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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廿九年夏,昆明国立西南联合大学便建好了西北城外三分寺新校舍。这年度的课业是准备在新校舍内开始的。这年度由联合招考而录取的新生就是要在这新校舍里与北京、清华、南开三大学的学生掺在一起,而为昆明国立西南联合大学的学生的。开学日期定在九月底,而暑假尚未完了。陆续负笈而至的男女学生们已早早地把这城的西北角点缀出了个学校区的样子来。街道上最先有的是小吃食店,然后就是茶馆应坐客之需要把茶具弄得清洁些。慢慢再开设的是旧书店,最后,是小成衣店,他们代客翻改衣服,及浆洗店,那是洗衣服的妇人们扩充了旧有的营业也成了的店铺。这种小浆洗店是管补袜子的。学生在路上走来走去的日多一日,九月快过完了。

        昆明的九月正是雨季的尾巴,雨季的尾巴就是孔雀的尾巴,是最富于色彩的美丽的。新校舍背后,向北边看,五里开外就是长虫峰,山色便是墨绿的。山脊上那一条条的黑岩,最使地质系学生感到兴趣的石灰岩,是清清楚楚地层层嵌在这大块绿宝石里。山上铁峰庵洁白的外垣和绛红的庙宇拼成方方正正的一个图形,就成为岩石标本上的一个白纸红边的标签。四望晴空,净蓝深远,白云朵朵直如舞台上精致的布景受了水银灯的强光,发出眩目的色泽。一泓水,一棵树,偶然飞过的一只鸟,一只蝴蝶,皆在这明亮、华丽的景色里竭尽本份地增上一分灵活动人的秀气。甚至田野一条小径,农舍草棚的姿势,及四场上东西散着的家禽、犬马,也都将将合适地配上了一点颜色。一切色彩原本皆是因光而来。而光在昆明的九月又是特别尽心地工作了。

        学校内的设备是多么难叫学生满意!可是学生们心上却把图书馆、试验室放在校外山野、市廛中去了。外文系的学生说:“警报是对学习第二外国语最有利的,我非在躲警报躺在山上树下时记不熟法文里不规则动词的变化。”社会系学生有走不尽的边民部落要去。地质系的更不用说了。暑假初出发去西康边境的旅行团尚未回来,近处的早已把海源寺一带寻获的三叶虫化石整理完又出发去澄江看水河遗迹了。喏!那里不是正有一个学生用白色纱网在水田里捞些什么小虫吗?他又用小瓶子在田沟里装水哪!他原来是生物系的,他们的教授正领了些同学出发到南方车里去采集,据他们来信告诉他说,人家已经在车里附近找到一种大蛾子,翅子近乎一尺长,绿茸茸的有白络完全如一片大白菜叶一样。他心上不服气,他分明在昆明也见过,只是没有那么大罢了。他并且还曾捉到过一只肥厚的蚊子,有麻雀大,颜色也差不多,据他的农夫朋友告诉他说:“那是别人家放的蛊!放了它!放了它!”他拗不过才放了,因为回来述说这事,还叫同学们奚落了一场。现在他不满意试验室水槽里养的水螅,正想在田里找一些新的出来回去观察。并且希望在南游的学生们回来之先研究出个端倪,然后在不久将来能把他的名字籍了个新的,长长的,拉丁学名,什么 “云南水螅”而传给未来的学者。他耐心的在这悦目的田野沟溪里寻觅,也顺手招惹一些可以目见的水虫。他却忘了自己也凑成了行路人眼中的一片美景。

        昆明这个坝子可以算是难得的一片平地了。虽然面积不大,三分寺这一带已到了平地的北端。可是想想这里是层峰叠峦的山国啊!这生物系学生背后便是一小片家坟,几株苍老的松树直挺挺的拔起地面多高,站在那里,显得比散在田野的油加利树尊贵得多。又比那路边上排得整整齐齐长得又粗又大的浓荫白杨清闲得多。下面田里稻子已经是灿烂的金黄色的了。前一个月尚在田中辛勤车水的老农夫,此刻正躺在他家坟场前草坡上休息了。躺在松声,水声里,慢慢地燃吸着他那长长黝黑的烟袋。身边站着是他的小孙女。一片绿油油的芳草正衬着她大红布袄,光泽而是古铜色的小腿,小手。拖着一条乌亮的发辫,闪着一双圆圆大大的眼睛。眸子清明黑亮得又和她头发一样。那个学生知道这小姑娘是谁,也知道她的小名叫什么。因为她的母亲每天早上带了她在校门口摆摊子卖新鲜豆浆。她的祖父却不去。因为他算不过账来。可是到了十点多钟左右,老人家就拿了根扁担来,把摊子挑回家去。原来,担子是由他挑回去的。早上挑担子来的是他的儿子,午时必是在田里农忙了。所以一家人全和学生们熟。此刻这学生望见了他们便向小孩子打个招呼。老人家欠起身来看见了他,也问了好。又重新躺下笑容泛在脸上。这老人心上必是什么都很适意罢?身后一块砺石上刻着是他祖先的名氏,这字是他所不认得的。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不久他也要躺在那底下,也顶上一块青色石碑。不用车水也不用吸烟去睡他的大觉去了。接近土地的人是多么善视死亡和世代啊!在他手里稻子已传下去六十多代了。旧的翻下土去,新的又从这片土里长了出来。任他再看得仔细,摸得轻巧,或是放到嘴里去咀嚼,他都查不出这些谷子和他年青时的,小时的,及经他父亲、祖父手中耕出收获的有什么不同。他躺在那里,和他的祖先只隔了一层上,他觉得安适极了。正如同稻子生长在那片田地里一样舒服。又正像他的小孙女偎倚在他身边一样快活。他有时也想起来,他的祖父是他看着他父亲埋下去的。他的父亲也是他自己抬来,深深地埋在这肥沃的,有点潮湿,也有点温暖的土壤里去的。

        他觉得一切生物的道理都差不多,他也知道什么东西若是违反了这道理,出新花样,不按时候生,不按本色生活必没有好结果。他不但知道稻子的生活,并且知道许许多多农作物的任何小脾气。他知道蚕豆花开时,飞着的是粉白的小蝴蝶,不久便该是大翅子墨色的梁山伯与彩色的祝英台了。这生物系的学生恐怕要查书才能找出各种不同的蝴蝶发生的季节罢?那日期还许是美国加利福尼亚州的。无论如何他们心中的想法虽那么不同,他们仍能处得很好。他一边采标本一边也走到那大树下去休息。玻璃瓶子里水装满了。他的心上的快乐与因工作而得的满足也装满了。他虽忘不了上次就是这老人迫他放去那只有麻雀大的飞蛾,他也无从把他对这一小瓶浑水的野心,说给这老农夫听,他们仍快乐地谈了许久。他这样一个离家很远的学生是很容易把爱父母,爱家庭的一片热情,一古脑儿倾在一个陌生慈颜的老年人身上的。老年人也喜欢年轻人有耐心,有礼貌。他们彼此都觉得作个邻居很不错。

        风在树枝上轻轻地叹了一口傍晚将临时谁都会因一日将逝而生的叹息。太阳虽依然明朗地照着,热力却似忽然失去了。大家都觉得要回到温暖的窝里去。便都站起身来拍落身上的土及草茎、枝叶,告别,散开。校里花草坪上的蝴蝶也减少了。那里横七竖八躺着晒太阳的学生们,或是因为手中一本好书尚未看到一个段落,或是为了一场可意的闲谈不忍结束,他们很少站起身来的。他们躺在自长沙带来的湖南青布棉大衣上。棉大农吸了一下午的阳光正松松软软的好睡。他们一闭上眼,想起迢迢千里的路程,兴奋多变的时代,富壮向荣的年岁,便骄傲得如冬天太阳光下的流浪汉。在那一刹间,他们忘了衣单,忘了无家,也忘了饥肠,确实快乐得和王子一样。

        夕阳倚着了西边碧鸡山巅了。天空一下变成了一个配色碟。这个画家的天才是多么雄厚而作风又是多么轻狂哟!他们这些快乐的王子们躺在地上,看见许许多多奇形怪状的云区在迅速地更换衣裳。方才被山尖撕破了衣裙的白云,为了离山近,先变成了紫的。高高在天空中间的一小朵,倒像日光下一株金盏花。这两朵云之间洒开一片碎玉,整齐、小巧、圆滑、光润,如金色鲤鱼的鳞,平铺过去。一片片直接到天边。金色的光线在其中闪灿着。天边上,横冲过来的是疾卷着,趋走着的龙蛇猛兽,正张牙舞爪眩耀他们的毛色。浓黑的大斑点,滚在金紫色的底子上。那些金色鱼鳞若是工笔细描的地方,这里则是写意大泼墨处了。靠近落日处的长条晚霞,就把刺目的金针投到惊叹的眼睛里叫人俯首。慢慢地一切变暗,那些鱼鳞也变成金红色然后再消失了。晚景可爱的晴空是一抹蔚蓝的天幕,均匀地圆整地盖了四周的景物。一切都呈现得模糊了。只有黧黑古老的城墙与墙根成行的大树,及天空沙哑飞叫着的鸦阵更显得清楚,成为镶在蓝天上的镂空黑纸剪影。高高飞着的白鹭比乌鸦还要醒目些。尤其在他们盘旋翻身展翅时向光的一面便是亮亮地一个白色三角形昭耀得很。可是白鹭也渐渐少了。他们一只只投到老树枝上。一敛翼便与黑色枝叶隐在一起,找不见了。

        碧鸡山也从浅绿变成深蓝,终于掺进了墨,成了深灰色。但是始终不是全黑的。因为日光还从那后面散出来。仿佛能从庞大,黑煞神似的山影中渗透一点光来似的。红色的石壁老早就是赭褐色的了。近处那些长着翠绿色马尾松的小红土山也全分远近别浓淡的溶为深浅的灰色。他们好像呼出了一日沉重的气去安息那样,太阳下山之后,他们一齐变矮了许多也躺得平稳得多了。

        那么石壁下的昆明湖呢?湖上的风帆渔舟呢?是不是湖水别离了阳光,换却了明净的水波而映着渔火,闪着一条条金色的飘带了呢?渔船也借了红布灯笼一点点微光,照着汊港芦苇 间的水路缆到老柳堤下了?人也上岸到村店去饮三杯解乏的酒去了罢?

        透过了苍郁的古木枝条,看见天色宁静极了。晚霞,山水,花草,一切因日光而得的颜色又都及时归还了夕阳。什么全变得清清淡淡极为素雅的天青色。西天上那些不许人逼视的金色彩霞完全不见了。他们幻为一串日落紫色的葡萄也溶在朦胧的一片中了。这醉人的一切是昆明雨季末尾时每晚可得的一杯美酒。为它而沉醉的人们会悄立在空旷的地方,直到晶晶的星儿们眯着眼来笑他的时候才能突然惊醒,摸着山径小路,漆黑的夜色里,跄跄踉踉地回家。

        昆明的气候就是这样,早上天初明时,夜晚日刚落后,不管白天是多热的天气,这一早一晚,都是清凉凉地。这两道寒风的关口,正像是出人梦境的两扇大门。人们竟会弄不清,到底白天还是夜晚,他们是生活在梦幻里!怎么才因这阵寒风惊醒了这个梦而发现身已又在另一梦里了呢?正像话剧舞台开场与闭幕两度黑暗一样,叫人弄不清哪一个阶段里他才是真正不在戏里。

        夜当真来了。她踏着丘陵起伏的旷野,越过农田水舍,从金马山那边来,从穿心鼓楼那边来,从容地踱着宽大的步子,飘然掠过这片校园,飞渡了昆明湖,翻过碧鸡山脊,向安宁,祥云,大理,保山那边去布她的黑纱幕去了。夜当真来了,一阵冷风,枝上返归的小鸟冻得:“吱——”的一声,抖了一下柔轻的小羽毛,飞回家了。到处都是黑的。牧猪人赶了猪群回来,前面的牧猪人嘴里“啰,啰,啰,”地唤着,后面的用细竹枝“刷,刷,刷,”地打着。一群黑影子滚滚翻翻地从公路边,成行的树干旁擦过去了。公路上还有车辆,还有人马,也都看不见了。只听得“索索”声音,大概全想快点走完一天的路罢?

        这夜景是一个梦开始的情形呢?还是一个梦结束的尾声?这是才落下的一幕呢?还是将开的一幕?那些走动的声音就是舞台幕后仓忙布景人的脚步罢?这无时间可计算的一段黑暗就是幕前的一刻沉默罢?

        喏!灯光亮了!校园中的总电门开了!图书馆,各系办公室,各专门期刊阅览室,读书室,各盥洗室,及一排一排如长列火车似的宿舍整齐的窗口,全亮了!所有的路灯也都亮了!窗口门口,能直接看到灯的地方,更是光明耀眼!曲折的小河沟也有了流动的影子。校园内各建筑物也都有了向光,和背光的阴阳面。走动着的人物也都可以查觉了,黑色的幕是揭去了。

        明天是十月一日。明天学校就要开学了。这个晚上显得多么乱,又多么静!多么沉寂,又多么兴奋啊!夜晚的校园显得空旷得多了。可是学生们心里,七上八下的许多新计划,新打算,新感触正是挤得塞也塞不下,捺也捺不住了。

        人与人之间是有许多不同的,无论性情,气质,或是观念,办法,比如说这样一个兴奋的夜晚,有的人心跳得仿佛到了喉咙上面,满腔杂乱的情绪,说是因为离家远,心事多,难过罢?不对。因为又开学了,这种艰难的日子里,居然又有一年求学的环境或是离毕业又接近一年了。是喜欢罢?也不对。这样的人便如沈蒹、沈葭姐妹,她们明天起就都是四年级学生了。姐姐沈蒹学历史,妹妹沈葭学经济。她俩个在城郊有家,今天下午才乱烘烘地搬到学校里来。看看那光光的木板床,空着,心上便又是新鲜,又是寒冷。姐妹俩,赶紧把行李打开铺上,这才好过一点。看屋子里墙角上都是灰。墙上光秃秃地,想起家里墙上电影明星“罗勃泰勒”及“秀兰邓波儿”的相片也忘了带来,马上又愁起来了。既不知道同屋住的将是谁,院子里又静。悄悄地,好不凄凉!大概大家都出去玩去了。姐妹俩彼此看看不知做什么好,摊开书念罢,不但念不下去,简直不像那么一回事。动手收拾房间罢,才从家里来,收拾房间的技术又退化多了。并且为了明天开学,离家时太兴奋了一点,此刻也太乏。姐妹俩个谈谈罢,谁也没有一句话好说。这样再呆下去,非相抱痛哭一场心上不能畅快。她们想:“非找一个地方热闹一下‘换换脑筋’不可!”“换换脑筋”是她们的口头禅。她俩个是最不肯“伤脑筋”的。一遇见麻烦费思索的事时,她们就说:“与其‘伤脑筋’干嘛不去‘换换脑筋’呢?”这时妹妹忽然想起今天南屏电影院演“乐园思凡”,是查尔斯鲍育演的。有一次她听见一个男同学叫做朱石樵的告诉过她说,这个查尔斯鲍育竟要比罗勃泰勒还要好。便提议道:“姐姐!咱们看电影去罢!我心好乱!我好心慌呵!”姐姐也正茫然没有主意。好在电影院是去惯了的地方,去那里至少没有错。姐妹俩就看电影去了。这时距她们来校尚不足半小时。她们走到门口,心上便轻松多了。姐姐问:“葭,看那一家?什么片子?”妹妹快乐地说:“南屏!看沙尔斯鲍洼依爱!”她正确地读出这明星的法文名宇。这时去看电影虽说太早,可是在路上可以一路吃零食,这也是个消磨时间的好办法。她们可以不愁了。

        女学生们是住在昆华中学南院的。南院、北院,两座宿舍都是向昆华中学借来的。两院隔了大西门里的文林街相对着。北院是一个大操场。另外是一年级男生及一部分教职员宿舍。北院背后便紧靠了城墙根。城外就是新校舍。新校舍又跨着围绕城外一周的环城马路,成了南、北两区。为了沟通这两块校园,也为了警报时附近居民疏散方便,特别把城墙拆了一截成了个通道。这里灰黑的城墙中包了深红色的土。像是包了蔻蔻奶油的蛋糕。城墙缺口范围了城外一片山景和青葱的林木,真是美丽极了。这通道是在南北院住的人去新校舍必经之路。学生自己把所有校舍全算作城外。把看电影、买东西的繁华区域,甚至往东往南走一条街全算做进城。新舍距南院这么近,又全算了城外,可是沈蒹、沈葭姐妹还觉得城里近,新舍远。也许是新舍到底是个新地方罢?她们确实有“日近长安远”的感觉。无论如何她们总算进城去了。她们用电影驱走了心上不宁静的感觉。

        城墙缺口外边,新舍男生宿舍里就住着朱石樵,他的性格确实有点古怪。他对付这么一个开学前夜的方法便与沈氏姐妹大不同了。他想到明天开学了,他心倒平静下来。他暑假中“用功”太多了,许多问题在心上解不开。他的用功是思索 。他是真正“思而不学则殆。”他也是历史系的,比沈蒹低一年级。他的分数比沈蒹可差多了。沈蒹的笔记是他看不起的,可是沈蒹考试时光看笔记便可以考在他一二十分之前。他今夜想:“明天可开学了!这才能省点我的事,光是上上班,听听讲。可是开学又是什么注册,选课,改系签字!白费好几天的时候!”他看不下许多人兴奋的样子。他在屋里间坐了许久,听见有人走来,便从那边的门出去了。他走出新舍后门,走到了小土山上。太阳已下山了。正是雨季末尾昆明郊外最美丽的时候。这年青的思想家便坐在一个坟头上,一只手托了他过份大的头颅,思索起来。思索些什么,谁也无从臆测。

        夜来了,黑暗的一片里,忽然有了光。新舍电灯亮了。就在那长排的宿舍之中,第十八号宿舍外,有一个走动的人影。这些宿舍全是长形直甬道似的茅草房子,两端开门,两边开窗。十八号是东西横着的一幢宿舍。黄澄澄的一片灯光直泻出来,照在门外地上,成了一块长方形明亮的地方。门口两边那里有一片小花圃。那一个走动的人影走到门口便停住了。他的身材不高,小孩气的动作,笑着的脸,一只手还在整理衣裳,他眼看了地上的美人蕉说:“取歪!我都完了事又来了。老太爷!作不完的拿到茶馆去干成不成?”屋里出了回声:“稍微等一下就完,你瞧我的美人蕉够多好!”

        门口这一畦地上掺杂地种着美人蕉、蝴蝶花,也有西红柿和红辣椒。这块原来是菜园的地方,土地是十分肥美的。如果不去管他,莠草凭了亚热带的风,直可以长到一人多高!如果肯用一点心,那么一片好花圃或是一季菜蔬是不用费事就可有的。新舍每一幢长形茅草房子要住四十个人的。双层床密密地排在那儿将将一边可排十个。四十个人里总不短几个爱好花木,手脚勤快的人,所以这三十多幢宿舍每幢门口都还弄得像样,只是作风不同而已。十八号宿舍门口的果蔬,花草皆长得像一回事,也栽得齐整,过路的人只要肯留心必可知道这宿舍里定住着一个勤快、健康、刚强、有耐心,也有趣味的青年人。

        现在蝴蝶花已过时了。美人蕉倒还不寂寞。若不是保护得好,这一片难得留住一半。就是这样还不免有许多花瓣儿已生黑渍了。门口这一个看了一回花,顺手就摘下一朵,一边往胸襟上插,一边说:“取歪!你到底是想喝水去不喝?要是不想,干脆说句明白话,我自己走了。”

        “你不是才来两趟么?总要三顾茅庐才能请得出名角儿来。”屋里那一个说:“白莲教又独自个跑出去了,你要是不等我,我也只好今天不喝水了。”

        外面这个一听白莲教又走了,他本来簪上了一朵大红花就怕这外号白莲教的朱石樵看见奚落他的,这下子胆子大了。他问:“朱石樵什么时候出去的?你怎么知道是独自一个?”

        “我们几个人才一进屋,那也就是一个多钟头的事,看见他从那一头门里出去了。后来他们各人去玩了我这才做活。”

        “取歪,又是做活计,大姑娘似的。出来看看这儿罢!我又请下你一个女儿来了。”这一句话屋里的那一个听了才真着了急,赶出来看,他手中正补着的袜子还套在左手上,一根针被线系着在下面悠荡,一闪一闪地。原来,他在补袜子哪。他看见这一个叫做童孝贤的把他的花又摘了一朵下来,他就说: “小童!昨天才告诉你花儿不能再摘了,现在代表三十三天的三十三朵花又叫你摘下一朵儿来,成了三十二朵,算是怎么说呢?”童孝贤永远是笑的,他说:“跟白莲教住在一块儿已经有了点邪气了。什么三十三天?你听着,你宴夫子名叫取中,依我们山东话‘中’就是可以的意思,取中就是请摘花,我便采一朵。可是我有时喊你取歪,就是因为你老折磨我。我就要罚你。我一喊取歪,就要罚一朵。现在……”

        宴取中不及童孝贤手快,早又被他采下一朵。他接着说:“所以你要我等,我每喊一声不论取中或取歪,我全等于向你声明取了一朵。”

        “现在剩了三十一朵了。”宴取中说。

        “正好!明天十月一号开学。十月大,我一天一朵!总比叫他们枯死了强,反正花过不去下一月。”

        宴取中是个直爽人,岁数也比这童孝贤大些。他生长东北。祖上是河北省人。在北平读的中学,一口纯正中听的北平话。身材高大,气色健康。他诚然十分爱花,可是他就有这么一个脾气,花在地上长着的时候他尽力爱护,并为他们起了各种名字。一片花圃便是他的一个家庭,一团骨肉,在这里他寄上了无限乡思。可是一旦花摘下了。他便把这些想法都收拾起来,只去照顾他那些所生长在土上的。他是过去的事决不追究,人事已尽的憾事决不伤感。他也是“不伤脑筋”的,他常说:“决不伤那无味的脑筋。”他待人极其周到。这小童孝贤更为他所爱。他见童孝贤把第一朵花簪在制服上左胸口袋上,便把左手上套着的袜子取下来,将这第一朵花拿在手里,又把小童已带好的那一朵摘下来一并捏紧,俯下身去为他插好。他自己知道对于已经摘下来的花他尚不及小童有情。他说:“什么取中,取歪的。别找白莲教听见笑话你了。撇开你那不通的‘二难题’罢,你去年逻辑才考六十六分。我还记得呢!走,喝茶去!”他顺手把未补完的袜子绕成一个球,向屋内床上一扔,就同童孝贤走了。

        他们转过一排树,沿了小河边一条小径向校门走去。这里是没有路灯的,草径黑暗一片。而他们却熟悉得像有夜明眼一样,让开了路上的老树根,蔓草,走上大路,出了校门。

        “大宴,”童孝贤说:“人就不应该在上帝所给他的东西之外再添上些什么。其实人除了烦恼之外,又何曾添上过什么呢?”

        “不过据我看来,上帝并未给人类去添什么的力量。到现在为止,世界上所有的东西还是和创世纪时一样。”

        “别找岔儿,”小童笑了。“我是说你不必穿袜子。人凭空把上帝安排好了的世界改了样子。这改变就是文明。文明给你的是什么?是身体要求的物质环境,同心力要求的知识。这两件都是痛苦的来源!你要穿袜子,还要补袜子,又要买袜子,又要挣钱买袜子,别人又要织袜子换钱,妈呀!你看我,到了昆明就没有穿过袜子,先是为了游泳方便,后来是雨季来了到处找不到干地。现在是得到解脱!这就是我进化的三部曲!昆明是比较接近上帝的地方,才一年我已经懂得了这许多,将来我还要到更接近上帝的地方去!”

        “你确实懂得了不少。”宴取中说,他心上又笑他,又喜欢他:“可是上帝不见得懂得你。也许他还要给你不少钉子碰!我觉得如果有上帝的话,他并不是造了个世界就走开了。他一直在造。他先造了人,又假手于人来造。至少,我们在按捺不住那一点知识欲同创造欲时,是可以感觉到上帝力量之存在了。我们的一切都恰巧与他的定范相合。我们的挫折,与因挫折而改变的结果也是他那个大本子上早写好了的。我们要是有了开倒车的念头,就是个逃学的孩子。也许又正是他挑选出来加以惩罚以警戒别人的人。不过……”他说到这里,看了童孝贤一眼,童孝贤正仔细听着,“不过这个话我说远了。当然不见得不穿袜子就是开倒车。事情并不这么简单。”宴取中到底大了几岁,他代童孝贤想了一下,才加上这么一句。

        童孝贤却不让他:“那么你是喜欢束缚?生活中每一小节你都要在上面花一点精神?头上能顶上些什么便顶上些一种叫做帽子的东西。身上能添点麻烦便也赶忙添上?各种带子、衣服,里里外外的,见到人要招呼寒暄,感情要受支配,一举一动全在一定的格式内走!不敢出去一步,像裤子扣儿似的少扣一个也不成?这也是上帝的旨意?”

        “上帝的旨意!”宴取中变严肃了。“是个好名词!上帝只给了旨意不曾规定细则。我相信,我们从人情中体会出来的道理是履行上帝的旨意最可靠,最捷近的路。因为人情是上帝亲手造的。许多人们最后演化出来的繁文缛节原是为了显示或装饰人情的,闹得后来喧宾夺主,人们舍本逐末,不谈人性,只讲究仪式了。这个原本是错的。然而因此便把文明的功绩一笔抹杀也不公平。现在把这个与快乐痛苦连在一起说,因为你的话不结在快乐和痛苦上是不肯罢休的。我想一个彬彬有礼的社会是较一个杂乱无则的社会容易处些,也和睦快乐些,因为人情究竟是相差不多的。依了人情行事是会使最大多数的人快乐的。你也不见得真会到什么更接近上帝的地方去。人家若是真心对你好你也会希望他见面时招呼你一下。不是一低头过去。这是坏事吗?”

        “那么顺从大自然是错了?怎么从卢梭,沙多勃易盎起人家也喊了那么些年回到自然去呢?”童孝贤这回是认真的问。

        “顺从自然,就是要你乖乖地做人!用一切新方法求更新一步的进步!有了电灯便用电灯光来作事,有了氦气,就用氦气来做高空气球!因为一切都是顺了自然才有的。到了今天,要想不穿衣服,茹毛饮血倒是违反自然了。你的态度叫做矫情。这是危险的不安定的情绪的来源。会叫一个活泼好动的心灵走到牛角尖去转不过身来!矫情是不对的。那多少带点意气用事。人时时应当查考他自己的思想是否转动自如,而不受任何压力?如果有不能考虑,或不堪考虑时,便是离开正道了,需要清醒,赶紧寻路回来!有人说跳崖,投海的人全是犯罪而不自知。所谓一时心窄也就是矫情的意思。如果在他那千钧一发的时候,他先把头向四周自由转动一下,他必可想得开了。我们另外一方面尊敬那些从容就义的先烈,志士,与义无反顾的沙场英魂。他们也是死,而他们死时是四面八方都想到了。只有死是正路才死的,是从容死的。还有一种死,英雄是英雄些,如同太史公笔下的任侠之士,与常提到的溺死桥下的,所谓尾生之情的故事的主人翁,便属于这一类。他们作人情之事,做过火儿了,也是矫情的一种。这一点我的话就刻薄了。”

        “然而英雄,侠客,诗人,也都有大过人的地方!”小童也严肃了。“一件东西的美,就在他所夸张表现的一点情绪上!希腊那些半人半神的英雄们就叫人不由得地景仰。叫人觉得是空中的神像,不是可以肩称论的凡人。我们用情时也夸张一下,这不能就说是矫情。总之,你是凡人,我是诗人!你补袜子,我不穿袜子。”他又笑了,笑得那么开心。其实他永远也不会是诗人。他只是个顽皮的小弟弟。他今年将是二年级生了,大宴比他高两班。他学生物,大宴学心理。他才十九岁,聪明,也用功,他就是喜欢在大宴面前找岔儿抬杠,他也因抬杠知道了不少学识。大宴也喜欢他的思想怪捷的,也常认真地和他辩,不过辩到要紧关头,这童孝贤又常常忘了是说什么反去招惹些别的话题去了。

        大宴现在听到他引到这种过于人情的辉煌的人格上来,也顺从了他的话说:“夸张几乎是艺术所必需的。然而我们要把对夸张的需求也要算在天赋人情之内。我们谈的是生活,一句老话‘人情!’‘圣人者’也不过是‘人情之至也。’就是把‘人情’两个字作得最到家,并不是到了家,又从后门冲出去。”

        童孝贤此时早已不听他的了。因为他们出了校门顺了公路往西走已到了凤翥街北口。这里一路都是茶馆。小童早看见一家沈氏茶馆里坐了几个熟朋友喊了一声就往里跑。在茶馆里高谈阔论的很少。这几乎成为一种风气。在茶馆中要不就看书作功课,若是谈天只能闲谈些见闻,不好意思辨什么道理,所以大宴要赶忙结束这一路说来的话,而小童已冲进茶馆里笑语一片了。大宴也笑着跟进去。

        学生们坐茶馆已经成了习惯。为了新舍饮水不便,宿舍灯少床多,又无桌椅。图书馆内一面是地方少,时间限制,——凭良心说人家馆员可够辛苦了。早上、下午、晚上都开,还能不叫人家吃饭吗?——或是太拘束了,他们都愿意用一点点钱买一点时间,在这里念书,或休息。这一带茶馆原来都是走沙

        朗、富民一带贩夫,马夫,赶集的小商人们坐的,现在已被学生们侵略出一片地上来,把他们挤到有限的几家小茶馆去了。

        大家正坐着闲谈,忽然白莲教进来了。小童坐的地方脸向外,第一个喊起来。“白莲教!你一个人哪儿去了?我们谈明天晚上迎新会的事呢!他们请你变戏法了没有?”

        “看看你自己罢!”白莲教是个男低音,说话沉重有力得很,大宴一听说白莲教来了,便没有回头一直看着小童胸前那对鲜红的大花。他一听见这话大笑起来了。

        “怎么说?”白莲教问:“今天又是王尔德啦?一天哥德,一天卢梭,一天雪莱的!王尔德一朵红花还带不住呢!你两朵!明天会上有你的文明戏吗?”

        朱石樵伸手想把花给抢下来。小童手急眼快,一手护着胸前,另一手把朱石樵的手一推。这一闹,把茶碗泼翻了两盏,一桌子的水。店老板娘忙来收拾。小童说:“沈大娘,多谢你家!”说着作了个揖。大家都笑了。

        “方才我去后山坐了一回儿。”朱石樵说:“我想开学后未必有从前那么好玩了。平空添了四五百生人。你们想,就是旧人不减少不是也被许多新面孔冲淡了浓度么?多认识生人便是我一件大烦恼!”

        “对啦,我倒想起一件事。”这是另外一个人说的,他叫冯新衔,开学也四年级了,和大宴同屋。“明天迎新会上看见有不顺眼的就警告他一下。”

        听见了这句话,坐在冯新衔旁边的宋捷军,就对了心思。因为除了打诨,玩笑之外,这一群人谈话时,他很少有插嘴的机会,有些话是他不大懂得,插不上嘴,又有些时他懂得,但是他的意见往往最不通的,碰的钉子太多已有点心怯了。他平日最佩服白莲教,因为白莲教说的话他不懂的地方最多。今天

        听说白莲教不喜欢生人,而冯新衔是头一个说出这个主意来,他想想大概可以没有危险了,便直嚷出来:

        “喝!小冯!真有你的!”说着“拍!”打了冯新衔一巴掌,打在肩膀上臂之间。“这么着,我附议。我说朱石樵,上次我们去路南赛球,同济附中那个 Left ing,大个子,混蛋,这回也考上了。我今儿个在正义路上还碰上他了,咱们就明天给他开个小玩笑。别叫他‘臭不拉几’地瞧不起人!”说得兴奋,想起自己上次赛篮球丢脸的事,不觉犹有余怒,一时之间竟把自己是师范学院公民训育系学生的身份完全忘了,并且咧开了嘴,眯上了那双小眼的单眼皮儿,哈哈大笑了起来,十分自得。

        冯新衔是外国语言文学系的,他叫宋捷军这一掌打了个发昏,又听他把“左前锋”说成“左翼”,并且粗浊的天津口音又把这两个英文字读成“赖夫特,闻”。尤其后面一个字嘶哑的“V”字声音,招惹了他的脾气。他说:“别假公济私,你明天要是一拳打死了人,别人就要问‘赛!米特儿宋!借似浓么缩的?’了”(注:“‘Say!Mr.Song!这是怎么说的?’”从天津口音说出来的腔调。)

        “怎么会打人呢!”宋捷军兴致正高,又想起他的道学身份,公民的导师:“我们是要教训教训那些趾高气扬的人!那些知天多高地多厚的!给他个小难看,下不来台。咱大伙 儿再一哄,乐喝一下。”

        “乐喝一下给你那个何仙姑瞧瞧,对不对?”小童不痛快地插嘴。“不占便宜不吃亏,你出手这么一下,又像上回似的叫人家大个子好意用手一拦,来个大仰扒叉,也好叫何仙姑给找个地缝儿叫你钻下去.”

        “全是废话!”白莲教哼着鼻音说:“我不愿意多和生人来往,也不能说就把生人全打出去!这成了什么话?学校的新生也不能不进来,一切事都非这么着不可,我没有办法,你没有办法,谁也没有办法,全是废话!”

        童孝贤要说什么是就说什么的。他接下去:“明天下午开个迎新会。”他绘声绘色地:“一切经过良好,到了散会宋捷军就一下子跳到台上,也不管台上台下坐的先生们,来宾们,他就把两手乱扔,像个啦啦队长似的,喊:‘大家注意,我们要给一年级新生上第一课训育课,我的意思是整饬校中军风纪!’下边大家一听,半通不通,没人搭腔。他就又喊:‘比方说,有的人太骄傲了。我们叫他小心点!’大家就更没话说。他自己没有台阶下台,就跳下来,走到那个大个子范宽湖面前,一只手拉了人家胳膊,一只手又在空中摇起来:‘这位范宽湖同学,是同济中学高材生,打篮球打左前锋,打得好,游泳也不错,女朋友多,功课也好,就是人骄傲,说话爱带德文字儿。我们要警告他!’人家范宽湖就很神气地站在那儿不动。比咱们宋先生高两个头。脸上正经得很,宋先生救世心切,慈悲为怀就说:‘范宽湖!我告诉你,你以后礼貌一点!’喝!那个范宽湖站在那儿身若金刚,眼光如电,声赛洪钟:‘你也要礼貌一点!”说话的神气完全表示:‘你们联合大学就这种作风?!我不上联大都不要紧,也要教训你一下。’大家看出来了,哄堂一笑。先生们顺便散开,凭舆论自己解决。女同学除了何仙姑,全走开了。何仙姑脸一红也走开了。咱们宋先生就说;‘怎么样?不听好人言?’那意思想把人家唬下去,人家说:‘走开!’宋先生自己要揍人啦,反倒先说:‘你要野蛮?’跳起来就给人家一拳。一拳却正打在人家肚子上!……”

        大家哗啦,全笑了起来,邻座的同学也都笑了。大宴为了怕宋捷军难为情生了气,把玩笑弄得不愉快,故特别笑得声音高,而且长。

        宋捷军说:“瞧瞧你这副嘴,这么能说,怪不得金先生上班爱问你呢!”

        这种攻击,童孝贤完全不放在心上。他接说:“我这是讲情面了。我若是说何仙姑也跟别人一样溜了,才没你的脸呢!”

        “其实你们全错了。”大宴慢慢地说:“这种玩笑不会有了,今天上午金先生以系主任资格,用心理系办公室召集了个会议。说今年要用保护人制度来改进新生行止,如果新生行动有需要改正的地方的话,每一个新生都要认一个大哥哥或是大姐姐,比方说,顺口说粗话啦,随地吐痰啦,衬衣放在裤子外面啦,什么不爱洗脸,不梳头啦,都由他们的哥哥姐姐来指导。明天来不及了,否则,上午注册选课也都要哥哥姐姐陪着跑的。这种开玩笑的办法,金先生说毛病很大。若是碰上了误会,两边不让,我们是养成高年级学生以众凌少的恶根性呢,还是压迫新生放弃他们的自尊心呢?尤其是在如今这兵慌马乱的年头!”

        朱石樵听了问:“怎么认识呢?哪年级的学生才有带领新生的责任?不干行不行?” 宋捷军就怕听大宴的长篇言论,便拉小童出去一同买花生。小童要听,不去。他就拉冯新衔。冯新衔是个老好人。就

        一块儿去了。

        “这经过挺有意思的。”大宴说:“金先生说顶好是女生认哥哥,男生认姐姐,并且是先尽着同系的认。这时候那个余孟勤哲学系的老大哥因为考上研究院了,正来找金先生有事,大概是借用我们系的书,也就插嘴说:‘这打算是对的,行起来一定不通。’金先生听了笑着请他列席,他说这种办法与今天校内风气不合。他狠狠地说:‘这种利用异性吸引力的好处的事,校内只见摧残,没有听说建树。而偷摸胡来反不敢说没有,并且似乎无人攻击!’金先生不许他乱说。他又接着道:‘要想推行保护人制度,而又要利用异性的献媚心理,那只有像菜市场那样,新生和愿作保护人的各占一排,来个自由选择,强迫马上完成交易!否则不要说将来,光这一认的手续也要半天完不了事。若用硬派的办法,迎新会上顶多介绍一下。散了会谁还去找谁?’他这一套一说,大家都觉得有理。后来金先生说,先进行自告奋勇制度,他自己再去找些平日人缘儿好的,来作哥哥姐姐。最后迎新会完事的时候,他在会场上宣布,再多添上些临时参加的。一个高年级学生不限只带一个新生,性别也听便。所以这么一来也没有出布告也没有发通知书,成了个半公开的了。”

        “余孟勤这个人真是豪杰之士!”小童最喜欢著春秋:“怎么哪一位先生也都看得重他呢!金先生有一次告诉我说,余孟勤考研究院主张录取的投票是全体,这情形是空前的。他说话就是这种味儿。硬朗朗地,找他的碴儿,休想!”

        “他说的是真情。”朱石樵说,他和余孟勤是好朋友:“他自己要不要也做一个保护人呢?”白莲教嫌大哥哥大姐姐地难听,肉麻,他才用了这么个名词。大宴和小童都看出他的意思来,就都笑了。大宴说:“余孟勤散了会还和金先生谈了许久,我也在那儿。他说临时分派,不容易。不如先把必可邀到的人姓名开出来,再把新生大概的分派情况内定一下,临时就简单了。一年级新生反正都在这边。那么拓东路工学院高年级学生不必邀请,只消把工学院新生派给理学院旧生就得了。金先生问他要不要带几个。他说他也是新生。暑假前是旧生。放了假是毕业生。开了学是研究院新生。金先生笑了。他说自己虽不带新生,他可以介绍一个人来,准合格。金先生答应了。”

        “那么他自己要个大姐姐来带?”小童说。

        “别胡搅。大宴,他介绍谁?”白莲教说。

        “他介绍生物系四年级伍宝笙。他还担保伍宝笙一定答应。”

        “是谁又提人家伍室笙了?”宋捷军喊着进来。后面冯新衔正抱了一大包花生在剥着吃。宋捷军手里还有几个梨,顺便放在桌上又说:“又提人家伍宝笙!人家长得漂亮,人和气, 英文说得好听,穿戴打扮都大方。想人家,找人家去呀!背地 里说人家干什么!”说完了又忙着剥花生吃。

        小童不理他。从口袋里掏出小刀来剥梨。仍改不掉他那顽皮话头。说:“那么,余孟勤正好由她带。”

        朱石樵瞪了宋捷军一眼也去吃花生,话题就转到别的地方去了。宋捷军也没有听出来他接的话驴唇马嘴对不上。冯新衔精神常常不济也就懒得多嘴。

        时间晚了,他们从茶馆一群往回走,走出凤翥街,还不到环城公路的地方,便是昆华工业学校校舍,是联大借来安放师范学院的。这几所省立学校全以昆华为名,校舍皆相当的好。宋捷军的公民训育系属师范学院的,他一个人先走去了。

        上了环城马路,后面另外一伙儿从茶馆散出来的学生里有一个追上两步拍了宴取中肩头一下说:“大宴!”宴取中回头一看是法律系的傅信禅。这个傅信禅是湖南人,他热心地问:“方才在茶馆听你说今年对新生要用保护人制度,何解我听周体予他们还计划在迎新会后出布告声明新生须知什么的呢?”

        童孝贤听了忙说:“谁?周体予?大宴,这不糟了吗?”

        大宴说:“不要紧,周体予明天忙还忙不了呢,金先生开会时说也要邀他做大哥哥。他管体育一组。要他组织低年级新生,成立至少一种球队来赛高年级新生呢!我想,傅信禅,你是什么时看见周体予的?”

        “一早。”

        “那就对了。”小童说:“现在恐怕金先生已找着他了。”

        到了新校舍,宴取中、朱石樵、冯新衔三个同年级的一起往十八号走,别人也自散去。小童回到他的五号宿舍去,他自有一帮同年级的同学住一屋,这个小孩子每天晚上到了时候就困,玩够了回到屋来,还不等上床,呵欠就先来了,他是一觉就到天亮,梦也不作一个的。

        他养了一对小兔子,四只鸽子,养在宿舍外面。鸽子用一只木箱挂在墙上,分成两个巢。兔子也是一只木箱,养在地下,这种木箱是白松木板钉成自美国装汽油桶来的,一箱可装两只五加仑的桶子,每只箱子都是一般大,二尺长一尺多宽和高。航空学校用了许多油,便把箱子给了联合大学。小童拆开一只箱子作另外两只箱子的隔板,他省下这三只箱子不放书,他说:“弟弟他们就是我的书!”“弟弟”是一只小白兔的名字,因为他会在地上拱起背来再翻一个跟斗。小童喜欢得什么似的,就管他叫“弟弟”。

        现在“弟弟”他们早已睡了。他们是天一黑就都睡了的。鸽子也是一样。小童晚饭后就把木门给他们关起。不远的一棵松树上住着一窝松鼠,看见天色黑下来,小童来关了他们的木门走开时,他们就藉了排得紧密的大树,从这一枝到那一枝地跳了过来,小心地把兔子、鸽子吃剩下的东西吃光。这时候校园内几只寄居的野狗也回来了,他们要经过这里,走过那边一座小桥到食堂房里去睡觉,他们有时也吓唬小松鼠们一下。松鼠就要赶忙回到树上去。这一关过了。他们就可以放心的再下来玩。有时到很远的树上去会亲戚朋友。有时去偷大宴种的西红柿或别的菜蔬。至于辣椒他们是不吃的,他们一夜也忙碌得很。有时月亮好的夜晚,他们简直一夜不睡的闹。地上花影树影的也看不清他们。他们就跳呀跳呀一刻也不肯休息。这园内没有猫,近处也没有猫头鹰,他们简直什么也不怕。真是一群顽皮的小东西。

        远远的长虫峰那边还有时在夜里有狼叫。因为昆明城外的开拓到底还是最近几年的事。前五六年的光景,据西门外居民讲,晚上猪若是不早早赶回栏里来是很可能被狼撕了分食的。夜里的事不是人能在梦里管得了的,待他醒来管时那时对他来说又不是夜了。

        夜整个是另外一个世界。在这里“昨天”和“明天”在苦苦地挣扎着,撕掠着。夜里是没有“今天”的。

        夜里不但没有今天,并且也没有一切与“今天”有关的事。尤其是看旷野的夜更容易明白,那里整个是另外一个国度;虚无缥缈地,在半空中浮沉地一个国度。也没有人统制。也没有人叛乱。只有些不着实际的现象幻变着,到了天色一明,白日就又占领了整个空间。到了那时节,夜的一切不但找不到,听不到,连想也想不起来了。

        人睡着了之后自有他另外一个世界可去。这就是夜能占有了这一段时间的原因。人的事务在睡时告了一段结束,在醒后才又开始。中间这一段,他便无从感觉起了。不但他感觉不到这一段之中所发生的事,他也无暇去想像这一段时间内除了他容身的这有限的一块空间外,其余地方是否存在。他甚至认为这一段时间可以忽略过去。因为他所关切的事正也忽略了这一段,而把前一夜晚与第二个早晨巧妙又习惯地连在一起的。

        其实夜又何曾不如此呢。她不管你们醒时做的是什么事。直到你梦里见到她时,她才来伴你。是的,在梦境里她来伴你,你自己晓得的。但是一觉醒来,她便弃你而去了。你觉不出半点痕迹。可是你觉得出她确实存在。并且你若永不醒来,便可永远有她。

        她对谁都一样好,一样热心。可是她对任何重大,或琐碎的事全一致地不热心。因为谁都可以从她那里得到温和的慰藉,可是谁也不可能由她那里得到具体的帮助而代他完成任何一件芝麻大的小事。这样一个题目是不容易做到的,梦却严格地做到了。

        远处的狼又叫了。这些凶猛的野兽难道不睡觉吗?他们住在荒山里,他们搅乱了各地夜的国土,又赶走了梦的脚步。农人们有的惊醒了。他们破旧的被盖,单薄的垫褥,湫溢的农舍,无窗的家屋都没有妨碍他们的睡眠,一声狼叫却直叫到他们心上。他们醒了就马上开始了白日性质的活动。分明记得关好了牛栏,压牢了鸡笼,并且猪的哼声还清楚地听得见,他们的心还是卜卜地跳得很紧张。他们又困,眼又睡得矇矇地,心上却紧张着,直要在床上辗转半天才能再睡。他们畜养的牛羊,及野地里的兔子、獐子也都醒了,他们重新考虑所藏身的地方是否安稳。家畜虽然明知不会有危险。但仍逃不掉几万年来,他们野生时的祖先们,从血液里传给他们的本能的刺激。他们因这一点警戒的习惯也心惊肉战着。

        狼又叫了。因为夜的风是向这边吹的。一只松鼠几乎从树上惊落下来。那面土山上的一片坟墓似乎也不甚安稳了。因为谁也晓得曾经有许多尸体是因为子孙未能好好装殓也未能深深埋葬,而被狼拖出吃了的。许多单薄的小坟都在心惊,怪他们自己又怪他们的儿孙。

        狼还在叫。夜里的天空似乎比日初落后要明亮一些。风在夜里叫人摸不出大小。只叫人因了夜里那点微弱的光可看见树是摇着的。树的摇动和白日那种看见枝叶的又不相同。在夜里是整棵的树在动。有时似乎向你头上压来,好不怕人!夜里,最重大的东西,像是山那样稳稳当当的东西,似乎也会动。一切白日里靠得住的东西都靠不住了。夜是静的。夜里又确实有声音。那些声音极为清晰可是真难找出是什么传来的。也许是另外一个世界!夜是多么接近“那一个”世界呵!狼还在叫!狼还在叫!夜真不稳当!夜真遥远,夜真可怕呵!

        风更觉得冷了。风渐渐可觉得出方向了。风更变得冷,天色又变黑下来。狼的叫声好凄厉啊。它穿出山林,穿出雾层,顺了风在高高的天空上飞走,它残忍地撕裂着柔和的小动物们的心。它俯冲下来,尖锐地,迅速地,直从天上冲下来,越离地近越快,冰凉凉地一下,刺到这些战栗的心里了。他们的魂儿便散了,散了,再也聚不起来,在半空中受着可怖的声浪冲击,不能自由地漂流,历尽艰辛,流放,遍看了深谷高山上,仰天长啸的狼们的狰狞相貌。然后慢慢又收归心窍,柔弱无助地问:“天色为什么还不亮啊?风为什么还这么冷啊?”

        睡在新校舍五号墙外的这一对小兔子也不免害怕。他们想:“木门快打开罢,木门快打开罢!”他们不像山上的小兔那样祈祷:“天快亮罢,天快点亮罢!”因为天亮了,童孝贤不来把他们的木门打开,他们仍是要关在木箱里不能出来证实天真亮了的。童孝贤的脸就是他们的太阳。童贤孝的脸也确是一个太阳,红扑扑地,笑着的。

        天终于是亮了。然而谁都几乎放弃了天必会亮的这一信念。所以天色不为人所察觉的那样,竟已亮了起来!

        跑啊,跑啊,那些散布恐怖的精灵啊!那些制造迷宫的魔法师啊!消灭啊!消灭啊!白日来了。藏躲是没有用的,你们只有消灭啊。梦啊!梦也要醒啊!这一切是黑色的世界是要重新绘制出来啊!

        太阳光照上树叶,树叶醒了,看看自己是绿色的。便笑了。它又照到小鸟身上。小鸟醒了,看见自己的羽毛自树干的灰色中分辨出来,他便展开翅来试试,“吱——吱!”飞了。水就流,花草就长。重大稳定的山岳也慢腾腾地笑逐颜开。

        我们的小野物儿又不大相信夜的恐怖是真过去了。他们东跑跑,西跳跳。小洞穴里看一看。恐怖不在那里。掀起地下大片的枯芭蕉叶看看,恐怖也不在那里。转过自己的头去捉自己的尾巴。这些小獾子,小麂子,小猬猪,在地上兜圈圈地转,也看不见恐怖的影子。他们就马上忘了一夜恐怖的经验。

        城墙缺口,那条城内外为学校所开的美丽的通道那里,已经有农家放出来的第一只小羊在觅食了。它“咩——”叫了一声。并没有人应它。它还是高兴得了不得。两条细小的后腿荒唐地踢了一下,又踢一下,那个可笑的小白尾巴撅得多高啊!

        从城墙缺口里走出了一个姑娘,她修长的身材,健康的步伐,就走得那么轻盈,那么快乐。她是这只小羊今天出来遇见的第一个人,它想,这个人为什么也起得这么早呢?

        美丽的东西,健康的东西是最接近自然的。她方才转过弯来,就一眼瞥见了小羊自己在那儿跳着玩。她就爱极了。她本该忙着在新校舍走的却停了下来,向路边上小羊那里走去。小羊看她真走过来了。就把小头那么一偏,望了她。也不怕,也不躲。她走到小羊跟前就俯下身来拍小羊的头。小羊便喜欢了,就用它那未长出角的小头抵着她的手。她柔和的手心里觉到小羊的体温,抚摸着小羊银色光泽的细毛,便甜甜地笑了。她索性蹲下来,叫小羊偎在她胸前。叫小羊擦着她双颊。她从雪白的小羊背上望过去,远远望见叠叠青山,无论远近,山色浓淡,都清白如洗。她微微闭上了眼,心上舒适得很。她眸子清明正比山色更要洁净,她两眼有湖水晶莹。她展目四顾,看见原野一片好风光,心上就有了许多快乐要向人吐诉,她需要一个最温柔的人来听。可是此地没有。只有怀里的小羊,她就把手臂伸出去把小羊抱在怀里。她却不向小羊说话,只亲爱地向小羊笑。小羊就仰起脸来要亲亲她。因为她自己就是那个最温柔的人。她快被小羊亲着了,她便放开小羊站了起来。小羊的脸仍是仰着。她想;“这个小羊!他多淘气哟!可是他那小脸,多白,多干净呀!”

        她看了看手腕上的表,已经是六点三刻了。她就快快向新校舍走。她走到新校舍五号门口,忽然怔住了。她有事一大清早来找人,可是她怎能知道人家起来了没有呢?地上墙上鸽子的门兔子的门都没有打开。童孝贤一定没有起来,她怎么办呢?

        屋内童孝贤忽然醒了。他一醒了就笑。他想:“这又是快乐的一天!”他又可以看“弟弟”翻跟斗,打滚。他又可以找大宴去瞎说。他又可以这样,又可以那样。他就一阵风似的穿了衣裳,扣子也没有扣好,翻身就跳下床来。

        他睡的是上层床。他能看准了昨夜摆好的鞋。纵身一跳,那双精赤的脚就正好踏在鞋上,不会沾上地下的土。他跳下来,就要依了平时的习惯,开门出去,一脚拨开“弟弟”的门,顺手支起鸽子的门,手再向门内一捞,“泼拉拉!”鸽子就飞出来,飞到半天空去了。他再蹲下用脸挡了“弟弟”的门故意叫小兔的柔毛擦着他的脸出去。他用脸挤他们。甚至可以觉到小兔的体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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