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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什么他情感结构的分离必然带来他山水诗艺术形式的割裂呢?我们知道,谢灵运诗歌中百分之九十以上是山水诗,诗中的警言秀句络绎奔会,但艺术形式结构前后完整的诗比较少见,所以,要回答这个问题必须弄清艺术形式完美和谐的山水诗,要求它的创作主体具备什么样的情感结构或心理条件。

        山水诗不同于直抒胸臆的抒情诗,也有别于倾向客观描写的叙事诗,它既要求具有生动逼真的画面形象,又必须抒发创作主体的主观情感;它不鼓励诗人脱离山水,径情直遂地把自己的情感宣泄出来,更不允许只是冷漠地复制山水,因为形成山水诗题材的主要不是山水而是诗人的情感,但诗人的情感又必须完全内在于山水,以逼真地再现山水来达到生动地表现情感的目的。而要想在山水形象中完满地表现情感,诗人自己的情感就得完全沉浸在山水之中,与山水达到同体式的息息交流。只有在诗人对象化的同时,对象化的山水才能具备诗人所独具的情感。那么,诗人怎样才能与对象性的山水息息交流呢?我们祖先早就在深刻地思考这个问题,“智者乐水,仁者乐山”,孔子以简洁的语言揭示了人与自然产生共鸣的必要条件:二者必须在广泛的形态上具有内在的同构关系。里普斯的移情说固然有某种真理性,但它不能解释:为什么同是悲哀的情感,一个强悍的男子需要高山来表现——高山垂首,而一个弱女子却在小溪那儿找到了知音——小溪呜咽。诗人之所以能把自己的情感外射到山水中,不是他们单方面自作多情的结果,也不是主体单方面向对象暗送秋波,而是主客体在具有某种广泛样态的相似结构的情况下的一见钟情,大有“似曾相识燕归来”的味道。此时,主客体的界限消融了,主体即客体,客体亦主体。对象性的山水为诗人存在还不够,诗人也应该为对象性的山水而存在,在双方具有广泛样态的同构关系的基础上,诗人与山水才能完全重合,再现山水对象就是表现主体情感,用不着在再现山水形象之外另发一通议论。谢灵运山水诗常常分成描绘山水与发泄议论两个部分,因而造成艺术形式上的割裂,所失的根源就正在于他自身情感结构的分裂,使他在和谐完整的山水中找不到契合点,山水与他不能相互肯定相互进入,山水是外在于他的一种冷漠的存在。歌德在《温和的讽刺诗》中说:“如果眼睛不像太阳,眼睛就永远看不见太阳。”既然山水与他是对峙的,那山水就不可能成为他情感的载体,他的情感也不能借山水得以抒发,于是只好脱离山水来直接宣泄了。

        《登池上楼》是谢诗中一首脍炙人口的代表作。“潜虬媚幽姿,飞鸿响远音。薄霄愧云浮,栖川怍渊沉。进德智所拙,退耕力不任”,一起笔就撇开登池上楼的所闻所见,单刀直入地交代自己的矛盾心态:隐逸固然不乏风雅,可又吃不了躬耕田园的苦头;在政坛上出头露面虽也令人神往,偏又不具备“飞鸿薄霄”的才干。表面上是彷徨于人生道路的价值抉择,但精神深处是没有找到自我,不知道自己灵魂的巢应筑在何处,因而,情感世界总是处于分裂状态。诗的中间部分才由“衾枕昧节候,褰开暂窥临”,过渡到登楼见闻的描绘:“初景革绪风,新阳改故阴。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可是,早春的美景并没有给徒倚无依的诗人带来慰藉,难熬的孤独仍然包围着他:“索居易永久,离群难处心。”诗的最后说远离世俗岂能让古人擅美,他觉得自己就是独立特行的当世大隐,然而,门面话仍然掩盖不了内心的矛盾,远离政坛同党尚且“难处心”,“无闷征在今”又何从说起呢?“池塘生春草”的佳句虽然传诵千古,可这些美丽的对象在诗人的眼中只是转瞬即逝的流星,诗的首尾忙于得失的权衡,对于出处的算计,把春草、鸣禽、春日、春风冷落在一边,诗人面对这些美景不是怦然心动,而是还在为离开同党而苦恼。他的情感没实现在对象中,描绘与议论截然分家了,诗歌结构的完整破坏无余。

        他的山水诗往往前半部分描绘得很美,后半部分无端插入抽象的议论,就像一首美妙轻音乐的尾声突然几声刺耳的尖叫,叫人要多扫兴就多扫兴。如《登石门最高顶》:

        前半写得细腻生动,后面的议论却大煞风景,“沉冥岂别理,守道自不携”一类议论让人生厌。这与其说是玄言诗的幽灵在他诗中作怪,毋宁说是他心灵的内在需求。因为他的情感世界老是处在矛盾彷徨中,不管怎样秀丽的山水也消弭不了他被挤出官场后的失落感,所以需要调动理智来平息心灵的骚动,有时甚至还要抬出老庄来填补内心的空虚,因而,“说山水则苞名理”就是不可避免的了。《过白岸亭》是一首纪游诗,他所见到的景色很动人:“拂衣遵沙垣,缓步入蓬屋。近涧涓密石,远山映疏木。空翠难强名,渔钓易为曲。”面对如许景色他不是心旷神怡,而想的是“伤彼人百哀,嘉尔承筐乐”,认为自己被外放林泉,就像给秦穆公殉葬的三良一样,成了残酷政治斗争的牺牲品,对那些至今还在皇帝身边“捧日承恩”的幸运儿则嫉妒万分。消除这种痛苦心情的法宝,不是自然山水而是酸葡萄精神,将无可奈何的我不能,说成是慷慨大度的我不要。“荣悴迭去来,穷通成休戚。未若长疏散,万事恒抱朴”,诗中的议论前后矛盾显而易见,既然在官场走红还不如倒霉,干吗还要愤愤不平地妒忌别人“捧日承恩”呢?诗人完全没有在他所描绘的山水中实现自己,山水形象与他的情感是两码事,他的情意是通过议论讲出来的,离开了议论他的思想情感就不能表达。我们在他的大多数山水诗中感受到的,不是诗人情感体验的深度而是他理智运思的深度,那些艰深的老庄哲言既同诗中的山水缺乏必然联系,也外在于诗人自己的情感体验。且不说诗中的说教与山水漠不相关,就是从山水中只抽象出哲理也是对山水的一种割裂,因为诗中的山水作为诗人本质的对象化,是诗人内心生活整体的对象性存在,它代表着诗人存在的深度,仅仅从山水中抽象出哲理,就意味着把诗人的存在限制在理性的范围,将诗歌的生命—情感—逐出了诗的王国,因而难免会破坏诗人自身存在的完整。谢灵运山水诗中情感与山水的割裂、情感与理性的割裂以及艺术形式结构的割裂,都可以从他自身存在的深层情感结构的分裂中找到原因。

        即使少数没有僵硬哲理说教的诗歌,也同样缺乏生气贯注的生命的整体美,因为他对山水的精工描绘多是站在山水之外进行的,自己难得与山水达成物我两忘的境界,所以他笔下的山水很少通体和谐。自然山水中和谐的动态生命力,只有靠诗人自身情感结构具有相应的和谐动态过程才能把握。谢灵运分裂的情感结构,不仅使他在山水中得不到精神安慰,也使他不能把握山水富于生命力的和谐动态过程。他诗中的山水大多数没有获得作为一个生命整体的灵性和品格。谢灵运不断矛盾分裂的情感永远无法与山水沟通,有时甚至形成了相互否定。如:

        长久羁旅使得“忧忧自相接”,出城到上戍浦去登石鼓山为的是散愁解闷:“汩汩莫与欢,发春托登蹑。欢愿既无并,戚戚庶有协。”石鼓山也不负所望向他呈献了美景:“日没涧增波,云生岭逾叠。白芷竞新苕,绿蘋齐初叶。”可他的心情与这样的美景无缘,胜景没有给他带来一丝安慰,甚至给他添愁惹闷:“摘芳芳靡谖,愉乐乐不燮。佳期缅无像,骋望谁云惬!”不知道是大自然老是存心与这位天才的诗人闹别扭,还是这位天才总是与大自然过不去。

        谢灵运的山水诗在文学史上的独特贡献自有公论,上面的分析无意于苛求古人,只是想在他失足的地方树一块路标,告诉后来人不再重蹈他的覆辙。

        原刊《华中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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