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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九

        逃离的村民第二天陆续回来,悲惨的景象让他们嚎啕大哭,不少人晕厥倒地。陈永良在溪镇住宿一夜后摇船回来,他在一片哭声里上岸,手里握着那把带血的尖刀走来,李美莲和两个儿子迎上来,他见到他们完好无损,长长出了一口气,然后告诉他们,林祥福死了,为顾益民送枪支赎金到刘村,被张一斧土匪用尖刀戳死,尖刀戳进林祥福的耳根,他拿起带血的尖刀说:

        “就是这把。”

        悲伤接踵而至,李美莲和两个儿子先是震惊,后是痛哭,他们的哭声汇入到齐家村的哭声里,在空中呼啸而去。

        陈永良在村里走去时,看到回来的村民三三两两蹲在自家的废墟瓦砾上,挖着、哭着、骂着,寻找还有什么物件没有被烧毁。有几户人家的地窖余火未熄,藏在里面的谷物还在燃烧,他们的手伸进烟火中,努力取出他们残余的谷物。

        这里曾经是万亩荡最为富庶的村庄,曾经是万亩荡棉布、牲畜、蚕丝和谷物的交易之所,曾经房屋连片,还有戏台和凉亭,如今尸横遍野,满目断墙残垣,处处灰烬废墟。

        然后他们给死去的村民掘坟安葬,死者太多,村里的地不够用,又有四十三具尸体在万亩荡水面上漂浮远去,只能将死者集中葬在村东的空地里,堆出两百四十九个坟墓,有四十三个是空坟,墓园前立上石碑,正面刻着“贰佰肆拾玖人墓”,背面刻的是二百四十九个死者的名字。

        陈永良站在墓碑前对村民们说:“既然苟且偷生不能,那就与张一斧土匪决一死战。”

        陈永良把尖刀绑在左手手臂上,从自家废墟里找出一把柴刀,陈耀武找出一把土匪扔下的长刀,陈耀文捡到一支长矛,村里其他的人也从废墟里找出鸟枪和刀棍。村里幸存下来的四十一个青壮男子,决定跟随陈永良去报仇雪恨,他们铁青着脸走出村庄。

        齐家村报仇雪恨的队伍走过邻近的两个村庄,沿途打听土匪的行踪。傍晚时他们听说有一股土匪正在不远处的钱村落脚过夜,陈永良让大家在路边坐下来,他说走了一整天了,大家好好休息,喝点水吃些干粮,养精蓄锐准备杀匪。四十四个齐家村的村民散落在路的两旁,他们手里的鸟枪、长刀和长矛让路上的行人见了害怕,以为是拦路抢劫的土匪,一个个远远躲避。陈永良向躲避的人喊叫,说他们不是土匪,是找土匪报仇的齐家村人。

        张一斧土匪血洗齐家村很快传遍附近村镇,那些远远避开的人听说是齐家村的人,纷纷走上前来,打听土匪在齐家村的累累暴行,他们中的一些人还认识陈永良他们。于是落日西沉时的路上挤满了人,齐家村报仇雪恨的男人本来没有眼泪了,只有仇恨,因为别人的打听,他们诉说时又是泣不成声,听者也是泪流而出,与齐家村的人一起哭泣。后来其他村庄被张一斧土匪残杀了亲人的也讲述他们的悲惨遭遇。一个男人哭得浑身抽搐,断断续续讲述他的女人被张一斧土匪一枪打死,他幼小的儿子被土匪抛向空中,掉下来身体穿在刺刀上,他儿子的手脚还在动弹。另一个男人已经没有眼泪了,他说他的女人扑倒在儿子身上,因为儿子还有气息,她用身体死死护住儿子,张一斧土匪用木棍乱打,把她的两只眼球打了出来,最后土匪用刺刀连他女人和儿子一起刺穿。一个女人讲述她们村庄的悲惨情景,十多个男人被张一斧土匪赶进树林,捆绑起来后扒掉他们的裤子,土匪用尖刀划开他们的肛门,挑出里面的肠子,系在用手压住的树梢上,土匪一松手,肠子被树枝的弹力拉出,一串一串挂在树梢上,这十多个男人先是嚎叫后是呜咽死去。他们说着这些凄惨事时呜咽抽搐,齐家村的人开始为他们哭泣。天黑的时候他们之间已经不分你我,一些人哭着说不回家了,说要加入齐家村报仇雪恨队伍,一起去杀张一斧土匪。

        陈永良抹去伤心之泪,向人打听钱村的情况。一个货郎去过钱村,他告诉陈永良,钱村很小,不到二十户人家,估计在那里过夜的土匪不会多。陈永良了解钱村的情况后,让大家出发。报仇雪恨的队伍在月光里向前走去,陈永良感到已不是刚出来时的四十四人,他站在路边清点人数,一直数到六十八人,队伍的突然壮大让陈永良激动异常,他大声说道:

        “我们有六十八人,六十八条好汉。”

        陈耀武在一旁提醒父亲:“是六十九条好汉。爸,你忘了数自己。”

        六十九个人在夜色里向着钱村走去,他们七嘴八舌说个不停,各自打听名字和经历,他们像是赶集的人群,不像是杀匪的队伍。

        他们走近钱村,陈永良在山坡上借着月光看清下面的钱村,他伸手数了两遍,只有十七户人家,陈永良说:

        “这是个穷村,没有砖瓦房,十七户都是茅屋,只要把茅屋围住,土匪插翅难飞。”

        陈永良话还没有说完,有人举起木棍大叫一声:“冲啊,杀土匪啦。”

        其他的人也跟着喊叫起来:“冲啊,杀土匪啦。”

        六十八个人举着长刀、举着菜刀、举着木棍、举着鸟枪冲下山坡,在月光里像是乱石滚下山坡。只剩下陈永良一个人在后面吼叫,陈永良要他们回来,说还没有布置战斗任务。没有人听到陈永良的喊叫,他们耳边灌满了自己的喊叫声,有几个手里拿着鸟枪的远远就向茅屋开枪,一时间喊叫声、枪声、刀棍碰撞声响彻夜空。陈永良在后面喊破嗓子都无人回头,他只好跟着冲下山坡。

        在钱村过夜的土匪只有七人,他们分住在四户人家,刚入睡就听到山坡上喊声震天,还有枪声,土匪慌慌张张提着裤子提着枪走到屋外,看到月光透亮的山坡上黑压压的人群正在扑下来,“杀土匪”的喊叫声也在扑下来,吓得土匪往屋后窜,领头的土匪对他们喊:

        “别往那边跑,那边是山崖。”

        土匪又窜回来,问领头的:“哪边有路?”

        领头的手指前面的山坡说:“路被他们占了,上屋顶吧。”

        七个土匪手忙脚乱爬上屋顶。这时六十九个人冲了下来,他们齐声喊叫,要土匪出来受死。钱村的村民惊慌失措走出屋子,以为这从天而降的队伍也是土匪,他们哀声求饶,说老爷们行行好,别烧他们的房子。陈永良使劲吼叫一阵,才让杀匪队伍安静下来,他对钱村的村民说:

        “各位乡亲,我们不是土匪,我们是杀土匪的齐家村人。”

        陈永良刚说出齐家村,就有人在后面补充另外的村名,他们一口气说出十来个村名。陈永良等他们说完,继续说:

        “我们是来找张一斧土匪报仇雪恨,请各位乡亲把土匪拉出来。”

        钱村的村民听说这是来找土匪报仇的齐家村人,放心了,他们互相议论,说到土匪血洗齐家村的事,有一个人对陈永良他们说:

        “土匪不在屋子里,都在屋顶上趴着,一共有七个。”

        听说土匪都在屋顶上趴着,他们伸长脖子踮起脚尖,往屋顶上看,看见有三间茅屋的屋顶上趴着人,就冲着屋顶上的土匪喊叫:

        “快快下来,不然我们一把火烧死你们。”

        钱村的村民听说要烧房子,连声说:“千万别烧我们的房子。”

        陈永良说:“我们不会烧房子,我们吓唬吓唬土匪。”

        六十九个人里面有人也要爬到屋顶上去,说上去把土匪揪下来。钱村的村民对他们说:

        “不用上去,他们自己会掉下来的。屋顶铺的是稻草,椽子是葵花秆,他们不动还好,打个喷嚏椽子就会断。”

        话音刚落,就听到一片咔嚓的响声,三个屋顶全塌了下来,七个土匪跌到地上,哎唷叫起来。六十多个人推推搡搡一拥而上,把土匪一个一个揪了过来,有人挥起长刀就要砍土匪,陈永良制止他们:

        “不要在钱村杀人,不要弄脏钱村,把土匪捆绑,拉回齐家村去杀,去祭奠二百四十九个冤魂。”

        这时有土匪说:“我们不是张一斧的人马,我们与你们齐家村无冤无仇,你们报仇该找张一斧去。”

        陈永良问他们:“你们不是张一斧的人马,你们又是哪股人马?”

        那个土匪回答:“我们是‘和尚’的人。”

        陈耀武一听是“和尚”的人,立刻问:“‘和尚’在哪里?”

        站在陈耀武身后的一个土匪说:“我就是。”

        陈耀武回头仔细看了看,果然是“和尚”,他对陈永良连声大叫:“爸,他是‘和尚’,他真是‘和尚’,他是土匪里的好人,他救过我的命。”

        陈耀武给“和尚”解了绳子,他对“和尚”说:“你还记得我吗?我是溪镇的陈耀武,你割过我的耳朵,你救过我的命。”

        陈耀武滔滔不绝说着,旁边的人越听越糊涂,心想他在说些什么呀,割过耳朵又救过命。“和尚”认出来他是谁了,“和尚”说:

        “是你啊,你是在我家住过的陈耀武,你在船上差点被张一斧砍死,你长这么高了。”

        陈耀武对陈永良他们说起“和尚”的母亲,如何给他系上红绳,如何给他煮了鸡蛋烙了饼,让他路上吃。陈耀武与“和尚”久别重逢,另外六个土匪松了口气,他们对陈永良说:

        “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快给我们松绑,都是一家人。”

        这天晚上,“和尚”的七个人和陈永良的六十九个人合到一起,在钱村过夜。他们围坐在一起商议今后的出路,“和尚”告诉陈永良,他们七个弟兄看不惯张一斧的残暴,攻打溪镇前就与张一斧分道扬镳了。

        “和尚”说:“身处这乱世若想种田过日子,必遭土匪劫杀;若做上土匪,不抢劫又活不下去。”

        陈永良说:“乱世做土匪也没什么丢人的,不过做土匪也要有好心肠。”

        “和尚”对陈永良说:“现在人数多于张一斧,可是凭几支鸟枪和一堆长刀长矛去敌张一斧土匪,那是以卵击石。”

        陈永良问“和尚”:“你有何主意?”

        “和尚”说:“张一斧在万亩荡活动,占据水上便利,我们先避其锋芒,去五泉一带,那里的山脉是最好的藏身之处,时机成熟后再战张一斧。”

        陈永良沉思良久后点点头,对大家说:“‘和尚’说得对,先留着张一斧的狗命,此仇不是不报,只是时机未到。”

        此后的一个月,陈永良的队伍壮大到一百来号人。可是一百来号人只有二十支枪,其中十一支还是鸟枪,就在陈永良与“和尚”愁于缺少枪支弹药时,顾益民的一个仆人突然来到,他对陈永良说,已在路上走了四日,沿途打听齐家村报仇雪恨队伍的去向,终于找到这里。

        他从胸口取出一封信递给陈永良:“这是老爷的信。”

        陈永良接过信,问仆人:“老爷伤势如何?”

        仆人说:“老爷伤势已无大碍,只是还不能下床。”

        仆人说他马上就要返回,老爷在等着他的音信。陈永良叫来陈耀武,让他带上几个人把顾益民的仆人送出山口送上大路。

        陈永良拿起顾益民的信,信很厚,信封上没有顾益民的笔迹,陈永良小心拆开封口,里面没有顾益民的书信,只有十张银票,每张一千。陈永良为之动容,他把十张银票递给“和尚”,“和尚”数了数银票后兴奋说道:

        “说到枪支弹药,枪支弹药就到了。”

        陈永良问“和尚”:“如何才能购到枪支弹药?”

        “和尚”告诉陈永良,驻扎在沈店的官军,扛着枪支抬着弹药出城剿匪,与土匪遭遇后,官军丢下枪弹,捡起土匪扔下的光洋就跑,土匪则是丢下光洋,捡起官军扔下的枪弹就跑。

        “和尚”说:“我去与沈店的官军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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