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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下)

        余孟勤又不想听了。他便不开口。他甚至都不想去顾家了。顾先生一直那么向他夸蔺燕梅的才华品貌。又一向那么怂恿他来接近她。而她原来也是一个女人。金先生一直向他保证结婚并不妨碍工作。又说他或者可以更明确地证实金先生的话。但是他的经验觉得还是自己的话对!他想:“我已经牺牲不少了。至少一部分时间,一部分精力。而女人与学问的关系偏那么淡!”

        蔺燕梅也只是默默地随了他走。

        余孟勤不能明白自己。若不然就是他口是心非。第一,蔺燕梅聪明才智并不在他之下。第二,他只能说‘人’与学问的关系如何如何。若要提到‘女人’那么女人也有话要问男人与学问的关系。若是他不能提出充分的理由,他不该偏心说这种不负责任的话。第三,若是说起牺牲来,恐怕他所牺牲的比他所说的还要多些。因为近来他若是一天不看见蔺燕梅,心便未必安定得了!别瞧他见了她净说硬话。

        不见那一双走在他身边的美丽的脚吗?那一双在去年初开学时,人家下汽车伸出走第一步时,便把他迷昏了的脚!暑假初去大普吉送荷兰鼠时,使他失手误捉的脚!现在走在他身边了!他偏要和人家谈死学问。若是天下人都谈起学问不作别的事情这还得了吗?人人都要像你余孟勤一样?都作半生不熟的书本儿哲学家又有什么好?这些且不谈他,若是蔺燕梅不依你,跺起这一双好看的脚说:“爱跟我玩就跟我玩,不爱跟我玩,放我走。别紧着教训我!”你个余孟勤又怎么样呢?

        但是天下事情偏有这么气人的。谁也惹不到蔺燕梅心上。她偏把余孟勤的话藏在自己心上。谁若是想从她心上把余孟勤的荆棘似的言论拔出来,非得把玫瑰花瓣似的芬芳心房先行剖开,流血、弄破!

        余孟勤把他美丽的俘虏带到顾先生家时,他心上也有一点不忍了。他想:“蔺燕梅也真特别,她竟这么乖乖儿地依顺我的话!”他便在敲门之前先低下头来对她说:“心上平静了吧,不生我的气了吧?”

        “只愿你别怪我曾经生气就够了。”她又几乎流泪:“我也知道这一条路难走。你每次着急是应该的,你责备的也是好话!”在这种情形下,蔺燕梅和余孟勤都是在半催眠的心理中的。她和他都以为两个人能如此关切着急和原谅全是为着一种崇高、永恒的学术理想的原故。而又仅是为了这崇高、永恒的学术理想的原故。

        他们敲了一下门。有一个女孩子跑来开了:“余哥哥,蔺姐姐!”她喊。她便习惯地伸了小手要蔺燕梅抱。把梳着两支小辫子的头倚在蔺姐姐肩上。小圆脸,大眼睛,也怪逗人爱的。她才五岁半。已经可以够到开门闩的了。蔺燕梅便把手中的书本交给余孟勤,从地下抱起顾先生的小女儿来。顾先生有三个孩子。这次来昆明只带了最小的一个。

        “妈妈,爸爸都在家,小芸?”余孟勤把门关上问。

        小芸却不回答他。只轻轻在耳边告诉她的蔺姐姐说:“我光告诉你,蔺姐姐,爸爸还没回来,妈妈在厨房浇菜呢!”

        他们走进一个方方的天井。石砌的地,同廊子。到了正房上。这里一共住了两家。正房三间是顾先生住的。房东自己住在厢房。顾先生的房东是最客气的了,并不大计较房钱,只要租给一家念书人。若不然,顾先生也只有同别的教授一样去住大杂院去了。这里不但清净而且有花木呢!

        “下来吧,小芸!”蔺燕梅把她放在地上:“越来越重了,把姐姐压死算完,这孩子!”

        “爸爸还嫌我轻哩!”她说:“爸爸说‘可怜的小芸,这个穷爸爸都把你饿瘦啦!’爸爸就叹一口气!就这么说!”

        顾太太听见了声就走出厨房来,手里还拿了锅铲:“小芸,叫过哥哥,姐姐了没有?”又和他们招呼了。

        “忙了一下午吧?顾太太。”余孟勤说:“要不要燕梅帮帮忙?”

        “忙了一整天了呢!”顾太太笑着说:“你光会说,你就不会帮忙?”

        “叫他歇歇儿吧!”蔺燕梅笑着看了他一眼说:“他说也说了半天了。怪累的。还是我来吧。”

        “大家一块儿歇歇罢。”顾太太说:“我也把锅铲放回厨房去。都差不多了。”

        她从厨房回来,三个人便到顾先生书房来坐。这间房子颇宽敞,明纸窗下一个大书案。桌上书架上,茶几上都收拾得清清楚楚地。蔺燕梅说:“小芸,让我把你放到书桌上来。小孩坐高凳子。姐姐看看小芸今天美不美!”她就把小芸抱上桌子。

        “姐姐才美呢!”她说:“小芸就爱姐姐。不许别人爱。”

        “谁教你的?小芸!再说姐姐不跟你玩了。什么爱不爱的?”她一看小芸要哭,也觉得自己错怪了小芸。又忙说:

        “啊,爱,啊爱。姐姐也爱小芸!”

        “姐姐穿花衣裳!”她说。她说着就用小指头来指。蔺燕梅这天穿的是一件印花的英国料子。她母亲托人从仰光买给她的。上面鲜明的许多小孩,小狗,小木铲子,沙桶、小鸟,颠三倒四、好几种颜色的图案。小芸便爱看这种图案,因为她看得懂这种图书儿。纸窗下,清清楚楚地。

        “小孩,又是小孩。小狗,小鼓,又是小孩,小女孩!”她的小指头就在蔺燕梅身上,胸前指指点点地,也不管人家难过。小手指头按下去真用力,按在人家身上,把胸口的肉都按成一个小坑儿。若是真有那么大的小孩儿,小狗儿,也叫小芸按死了。

        “小芸,把姐姐急死了!”蔺燕梅捉住她这淘气的小手指头说:“姐姐恨不得把他们叫下来跟你玩!”

        顾太太在她们前面,看了蔺燕梅的侧影,看了小芸的手指头在人家身上乱触。看了蔺燕梅已经丰腴完好的少女体态,她越看越爱,心上一动。偷看余孟勤一下,余孟勤也正看着人家呢!顾太太想:“我就不信你会不疯了似的爱她!”

        “小芸,别跟姐姐闹。”她说:“下来和你余哥哥玩!”

        “我不!”

        “啊!不!不!她不!”姐姐把她揽在怀里。那边余孟勤有点窘地站着。

        “别说她不跟孟勤,有了你在这儿,她都不跟我了呢!”顾太太笑着说:“我还要下厨房去看一下。小芸在这儿好好地跟哥哥姐姐玩。”她说着就走了。

        大余走到小芸前面联络感情。拉了小芸的手。小芸很礼貌地把手给他拉了,却不说话。

        “咱们相好,作好朋友,小芸。”他说。

        小芸点点头。

        余孟勤说:“你喜欢我不喜欢?”小芸又点点头。

        “为什么喜欢我呢?”他说。

        “因为爸爸说你好。”余孟勤窘了。“爸爸说你好”!顾先生是天天说自己好呀!自己就没有别的长处能吸引这个小女孩的欢心了吗?

        “小芸,”蔺燕梅教她:“你说,说:‘我爱余哥哥!’说。”

        “我不说。”

        “姐姐爱听,小芸,说。”

        “我爱蔺姐姐!”

        “说:‘也爱余哥哥!’”她拍着她:“姐姐爱听,说!小芸说,只说一遍!”

        “也爱余哥哥!”小芸说完就把头一转,不响了。

        “小芸你爱谁多一点?”余孟勤偏追着问。他实在很爱这个蜷曲在蔺燕梅怀里的小孩的。

        “当然是蔺姐姐!”余孟勤听了大笑了。

        “小芸,不许这么说,”蔺燕梅扳起她的小脸亲她一下。“说:‘爱得一样多!’”

        “别为难她了。”余孟勤苦苦笑着说:“她都要哭了。”

        “不麽!不麽!”小芸已经哭起来了:“我爱蔺姐姐,我只爱蔺姐姐!”

        “好小芸,啊,不哭,不哭,”蔺燕梅由着她的小头在自己胸前钻:“只爱蔺姐姐。不哭了。姐姐也爱你呢!”

        “我们的小芸倒是会缠人呢!”门口一阵笑声,顾先生让着陆先生同女舍监赵先生进来了:“小芸,多少人羡慕你呢!”他是个有趣的老头子,偏爱当了许多人和蔺燕梅开玩笑。蔺燕梅无可如何。红了脸,放了小芸,和先生们行了礼。

        “快到顾先生这儿说两句好话吧!”这老教授自己说:“别等我把小芸这个诀窍儿教给了人!下回蔺燕梅到哪儿碰见的男朋友都是会哭的,那可就麻烦了!”

        “招呼招呼客人吧!顾先生!”她说:“一大屋子的人呢!手里大包小包儿的!”

        “请坐请坐!”顾先生一直是笑着说:“我们的客人全是脚行啦。都管替主人拿东西的。”他一边说着一边把许多纸包接过来,放在桌上。顾太太也过来了,她在围裙上擦了手,一面招呼着一面倒茶。客人不肯要她帮忙。自己抢着来倒。结果由蔺燕梅给倒了。陆先生站在蔺燕梅旁边,问候她家里好。顾太太去看那些纸包都是些吃的东西。

        “一白!昨天才领的补发生活津贴这又用得差不多了罢?”顾太太看了买的东西不少,这么问。

        “要不怎么叫做生活津贴呢?”他说:“连陆先生的也都津贴上一小半儿啦!”大家听了更是笑不可抑。

        他们这些人在顾先生家里走进走出直如自己家一样。大家下厨房去添忙,不一会儿就叫顾太太给撵回书房里来了。可是那位陆先生偏坐不住,才说两句话,又叼了那只老大的烟斗去看做菜。他自己家眷不在昆明,专门到顾先生家里来吃家常饭,想自己的家。

        “请回书房去好不好?”大家在书房都听得见顾太太在嚷:“等一会儿把烟灰当做胡椒面儿下到汤里了!”

        “听!汤已经下锅了。”顾先生说:“这就差不多该吃饭了。咱们去把筷子拿来摆桌子。”

        大家又要起身。蔺燕梅说:“这也用得着惊师动众的!小芸一个人就够了,是不是?小芸!”她便由小芸拉着去了。大余也就不自觉地跟在后面。

        他们走了。赵先生就问顾先生说:“他们现在挺好的了罢?”

        “不错了。”顾先生得意地说:“我就看不惯余孟勤从前那股子死心眼儿,不交女朋友,嘲驾别人谈恋爱的劲儿!”

        “倒也是挺好的一对儿!”赵先生说:“学校有史以来少见的。学生们也真会起外号,什么国丁,玫瑰地!把自家比成无名小草,倒是会客气捧场。”歇了一下儿她又说:“我可是向着女同学的。余孟勤这个人脾气古怪得很,不知道他待蔺燕梅怎么样?”

        “她说什么,他听什么!

        “真的呀?这也是怪事!”

        “我也觉得怪,可是在这儿亲眼看见了,不由人不信。在这聪明伶俐的女朋友面前,余孟勤成了个乡下傻小子了!平常他那些大道理好像也很少提起了。一块儿玩,一块儿走,像个随从似的!夏令营时,蔺燕梅做文化密使去参加拜人会,他是随从武官,这个角儿一直演到现在!”顾一白先生说着大笑起来。

        外面堂屋里,捧菜盘子的,端碗的,拿筷子的,全来了。他们听见也就起身出去帮忙摆桌子。顾太太忙着放下一盘子西红柿炒肉片,又往厨房里跑。大家把座位摆好等她。

        桌上都是些平常的菜,引人注意的只有一只红烧肘子,油光红亮得好看,另外一只碗里清蒸了两尾八寸长短的红鱼,也是热气直冒。顾先生给每人斟了点儿酒。

        “有这么好的菜,不能快吃真可怜。”陆先生说:“可是看她那个忙劲儿也真不忍催她!”

        “我们先吃呀!”顾先生说:“来,来,今天怎么斯文客气了?”

        “是陆先生说一定要等齐了才吃的。”蔺燕梅说:“他说每次先吃下去的全不消化!”

        “那么先喝点儿酒!”

        “来了!来了!大家请吧!”顾太太棒了个大碗说:“别接,燕梅!小心烫着你!今天全是陆先生的主意非等齐了不吃!瞧把我给忙的!”她春风满面,头发也顺了一下,是已经把围裙解去才来的。

        “喝!还有一只鸡!”赵先生看了这只大碗说:“简直是过年了!”

        “已经够可怜的了!”顾太太说:“连个下酒的凉菜都没有!吃个这样的饭,寒伧死人了!还说是过年呢!”

        “太太!别这么说!”顾先生说:“去年过年还真没有这样气派呢!钱都老早给了要账的!谁知道今年的年是怎么个过法儿呢!”

        “你们看一白!酒还没沾嘴唇呢!人先醉了!”她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

        “有这样的太太,我也很知足了!正像在这个时候还能大家一起这么聚一聚叫我知足一样。明大体,能穷苦,又不失幽默!”顾先生素兴说了个痛快。

        “大家谢顾太太一杯!”陆先生举起杯子来先喝了。大家也笑着喝了。

        “我可不敢惹你了,一白!”她说:“别人说一句,你自己倒说十句!”她又对蔺燕梅说:“将来可别碰上这么一位先生,说话叫人难为情。我这么个笨人全叫他说成这样儿,像你这样聪明孩子可怎么好?他们嘴上会说着呢!也别上了当!”

        “唉呀!顾太太,后半句厉害!”陆先生说:“一不留神,燕梅被你教坏了!”

        赵先生看了蔺燕梅那份难为情的样子,又看了余孟勤,心上也喜欢。她说:“燕梅,开学后都不大见到你玩。听说你用功太苦。也要小心一点儿身体了!书不是硬吞下去也可以消化的!你是不是天天在图书馆?还是天天在顾先生这儿?”

        “也不是天天在我们这儿。”顾太太说;“来倒是常来。玩一会儿就又两个人走了。”

        “有时候我们也出去走走。”余孟勤这才说话:“她还是在图书馆的时候多。”

        “散散步好。”赵先生说:“白天用功,晚上又见你开夜车。人这么干法长了一定不行的。天气这么好,多散散步。余孟勤书念得多,散散步,谈谈话,一定有好处的。伍宝笙当先生了,你也该有人陪陪。”

        蔺燕梅听了心上不高兴,好像大家指定了余孟勤来陪她似的。如果她需要余孟勤陪,她也不要别人管。她说:“我也常常玩。梁崇榕,梁崇槐,都挺爱玩的!我们常常一块儿儿玩!”她心上想这一顿饭的形势有点对她不利。不知道底下还会接出什么话来。幸喜大家倒没有这个意思,话头转到几个别人身上去了。他们谈到范宽湖常常一个人对梁家姐妹两个打网球。说他们三个人都身体发育得好看。又说桑荫宅有点冒冒失失装疯卖傻的。

        “不过桑荫宅是个聪明人。他功课都很好。答卷子尤其有条理。”顾先生说:“他还没有到不该疯的年纪哪!”大家又笑了。

        几位先生饭量都不小,酒量都不大。一小盅儿酒喝完了,只有顾先生,同赵先生添了些,然后便都吃饭了,把所有的菜吃光。

        蔺燕梅吃得最少,坐在那儿等大家一起吃完。帮了顾太太收拾了桌子。“不洗碗了。”顾大大说:“就这么堆在厨房请老鼠们吧。咱们也跟他们到书房玩去。”

        “明天才洗?”蔺燕梅问。

        “还不是一样?”她说:“才舒舒服服地吃了一顿又忙着收。把人忙得都没兴致了。”她说了一笑就拉了蔺燕梅的手一块儿到书房来。大家正换了桌布准备打桥牌。

        顾太太一句话正说到蔺燕梅心上。她想:“忙得人都没兴致了!”这是真感觉呀!不过这句话听到孟勤耳朵里一定又要挨批评。但是他的批评是有道理的。忙,或是累,都是有程度的。有过人能力的人,一定要在更紧张的情形下才允许自己说忙,或是说累!

        “孟勤!你真是一张弓!一张绷得紧紧的弓!你真弹得死人哟!”她想到这里把眼睛去看了一下余孟勤。余孟勤没有注意到她。

        玩桥牌蔺燕梅不如余孟勤。她想这儿有三位先生正缺一把手。按说今天余孟勤派给她的功课是语音学,她该回去念。可是余孟勤或者她自己,至少要留下一个来玩桥牌。她无法回去。顾太太是不玩的。

        陆先生让蔺燕梅坐下来玩一家。她想:“孟勤今天太沉默了。”便让他玩。顾先生说:“燕梅,还是你吧。两个先生,两位小姐。”

        “我打得不好。”她说。

        “让孟勤帮你的忙。”赵先生说。于是她无可如何,只有坐下。余孟勤便坐在她旁边。顾太太坐在顾先生椅子的扶手上。

        蔺燕梅他们连着输了一个双局。全是输在余孟勤的办法上。赵先生笑了说:“燕梅自己当家打一次看看!我记得史宣文是打得好极了,你们同了一年屋,也许有些真传。”余孟勤笑了,走到赵先生后面说:“我在这儿看牌吧。让我去看燕梅的牌,我忍不住要管闲事!”

        牌风也奇怪。蔺燕梅在余孟勤走开之后,得心应手,偏打正着。把输了的分数全赢回来了。

        “这幸亏是燕梅老实。”余孟勤看了说:“若是换了个爱说俏皮话的,我非惨了不可!”

        “你心上指的是谁?”赵先生问:“是凌希慧?”

        “不是!”

        “那是谁?”陆先生问。他常爱叫嘴里喷出的烟蒙了自己的脸,思索别人的对话。

        “我知道。”蔺燕梅看了余孟勤一眼:“他怕小童。小童的话来得快。又逗人笑,又不气人。有时候,我们三个人在一起,就没有他的便宜了。全是小童的天下。若是小童在这里!……。

        “童孝贤?”赵先生说:“我知道那个孩子。他的桥牌可是胡来,全凭运气。跟伍宝笙一样!”

        “燕梅还不也是凭运气!”余孟勤笑着说.

        “你再说!”她说着,又胜了一局。

        “她这是凌希慧、史宣文的作风。”赵先生说:“一边跟人说话一边赢牌!燕梅。你跟她们常有信么?”

        “常有。史宣文的信还多些。”她说:“可是我总是太忙,不能写长信给她。”

        “史宣文是个人材。”赵先生说:“能常和她通信是好的。她才被重庆那边聘走,金先生又想把她聘回来了。说不定明年还要回来大家见面。”

        蔺燕梅听了心上喜欢。奇怪自己怎么不知道这消息呢?再一算,有三四个星期,没有回史宣文的信了。心上很是歉然。一想;“索性给她个惊奇,我放弃了姐姐,放弃了史宣文,等到从余孟勤的鞭策底下磨炼出来之后再见她们。”又想:“先只写些平常问候的信给她,从前那种尽是书名儿的信少写。”

        这天晚上他们到差不多九点才散。有赵先生陪了一起回来。余孟勤在路上便不曾再给蔺燕梅加上什么功课。她回到屋里很像得到例外一个假日似的十分高兴。

        这个学期大家有一种风气,就是一律拼命用功,拼死命用功。最大的原因是因为学校搬到昆明之后到了今年已经是第三年了。一切都上了轨道,课程加紧了些。第二个原因是生活压迫得太厉害,学生,教授全是苟延残喘地活着。大家无力作课外活动,只有把所有的精神体力不管死活地掷向书本。这时的读书空气虽浓,兴致却是沉闷得很。这种情形有点像旧时私塾房里的孩子用大声的诵读来抵抗外边过新娘子花轿的锣鼓似的。因为这时正当滇缅路的极盛时代,仿佛从昆明往西走便是遍地黄金的所在。只要肯去那边深山外弯一弯腰,回来便可以成巨富。自己有了钱,正不怕把昆明物价提得高些,叫那些傻子们多吃一点苦头。这一年来也许又有许多人走了宋捷军的路子而忘了自己的使命同来历。痰迷了心窍,他们已看不出另外一批批的同学受了政府密令,悄悄离开学校穿了军装,也往西走是为的什么。他们只觉得天空上自从多了一种鲨鱼式的驱逐机后,空袭减少了。

        这些事情含有什么意义,他们无暇思索,他们只是拼命地玩,拼命地享乐,硬用金钱奢侈品把这个古朴的昆明城改造成了个暴发户的样子!那么城西北角的拉丁区呢?那里是一九四一年的新道奇,福特德卢克斯,雪佛兰,顺风牌刁梯蓓克的喇叭所唱不到的石板街道。那里是由翠湖的小桥流水,玉龙堆的花墙瓦屋隔离了的无车马声的静雅学生区域。学生们在那里作什么呢?可怜,他们便提高了喉咙念书。用自己的嗓音阻塞自己的耳朵。他们是不怕空袭的。有了空袭时,他们说:“炸吧!我们这个病人,病根深得很,战争的医生,多用些虎狼之剂罢!”

        便是在这种情况下,蔺燕梅的第二年级,第一学期又快过完了。余孟勤已开始用言论保护学术空气,他的言论最先鞭策到校中最娇艳,最活泼的玫瑰花上,玫瑰花便提前谢了。混杂在图书馆的苦读者之群中,不容易找到她了。

        余孟勤痛恨宋捷军之流变节的人便又把鞭子抽到那些不安定的心上。舆论也转向他们。于是大家又低下头来默诵校歌上那阕满江红中的几句话:

        ………

        绝徼移栽桢干质,

        九洲遍洒黎元血。

        尽笳吹弦诵在山城,

        情弥切!

        千秋耻,终当雪,中兴业,须人杰。

        便一成三户,壮怀难折。

        多难殷忧新国运,

        动心忍性希前哲!

        ………

        “动心忍性希前哲!”啊!这里面有多少故事!不在“岁寒”,如何能见得出“松柏之后凋”呢!

        谁肯输这一口气?谁甘心落后?于是越用功越不嫌用功,越激烈越不嫌激烈。这肃杀的秋风行起令来,风气所及,大家变本加厉地苦干。

        青年人接受这种急躁,严厉的思想是容易的。学生生活中便添了许多从前没有的现象。比方说吧,鞋子破了,穿草鞋。要吸香烟了,吸板烟。这样的事虽说新鲜,不过没有什么大意思。还有人就发起用垦地代运动,这个建议是划时代的,因为已经走到生产的路上去了。从前大家也随便种些西红柿辣椒的,那不过是种着玩,现在则是为了要吃饱肚子了。于是学校里的空地全开垦了。北城根一带的荒地也开发了。白菜、茄子,莴苣、卷心菜、葱,韭,葫萝菔……代替了篮球,排球,足球,网球。生产活动一开始也立刻成了风气。早上吃的豆浆,是自己磨的了,豆渣做成饼干。衣服完全自己洗了。甚至修理钟表,自来水笔,和理发,都有人做。这拉丁区的人用各种可能的方法巩固起自己堡垒,延续这不绝如缕的学运!

        有些人是天生来去影响人的。如余孟勤,如蔺燕梅,如许许多多杰出的角色。自然也有是专门为了受人影响的小人物,他们也很要紧,没有他们,吹不成大风。

        大风底下也有不动的树,这些挺拔的大木站在原野上,他们的根直伸到几丈深的泥土里。那直耸入云的树身,如果是浮搁在地皮上,那么当风来时,他必是最先倒的。然而大树终能不倒,并且有深思地经验了东西南北各种不同的风。这就是因为他们有深踞地下不为人见的根,才维持得了地面上悦目的大树。

        余孟勤发起了大风。他好似一位大导演,蔺燕梅是一颗最受人爱护的明星,曲折尽致地演了这个作榜样的角色。于是全校的人几乎都偃伏了。这便是这学期学术空气分外浓厚,而同学反倒没有什么足夸的贡献的缘故。大家受了一种疲劳,烦闷的气氛的压迫,缺乏兴味地挣扎着。失去了活泼气象。这便是余孟勤一手造成的,死用功的第三个原因。

        有一天,在第二次月考开始的时候,桑荫宅念不下去他的“浪漫主义与浪漫诗人”一课。他发誓要凭灵感考试。便把书同笔记本用一张大纸包了起来,在骑缝处贴上一张邮票,送到新校舍门口同学自己办的邮政代办所里,请他们盖了一个章,决定不在考试完毕之后,不看这门功课。他盖好了邮戳之后,拿了这包书回来,心上仿佛觉得自己这才更接近雪莱,济慈,拜伦这些诗人们一点。仿佛这才把横身在中间把他同这些诗人们隔开的那些戴眼镜,长胡须,用极长句子,和深奥字汇写批评,介绍的老冬烘先生们推开。他又放弃了此次考试与蔺燕梅争成绩的心思。他因为是转学关系,要补这一课,便碰在蔺燕梅一起。蔺燕梅准备功课之容易,成绩之优越,与得先生们之欢喜令他起竞争心。现在他实在无法从背诵笔记和参考书中去欣赏这些诗了。便又把这次竞争放弃。于是又感觉到此刻自己很像是才被牛津大学逐出来的年青诗人雪莱一样。

        他走了没有几步,看见大宴荷了一把鸭嘴锄由校门外走。他是很喜欢大宴的。便上去想和他谈谈自己一肚子的气闷。大宴看见他走过来,手里拿了一个大纸包,料想是书籍,他便问:“小沙弥,有什么新书?借给我们土佬儿看看?”

        “这包吗?说来话长!你出去垦地?明天没有考试?”

        “怎么没有?上午下午都有。”大宴站住了说:“学校里头是先生考我,田里头是卷心菜考我呢!要不要去看看我那一片出色的菜地?我打算在边上再栽一圈儿蚕豆。”

        “走!我在路上告诉告诉你我的心事!”桑荫宅说:“全在这包书里!”

        “有了心事?这可不像一个小沙弥的话!”大宴笑了:“穿颜库丝雅人也中了这种令人失眠的文化的毒了!也许?也许小沙弥正该有心思!一块儿走,慢慢地说罢。我看你也是满腹牢骚似的。”

        他们在浓荫的行道树下,沿了公路边上往东走,然后就在去陆先生花园的火化院那里上了坡,在不远的一个小山岗向阳的地方,找到大宴的一块地,地上的作物确实比四周的都好。桑荫宅一路上把他对现在的功课不满的话全说了。大宴不置可否地听着。走到了地方,大宴说:“我这块地就是水不方便。现在闹得我连挑水也很在行了!地实在太干!”

        “地实在太干!”桑荫宅用这句话结束了他的牢骚:“全校的人都要成了旱湖的鱼了!只能在稀烂的泥里钻来钻去!上面的太阳还是猛烈的晒着!”

        大宴一边听,一边锄草。顺手挖一条准备种蚕豆的沟。桑荫宅不过是要痛快地说一场。他也不需要大宴给什么解释。他说完了便把那包书放在田埂上,自已顺着躺下去用书做枕头看天。天上太亮,刺眼,他就把眼闭上。隔了眼皮,眼前是一片火红。显得十分不安宁。耳边听着风声,和大宴一锄一锄的翻土声。

        停了一会儿,他听见大宴说:“我想,这一些日子的新风气特别不宜于我们文学院的学生。其实呢,整个儿都是文学院的学生闹的!当初我觉得挺好。有许多人是太不肯下功夫去念基本的书了。先生们也都说学生心里烦闷便不念书是错的。如今一个个都像半截入了土的人,年青青的,就脸上一点血色儿都没有了!而且读死书,玩物丧志,究竟能有多大益处,也很成疑问。我看作教授的把八十、九十的分数往卷子上画的时候,心上未必快活!”

        “不过要先生们来劝同学不念书也不像话呀?”桑荫宅说。

        “当然不是这么说。”大宴接下去:“事实上教授也负责同学的心理健康的。我想这种现象一定早已引起他们的注意了。拿我们本身做学生的来想,也有自己大不用心的地方;怎么能一阵风,便一阵草呢?平常都没有个做人的态度?”

        “我就有!”

        “你有。还有许多人有。”大宴说:“我们同学好几年,就真发现不少中流砥柱的磐石。比方伍宝笙,比方朱石樵。他们都像是这里火化院里的幻莲师父似的。天下安乐,他们不忘早晚修行和功课。天下叫嚣,他们也是心地平和得很,如同火化院里的空气,不受那边新校舍的气流冲动一样。甚至小童,一个小孩子脾气的人,天天和生物试验忙,他都有心去理解人生。昨天他也同我谈到这不愉快的空气,他说‘现在学校已经不是一个生物的有机体了。而是一个赶工的机器厂!机器加快了一倍,声音也吵乱了一倍。地下的灰尖震得飞起来,人心便都烦了!’”

        “这完全是散文诗!”

        “‘我们学生物的人懂得这是不合适的。比方荷兰鼠的遗传试验吧。你总要等小荷兰鼠长大,发育成熟,才生得出下一代来。’”大宴一口气把小童的话说完:“你看,小童这话不是一针见血么?”

        “小童有资格说这个话。别人不一定都有资格说。”桑荫宅一翻身坐了起来:“不知道你和大余谈过没有?我因为反对他在壁报上那一段文章什么‘鞭策自己运动’那些讲苦行头陀的事,所以我曾经和他辩论过,他有几句话是不能驳的。他说:‘我们之间很少有几个是才子!我就不信什么是才子。我们不鞭策自己,历史会鞭策我们!即使是才子,不努力也就落个名士派的头衔而已!何况大家都是中等资质!’你看!他这种话是无法驳的。再说蔺燕梅罢,她够聪明了,如果只是唱歌唱得好,跳舞有风姿,几年过去,也许是个风头人物而已。她头一个接受了鞭打,何况不如她的人呢!她每天用功连上课在十二小时以上。这么爱玩的人,从来没听说参加过校外近来风行的跳舞会。很少看她进城。上次仿佛是有一个什么会,有跳舞,她父亲在航校的朋友来请她。她说:‘表演呢,来不及准备,交际舞呢?不会!’她怎么不会呢?她响应大余的运动,提高课程水准!累死也不能放松!这么一个漂亮的人儿偏有这么个牛脾气!我们系里的先生都说这样的学生是空前的,说不定在毕业时会有多么惊人的成绩呢!”他说到这里一翻身,又躺下了:“这叫做左腿跟右腿赛跑一齐累僵了为止!差池一点儿的同学可惨了。成了跑龙套的了。我可不跑这个龙套了!”

        “你先别打岔,让我说我的。”大宴说:“小童的办法是靠得住的,是自主的。不容易摇动。力量也大,也持久。学校里这一阵顺了大余的一拉,蔺燕梅的一唱,而起的大风,倒是没根基的。说不定一下子把绷得太紧的弓弦拉断了,反而出了毛病。我也跟大余说过,说他提倡的这运动尚难说好坏。而他自己又是个求全责备太甚的人,蔺燕梅和他的这一场合作也不知道到底会如何收场!他的是功是过,也还都不一定呢!”

        “那么他怎么说?”

        “还不是一样!他说:‘先叫大家多用点功总不是坏事!’”大宴说:“其实我看大余心理上多少有点小毛病。有的时候不近人情。我有一回跟朱石樵说:‘大余若是有了女朋友也许好一点。’他说:‘不一定,也许那作风更多一个表现的机会!’现在真叫他说着了。现在我想,若是说得不好听一点,他像是有一点断了尾巴的狐狸的心理。自己过激,自己不正常,正像自己尾巴断了一样,也愿意别人尾巴都断了,陪着他。所以我觉得蔺燕梅最可怜。她怎么偏偏碰到了大余!现在变成了这么个样儿!”

        桑荫宅和大宴这一番谈话之后心上仿佛有了依靠。他想:“不要在大风里吹迷了眼睛。只要留神便可以看到大树。”那一次考试卷子不久发下来了。他凭灵感考试的事许多人也知道了。结果他考得很好。发卷子,第一本先发是他的。先生说并不是因为他分数最高,但是看得出他了解的程度,并且发现一个很可喜的倾向。说他的见解值得鼓励。

        最高的成绩自然是蔺燕梅的。她的议论引证已成章法。书读得多,下笔流利。而且自熟中有巧。其见解更接近成熟。第二本卷子发的便是她的。

        桑荫宅倒是有点意外。他下了课便去找大宴。没有找到。他想若是没有课也许在田地里。好在自己也想散散步。便一个人向火化院走来。来到山岗上,大宴也不在田里。料想要到晚上才能看见了,便心上想着大宴所说关于幻莲师傅的比喻,觉得自己也颇有幻莲师傅的心情,就顺腿走上火化院来。

        他们常代幻莲借书还书的,所以相当的熟识,他掀开簾子进了幻莲的屋子,看见幻莲正在窗下写字。他便和幻莲随便谈天,也说到了有些人不能安心念书,而去作了生意,作了事的情形。同时又攻击新风气矫枉过正。

        “这也要看人的天份。”幻莲说:“天份平常的人,是只有靠别人督促的。”他又告诉桑荫宅说他这里常有一对对的情侣来散步谈心。有一次傅信禅同何仪贞来过。正好碰到他。傅信禅还说了他把第一个月的薪水完全赌掉了的事。“赌博也是魔道呀!这个与非常时期不相干吧?人是时时有引诱的。只看自己动心不动心就是了。他两个来这儿既然看到我我就要告诉他这话。”幻莲说:“他们倒是合得来的一对儿,天份都不高,不过天份不高,风险也少。总之,各尽本分,不要因外物而动。能够不误了自己脚跟下的大事也就很好了!也不必要求太过份。只需如此。‘安全第一’!哈哈,速则不达。”

        桑荫宅今天因为考得得意,也就很高兴地多谈了些话,又说如今上大学也和做和尚差不多。比方大宴就在火化院前不远挑水浇菜,学生们希望能自给自足,把自己从混乱的社会中回避出来,静心下一点工夫。

        “你这一说我倒想起来了。”幻莲说:“西山上华亭寺里的履善老和尚找我给他写一张字,现在有得写了。履善今年七十了。他天天打草鞋,一生也不知打了几万双草鞋了。寺里和尚穿的鞋都由他打。我给他写这么一句话吧。”他找出履善给他的一张纸来,相了一相,提笔直书,一看是:

        “莫忘自家脚跟下大事。”九个大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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