再用保鲜膜等东西轻轻遮盖,我也无法放心。我无法以一张不知情的表情在坍塌的墙壁和生态系之中生存。这家伙明明是昆虫男,却和其他男生一样叫我“小林”。这种情况平常根本不被允许。
“老鼠是怎么回事?那个袋子,你拿走了吗?”
“移动袋子的人是你?”
我瞬间语塞。
你。若不是交情相当好,其他男生也不会直接这样称呼我。
“……是的。”
“你如果觉得老鼠可怜,我让你看看真正的老鼠,你就会了解了。老鼠是野兽。”
我看见德川脸上的嘴唇一侧扬起,看起来就像是全黑的影子,只有嘴巴是红色。这明明是现实生活中正在进行的情况,看起来却像绘制精良的动画一样。
“我用捕鼠器抓到老鼠母子,母子一起生活在笼子里,但是母鼠先一步变得虚弱。只见幼鼠在母鼠四周动来动去,看似寻求慰借,彼此的脸凑在一起,我还觉得看起来好可怜——”
德川一口气说到这儿,大口吸气,然后笑了。
“结果笼子流出鲜血,底下的地板一片血红。它们不是凑在一起,而是在吃母鼠。母鼠虽然虚弱,但还活着。”
我的双脚动不了。
“没有食物就会把它吃掉。哈姆太郎、米老鼠都是骗人的,它们才没有家人或朋友的观念。老鼠是野兽,更胜过它们对人类来说是会带来传染病的害虫。它们没有智商,只要有肉就好。”
听着德川仿佛金属的声音,我的心飞向远方,站在这里的我,似乎不再是刚才还和小江一边聊动画一边回家的小林安了。德川也是如此。与昆虫男们同化的他、在美术社还算受欢迎的他,与现在这家伙完全不同。
“鲜血,真的是红色的吗?”
我的喉咙发出仿佛气体外泄的声音。我不想沉默认输。现在不开口的话,我好像会被德川吞没。
“是红色。刚流出来的颜色与水彩颜料的颜色一样红得不真切。不是份量的关系。最后则是黑色。”
最后这两个字好写实。
沾在塑胶袋上的褐色污垢,是随着时间改变了颜色吗?几年前朋友借我的黄金鼠身材娇小,我心想,它身上的血量应该很少吧。要让地板变成鲜红一片——光是想像就让我颤抖。
不是感动,而是毛骨悚然。
“袋子里的老鼠,是你用家里的捕鼠器抓到的?”
我问。德川微微一笑。
“有句惯用语就叫做‘袋子里的老鼠’,对吧。”
“啊。”
“你知道答案了又如何?我可以回去了吗?”
表情从德川的脸上消失。如果让他再度背对我,我就没办法叫住他了。
“袋子里的老鼠”这句惯用语比喻被追到无路可逃。我不是刻意那么说,但是被他指出来,反而让我乱了步调。
那家伙的头脑应该很差才对。
父亲虽是老师,成绩却意外普通,就连父亲教的科目“英语”也念得不怎么样。我一直以为他不会突然说出反击对手的话。
——听到是老鼠,你放心了吗?
我凝视着德川逐渐变小的背影,不甘心地承认他说对了。
如果那个袋子里是猫或狗的话,我受到的打击一定更大。我不明白为什么。因为老鼠是野兽、是害虫,所以层次不同,再加上老鼠的确很少抵抗。
但是,德川不懂。
我宁可那是猫、是狗。即使是猫狗,我也不会害怕。我和其他女孩子不同。我不希望他小看我。
我对德川不回头的目中无人态度感到焦虑,目光又无法离开他瘦弱的身影。我的身体已经比我的脑袋快一步行动。我回到脚踏车那儿,急忙骑上车,追上德川。
“等等!”
我骑着脚踏车来到他旁边,德川惊讶地仰望我。也许是距离比刚才更近的关系—我能够清楚看到他的长相了,坐在我隔壁的昆虫男德川真正的长相。白皙的脸上有着凹凸不平的痘疤;浏海之间的眼睛又小又难看;塌鼻子很像电视或漫画上看到的外星人。
“让我看看老鼠。”
德川停下脚步凝视着我,眼睛眨也没眨。我离开脚踏车,站在他的斜前方盯着他。
“我没看过,让我看看。”
德川没有立刻回答,最后还是说了“好”。他似乎觉得有趣,再度露齿怪笑。
“明天我会摆在这里。”
不等我回答,他再度无视我走开。
麻痹的感觉从我的脚底往上窜,甚至传染到我的脖子和脸上,感觉好热。
我想像德川在河岸边以极度扭曲的表情咬牙切齿地踹着塑胶袋。事实上当时根本无法确认他的表情,但那个踹袋子的狠劲不寻常。深埋在他心中的情感有这么激烈?是憎恨?还是迁怒?或是忧郁?又或许是压力?我不晓得那股情绪的名称是什么,可以确定的是那情绪非比寻常。
不管那是猫或者老鼠,德川都会那样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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